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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应如是(短完)

  《应如是》

  

  #刀客瓶X少主邪

  

  一

  

  记得正好是战后那年的头场雪,那户人家刚搬到西街最靠里的宅院来。

  

  那应当是户大人家,两朝更替后没落的大户人家太多,漂泊流离人也太多,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也没人知道他们是从哪来的,更没人会关心。

  

  前些年战争从北边打过来,又从南边打过去,来回多少遍已经没人数的清,城里好生遭了几年罪,好容易焕发出点生机都被腥风血雨卷了回去,而那宅院也不算是处多好的地,因此也已经空置了好些年。

  

  雪在夜里悄然铺满一层银白时,那队车马跟官府打好交道,进了城,在新雪上留下了车马碌碌的辄痕,打更人路过听见一阵吵杂,好奇地往西街里头张望,便见那大宅门外足足停了三大车的行李,二十多个仆从忙进忙出,只一夜过去,里外都收拾妥当,那院门上也已经挂上了‘吴宅’二字。

  

  吴家主人跟着瑞雪一同来到城里,大概觉得是个好意头,为庆祝乔迁新居也没摆什么酒席,只在城里城外采购了些小米,开门布粥,一天两顿,量虽不多,但持续了足足两个多月。

  

  朝廷休养生息的政令刚下达,城里百姓缓过来还没多长时间,赶不上春播,秋收也惨淡,加上累年的战乱,累年的饥寒,本是个要命的冬天,幸得吴家这一口粥救了一冬的人命,吴家主人也成了这城的恩人,此后也就这么住下来了。

  

  吴宅的主人是个年轻人,名叫吴邪,吴主人一身白衣长袍,自带股与市井人家格格不入的书卷气,在北疆这片被战火烧得寸草不生的土地,往来也没几个像他这般模样齐整的年轻男子,一来就乱了城里不知多少大小姑娘芳心,左邻右里也不喊他作老爷,都唤他吴公子,却听吴宅仆从不长眼的进出都喊公子作小三爷,活生生把这么个公子哥喊得满身匪气,着实古怪得很。

  

  但吴小三爷少有讲究,公子也好爷也罢,知道在唤他的,都会笑着应一声,吴宅在城里住了有些日子,城里百姓都跟吴家混熟后,有回还听见过他家里的胖厨夫捏着嗓子叫他小郎君,也不知说吴公子居然真敢应好,还是该说他没脾气好。

  

  吴小三爷的脾气那是真的好,布粥是一样,为人和气是一样,据闻吴家上下也没个妇人,活计都是他亲自带人操劳着,隔三岔五还见他出城采买草药粮食。

  

  这年头仗打得没完,血见得多了,人心也硬了冷了,苦寒地方忽然跑来这么个小公子,反倒多少衬得他不谙世事似的,可到后来,周围人发现他们是看走眼了。

  

  开春后,小城皑皑冬雪初融,垂死的桃枝又新冒了红,破败屋舍也修葺得差不多了,这小地方终于挣出一点活气来,市集多了些引车卖浆的,店铺挂上了新招子,茶馆说书的也已经把两朝战事编排完,垒起个小高台,铜锣铛铛地响过,惊堂木一敲,旁边便围上好几圈吃茶听书的客。

  

  这说书的是个瞎子,在城里颇有些名头,不单书讲得好,还因他消息最为灵通,外头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隔天便能换个新本,同行拍马也赶不上。

  

  吴小三爷喜爱听些南来北往的八卦,往往跻身其中,一坐就是一整天,说书的累得歇下时,他还能跟茶客们聊些南北消息,时而出口高见,时而满嘴市井粗言,眨眼间,一个看似温文儒雅的小公子都能跟地痞流氓混成一片了。

  

  这做派又实在不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小三爷不谈他的来处,茶余饭后便总有人在猜,点着旧朝落马的官员一个个往下数,说什么的都有,城中谣言漫天飞,可他本人也只乐滋滋地听,跟家人遐想那些未曾拥有的金山银山。

  

  开春以来他闲暇时间几乎都泡在了茶馆里,给那瞎子供了不少钱银,而那瞎子礼尚往来,把吴邪奉为了贵客,两人时不常还称兄道弟地喝上两杯,从高谈阔论喝到满嘴胡话,往往直到家中胖厨夫要找人开饭,这不像话的少主人才给拉回家去。


  后来春寒将尽,吴家人也不知小三爷被这说书的瞎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无所事事在自家溜达了一圈,忽然突发奇想,起意说:“家中宅子够大,家里人手又多,不如我们开门迎客做点小生意,如何?”


  从此吴宅就改头换面成了个镖行,吴山居也便是这么来的。

  

  匪寇乘乱世而出,盛世也难以连根拔除,在这山河都正待收拾的年头,官府一时半会还拿他们没办法,官道上往来多有拦路打劫的发生,百姓出行苦不堪言,毕竟兴兵北上那些年间,家中但凡有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都被朝廷征去了,战事结束也没几个能解甲归田,城中男子要不是个老掉牙的,要不就是些伤弱病残,拿那漫山遍野的匪寇根本没办法,后来吴邪拉了镖旗,出镖的价钱也便宜,有商队将信将疑地雇了他们的镖,路上打退了几批山匪,回来后吴山居的名声也渐渐地打响了。


  吴小三爷没钱置办铺面,干脆拿自家地方做生意,门外插个镖旗,前院被他清出来倒腾各种工具货物,后院则是沦为了马厩,一个好好的宅院活生生被他折腾成了四不像,大门每天一早就开,客人来了也用不着敲门了,熟门熟路就往前院一钻,总有伙计候在那招呼,看门的家人无事可做,只能跑去给胖厨夫赶苍蝇。


  吴家生意做得多了,宅中往来人也多,来客对吴家多有好奇,来了总忍不住四处乱转,这小宅院都是大老爷们,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吴小三爷的正经事都交代在了听书和镖行上,庭院也一直懒得收拾打理,该荒的地方还是荒着,破败的地方直接用木头纸张糊上,要说有什么值得一瞧,兴许便是吴宅那个足不出户的小白脸。


  冬寒那几个月里,城中百姓早把吴家人认了个全,后来吴山居开门迎客,多半还跟他们混了个过命的交情,唯独那小白脸藏得深,直到有回镖行的客人跟去马厩挑马,路过后院看见那面生的小白脸在练功,才终于知道吴家还藏着这么一人。


  那小白脸也不知是个什么人,镖不用他护,平时采买的活计也用不上他,几乎只在吴宅后院出没,除了脸长得好看,外人连他姓甚名甚都不晓得。


  后来这日子长了,有些吃饱了撑的见着吴宅连半个女的都没有,来说媒的也都被请了出门,便有谣言说吴小三爷好男风,金屋只养着这么个俊俏人儿,足够把世间美人都比下去,还要什么娇妻爱妾。


  瞎子见势还拿吴家这两人写了本新书,书中人物明着写自然是不可能的,可字里行间都在暗喻吴小三爷跟那小白脸,大意讲的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千金,这小千金自幼习武,练得一手好剑,日日想着离家闯荡,后来听说有稀世秘籍现世,引得江湖各大门派侠客争夺,那小千金便兴高采烈下了山,邂逅了同样前来争抢秘籍的年轻刀客,两人相伴着渡过危难,芳心暗许,一别多年后小千金家道中落,逃难途中又逢故人,两人便携手天涯,终老在边境小城。


  说书的瞎子撂了笔,在茶馆讲完一出,吴小三爷才收到消息,风风火火地跑来跟他算账,这账也不知怎么算的,后来瞎子还是照常在茶馆讲着他的书,而吴家的胖厨夫则莫名多了些买菜钱。


  瞎子不单消息灵通,八卦也传得极快,新写的故事三两天就传遍了全城,勾得人人都十分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入了吴小三爷法眼,跑来吴宅乱转的闲人也一下子多起来了,闹得最厉害那阵子,还有不长眼的纨绔专程从外地跑上门来,纠缠了吴家大半个月,为从吴小三爷手里把那小白脸买到手,每天还带一帮人马上门,进不去门,就在门外摆满各样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白晃晃金灿灿的一片,几乎堆满了西街小巷,晃得人眼花缭乱。


  吴小三爷瞧见这找茬的阵仗也不怒,斯条慢理地退还礼品,还夹着几分微妙的挑衅,笑说:“可惜了,我为人最霸道的一点是,尝过的就容不得别人分食。”


  那话也不知是正经说道还是在开玩笑,半点富家少爷的讲究也没有,纨绔自认比不上他会丢人现眼,气得拂袖离去,城里百姓看完一出好戏,直呼痛快,而吴家人纷纷掩面扶额,关了门又好生把自家少主管教了一番。


  这之后,吴小三爷达官贵人的谣言也终于站不住脚了。


  二


  谣言实则也不尽然是错,吴家确是有点来头,只不过这点来头不如旁人设想的那般威风凛凛,拿北朝的话来讲,他们就是个不识好歹的匪寨,不识好歹到他们这程度,是要株连九族的。


  匪寨的少主人隐姓埋名来到南朝边远地区,没享过什么锦衣玉食,也未曾流落过街头,算来只是个不拘小节的半吊子,半吊子招猫逗狗可以,上房揭瓦也不错,但要他来拉扯这战火过后苟延残喘的吴家,吴邪苦思冥想,从茶馆说书的瞎子身上挖掘出一丝灵感,看不见也还能靠三寸不烂之舌吃饭,那吴家也照样能扬长补短,于是他洗心革面扑在镖行的生意上,决定靠黑吃黑发家致富。


  边境小地方,天高皇帝远,匪寇特别猖獗,可同样是匪,也得有高低贵贱之分,杀人放火拦路劫财恶事做绝的那种,无非是群急功近利的二流子,但像吴家这种上了通缉榜的,大概就是匪中权贵,轻易没人敢招惹,后来吴山居开了张,他们白天给人保驾护航,夜里洗劫周遭不长眼撞上门的山匪,赚钱比镖行来得都快。


  吴家虽是个匪窝,名头并不好听,但能让北朝日理万机中还能拔冗费唇舌笔墨痛斥一二,使其从一众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江湖混混中脱颖而出的,怎么说也得有点看家功夫,如今的吴家便是个个身负世传的绝学,扛起了吴山居的镖旗,今日护城里三姑六婆远游,明日又护商队出行,牛刀割鸡却也忙得不亦乐乎。


  既是底下高手如云,照此说来,吴小三爷也必定差不到哪去,偶尔会有些钱多了没处花的贵客,对他的身手颇为好奇,开大价钱请他出镖,可吴小三爷始终只管坐镇在家中,继续他的深不可测,总有人看不过他亏了,跑来替他干焦急:“真金白银啊小少爷,哪像你这般做生意,钱摆到眼前都不俯身捡一下,唉。”


  吴邪也只笑道:“好东西是要待价而沽的。”


  吴小三爷为人不拘泥规矩,但颇有镖行老板的自矜,他不管镖,也得管账,还要管人,清早的天还蒙蒙亮,炊烟未生,鸡也没叫,他就起来带人练功,一帮伙计在院子里扎着马步,或是耍几套招式,吴小三爷就负责拿根木棍给他们挑错,等练出一身热汗,饥肠辘辘,还要迎战一番胖厨夫,早练才算正式结束。


  胖厨夫不是普通厨夫,掌勺之外,他还能掌刀,刀不是切菜割肉的大菜刀,而是一把九环刀,走镖的伙计不够用时,胖厨夫就给他们救个场,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功下宰得了鸡,上宰得了人,但他平日轻易不出手,只是后来蹲厨房闷得慌,规定开饭前每人都得在他手下走三招,等他过足手瘾,这才笑嘻嘻地端着饭菜上桌。


  吴小三爷是个不着调的小少爷,也容得下这不着调的胖厨夫,胖厨夫脾性大,定的了规矩,跟自家少主吵起嘴来还敢甩摊子走人,每每哄不住厨子时,小三爷就得亲自下厨熬药,他把药材洗净,生好火,而后搬来张小凳子守着,看灶火实在无聊,他便取来箫,随意吹着曲子玩。


  吴宅一天要熬两次药,厨房日夜飘着苦涩药香,比起厨房更像个药房,熏得胖厨夫老是苦着张脸,但小三爷自得其趣,借此还学了不少曲子。


  西街住户从吴家搬来的头天起,闻着这药香过了一整冬,又过了一整春,屋舍左右都在猜进城前吴宅有家人卷到战事里负了重伤,至今未愈。


  吴邪从未解释,邻居跑来半是八卦半是关切地打听,他也只是礼貌地笑,只有后院那小白脸意见很大,一看他端着药碗过来,就冷声道:“我没伤。”


  吴邪每次给他送药,都得顶着他这张冷脸,于是照例劝道:“大夫说你有就有,到底是你懂医术,还是我懂?”


  小白脸说不过他,这样一来一回,最后还是会认命喝完药汤,不过也有他忍不下去的时候——小白脸摸了摸腰间武器,下一瞬,黑刀悍然出鞘。


  小白脸正如瞎子书上所言,是个刀客,叫张起灵,名是寻常的名,放江湖中连半点水花也惊不起,这是进城前小三爷不知从哪捡回来的人,来时他黑衣浸血,一身骇人的伤,能找来的大夫要不当场吓晕,要不当场跪地求饶,连胖厨夫都摇着头让人准备棺材了,后来却被小三爷连夜抢救了回来。


  吴小三爷学过几年医,张起灵的伤是他治的,药方是他亲自配的,药草也是他亲自采买的,家中上下都是些糙汉子,笨手笨脚的,这大半年来他甚至一直亲自照料左右,从不假他人之手,从当初奄奄一息,到如今这刀客能跑能跳,还能提得动他那把死沉死沉的黑刀砍人,全是小三爷的功劳。


  森寒刀光掠过一道杀气腾腾的弧度,兜头落下,刃未至,一阵暴戾的刀风就已经吹开了吴邪的刘海,露出黑白分明的眉眼,他就这么站在那,迎着近在咫尺的刀刃,不躲也不闪,一脸从容地看着眼前被自己一手救回来的白眼狼。


  张起灵眉头一皱,刹住脚步,堪堪停住刀锋:“你为何不出刀?”


  吴邪坦然回道:“我正端着药,一来腾不出手,二来我不欺负病人。”


  张起灵又问:“那你为何不躲?”


  吴邪回说:“我怕洒了药,浪费药材,回头还得再熬一回。”


  张起灵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识相地发现此间主人软硬不吃,他横不能把救命恩人宰了,这次也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收了刀,端起药碗来一口闷了。


  胖厨夫对此怨声连连,一到熬药时间他就火大,不单因这刀客白吃他们家米饭,他对吴邪说:“我确实是眼拙,你倒是给我说说,这人是病哪伤哪了。”


  天气热了,吴邪就不爱待在屋里,小半个书房被他搬到了亭子里来,桌上凳上堆满了清一色的医书,他听着胖子又在发作,只是默然不语,定定地蹲在亭外的小池塘前,拿着一小条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水花,逗着新养的几条小鲤鱼。


  胖厨夫见状,长叹了一声,转身走了,晚饭上菜,仿佛为宣告他们吴家养不起闲人,只有满满一桌的素菜白饭,一家子人在少主跟厨夫的暗潮汹涌中,艰难地啃完一顿淡出鸟的饭,第二天就果断跑去跟胖厨夫同仇敌忾了。


  小三爷是在吴家没落后才仓促上任,赶鸭子上架当了这个吴家主人,连半点威望也没有,以下犯上是惯常的事,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没准他们跑后院找张起灵麻烦,转身就接了个远镖,眼不见为净把人都赶出了远门。


  走镖有长短,远的起码要走十天半个月,胖厨夫带人收拾行李出了门,吴宅一下子就空了,吴邪少了一帮人耳提命面,刚清静了一阵,转头又嫌冷清得很,干脆一头扎进书堆里,结果刚来到小亭子,只一眼就愣了。

  

  半截银羽箭赫然扎在宣纸上,压着血染的北朝名号。


  三


  南朝地处中原,水土丰茂,既不缺粮也不缺人,人间繁华可谓尽在此间,不出意外还有几代的昌盛,可惜旧主昏聩无能,自觉江山是座宝山,还用不着他劳心劳力,屯下来没处使的精气神只好拿来沉迷财色,整日不是撺掇文臣给他写些奢靡文章,就是让后宫三千陪他歌舞升平。闲赋在家的武将们既不会写,又不会跳,溜须拍马的活儿实在干不来,天下和平连仗都没得打,每天板着张饱经沧桑的脸立在朝中白拿俸禄,相当不受待见,后来满朝文臣软硬兼施从他们身上刮下肥油,这批提刀拿枪的将领们终于忍不住揭竿而起。


  南朝旧主只是团脑满肠肥的败絮,理政都理不清,更别提排兵布阵,忙喊来文臣纸上谈兵,后者不负才名,兵没谈成,骂人的文章倒是写了好几篇,于是满朝上下越发地惶惶,打仗的场面又不能对着白晃晃的刀兵舞文弄墨,文臣顶个屁用,所以兵权跟王权倒戈相向的那刻起,这场战争已有定局。偏生有北朝环伺在侧,趁着新旧两朝更替之际,兴兵南下,打了南朝一个措手不及,旧主一边忙着窝里斗,一边忙着应对虎视眈眈的外敌,前狼后虎,终是败去了大好河山。


  后来,南朝新主接过了破败王座,新主是个武将,仗打得狠辣,拾掇了旧朝的散兵游卒就开始御驾亲征,这些年间一直跟北朝断断续续地打,恨不能掏空家底地打,打到民不聊生,打到双方不得已休养生息,才终于达成了和谈。


  而当年中原万里繁华地,余下两分月明蒙上茫茫烽火,今也渐成黯淡。


  天下大势向来是分分合合,纵是战乱十年,个中诸多纷乱纠葛,落在史书上也仅剩寥寥数句,多少恩怨情仇、离合悲欢,多不过是埋藏在字里行间的空白。


  吴邪把玩着那支银羽箭,转一转,又转一转,出神好半晌,直到长廊有人挑灯前来,他才飞快将羽箭藏入袖中,揭下血纸,丢进灯火里烧作了灰,然后若无其事地拿过一本书,盖住桌上箭痕,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张起灵没走进亭子,他就提灯站在水塘边的老槐树下,静静地看着吴邪在亭子里翻书,站没一会儿,身上就落满了树的影、月的影、风的影,那影恍若实质,能把顶天的脊梁骨压得摇摇欲坠,张起灵的身影也不由地晃了晃,转身又走开了。


  吴小三爷从书中抬起头来,撩了他一眼,思绪忽然打了个岔,不得不承认胖厨夫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这姓张的刀客长得赏心悦目,摆家里着实太亏,拿来当储备粮才是正道,找天送去给哪位千金小姐,光礼金就够他们三年不愁了。


  吴邪对着书想入非非,揣着颗为人父母心好生编排了一番,又觉得那家配不上,这家人不好,守财奴似的舍不得给出去,只傻笑得好似藏了个什么宝贝。


  刚被吴邪捡回来那会儿,张起灵伤得重,身上全是刀伤,血肉连着衣服,一扯就裂开一道血口,吴邪的医术多半是久伤成医,当大夫头一回开张治人,冷汗出一身才给他把伤口清理干净,完事一数,大小伤口拢共四十六刀。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刀客十成九是有仇家的,仇家穷凶极恶,吴邪在荒芜的官道附近捡到他时,张起灵怀中还抱着个小丫头,小丫头只有两三岁大,已经断气了,吴邪埋了那小丫头,救回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张起灵,可惜乱世里敢挂招子做生意的大夫大多精明,知道这病不但不好治,还容易惹事,看一眼就跑了,吴家寨出来的怕官府,怕朝廷,但偏偏不怕惹事,吴邪只好挽起袖子,亲自给他动针。


  吴邪前后给他缝了两天的针,而张起灵一躺就是两个多月,直到年节前才下床走动,慢慢能练练功,能三不五时像这样来看看吴邪,他来了也就来了,每回都似是欲言又止,又似是别的什么,吴邪起初觉得他古古怪怪,忙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可惜这刀客寡言少语,跟他面面相觑片刻,又沉默走开,到后来吴邪对家中有这么只大型猫已经习以为常。


  习武之人惯了伤筋动骨,伤得多了,就算没像吴小三爷那般高明,也得算个半桶水的大夫,张起灵清楚自己没伤,非但没伤,一个打十个都不成问题,可吴邪依旧是日复一日地煎药送药,他如此说,张起灵也只好应着。


  说书的瞎子从不讲些圆满故事,每每要留白三分,不把该说的说尽,长久下来,他说起话也是同样带上了这种恶习,这次不知从哪听说此事,找天跟吴邪喝酒时,两人间摆着那半截来路不明的银羽箭,那瞎子神色黯了黯,不轻不重地笑道:“小三爷,事必三思,回头是岸啊。”


  街上茶馆里到处是喧闹人声,吴邪没跟他多谈,只跟着笑道:“回头是岸,那是佛祖的事,我非圣贤,万事皆是求个随心罢了。”


  又过了些日子,远镖的一帮伙计回来了,兴许胖厨夫那头实在不好糊弄,又或者张起灵这头也不好糊弄,也可能跟瞎子喝的酒里都掺了什么迷魂汤,吴邪一反先前的果决,转身给张起灵撤了药,还在镖行给他安排了活儿。

  

  闻言,张起灵扫了他一眼:“我为何要替你走镖?”


  吴邪目光还是停在账本上,提笔蘸了蘸墨:“不去也不是不行,但你这大半年的医药费还记账上,估计你也出不起,不卖艺,那就只能卖身了。”


  于是这事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定了下来,胖厨夫这回也终于满意了,为庆祝张起灵头回走镖,他还特地炒了几桌菜,一家子人笑闹着凑一块,闹着闹着,反倒宴席主人冷冷清清,自个儿埋头吃饭,吃完起身,走去了院里吹风也没人留意。


  吴邪抱了一坛酒出来寻张起灵,说是槐花开得正热闹,他们便提了灯,跑池塘边上饮酒去了,池边小石阶落满了小花,他们浑不在意地往上面一坐,沾了一身行将碾作尘的花香,吴邪掀了泥封,倒满了两杯酒。


  “那丫头是什么人?”吴邪随意地问,“怎也不见你问起?”


  张起灵正端起酒杯,顿了顿,回说:“南朝流民,半路就没气了。”


  吴邪说:“你当时抱着她,既挥不动刀,又跑不快,我还当是你女儿,才让你如此舍命奉陪。”


  张起灵摇了摇头,兀自饮起了酒,没再多谈,这些年间人命都太贱,任你是皇亲国戚,抑或是名震天下的高手,通通不如猪狗,他顺手救走一个小丫头,救回了是多一时苟活,救不回是他力所不逮,越是力所不及的,越是没法轻易放下,仅此而已,没什么值得一谈的。张起灵也从不过问吴邪的事,不谈自己的来路,想来以他当日的伤势,连仇家也必定认为他死透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可吴邪虽没问出什么来,却偏生像是猜到了不少。


  他把玩着酒杯,自言自语似的说:“谁都一样,我以前年少轻狂,总爱听些快意恩仇的故事,艳羡江湖人的洒脱不羁,还不懂事就缠着家里三叔带我出门,后来跟师父出来一趟,才发现,所谓江湖,落在谁人身上不是一道疤。”


  说罢,一饮而尽。


  张起灵问他:“现在呢?”


  “现在啊?”吴邪转过头来,对他笑道,“我和你一样。”


  一样又是怎样,张起灵没问,吴邪于是也没答。


  两人沉默地喝掉大半坛酒,看莲叶随风飘摇,听夏虫垂死的鸣叫,吴邪喝得有点上头,走下池边,掬一捧凉水洗了把脸,回过身,看见张起灵坐在石阶上,依旧是一身黑衣,一把黑刀,风清月凉落满他的肩头发梢,叫他心中无端起了微澜。


  吴邪挽起半边长袖,过去给他斟满一杯:“风凉了,眼看又是一年秋至。”


  微浊的酒水落入杯中,张起灵觉得手心像是被砸了一下,满酒杯都盛满了飞逝的年月,沉甸甸的,他不动声色地抬头,看见吴邪也正好起身,对上他的目光,笑了,像是在说,你想碰便碰,想亲便亲,我整个人都是你的,就问你敢不敢。


  可惜张起灵不敢,万万不敢,只好咽下苦酒,埋掉愁肠。


  四


  说书的瞎子写的也不全然是对。


  十年前,吴家尚未荣登通缉榜榜首,有家中长辈们执掌寨中九部,强悍得犹如妖孽,吴邪在他们的赫赫声名下长大,无忧无虑地长成了个少年人,少年人半大不小,该读的书刚读完,也还担不起家中大梁,自觉武功练的差不多,除了寨中长辈就是天下无敌,于是揣着颗扬名立万的心,屁颠屁颠就随师父下山四处地闯荡。


  归隐后的瞎子是个茶馆说书人,归隐前的瞎子是教他刀术的师父,吴家寨兴许是物以类聚而成,就跟厨子是个不着调的厨子一样,瞎子师父也是个不着调的师父。


  师父据说是早年不知练的什么武功,走火入魔废掉了一双眼,可言行举止又没有一个瞎子该有的小心翼翼,他拎着个酒壶,快马狂奔在险峻山路上,出了门就活像条脱缰野狗,放声大笑:“徒儿别磨蹭,还不快快加鞭,江湖易老不等人啊。”


  被他远远落在身后的吴邪紧赶慢赶,怎么也追不上,急出了一把冷汗:“臭瞎子少骗人,过十年、百年,江湖还不就在那,你慢点儿等等我!”


  吴邪看他师父绝尘而去,闷头喝了口气,夹着马腹继续往前奔去,在这匪气豪气还辨不清的年纪里,他被他师父成功带歪过,自以为江湖气就是瞎子那样的,于是有样学样地拎着个酒葫芦,醉醺醺地策马走在江湖路上。


  铁蹄奋力扬起风尘,马脖子上的铃儿一晃一晃,铛铛地响,响过了少年人驰骋天下的梦,又响过了今朝的江湖路遥。


  吴家寨依山而立,又被群山簇拥,他长在寨中,也是长在山里,算来是山中养大的野猴子一只,寨里的山是山,不论险谷陡崖,吴邪一身轻功也足以来去自如,寨外的山看着也是山,却暗藏凶险,稍有不慎就摔人一个大跟斗。


  吴邪头一回出吴家寨,见天高地迥,满心的兴奋与跃跃欲试,他一路磕磕绊绊地跟在瞎子师父身后走,有时路见不平拔刀上前跟人逞凶斗狠,走运的话落一身伤就能摆平,倒霉的话还得靠师父收拾烂摊子,有时也见南朝战乱多少流民徘徊城外,活活受饥寒而亡,有时也陷入江湖争斗中左右两难,遇的事多了,见过的人也多,有父辈们的故人,也有跟他一样初入江湖的新人,有些人长着两张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去到哪都得搅起一团浑水,有些人是天生的轴,撞破南墙也不愿回头,光棍似的踏过一路的风云,而更多的人,他们不声不响地沉没在浑水与风云中,苦苦地挣扎、煎熬,为着一点幽微的爱憎。


  这些年来,他走走停停,杀过人,也曾命悬一线过,他救过人,也曾被人恩将仇报过,他怯懦过,也孤注一掷过,痛过,伤过,也笑过,酐畅淋漓过,他曾以为的江湖遍布豪杰,他们惩恶扬善,自在潇洒,天大的事也能风轻云淡地笑对,可身处其中,又觉这江湖是两个字的胡话,他曾以为仁义是侠客风骨,后来走得远了,摔得跟斗也多了,他打横一看,仁义也是拿来扯虎皮拉大旗的名头。


  到头来,江湖又算个什么?


  六年前江南一带传闻有稀世秘籍现世,据说是一代剑客留下的剑谱,刚从古墓中盗出不久,碰上打仗流失了,后来又在江南露了点线索,那会儿南北的仗打得没完没了,民间到处死气沉沉,难得有这样的趣事,引了不少侠士前来争夺。


  名门正道如是,邪教魔道亦如是,落谁手上,另一方都咽不下这口气,于是群雄会聚,在江南一带斗得不可开交,少年争意气,瞎子师父如此一说,吴邪也兴致勃勃地应承一同出发。


  他们骑着马一路南下,成功混入南朝境内,而后绕开纷争不休的都城,径直下了江南,来时恰逢秋分,一来就撞见了江南的三秋桂子十里荷香,吴邪听说过江南,在诗里酒里,在行商的口水沫子里,如今亲眼一看,比之水光潋滟的美景,只有一双双藏在暗处不怀好意的目光让人刻骨铭心。


  少年人都装不住事,无足轻重的人与事轻易就入了心,却不知,那之后没过多久,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刻骨铭心。


  江南秋意正浓,可满城芳菲不及江湖人眼中的一本宝书,吴邪跟着瞎子师父混迹市井数日,打听了不少消息,消息真真假假,最后才确定那秘籍落在了一处行宫中。旧主在位期间,兴致来了就爱微服出巡,沿路修建行宫不下百数,这些金碧辉煌的宫殿像是深宫待宠幸的妃子,皇帝来了就涂脂抹粉,走了就孤寂得像个深闺怨妇,后来南朝新主上位,这些行宫彻底撂了荒,仆从都走空了,冷冰冰的,入夜连半盏灯都没有。如今有邪教弟子暂时夺得了宝盒,听说那装有秘籍的宝盒是个青铜盒子,寻常利器根本奈何不了,而且是个设计精巧的机关锁,须得找到通晓此道的锁匠才能打得开,于是那邪教堂而皇之地占据了行宫,重金求一锁匠,不知多少方势力也一并潜了进宫里去,内里早已是片龙潭虎穴。


  吴邪换了身夜行衣,跟瞎子师父分头行动,乘着夜黑风高,潜入了行宫中,宫中邪教守卫森严,可挡不住外围狼虎如潮,正邪两道仇怨由来已久,一碰上就打得你死我活,可邪教本就没什么道义底线,对付起名门正派就更是这么个理,于是各种下三滥的招数随地乱丢,这里设个陷阱,那里投点剧毒,把一个深闺怨妇活脱脱摆弄成了蛇蝎毒妇。好不容易钻进了行宫深处,吴邪愣是没敢从正门钻进去,一路活猴似的把自个儿倒挂起来,贴着梁走,他悄无声息从窗户缝里窥看,发现竟然有人捷足先登,殿中邪教横七竖八倒了一片,未等他探明情况,外头一个邪教弟子就发现了他,两人立马提刀打了起来,眨眼就过了数十招,从梁上打到了房顶上。


  那人恶狠狠地放声说:“你是那麒麟刀的同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吴邪听说过麒麟刀大名,但这个人向来神出鬼没,就是有心人想给他下战帖都不知往哪送,往往只在江湖传闻中露个面,行踪有如浮萍,结果择日不如撞日,这么个传说人物,就给他冤家路窄地碰上了。


  吴邪心想:“好家伙,截了我的胡,还拿我背锅,我得去会会他。”


  吴邪一刀重重地劈落,压在那邪教弟子头顶上,对方忙抬手招架,不料脚下屋顶太不给脸,哗啦破开了一大片,连人带瓦稀里哗啦掉了进去,连带着一簇夜色也漏进了灯火黯淡的宫殿里。


  于是那年秋夜,暗潮汹涌的江南行宫中,张起灵被声响惊动,抬起头,从被踏碎的瓦片中看见了月亮。


  那仓促间的一抹月明,奇迹般地没有淹没在他半生的颠沛流离中。


  而吴邪,只是可惜那时没能跟传说中的麒麟刀交上手,这之后,也再没有合适的机会了。


  邪教们飞快回过神来,转眼倾巢而出,殿外被重重人马包围,吴邪低头往里一看,只见一支毒箭飞向张起灵后心,他想也不想一跃而下,一刀荡开了毒箭,颇有几分小得意地跟他背对着背,摆好架势道:“麒麟刀,记住了,你欠我一命。”


  就这么着,原本来找茬的人,顺理成章就成了一条藤上的蚱蜢。


  他们两人刀术再如何强悍,也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只好暂时撤退,从屋顶破洞钻了出去,在行宫溜着人乱转,邪教能在行宫修建陷阱,那就说明这地方总少不了暗道,两人藏进暗道中,原以为算是躲过一劫,却未料南朝旧主不但沉迷酒色,还是个贪生怕死的货,行宫暗道也密布机关,成了个危机四伏的嗜血丛林,他们在这机关丛林中披荆斩棘,费了数日才跋涉至一处地宫当中,稍得片刻喘息的机会。


  “这要是带毒的……”吴邪撕下布条,往张起灵手臂伤处绕了几圈,绑紧,笑道,“一代麒麟刀客,好点儿是武功全废,坏了点,我都不知给你刻个什么名。”


  地宫好歹不是空空如也,吴邪取火折子点了灯,还翻到点干粮,干粮是昨天在暗道碰到的剑客送的,暗道藏了不少人在,正邪两道不分你我地混在其中,时而爆发一阵打斗声,他们将那剑客从邪教刀下解救出来,友好地同路前行,后来又遭遇上另一批黑道弟子,那剑客为给他们争取脱逃的机会,最终死在了毒蛛嘴下。


  吴邪宰了那恶徒,烧掉了毒蛛,消沉了一整天,此时饿极了,情绪也都压了下去,他也不怕吃坏肚子,从水池舀了水,扒拉出几个锅盆,就要开始生火煮饭,张起灵靠着墙,坐在火光边缘上,这时忽然出声接上了他刚才的话:“张起灵。”


  吴邪一愣,看了他一眼,良久才点了点头:“我记下了,再有下次,你大可以把我丢下,只你一人,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张起灵皱了皱眉,郑重其事道:“我欠你一命。”


  吴邪愕然:“小事不足挂齿,就当我说着玩吧。”


  说是这么说的,但张起灵不敢不当回事,尽管他没觉得那发毒箭真能打中自己,但他独自走来,走过那么多的年月,那么多段的恩怨,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会护在自己身后,他不敢掉以轻心,人命那么的轻,杀一个人容易,护一个人太难。


  吴邪不是头回离开师父单独行动,但却是头回撇开师父闯这种险地,见着什么玩意都新鲜,还特别的手欠,张起灵的目光一直追着吴邪转,总怕一走眼就出什么事来,他就这么半阖着眼,看吴邪在地宫搜刮完一圈,确定没什么危险,又转了回来,拿着根棍子拨弄柴火,没一会儿,他的脸就变得红扑扑的,蒸出了一把热汗:“唔,火是不是大了点,你觉得热吗?”


  张起灵也觉得一股燥热蹿上心头,他飞快一扫地宫墙上的涂料,一时间面沉似水,还没想通到底是邪教的陷阱还是南朝旧主奢靡的玩乐,反手就是一刀划在掌心中:“当心,有迷……”


  吴邪欺身上前,压下了他后半的话,半是迷离、半是清醒,张起灵的手是火辣辣的痛,那滚烫的痛苦却不知为何扎了根,疯一般飞长,一路往他心里钻去,不知是欲是惧,他抬起完好的一只手,极慢地、极慢地将人扣进了怀中。


  那一夜,青灯凝愁,纱幔翻飞。


  ……经年后也越发想不通,当初究竟是谁着了谁的道。


  后来正邪两道彻底撕破了脸皮,那年间,有数不清的英豪黯然折剑,更有数不清的年轻弟子越众而出,大半个中原武林开了战,两人目睹了这触目惊心的场面,趁机带着宝盒从地宫暗道逃脱,伪装出了城,好不容易甩开身后追杀的人马,吴邪提议要找个锁匠,张起灵却摇了摇头,他把宝盒拿在耳边敲了几下,细细分辨内里机括回响,又直接上手摆弄,在吴邪的目瞪口呆下把那青铜盒子打开了。


  宝盒装的不是什么秘籍,而是一道皇榜,南朝新主向天下侠士下了一道征召,凡是能夺得此榜,可应征入宫,皇上会给他赐予重赏,也同样要予以重任。


  吴邪看了就笑道:“这南朝新帝看来装了一肚子坏水,把我们玩得团团转,你说他仗打得好好的,还征集起江湖人来,放着军中大批人马不用,只求一个江湖高手,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对面张起灵没有回应,吴邪抬眼看他,呼啸的风带起了他的衣发,马上的身影愈发显得笔直,吴邪的神色冷了下来:“你要去?”


  行至岔路的时候,张起灵忽然一拉马辔,马儿长吁一声,停了下来,原地踱着步,吴邪冲出去一小段,才紧跟着拉住缰绳,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看他。


  张起灵隔着一段距离,朝他拱手道:“侠之大者,又岂能是这区区江湖。”


  吴邪拦不住他,更没理由拦他,只能任由他远去,没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吴邪驱使着自己的手脚,转了身,失魂落魄地继续走自己的江湖路,等他终于忍不住回身一望时,江南的山光水色已被漫天黄沙掩埋,通通看不见了,只有西边余晖落入他眼中,在熠熠地闪动。

  

  那些四处奔走的事就像是春雨缠绵时节的梦,山光水色朦胧隔纱,人眼恍惚不分东西,连一个凝视的眼神仿佛都是情情切切、欲语还休。


  而后风吹雾尽,通通都像不曾存在过般,成了自己可笑的遐思。

  

  ……都不过是惊鸿一梦,梦随风吹去,又将隔天涯。


  五


  张起灵被吴大夫逼着吃药时,日子过得可谓单调无趣,他早晚会练功,但也不跟镖行伙计一块练,他隔三岔五会跟吴邪碰一面,可话也说不过三句,此外就是待在自己房间里,有时是看着书发呆,有时是看着窗外发呆,什么都懒得看时,那就干脆闭目养神。胖厨夫于是将他的日子总结为除了吃、就是睡,相当看不过眼,后来张起灵出了几回镖,胖厨夫立马就刮目相看了,他发现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瘦高个宰起人来比他快、比他狠,简直让胖厨夫自觉辜负了自己这一身的神膘。


  胖厨夫能看得出张起灵功夫了得,别的吴家人自然也不例外,起初张起灵大病初愈,又孤僻地窝在后院里,没人过问,现在人都活蹦乱跳跑出门走镖了,又是这副好身手,手里拿的还是把显眼的黑刀,江湖中不可能连半句话的传言都没有,吴家上下自认没可能从张起灵嘴中撬出什么话来,只好跑去找自家少主。


  吴邪张了张嘴,原想说是一个朋友,后又觉得不妥,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张起灵是个不打眼的名,麒麟刀客却不然,在吴邪从他嘴里听说名字前,麒麟刀客一直是江湖里的传说,据传这位刀客是天下名侠当中的奇葩,他没门没派,初入江湖伊始就做着杀手的行当,除了将死之人,没人见过他的真容,也没人见过他的刀,就连麒麟刀客也是他雇主传出的名,这样一个刀客,拿最贵的价钱,闯最凶险的地方,却只杀最为穷凶极恶之徒,堪堪维持住了他的正派脸面,只是江南一事后,麒麟刀客就彻底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没人知道麒麟刀客的下落,有人以为他死了,有人传说他归隐了,只有吴邪清楚知道南朝那一道皇榜,把一个浪迹天涯的麒麟刀客招了入宫,推着他走向一条无可回头的路,南朝新帝是个跟旧主截然相反的人,他行事没那么多瞻前顾后,对方打得强硬他就更要强,对方耍阴招他就更要阴,一听说是北主成南朝狗咬狗骨才起意出的兵,早就对他恨得牙痒痒,可天之骄子,又岂是遍地疮痍的沙场里摸得着的,于是设计召来江湖高手,替他行刺杀之事。


  张起灵要杀的是他们北朝的人,北朝的君,北朝的天下,吴邪断断续续地让瞎子打听过他的消息,后来迫于北朝无处不在的通缉,他们借着家中前辈庇荫,辗转来了南朝,路上吴邪听说麒麟刀行刺,却跟北朝藏海刀狭路相逢,心里打了个突,忽然七上八下起来,藏海刀是北主身后的暗卫,多年来受北主重用,武功自是高强,吴邪来不及多想,留了纸条,牵着马独自赶去了传出消息的地方,最后在那里捡回了一个张起灵,事到如今,也说不清是为了北主,还是为了那些蒙尘的心事。


  吴山居靠着镖行渐渐在城中竖立了威信,黑白两道但凡有点什么,都会派人上门知会一声,往常都没什么大事,要么哪家摆上喜宴请吴家赏脸,要么哪家出了点头痛脑热跑来求助一二,吴小三爷接见完一干人等,两耳朵常是塞满各种闲言碎语,近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不是赌场闹出什么争端,就是青楼惹出什么是非,连街头巷尾都为点琐屑事情争个没完没了。


  吴邪不敢劳动张起灵,只能把吴家上下使唤得累趴下,才得知是银羽箭一事后,近来城里涌来了不少生面孔,通通是身着劲装,手持刀兵,什么来路的都有,看着就是伙不好惹的江湖人,俨然有当年江南争宝时的阵仗。


  吴家人这些年被北朝鹰犬追杀得熟能生巧,隐约嗅出点不对头来,胖厨夫每天买菜都顺带暗中打听消息,每每都是黑着张脸回来:“这不对劲,要不我们假装出个远镖,先到城外躲一段时间。”


  吴邪手头上还真有那么一道远镖:“那就拜托你们了。”


  他本人自愿留在这看家,似乎没把这事放心上,胖厨夫非要拉上他走,吴邪摇了摇头,驳回了他话,吴家人又想说什么,他便拿起箫,吹奏起来,晚风瑟瑟,箫声也瑟瑟,他坐在廊下,风中挟着浅淡荷香,扑面而来,裹了他们一身,万千危急一时都跟微不足道似的,胖厨夫他们无可奈何地散了,回去暗自商量,只剩下张起灵一人,吴邪吹了几曲,他便听了几曲,听完连点掌声都吝啬。


  吴邪兴致渐消,起身对他笑了笑:“你不必担心,南朝的地界,他们还不敢放肆,该走镖就走镖,该练功就练功,休息去吧,我去找瞎子喝个酒。”


  张起灵忽然走过去,捉住吴邪的手,从他袖中摸出了半截银羽箭。


  银羽箭在北朝是道战书,下个月圆夜便是交手之时,北朝的杀手不远千里追到这儿来,徘徊多日,发现确实不好动手,于是跟吴邪约了战,吴小三爷赢了,此后再没有追杀吴家寨的兵马,输了,只拿他项上人头回去跟北主交代。


  今日正是十五,月圆如盆,星子隐匿无踪,城里万家灯火依然,喧嚣笑骂声也依然,唯有凉凉的风中夹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杀机。


  张起灵问他说:“他在哪?”


  吴邪一手夺回了银羽箭,面如寒霜,反问他说:“你要做什么?”


  张起灵飞快伸手去抢,两人面对面过了数招,张起灵轻易就扣住了他的手腕,定定地看着他说:“杀人。”


  “简直放肆!”吴邪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气得心口都要炸了,“看来南朝新主倒是给你开了大价钱,值得你如此卖命,鬼门关闯一回还敢惦记着,我北朝的人岂是任你宰割的,算我白瞎了眼你治伤,快给我放手!”


  胖厨夫一帮人听见声响出来,见状皆是一愣,这两人平日相敬如宾,这回好端端的居然打起来了,随后才看到那半截银羽箭,隐约回过什么味来。


  “罢。”张起灵一见人都跑出来了,松开手,转身大步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别让他走!”吴邪一声令下,吴家人愣了愣,还没理清是个什么事,但到底轻车熟路地提着武器一拥而上,当场把这黑衣的刀客围住了。


  张起灵一手搭在刀柄上,按了按,没动手,他淡淡地说:“难道你就想让吴家一直顶着个匪寨的名?”


  吴家寨从不是什么匪寨,当年也是名震一时的名门,用胖厨夫的话来讲,就是寨中放个屁,放出去整个江湖也得震上一震,六年前江南一别,吴邪很快就收到家中传信,北朝趁火打劫,吴家寨声称此乃不仁不义之师,遂带动北朝各派侠士百般阻拦,北主哪里容得了一帮江湖人颐指气使,朝上大发雷霆,不知听信了谁家谗言,认定吴家寨侠以武犯禁,下令大军围寨,一把大火烧了山。


  烈火如海,灼浪滚滚,连秋深的天也被烧红烧透了,渐渐变得灰蒙蒙的,等吴邪连夜赶回北朝时,烟都散尽,百里秀丽山水转眼成了焦土,他牵着马,漫山遍野地走,走过崩塌的山谷,走过焦木横陈的村庄,走过形同废墟的家,最后只捡回了几个从地道中幸运脱逃的吴家人,此外什么都不剩下了。


  吴家寨一落千丈,通缉令还挂在那赶尽杀绝,名门正派自此掉成个匪窝,吴邪给吴家人治好了伤,打点好一切,又带着他们下了山。


  他拢共出过两回家门,路依旧是那段路,马依旧是那匹马,只是这一回,吴小三爷骑着马儿,铃儿铛铛地响,他走得慢,铃儿也响得慢,招魂似的,铃声将那些无家可归的流离人儿牵离了故土。


  是不尽然是,非不尽然非,江湖有如浑水,多少黑白来回颠倒,人行其中,左右是身不由己的无尽怅惘。


  吴邪闭了闭眼:“今日我放你出这个门,我吴家就真作了那叛国的贼人!”


  胖厨夫翻出他的九环大刀,带头挡在门口,一家子人也各提武器,将张起灵围在了中间,虽没人知道他麒麟刀客的身份,但个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谁也不会轻看了张起灵,可即便如此,还是压不住张起灵的刀。张起灵学的是杀人的刀术,一动一静都是干净利落,没那么多的花把势,他黑刀翻转,力若千钧,刀刀都是一击必中的杀招,然而他到底知道轻重,将刀翻过来,光用刀背就挑翻了吴家上下,最后只剩了个吴邪。


  吴邪的刀已出鞘,有段时间没碰,这刀似乎又重了不少,光是提起来,就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更别说是挥动它来打架了,吴邪刚迈步上前,黑刀转眼袭来,冷冰冰地架在了他脖子上。


  胖厨夫捂着八成折了的肋骨,从地上挣扎着起来:“你他妈逞什么……”


  吴邪抬了抬手,让他住嘴,面无表情地转向张起灵说:“麒麟刀,你留在我这,就仅仅是为了藏身?”


  张起灵从未听他说这名字,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是。”


  吴邪重重呼出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浑身血液像是忽然间就凉透了。


  年前是个冷冬,吃人的风雪笼罩小城,每夜每夜地掠夺人命,张起灵一直昏迷不醒,甚至发起了高热,还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吴邪整宿整宿地照看着他,忽然想起寨中老人笃信佛教,凡有点什么都会烧香拜佛,求上天护佑,吴邪本是嗤之以鼻,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心,进城安顿好后,反倒每天开门布粥,求着老天爷多留他一天的命,好似这点临时抱佛脚的善行也会换得什么善报,那时他觉得自己挺有些贪得无厌,而今看来可能也不过是自作多情。


  “你去。”吴邪一拂袖,麻木地背过了身,不再看他,“去便不用回了。”


  张起灵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拱手辞别,义无反顾地走了。


  此一去,若回不了,也是再也不回了罢。


  六


  张起灵是被个老师父捡走的,那年他还小,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穷困潦倒的小镇,南朝再富饶,也有盛世眷顾不到的旮旯,他所在的那条街就是这么一处,里面挤满脏兮兮的大小乞丐,每天都要为一个馒头或一碗粥争得头破血流,老师父路经此地,看中了他的筋骨,把他从乞丐堆里挑了回去,教他读书写字,教他练武学艺,过了一两年,等他身量稍长,飞檐走壁刚上手,也勉强拿得动刀,老师父第一次带他出了门,潜进了个张起灵见所未见的大宅子里,在他面前杀了一个人。


  张起灵不知那是个什么人,不知他们间有什么恩怨,后来杀的人多了,连他的刀也迫不得己染了红,那时也早已回过味来,他师父其实是个拿钱卖命的杀手,在江湖中还有麒麟刀一说,麒麟刀相关的都是骂名恶名。老师父捡了他,把他磨成一把锋利的刀,后来没过几年,又死在别的杀手刀下,张起灵葬了老师父,接过了他的衣钵,依旧是个杀手,依旧是一手麒麟刀,此外他也不懂别的活法。


  张起灵从城里逮住那些外来的江湖人,接连揍了六人,才终于得到藏海刀的消息,就在两国交界的一处废城墙那,张起灵提刀赴了吴邪的约,赶去时,只见那北朝的杀手抱着剑,站在秋风瑟瑟的高墙上,四野无人,只有漫天的鸦在声嘶力竭。


  他跟藏海刀不是头一回交锋,视线相碰的瞬间,些微讶然也被杀气淹没,两人的刀霎时出鞘,铮然相撞,溅飞了一把险恶的火花。


  黑刀打在了那杀手的刀背上,一下子将他推出五步远,藏海刀跟麒麟刀都是杀人的刀,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招招都是觑着死穴来,只是那藏海刀轻飘飘的,招式阴柔黏腻,活像条张着一嘴利牙的毒蛇,一旦被缠上就难以挣脱,张起灵跟他过了数十招,自觉被一张肉眼不可见的大网罩住,越是挣动越是被套得牢。


  他们不是头一回交锋,上次张起灵尾随秘密出巡的北主,欲行刺杀之事,结果被藏海刀发现,后者追了他足足十里地,直到张起灵逃入了南朝境内,北朝的杀手进不是退不是,干脆破罐子破摔,他站在流民聚集的村落里,一盏茶杀一人,无名村子里一时间哀鸿遍野,张起灵潜伏在暗处,打算冷眼旁观,而那藏海刀头一个捉住的便是那个小女孩。


  他不知自己为何冲动,老师父教过他杀人的刀,教过他杀手的营生,却从未教过他这些多余的事,在老师父口中,行侠仗义便是那多余的事,后来张起灵接管的麒麟刀虽是正道,但也不过是少杀了些人,少惹些不必要的麻烦罢了。而那一刻,见所未见的江南烟雨掠过脑海,回过神时,他已经冲过去挑起那北朝杀手的刀,一把将那小女孩揪了出来,抱在怀中,边打边撤,那时的他也是被这么一张大网笼罩,毒蛇一点点缠上了他的身,大小四十六刀将他蚕食鲸吞。


  那北朝杀手笑道:“当日他自废武功求我留你一命,如今又让你来这送死,你说这笔买卖到底便宜了谁。”


  张起灵一滞,手里的刀险些都要握不住了。


  很多事情他并没去深思,正如他也从不干涉吴家事,张起灵是领了皇命的,伤好了,债务两清,早晚还得继续他的暗杀大业,牵扯太深,就难以像当年一样好聚好散了,所以当吴邪简明扼要地告诉他,有官府的兵马赶至,北朝杀手不得不暂时撤退,他才得以救了张起灵一命时,张起灵就没再多问,他也没多问为何吴邪不练功,为何不出镖,为何转头学起了医,相隔六年,没什么能一如初见。


  张起灵是这么认为的,他原以为那些过去都变了味,没想到被人猝然掀开,却发现里面只越发的浓厚,而当年不经意间埋下的,回赠了他一坛意料之外的美酒。


  朴实无华的黑刀陡然变得肃杀,张起灵的刀跟他这人一样,永远是从容平静,不像藏海刀那样诡谲,而是透着几分厚重,带着种行云流水的韵律感,这时反而透出某种凛然的戾气来,藏海刀一顿,那北朝杀手就见张起灵徒手捉住了他的刀,赤血冷铁晃了他的眼,下一瞬,黑刀贯穿了他的胸口。


  这时,废城墙外的土丘冲出几批人马,喝道:“杀他!”


  麒麟刀客得罪过的人数都数不清,闻讯赶来的早早埋伏在四处,伺机而动,这下见胜负已分,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立马从各处钻了出来,张起灵踉跄着起身收回了刀,身上伤口落满一地的血,他像头濒死的狼环视四周,翻身上马,拽着缰绳往外奔去,身后的人被他的目光慑住,这才回过神来,冲上去追杀,张起灵伤得重,走不了多远的路,两方人马一逃一追,距离飞快的缩短。


  直到一支利箭穿透了马腹,那红鬃的马儿长啸一声,直直倒在地上,把张起灵整个人甩了出去,他裹着沙尘从地上爬起,定睛一看,眼前是那熟悉的小城。


  说好了不回的,天地那么宽广,没一处不可供他歇脚,没一处不比这更好,可那边境小城有夏至秋来的景致,有西街深巷中的嬉闹,有药香弥漫的一抹箫声……别处再好,定是没有这些的。


  张起灵觉得自己可能看见了走马灯,他真听见了那箫声,那箫响急促,听得人心头发颤,远处有人骑马赶来,在他身后是乌泱泱的人,眨眼就跟张起灵身后的杀手短兵相接。


  吴邪提刀冲进来,将张起灵拽上马,冷声喝道:“谁敢动他!我要他的命!”


  北朝的杀手没想着放过吴家,就在张起灵离开不久,大批死士翻着墙冲进了吴山居,胖厨夫他们刚跟张起灵打得筋疲力尽,根本无从还手,走投无路下,吴邪吹了首曲子,当年吴家寨一曲奏来万人和,是江湖地位,是江湖道义,而今那些曾被吴家连累成逃犯的江湖客,早年那点萍水相逢非但没有遗落在万丈风尘中,收到藏海刀跟吴家寨约战的消息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这荒凉的地界。


  吴邪刚喘过一口气,心头空落落的,到底忍不住带人追了出来,此时他一路骑马跑出去老远,头也不回地,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漫无目的地往前赶着,马儿奔波在崎岖路上,张起灵疲惫地靠在他身后,轻轻圈住了他的腰,问他说:“你为何要来?”


  为何要来?年少气盛初入江湖的时候,有为权财,有为仁义,更有为一口气的,初生牛犊仿佛天生都有那么几分疏狂气,里外写满了天皇老子奈我何,好似只凭手中一刀一人,遍走天涯路,这些通通能手到擒来。可吴邪每每回顾他这一生走来的路,放眼望去,却是早被家国天下砸得焦头烂额,但他终究是来了,也终究是败得一塌涂地,那么到底又是从何而来的气力,几次三番去担起一个情字?


  “你又是为何留在我这?我私心留你,但你有手有脚,刀术也属高强,大可以一走了之。”吴邪凝视着天边苍茫夜色,声音微带梗咽,“你在我面前转了那么多回,藏了不知多少该说的话,我还没听见,心有不甘!”


  张起灵问他为何,其实是早有答案的,天底下没那么多需要刨根问底的题,料想在吴邪心中也是同样,张起灵费力抬起指尖,勾起他发间的一丝白发:“那些天我本想说,你老了。”


  吴邪其实不老,还算年轻,今年才过三十,可身上早早扛满了一堆狼藉,再不见江南枫又红的时节,少年人横刀立马、飞扬跋扈,恰似那年朗朗月明。


  吴邪问他说:“那现在呢?”


  张起灵道:“现在想了想,我俩都一样。”


  当年一意孤行的麒麟刀走在岔路上,千里迢迢跑去了北朝,这一去便是六年之久,北朝的人文风物移不开他的视线,漫长年月磨不掉他的心志,他是个比上代麒麟刀更完美的杀手,可惜时过境迁,南北的战事终于还是画上了句点,而一把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的杀刀,就仅不过是把引起祸端的刀,庆幸祸端还是消铒于无形,而辗转到头来,当年江南那一把月色到底还高悬在他心头上。


  张起灵醒来后在那故人眼中看见了一句话,他只毋庸置疑在说:“你要早晚回北朝当你的刺客,我便是你对手,你要只是暂留在这的伤患,我便是你大夫,倘若有朝一日,你要长长久久留在我这,我便同你一样。”


  没过多久,吴家寨暗中托北朝侠士们游走,那道鲜血淋漓的南朝皇榜终是被人旧事重提,北朝得知后,为他丧失重用多年的暗卫,一时怒极,而南朝新主听说了此事,为艰难达成的和谈着想,收回了成命。


  隔了些日子,张起灵在吴家养好了伤,他算计了这么多年,此时却已然数不清欠了吴邪多少条命,也就更谈不上还清了,于是任劳任怨留在了吴家中,吴邪还是开着那吴山居,闲来无事想着重振门派,还收了个小徒弟,小徒弟还没一把刀高,练功就只知道乱七八糟地甩着木棍,颇有他当年风采,看着就让人特别糟心。


  这天,吴邪听那小徒弟歪着脑袋问:“师父,江湖是什么?”


  吴邪顿了顿,摸着小徒弟的狗头正想着这么糊弄,忽闻大门传来一阵喧闹,出镖的伙计平安回到了家,张起灵落在最后头,背着黑刀,骑着马儿,跟他对了一眼,无声地笑了,多少江湖事都泯然其中。


  城里的小茶馆早早挤满了客,江南新茶的清香溢满其中,说书的瞎子坐在台上,浅浅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在满座催声中一敲惊堂木,开了腔。


  “俗话有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兴许便是恩仇一笔、爱与恨又一笔。


  -end-


  上回讲了游戏里的江湖,这回讲个真江湖,原本想写得清淡点,但这剧情还是调浓比较合适,调的不是很顺手,还跟打戏扛上了,武侠文打得不能太扯淡,有点儿不习惯,文笔也被化学吃了,所以今年依旧迟到的生贺,依旧感觉身体被掏空,我不管我要评论,大段大段的评论,撒泼打滚要评论,不然哭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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