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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临江仙(短完)

《临江仙》


#将军瓶x河神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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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临江仙》



他们来的不巧,好歹赶在关城门前入了城,临江楼上却早已人满为患。


临江楼是城中最大的酒家,也是这一带的名楼,酒水出了名的醇,饭菜出了名的香,依江而立,临水照影,赏得了江风月色,闻名而来的游侠骚客多流连于此。


跑堂的领了他们二人进门,四顾不见一空桌,只好满脸歉意地让他们等着,小跑着去替客人寻位置去了。


那两位一个是穿着劲装,眼睛蒙着黑布条的瞎子,笑起来带着点痞气,约莫是个江湖人,另一个身着便服,腰佩刀,不见一点奢华张扬,却因面容沉静,别有一派雍容文雅,他不言不语地听着同伴喋喋不休,时而点头摇头,旁人都当是个哑巴。


这一文一武,一哑一瞎,在此鱼龙混杂之地,却奇异地并不起眼。


城中还有别的酒家,瞎子偏执拗地带人来了临江楼,在塞外吃了几年沙子,这趟奉皇命南下,瞎子是抱了游山玩水的心思来的,路上没少念叨此地的美食美酒美人,进了城他就打发手下找客栈去了,而后带着上司开始了‘上梁不正’的公差生活。


跑堂的很快又回来了,引他们上了二楼,往靠江的位置去,那桌只有一青衫公子,他脚下歪倒着几壶酒,微醺着起身,蹭得酒壶咕噜滚了一地,这公子哥晦气地‘哎哟’一声,便有伙计道着歉过来收拾狼藉,他这才朝他俩一拱手,邀了两人搭桌。


瞎子嘴角微翘,行了一礼,客气道:“千里相会,也是缘分啊。”


瞎子其实并不瞎,他的眼患有旧疾,据闻是年轻平定南蛮时所伤,一度真要病成个真瞎子了,后巧遇云游中的江湖神医,神医妙手仁心,随军医治了半年,如今他勉强能看得清暗处的东西,因而总要裹着眼,从黑布针孔缝里头看,被人戏称黑瞎子。


哑巴也并不哑,军中主帅怎么着也不能是个哑巴,张家世代为将,老将军战死沙场后,长子张起灵一力挑起了张家大梁,此人年纪虽轻,铁骑却已踏遍四方,赢得战功累累。


市井坊间爱听些英雄配美人的故事,以他为主人公的话本编了不少,黑脸络腮的形象已不讨人喜欢,又有人编排张主帅其实英气逼人,眉宇带着森严戾气,他曾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宝马,救了倒在风雪中一女子,女子报了他的恩情,却动了凡心,融作雪水,此后他流连花丛却只偏爱某某神仙女子云云。瞎子兴致勃勃地跑去听了,回去试着以那凄婉的情爱故事将自家上司对号入座,笑喷了一地西瓜瓤。很少人知道张起灵其实长得并不凶神恶煞,反倒是个翩翩君子,同是换下军装走在一块,黑瞎子怎么穿都有很重匪气,而张起灵甚至能混在赶考的书生之列。


再说了,此人寡言少语,说书的口中那些风流韵事实在太为难他老人家了,尤其朝中崇文贬武之风日盛,主帅在京中的日子不好过,恰逢蛮胡作乱生事,今上眼不见为净地派他去塞外守了整整四年,昔日寒锋出鞘的利刃,风沙砥砺中也学会了藏锋,一言以蔽之,话是越来越少了。


如今北方已定,年初春寒方尽时两人回京受了恩赏,溽暑未褪,皇上就听腻了朝会上文武两方大臣的口水战,瞧着这批将领又不顺眼了,一道旨意,又将他们发配南下,瞎子听了令后,承认了他齐将军只有头号听着响耳,到底是个四处漂泊的命。


这一趟虽说奉旨办差,奉的却是道刺杀的密旨,因此带的人不多,为混入城中还特地改头换面佯装成商队南下,本是件吃苦不讨好的活,黑瞎子却少有的热情满溢,一路上功夫做的足,走到哪买卖就做到哪,一来填补了饷银,二来游历了各处繁华地,出差出的好不快哉。


菜上满一桌,黑瞎子就跟同桌的青衫公子聊熟了,得知此人名宋,正是城中宋侯府家的公子,这位宋公子看着像有意来此借酒浇愁,结果跟黑瞎子这一来二去的,反倒被灌得神魂颠倒,私房钱藏卧室书架子第三层,新娶的妾室条子最顺都脱口而出了。


黑瞎子见好就收,放那醉鬼喝去了,这才搭理了一下自家上司:“哑巴,临走前那位留了你,跟你说什么了?”


张起灵的筷子顿了顿,直言道:“问我喜不喜欢。”


黑瞎子哂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


先帝在位时,宋家政绩显赫而封了候,原是备受恩宠,可惜宋老侯爷眼力劲不行,鼎力辅助太子继位,开罪了三皇子——即当今圣上,及后来太子被扳倒,先帝另立储君,今上登基念着兄弟情分,留了原太子在京中挂个闲职,昔日太子党羽们贬的贬,杀的杀,不好下刀的重臣权臣则放逐在外,当年宋家便在其列,一朝睡醒就从权倾朝野沦落到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头里逞威风。


宋家远离了朝堂,在这城中自然也是老侯爷说话算数,前阵子有密函直接递到皇上案头上,证据凿凿地爆出宋家多年来受贿上万金,这钱不少,可也没大到能治宋家死罪,时隔多年宋老侯爷仍是皇上的心头刺,特拟密旨,派了两人前来刺杀,刺杀成了,这城也就归张起灵管了,可怜的宋公子怕是没料到那一句‘缘分’的深长意味。


除去难登大堂的私心,皇上给两人洗脑时,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这城需要两位将军坐镇,别看城中繁荣似锦,临近八座城里的侯爷们年年上缴重税,又不受皇上待见,背地里集结兵马超出了数额,这锦绣中包着的可都是群随时可能会反的贼骨头,现下外患已除,两位‘爱卿’也不好在京中种蘑菇了,整顿行装就去解决令皇上寝食不安的内患之忧。


张起灵对这城无所谓喜不喜欢,皇上让他来管这烫手山芋,他只能‘喜欢’,可这密旨下得蹊跷,不由得两人不多心。虽说四境平和无战事,但张起灵身为主帅,不可能跑这城里当头头,几年来皇上不断将权力收拢回归中央,这回怕是有意要收回张家兵权了。


宋公子无意偷听,可就这么大点地方,二人的对话钻进他耳中,他醉红的脸上就浮现了一丝疑虑,黑瞎子眼睛蒙着布,眼神却意外的好使,压低声对他解释道:“我家公子四处游历不着家,到这年纪了连个妾都没有,都说先成家后立业,家里正急着给他安排亲事呢。”


“张公子一表人才,哪愁的着这个。”宋公子局促地笑着,“来,好歹相识一场,赶明儿我送你几个美人尝尝鲜。”


通常这种情况,黑瞎子都假装愚拙,不会给主帅救场,还一脸慈祥地看向张起灵,却见他并未听到,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窗外,见状,黑瞎子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见江上这时分起了点薄雾,白雾潺湲在水面上,缥缈不似凡间。


江心处正停着一只乌篷小船,上面支着两根钓竿,掌管了小船左右两壁江山,从临江楼上只能看到一个剪影,船上烧着火炉,渔火如江中萤,随着水浪上下沉浮,船主人正倚着船舷,睡到日下西山而不自知。忽然间,也不知是着凉了,还是有鱼儿上钩了,那船主人猛地翻身坐起,拨弄了一下钓竿,而后伸出竹篙往水里搅了一会,捡起了另外两根被他睡梦中踹下去的钓竿,夜色渐浓,他却不收杆,重新摆弄妥当了,他就钻进船中取了什么东西,复又坐了回去,似乎边喝着小酒,边就着火光看起了书。


岸上喧嚣红尘,江中野鹤闲云。


宋公子瞥了一眼,而后莞尔一笑:“那是这江边的船夫。”


“船夫?”黑瞎子看了一眼张起灵,兀自替他问道,“其他船夫不是靠着渡头,就是江中撑篙来去,我看他不是船夫,是渔夫吧?”


宋公子摇头晃脑,端着酒杯的手百忙中伸出一根指头,指向江中:“两位有所不知,这人钓鱼却从不贩鱼,钱都靠摆渡赚来,既是靠摆渡来银子,自然是个船夫……嗝,嗯,说来不知两位在哪行走的?”


张起灵想了想,他的银钱都是靠打仗换来的,天下清平了,皇上要休养生息,都寻思着贬他官职缩减俸禄了,因而回道:“做杀人的营生。”


闻言,宋公子眼神迷茫地看了他一眼,旁边黑瞎子连忙找补道:“商队负且乘,惹人眼馋,路上难免会遇上劫匪,我家公子到现在还惦记着上回被抢走的货物呢,这劫匪不除啊,生意都不好做。”


宋公子吃酒吃得醉醺醺,头脑也不清醒,三两句就信了黑瞎子的邪,不多时连这话茬都给忘了,这人越醉话就越多,把城中鸡毛蒜皮的事都扯了个遍,又转回了船夫身上:“那人啊,也是这城里的名人了,雷雨天不渡,风雪天不渡,艳阳天不渡,三天里总有两天在钓鱼,他摆渡还不如老爷们布粥多,城里妇人家教孩子勤用功,都不讲天降大任那套了,就指着那摆渡的说,看,不勤快些,长大就跟他一样。”


黑瞎子听了也就笑笑,不料这番话却引得哑巴开了尊口:“跟他一样又如何了?”


闻言,黑瞎子心中一寒,忙按了按张起灵的肩膀,宋公子酒喝得多了,没能听出张起灵话中的不悦,自顾自地道:“如何,嗨,穷酸啊,船夫手脚勤快点还能吃上几顿肉,我看他就只有点买酒钱了,嗝……嗯,刚说到哪来着,摆?百莺……对,小百莺那歌唱的可真好……”


黑瞎子朝张起灵缓而毋庸置疑地摇了摇头,后者重新垂下了眉眼,筷子一点碗边,敲出一声清越脆响,杀意尽褪,又开始安静吃喝。


临江楼的客人散去大半时,宋家下人来寻他们家公子了,宋公子醉的五迷三道,谁都成了他兄弟,给宋老爷子添了不少花边新闻,黑瞎子趁机诓他付了账,一醉一醒的两人在门口依依惜别,等宋家马车走得不见踪影了,黑瞎子才跟张起灵离开。


“你怎么想的,楼里人多眼杂,你在这闹事等于是给宋家提个醒,可如今收手皇上也不会放过宋家,还损了军威,不怕回京时御史台那帮老酸儒又来参你吗?”黑瞎子道,“要杀他,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


张起灵摸了摸腰间的刀,却道:“回不了京了。”


过了一段时日,秋风正爽,叶落满江,宋府夜里走水,一家老少全都命丧火海,一把火葬送了浮名浮利。


皇上卸磨杀驴的动作比摆驾后宫还快,半月内便有官员来到城中聊表圣上哀思,并下旨允了宋侯爷厚葬,遣张主帅并齐将军二人暂时接管城中事务,宋家钱财全数充入了国库,清点数额后又爆发了一桩惊动朝野的贪污受贿案,牵扯了不少高官贵族,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城里却要平静许多,昔日的宋府重新整顿修葺后,两人就鸠占鹊巢地住了进去,在百姓看来,除了夜间打更的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次数多了些以外,似乎并无更多不同。


黑瞎子彻底结束了他游山玩水的快活日子,朝中惶惶,邻城怀着谋逆之心的侯爷们也在惶惶,唯恐皇上收到了什么风声,张侯府能开门迎客之后便时常有贵客前来拜访,兼而试探口风,黑瞎子只能一一暗示他们真的只是被皇上请来‘解甲归田’的。


而无所事事的张起灵只好在院中练起了刀,像是有些怀念苦寒的塞外。


“哑巴,”瞎子朝他扔去一瓜子壳,被张起灵侧身横劈一剑,快狠准地将这么颗小东西拦腰断作了两截,“嗯,宝刀未老,不错不错,那就别整天窝在这练刀了,出门去吧。”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提着刀便往外去。


黑瞎子正嗑着瓜子,见状立即使牙一咬,腾出手来打了个手势,几个将士连忙奉命以下犯上,手脚并用地上前拦住他们家主帅,听那齐将军在后头含混喝道:“我让你散心,不是喊你去跟衙里的捕快抢活,刀留下,你出去!”




年轻船夫不知姓甚名甚,也没人问过,混迹在渡头一排乌篷船中,所有船夫都叫‘摆渡的’,年轻船夫长得俊俏,细皮嫩肉的,整日穿着身粗布麻衣的短打,也不像是风吹日晒过活的人,年纪又比这帮糙老汉小,因此也有了优待,在‘摆渡的’当中被唤作‘小摆渡的’。


船家无关年纪,大多酗酒成性,他们认为脚底再飘,也飘不过江上风浪,因此喝酒要越烈越好,小摆渡的也不例外,每日总要停到靠江的酒家下,用长篙敲敲吊脚楼的栏杆,很快便有伙计跑过来,轻车熟路地取下吊在篙上的一吊钱跟酒葫芦,过一会儿,又给他重新挂上一小袋油纸包着的花生米跟盛满的烧刀子,喊一声:“得嘞。”


酒家有时忙碌,等的时间会长些,小摆渡的就把竹篙卡在船上,扣上遮阳的斗笠,在船尾抱胸盘腿,见缝插针地眯着眼打盹儿,等店里伙计喊他时才爬起来伸个懒腰,就着这一口哈欠应一声,而后收起竹篙,他一点多余的功夫都不肯花,顺势一撑苔绿幽生的石壁,挑起一串银光熠熠的水花,兜手捞住腾空飞起的酒葫芦跟油纸袋,只一篙,小船又悠悠飘回了江中,他这一手时常会换来几声稀稀落落的喝彩。


时下有些少见多怪的酒客食客,会趁他靠近岸边时,抛几个铜板下去,异想天开地问他道:“摆渡的,这功夫了得啊,你是偷了哪家绝学退隐江湖的,再耍两手瞧瞧。”


小摆渡的也不拂他意,横着竹篙劈水而上,哗啦带起一道水帘,日光映衬下,犹如掀起了一片虹光,他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般说道:“看官们,瞧仔细咯,这一招叫潜龙勿用,江湖上失传已久,龙王爷就是这么分海的,小的功力有限,分个水花,供诸位浅尝浅尝。”


失传之秘值不了这几个铜板,但客人们活活给气笑了,也就随他去了,店里伙计向来都爱看这一出戏,因此被哄骗的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他们也不去提个醒,只等着笑话笑话。


小摆渡的不跟摆渡的抢生意时,有时起了兴致,他就在船尾支一把油纸伞,从木箱中取出些破旧器具来,把花生米倒在豁口的小瓦碟上,而后用油纸取火,架个小火炉烧水温酒,不多时酒香四溢,他便收了锚放小船顺水而下,自个儿枕在船尾阴凉处,酒醒后又慢悠悠地撑回来。


偶尔经过石桥洞时,胆大些的姑娘家会朝他投些花果,他来者不拒,朝桥上的姑娘们爽朗一笑,而后钻进船中摸出一支洞箫,吹点小曲儿,箫声颤悠悠地回荡在江渚之上,欲语还休似的轻轻勾着美人心尖,引得桥上人用手帕遮了脸,羞赧而笑。


小摆渡的讨得了姑娘游客欢心,人缘说来不好也不差,跟岸边贩夫走卒能聊两句,跟过渡的达官贵人能聊两句,两句闲话,也不会再多了。


小日子过得无风无浪,直到有一日,小摆渡的接了位棘手的客人。


要做生意的时候,小摆渡的就会把船停到渡头边上,跟旁边摆渡的打了声招呼,而后缩着腿窝在船里睡大觉,仿佛酒永远醒不了似的。


别的船夫都在吆喝,在讨价还价,小摆渡的也不去跟别家抢客,客多了,总有上他船的人,也有人笑他说就爱别人吃饱喝足后剩的那口饭,他丝毫也不介意。


他渡人随意,收钱也只一句‘看着给’,有时候船行的远了,他干脆就在那边待上一阵,隔几日再渡着人回来。


那日,船身微微晃了一下,惊醒了醉梦中的人,小摆渡的哼哼唧唧地摘下盖在脸上的斗笠,抬起朦松睡眼,只见一渡客身着宽袖黑长袍,绣功考究,还藏着仙鹤流云的暗纹,看着就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渡客一手搭在篷顶上,正好弯下腰来看他,那双眼中似是含着刀光剑影,目光薄凉地洒了他一身。


小摆渡的登时清醒了,忙把位置让出来,借着背过身戴斗笠的功夫,他偷偷侧着脸,三两下把口水绞到了臂上。外面日头正猛,刺了他迷瞪的眼,来时晴爽的天,再睁眼都毒辣得让人想罢工了,等小摆渡的眯着眼回过神时,发现旁边竟还有几条闲置的乌蓬小船。


小摆渡的吃惯了别人剩的那口饭,此时看着那客跳过了旁边几个殷勤的船家,矮身进了他船中,立起一条腿坐在草席上,跟他这身贵公子装扮颇不搭调,小摆渡的蹲在船尾,拿水瓢舀水洗了把脸,边奇异地想道:“怪人一个。”


解了缆绳,提起了竹篙,一篙荡离岸老远,渡客依旧不语,小摆渡的便弯下身,抛过去一脸迎来送往的笑,问他说:“大人,上哪去?”


客道:“江中。”




小摆渡的不知是何时在这渡头上落的脚,谁都记不清了,旁人问起时,最老的船家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模糊记得很久前就在了,有多久则没法考证,小摆渡的说法更是不能取信,他会嬉笑着告诉你:“一直在,有江就有我。”


有熟络的听不过去,就会跑出来打趣道:“有江时有没有你,我不晓得,但有酒肯定缺不了你小子。”


江水滚滚过了千秋,小摆渡的连百岁都没有,有江时肯定没他,可他知道很多江上的事,譬如先帝年轻时巡游四方,曾立于江边赋诗,后来这诗被马屁精们刻在了石碑上,供奉在河神庙里,譬如为前朝开疆拓土的名将被赶尽杀绝逃至江上,也作了诗,诗作成就自刎了,一个字都没留下来,却不知小摆渡的是怎么知晓的。


但照这么看来,他摆渡的时日也不短了,尽管一年到头摆渡的次数能数的过来,因着一副好皮相,渡的客也不算少,渡的人多了,有时也会遇上些怪人。他见过落拓客对着奔流江水时泣时诉,捉着船舷像是随时准备效仿屈原,有惊无险过了渡,小摆渡的愣是没敢要他的钱;他也见过新嫁娘伸手到船外拨弄水花,边听着亲友戏语而低眉羞笑,恨不能日行千里到夫家,夜半难眠时又痴怨地望着故乡的方向,像是又盼这船行的慢些;他还见过僧侣非要牵着小毛驴过渡,小船窄小,好容易将这一人一畜生塞进去,吃水颇深,光头和尚只能憋憋屈屈地缩在驴屁股后头,小摆渡的也跟着颤颤巍巍地划着桨。


他见过世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各样稀奇古怪的事,苦乐聚散数都数不清,如今却认这怪中‘之最’合该安在‘江中’渡客身上。


靠岸边时竹篙好使,离了岸,小摆渡的就收起了蒿,坐在船尾摆弄两支桨,光着脚躅着一支,手上抱着另一支划水,三两下的功夫就到了他垂钓的老地方,循例告了一声:“江中到咯!”


张起灵自然不会在此下船,他从腰间荷包摸出一粒碎银,放在小矮桌上,问他道:“买你的船一日,晚些再渡我回去,可够?”


小摆渡的连连应声:“够的,够的。”


开玩笑,这点可够他一个多月酒钱了,还不用干活白赚,开张的良辰吉日真该应‘赶早不如赶巧’这句话,贵人就得是这么从天上掉下来的,能逮得住的那还能叫贵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大概也是真事,小摆渡的收了钱,难得殷勤了几分,给渡客奉上酒水跟下酒小菜,又从杂物箱里翻出一长一短两根筷子,趁渡客没注意,一刀削了个齐平,擦净摆到菜碟旁,转而又去支起两侧小窗给他通点风,再想想还差点什么,到底没学过伺候人,小摆渡的盯着自己的脚丫,想破头皮都想不出花来。


渡客安静地坐在船舱的草席上,微微侧向船头看着江面,比小摆渡的盯鱼漂还要专注,可又有点像在发呆,潋滟水光碎成一片片,浅浮在他的脸上,目光仿佛是涣散出神的。


船舱这么个逼仄的小地方,三教九流来去进出都会留点儿味,时间长了,也说不上是股什么味,但没人会喜欢一整天窝在里头,小摆渡的也不喜欢,闲暇时他总欢喜躺在船头或船尾,支把伞遮凉,两条腿垂在船外荡水花,春有垂柳秋落花,还有酒作伴,快活又自在。


那么渡客此时定然是不自在的,兴许脾气好,没开口罢了,小摆渡的灵机一动,伺在旁边摇起了大蒲扇,这蒲扇还是他前些天采的蒲葵晒干做的,缝了一圈蹩脚的边,胜在骨骼精奇,比街上卖的还要大一圈,摇起来劲风呼啸,吹得人鬓发乱飞,渡客吃酒吃了几根头发,终于忍无可忍,搁下筷子,扭过头来,冷眼看向小摆渡的,后者看清了自己的杰作,倒吸了口凉气,笨手笨脚地伸手去理他的头发,渡客脸上不悦更盛,他便恹恹地放下了蒲扇,退回了后舱。


小摆渡的不好就这么把贵客打发了,却不知该做点什么,过了一阵,又偷觑了里头一眼,渡客坐的端正,篷顶几乎顶着他的发冠,浪大些的时候,他的身影会晃一晃,夹花生米的筷子却稳得很,不像有些娇惯的少爷们,只在撑门面时才摆出副人模狗样来。大户人家到底也要好生管教,骨子里才能透着这种礼教的醇厚,可又不止醇厚,缩在气味怪异的小船里,夹着破瓦碟上的粗盐花生米又不是件儒雅的事,这人反正是长得好看,怎样都顺眼,夹花生米也顺眼。


日头是真毒辣,手臂都烤红了,小腿也晒得有点痒,小摆渡的伸手去挠,这热天里头他的裤腿老挽到膝盖上,一低头他就看见脚上沾着泥,干巴巴地糊在上面,灰的一层,再看那小腿的肤色,都认不出是同出一条腿的了。


总这样,穿鞋会湿透,不穿就会在哪染了泥巴,总这样也就惯了。


可天热了,又许是水气重了,那灰白的泥点今日分外刺眼,小摆渡的皱皱眉,又偷瞄那渡客,扭头就将双脚泡进了江里,还翻开箱子,抹了点洗衣的皂荚,把脚当衣物搓了,脚趾甲缝都没放过。


等洗净了,小摆渡的把两条光溜溜的腿提起来,总算是一个色,可他还是不大满意,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汗透的衣服,又瞧见头顶上冒出黑霉点的斗笠,难道还要泡个澡换身穿的吗?这好像有点疯。


小摆渡的打消了念头,看着那渡客的背影,茫茫然地想道:“那得多累啊。”


有客在,小摆渡的不便太随意了,他只好支了一根钓竿,抱臂坐着,较劲似的端出坐相来,用不了多久坐得骨头都僵了,偶尔会盼来熟悉的船夫从旁经过,他就趁机起身打个热情的招呼,听见一身硬骨咯啦咯啦作响,猜想那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也是这般舒爽。


渡客虽不是五指山,但凡时日长些,估计也能坐化成山,除了隔半个时辰会向小摆渡的讨点酒水,再无他话,可到后来,小摆渡的也睡迷糊了,他干脆自己动手斟酒,两人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各闲各的。


直至薄暮黄昏,城中炊烟袅袅,江上秦楼开始挂上灯笼,歌声莺莺燕燕地传来,张起灵才像想起有这么个活人似的,靠近船尾,摇醒低头滴着哈喇子的小船夫,见他惊醒过来,神色窘迫,张起灵也像看不见一样,只问他道:“中鱼了么?”


小摆渡的忙收拾了一番仪表,挤了个笑道:“嘿,没中咧,大人是要回去了吗?”


张起灵点了点头,小摆渡的手脚利索地收起钓竿,张起灵眼尖,只见那上面系着的竟是一个直钩,忍不住又问了他。


小摆渡的浑不在意地说:“愿者上钩嘛。”


上回张起灵亲眼见他支了四根竿,打哪来那么多想不开的‘愿者’?


可张起灵到底没问下去,小摆渡的很快渡了他回岸,渡头停满了船只,船家都准备回家吃饭去了,小摆渡的挤进了个靠边的位,系好缆绳,张起灵三两下就跃上了岸,在江上漂了一天,地面感觉都是浮动的。


小摆渡的送走渡客,又松了缆绳,提起竹篙,离岸前敲了敲张起灵的脚下,一敲他就回头了,小摆渡的咧嘴笑了,买卖完事,笑得也无比轻快:“大人既是为避尘嚣而来,头冠不沉么?这身装束不拘谨么?”


张起灵讶然,看着他转身又回到江中,直至船上升起了炉火,他才慢慢踱步往府上走去。


到了饭点,街边市集都散的快,小贩们叫嚷着收摊甩卖,应付了最后一拨客人才推着车挑着担赶回家中,酒楼饭馆的伙计们又忙着端菜上酒,熙攘声掩去了对街的笙箫琴瑟,临街的人家传来油锅沙沙的声响,满街饭菜飘香,唯有水声离他远去。


张起灵在船上吃了不少,这会儿闻着饭香,又开始惦记酒菜了。


府上请来了好厨子,军中伙食差,杂七杂八能将就填饱就算了,府中上下共几十个兵轮着掌锅勺,糙汉子们都对白饭配卤菜没意见,就瞎子事多,说这厨子炒的菜很对他的口味,非跟临江楼要的。张起灵尝了几日,也觉得香,临江楼是名楼,名楼出的厨子跑这来喂饱一帮不识货的,非但不觉得辱没,见他们大快朵颐还每日费心思变着菜色上,今日也不知会摆什么菜,张起灵边这么想着,临江楼的菜谱都过了一遍,走得却更慢了,总觉得每样菜好是好,就是差了点什么。


正这当,远远传来一声‘到咯’,张起灵侧耳去听,隔街是江,隐隐能听见水浪扑岸,棹桨拨水,送来又一船渡客,水波哗啦啦地响,响得他心绪也跟着一同微荡。


他馋了,馋着乌蓬小船上的一碟花生米,跟兑了水的劣酒。


未等他决定折返去蹭小船夫的饭,府里人出门找着他家主帅,唤他快快回去,邻城又来了人,等着他回去开顿食不甘味的饭呢。


岸上江上,不过一水相隔,隔开了这许多的人事。




小摆渡的是长在船上的,摆渡的都这么讲,城里认识他的也这么讲,夜里酒家都歇了,他还在江上,天方破晓,烟岚未散,他又不知打哪撑着船冒出来,同起早的船夫打声招呼,若有人唱起了渔歌,他会吹曲子附和,等日头爬高了,他就跑到江边酒家下,打完酒,又歇在江上,钓鱼或是睡着钓鱼,只有偶尔摆渡时,他才驶船拢岸。


他摆渡很挑日子,这日不渡,那日不渡,就连算命的都说娶亲也没他能挑,可钓鱼他却是不拘的,雷打不动地悬着钓竿,有时一根,有时三四根,鱼线通通系着没饵的直钩,黑瞎子派去的将士跟了他两旬,回来说小摆渡的还真钓上过一回鱼,那鱼没巴掌大,又给他放了,钓上鱼的那日,小摆渡的早早撑船离去,将士顺着江水跟到城郊,又丢了踪影。


长在马上的黑瞎子撇了撇嘴,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兵都追丢了,觉着棋逢敌手,摆手让将士再去打听,嘱咐他这事记住要偷着来,莫让张主帅给发现了,将士应声便去。瞎子兀自在院中琢磨来琢磨去,对那小摆渡的仍好奇的不行,堆了一肚子套话的词,捉了个人问哑巴在哪,这一问,可不能好了,主帅又跑江上去了。


张起灵近来每逢出门散心,总要换一身粗陋便服,发冠也不戴了,布条一绑,白龙鱼服地从后门钻出去,有时还会顺带在路上买两烧饼或是其它,摊贩大娘们不认得张主帅,见这小伙子长得俊,也全无生分了,总给他挑大的,间或拉着女儿出来对个眼,等他哭笑不得地走到渡头,招那小摆渡的靠岸,一坐便是一整天,两人也从渡客坐成了酒友。


他这么一变装,船夫们都当是小摆渡的家里来了亲戚,见了都热情地跟他说上一两句。小摆渡的是万万不能再喊‘大人’了,‘兄台’跟‘大哥’又总觉着不对,改了几次口,到最后,见张起灵站在渡头柳树下,小摆渡的就会划船过去,等他跳进来,又划着船回江上,顺溜地问道:“小哥,今日来的早啊,想吃谁家酿的酒?”


张起灵问了小摆渡的名字,两人不常聊天,却不好总以‘你’相称,小摆渡的对他说,他姓关名根,无字,小摆渡的喊他‘哥’,张起灵便唤他作‘关弟’。


张起灵同关根吃酒,就光是吃着酒,也从不吃到醉,依旧是一人船头一人船尾,各干各的。关根怕犯‘大人’规矩,但不怕‘酒友’,所以他又能支着伞,七倒八歪地靠在船舷上翻书。他的小木箱里总会放着几本书,闲书居多,几本看完又换新的进去,张起灵原本不爱看闲书,有一回向他借看,从此在船上也开始卷不释手了,也不知小摆渡的在哪淘来这么些书。


黑瞎子对此总有些忧心,虽说是他喊张起灵去散心的,南地湿气重,狗闷在家里头也得放出门溜溜,人总不能闷家里给闷坏了,可他没料到这哑巴散心还散成了瘾。张起灵在军中积威甚重,除将军跟亲兵,很少跟什么人走得近,头一回轻装埋伏在敌阵中就冒出一个关根,不由得他不多心。


这一带的匪祸被捅到了朝廷,皇上怒斥当地官员办事不力,借机点了军队南下剿匪,军队带上三千精兵,骑兵步兵各六千,足够踏平几大匪寨的山头,这阵仗吓得邻城几个侯府门下的幕僚们来的越来越勤了,他们也不明着劝张主帅怎么着,只摆着苦瓜脸直道世情令人愁,一愁这一带洪水旱涝轮着上,匪祸是无从根治的,要连根拔起可能还会适得其反,二愁皇上眼中容不得沙子,可水至清则无鱼,这沙子除了暗指官匪勾结,也暗指他们这帮碍了皇上眼的人。


准逆贼的幕僚们叹一声,黑瞎子也跟着叹一声,叹得极为真诚,只不过他愁的可不止这两样,他们手中无兵无马无粮草,城外除了一条江无险可守,这城夹在逆贼跟剿匪军之间,逆贼若被逼至绝路,铤而走险挟持张主帅可怎么办?可这正好可以连带山匪除去这群王侯公卿,更能顺势收回兵权,皇上干脆就见死不救了可怎么办?


张起灵依旧淡定,张家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非一将难得,皇上早就找机会除他了,自接到密旨以来,他就预感着会有这么一天。


昔日将门世家,已然是盛世里的一颗弃子了。


中元节团圆夜,府中又加强了守备,啃月饼啃得愁云惨淡。


关根受邀到侯府吃了顿晚饭,张起灵府中都是些军旅粗人,无趣得很,就一个瞎子能说会道,还正忙着怀疑摆渡的是哪位派来的间谍,饭桌上也不好放开了聊,祭了月,分了饼,关根便要回去了。府上来去尽是披甲执锐之士,张起灵知他看着不舒服,转而想起到船上去赏月,便提上两坛酒跟食盒,也随了他出门。


侍卫临到门前都被张起灵遣退了,且说船小装不下这么多的人,关根笑了笑,主动从正两难的侍卫手中接过了灯笼,还在张起灵那抱过其中一坛酒,等他吩咐好家里人,这才打着灯笼走在他半步前,这是他刚在府中跟领路的仆从学来的,半步,不会碍了主子走动,还方便照路。


月色湛明,桂花送香,偶有凉风吹落一阵花雨,城中百姓丝毫不知战祸将至,正欢喜着过节,宵禁也关不住附近人家传来的欢声笑语,关根接住一粒桂花,丢进嘴里,尝到了丝丝甜味,不禁哼起了歌。张起灵扭头去看他,这小摆渡的离了他的小船登了岸,怕丢了侯府颜面,还特地换了身衣裳,张起灵见惯了他醉卧船上,觉着现下这端正模样实在新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离渡头的路不算太远,两刻钟就到了,张起灵轻车熟路地下了船,把灯笼挂了起来,到后舱架炉子烧水,又仔细摆上食盒里的酒菜。


关根正解着缆绳,不知从哪跑来条看船狗朝他吠,他就弯身掰了瓣馒头丢过去,朝那狗道:“狗,直喊皇上名讳,你可真是条大逆不道的狗啊,吃了就闭嘴吧,这儿没贼。”


张起灵闻声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神带了点思虑,关根没留意,上岸同听见狗吠跑出来的船家说了几句,结果却被人拉走了,没一会儿,又拎着几个月饼折了回来,跟张起灵解释说船夫家老大娘今年试做了许多饼,非要让他帮着尝味,而后他嬉笑着叼着一块饼,照旧撑船到江中,抛了锚,坐在了张起灵对面。


秋月高悬于花枝空处,倾洒入江,顺水而流,晕开大片清辉,道是来赏月,两人也不过是默默吃喝,不行酒令,不吟诗词,听隔江歌楼依稀传来的琴曲声,关根起先多有不自在,如今只当多了个木头陪酒。


关根夹了几口菜,喝过几杯,坐不住似的往在炉子里添了柴火,又转去支钓竿,赏月美事当头,他还惦记着愿者上钩这事,这是张起灵至今也无法理解的。


张起灵:“钓什么?”


他每次这么问,关根总会回以不同的答案。


“一年一回的中秋月,自然是要钓月亮啊。”关根如此说道。


张起灵来的总不巧,得了闲才会过来,来时也不顾关根摆没摆渡,只管招他过来,渡他到江中去,无事可坐到日落时分,大多时候歇不了多久家里人就会托船夫来喊他,因此张起灵还没碰见小摆渡的钓到过鱼,总觉得他是在胡闹。关根钓了又放了,无以为凭,只好胡闹以对,钓金桂落花,钓瑟瑟江风,钓南飞群雁,就是不说钓鱼。


张起灵看向船外,见月亮浸在水里,便无奈笑了笑:“满满一江的月,要丰收。”


两人温好酒对饮片刻,关根取出洞箫,为他吹了几曲,箫声多呜咽,轻快的曲调在静寂中也梗着几分凄婉,一曲毕,便听张起灵不知怎的就开口说:“白镇的郑老酿了新酒,我盼了许久,走不脱身,不知关弟能否替我去买几坛?”


关根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作答,只莞尔笑道:“去白镇来回最快也要大半个月,怎么,我见最近王爷们都在招兵买马,原来皇上这回不只除匪祸,还为除鼠祸啊。”


张起灵不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不愿同他多谈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一个字都不愿谈,仿佛认为听了也会玷污了这人似的。关根见他不答,也不去追问,应承了替他去买酒,回来与他痛饮,许是见张起灵心有愁绪,关根便不弄钓竿了,进来陪他说话,省得他独自喝闷酒。


张起灵去过许多地方,却只会带兵打仗,风土人情在他眼中也牵扯着兵法,关根什么都能聊上一些,大小事都知道一些,却只限江地两岸,他们谈天说地,话题总是飘忽的,从这一截忽然蹿到那一截,到后来,张起灵不自觉就喝多了。


关根在给他斟酒:“塞外是怎样的?”


他从没离开过南方,不知塞外二字总能勾起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烽火狼烟蒙了长生天,寒冬风雪刺人骨肉,是胜是负都是裹着人回来。


张起灵低头看着案上酒盅,眼中盛了满满一盅的杯中酒,酒中月,月下人,恍恍惚惚的都与那些光景叠在了一块:“酒里都是沙子。”


关根听他的声音不对,比平日要冷几分,猜想他是醉了。


张起灵伸手去捉酒杯,又要喝,感觉关根来抢他的,还使上了劲。


关根笑说:“哎,醉鬼,不许喝啦,你看你捉的是什么。”


那笑声像是江中水浪,忽远忽近,好容易听明白了,张起灵定睛去看,发现捉住的是只白皙细长的手,没捉错,于是他端起来喝了,滚烫的唇印在了手背上。


笑声止了。




城郊有一处山丘,不算高,走至多半个时辰就翻过去了,勉强能当一处高地作守,黑瞎子以招家将的名义练了些兵,也就两百人,劫匪来了或许能应对一二,但对上剿匪军绝对没戏,齐将军愁啊,愁得连听小曲的心情都没了,甚至都想着要不干脆也跟着叛逆算了,可惜张主帅没发话,张家代代忠良,兴许对皇上还存着一丝期盼。


自中元节那晚,张起灵喝得烂醉,被小摆渡的背回了府,黑瞎子就再也没见过江上那只乌蓬小船,问起他家主帅,只说下白镇买酒去了,其余自不必多说,黑瞎子也知是张起灵支开他的。


黑瞎子巡视完营里正练着的新兵蛋子,入了帅帐就笑道:“哑巴,咱们来赌一局吧,我想要你那把黑刀,来猜猜是匪寨先被逼得造反,入城同我们打的两败俱伤,再被剿匪军一同缴获,还是剿匪军先到,在与山匪乱战中宰了你我,借题推到那八城准逆贼身上?”


张起灵只当没听出他的话中意,也没同他赌,不是怕输或是惜刀,军情他都不爱拿来赌,总觉得太轻率了,结果隔日便证明,他不赌是对的。


临江楼招来的厨子死了,脸色青黑倒在厨房里,是给毒死的。厨子不像其他伙夫,有名楼后厨的骄矜,上菜前非得再把次关,冷了要回锅,变味了要重调,哪怕在营里做大锅菜,一道菜要经七八个伙夫的手,他也宁肯多费些功夫。上晚饭前,他闻着那道醋溜白菜酸了点,便拦下了菜,想要回锅重炒,却不知那点酸苦味是有人下了药,特意混在醋溜白菜里头,厨子尝味时就给毒死了。


伙夫连带出入过厨房的全给扣押下来,排查过后剩了一人,黑瞎子心痛千夫易得一厨难求,亲自带人去审,那伙夫就都给招了:“是七皇子……皇子殿下让我混进来的,他说、他说只要我成功毒死张、张主帅跟齐将军,就可当做是八城谋逆的罪证,事成小人……小人是大功……”


七皇子便是这次剿匪军的统领,名叫汪灿,王灿志不在争权夺位,跟百官走得不亲不疏,总是领些平乱或安顿流民的活,看似离皇位最远,可这回南下,皇上似乎有意扶植这七皇子。


张起灵听完供述,眼皮都不眨地道:“不老实,重审。”


“你看,你不讲实话,咱们只能换地方聊了。”黑瞎子挥手令人拖入地牢,见那伙夫一脸惊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便好心解疑,“你口音是本地的,七皇子的兵马走不了那么快,做不下这些布置,再说了,七皇子既然让你构陷八城侯爷们,你直说那八家教你下的毒不就成了,我们同那八家反目成仇,七皇子没准还能给你算点功勋,何必再搬七皇子出来呢?不肯说谁是你家主子,只能跟我去吃点苦头了。”


这案很快审明白了,黑瞎子的赌局两头都没中,最先坐不住的是那八城逆贼。


可那八城也不是一条心的,八家都想拉拢他们二人,陈家偏爱剑走偏锋,直接派人来下毒,成了算除了大患,不成就离间张家同朝廷,直接逼他们二人入伍,伙夫被揪出来的当晚,八城就彻底跟皇上撕破脸皮了,带着他们藏着窝着多日的叛军出了城,剑锋直指张家。七皇子的剿匪军原本还在巡视四处山头,打探匪祸虚实,闻风当即带人入城平乱。两方人马在城郊相遇,二话不说就开了战。


山匪们这两日被剿匪军吓得肝胆俱裂,游击也占不到多少甜头,还没憋出破釜沉舟的贼胆来,朝廷两方忽然就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匪头头们刚要偷着乐,一封招安书就被人连滚带爬地送到了他们的酒桌上。


张起灵的动作极为迅速,八城叛变,叛军同剿匪军正面争锋,他们当即带人抽身而退,唯恐山匪趁火打劫,仗着夜色正浓,围山挂满了张家帅旗,带着他那群连步都迈不齐的新兵蛋子们,一举收服了闻‘张’丧胆而乱了自家阵脚的匪群,成了山匪们的新头头。


可未等天明,朝中生变的消息终于快马加鞭地传到了张起灵手中,原来先前他奉命替了宋家之位时,京城中他手下的将领们恐主帅深陷险境,多次向皇上请命带兵南下,皇上怕张家带走了兵马,勾结八家逆贼一齐反了,自是不允,剿匪也只托给了汪灿这位自家人。皇上要收回张家兵权之心昭昭,七皇子南下剿匪,是蓄意要将张家也连根拔起的,以张启山为首的将士们忧君心切,不知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曝出八城逆贼筹集兵马五万以上,张启山再也坐不住了,声讨汪氏王朝逼人太甚,带着城外驻扎的数万精兵攻了京城。


落草为寇的黑瞎子还没能充分表现他那一身特亲民的匪气,转眼就跟叛军逆贼同坐一条船上了,一时竟也不知是该喜该愁。


张起灵看完信件,只冷声下令道:“事到如今,七皇子不能放跑。”


汪灿的剿匪军人少势弱,殊死拼搏也战得勇猛,八城逆贼也不是同心同德,两方相持下来,王灿且战且退,一路带着残部逃至关口处,被埋伏已久的张起灵逮了个正着,一边是疲于逃命的正规军,一边是临时家将跟山匪凑的杂牌军,硬是在关口打得不相上下。


张起灵手上有一把好刀,黑金的,朴素之极,却能吹毛刃断,他骑着与说书的口中截然相反的一匹黑马,身披黑甲,在敌阵中出入总会溅飞一连串的血花,黑刀浸血,月夜下无一丝光华,手起刀落从没挥空过,整个人如同一把收割人命的黑镰刀。汪灿战功比不上张主帅,平乱对上的都是些百姓,练就的一身武力从未受如此强手磨砺,护他的亲兵纷纷被斩首,那黑金古刀落在他眼中犹如黑渊,黑渊铺天盖地,他提剑招架,剑刃银光断作两截,漫天血雨……


八城逆军姗姗来迟时,两方人马都只剩了残兵,张家逼宫的消息也传到了他们手中,这八家谋逆前也没跟张家达成过共识,如今更是无法眼看着张家独食,逆军直接碾上,张起灵寡不敌众,只能避其锋芒,逃路时跟黑瞎子被冲散,只带着数人躲进了密林之中。


八城联盟也正是此时出了分歧,半数认为穷寇莫追,如今朝局未定,正好卖张家一个顺水人情,陈家带着另一半依旧不按牌理来,觉得放了张起灵必定会生后患,带人穷追其后。陈皮阿四甚至亲自命人围山,步步收紧包围圈,他们不直接刀兵相向,而是令人放箭,箭势如雨,张起灵身边几人陆续被射倒,孤身被逼至江壁之上,壁立如仞,深不知多少丈,月色照不见江面,只能听见底下江水奔腾而过。


陈皮阿四白发苍髯,是个知天命的老人了,跟着将士奔波入山却不见倦容,他有心收了这名猛将,拄着拐杖走上前来,耐心劝道:“江中急湍甚箭,礁石无数,张主帅为我朝平定了四境,战功巍巍,威名赫赫,一代名将却要沉作枯骨喂鱼,着实令老夫心痛,何不如另谋他路?”


何为他路?被逆军挟持,威胁张家让出京城吗?


张起灵觉着可笑,他身中数箭,一箭甚至险险擦过心脉,陈家两个将士分左右过来想要制住他,张起灵拄刀站起,箭步上前断了他一臂,惨叫声惊飞了林鸟,陈家人登时被激怒,在陈皮阿四的默许下接连逼上,可陈家兵强马壮,那么多的人围杀,偏偏不能一口气将人拿下。


那张起灵就是匹垂死的恶狼,在他眼中只有死路,并无他路,只要还有一丝气力就绝不会松开手中刀,依旧是一刀一人,绝无落空。


将士末路若能葬身沙场,刃断身死,名流千古,岂不快哉?


可到头来,胜无凭,败无凭,他只是个逆贼,功名都不过虚话。


风刀霜剑为谁?战骨埋荒为谁?


刀光剑影迷了张起灵的眼,仿佛四处是塞外的漫天黄沙,月色落入苍茫,又仿佛正处严冬,霜雪飘飞,热血化开沁骨寒,直到哗啦江流冲破堵了他耳的呼啸风声,他惊醒过来,横刀又斩一人,再无气力,倒身落入滚滚江水之中。


老人站在崖壁之上,长叹一声,痛哉哀哉。


张启山逼宫打了足足三天,终于破开九门,闯入禁宫,一刀了结了汪藏海,而后迫不及待取了虎符,由张家人带兵,点十万人马南下平乱。


八家逆贼同被汪家逼得造反,利益本是不均,汪家已亡,迎上锋芒毕露的张家兵,部分归降了新朝,也有部分被迫退守自家城中,占地称王。


此战历时不过一个月,江两岸又重归平静。


这一事变,后被人称作九门之乱。




张起灵自幼学兵法学射骑武术,可总觉得自己并非一个好主帅。


常胜将军只是个传说,张起灵比普通人稍出色些,却也不过是个凡人,自然也要落俗,他征战无数,胜败也无数,胜的要多些,所以他被誉为英雄,小兵们都觉得他无所不能,只有这英雄每回战后站在城墙上,看着一批批同胞马革裹尸还,觉得自己应该是个狗熊。


塞外那四年要好些,虽说清苦,风沙割脸,吃食粗糙,但平日打战到底都是些小打小闹,军中也不用整日枕戈待旦。张起灵带队外出巡查,有时走得远些,会看见对面一望无际的草原,碧色与天相接,放马的胡人吹奏着口弦琴,曲声欢快热烈,像是有说不完的好事。不打仗时,他还是挺喜欢这些胡人的。


这些年平和许多,士兵们吃饭时也有心思闹闹,掰个手腕摔个跤什么的,有时还会有将士出来找人切磋,每当这种时候,张起灵推开喧哗嬉笑的营帐,或是挤入人群,里面斗得正兴的喝彩的通通都跟被点了穴似的,齐喊一声‘见过张主帅’,围观群众纷纷就散了,闹事的自动告罪检讨,张起灵有些无话可说,扭头就走,其他将军们见了都会过来圆个场,朝闹事的打了个眼色,让人快散,别再跪着讨罚了。


张起灵生性孤僻融不入军中,杀人的营生他也并不喜爱,若非生作将门之后,他或许会当个浪迹天涯的游侠。


只惜朝服厚重,沉甸甸压得他游不开,摆在他面前的也只有一池官海,而非浩瀚江湖,汪藏海一道密旨将他发配南下,远了朝堂,倘若真放他就此归隐,张起灵是乐意的,只是这天下,终究莫不是天子脚下。那人眼中容不下沙子,他不懂他会甘心放下兵权,只为得了这许多。


边远小城民风淳朴,张起灵换了身衣服,谁也不知他就是说书的口中那位杀伐决断的张主帅,摊贩或是船夫碰上都会笑着跟他打声招呼,哪怕他依然不太会回应,他们也只当小伙子害羞,下次就跟逗他玩似的,更为热情了,甚至有一回他陪关根钓鱼,收了网的渔夫好心撑船过来,丢了两条鱼到他们船上,且道跟着小摆渡的吃不上鱼,他来给兄弟俩加个菜。


关根是个怪人,好像只要够了酒钱,他就没什么可愁的了,两餐都是其次,张起灵认识他后,关根大多都在蹭侯府的饭,船家多会在自家种几亩地自给自足,张起灵曾问过他是不是旱涝过后收成不好,关根就笑了,他说他不耕地,除了雅兴来时会吹上一两支小曲,吃不上饭他也到桥下吹几曲,有姑娘家会抛他些瓜果,有赏脸的扔个茶钱,有时也靠糊弄城中游客换点馒头钱,实在不景气了,他就撑船出城,到山中蹭点野菜野果子,日子过得匪夷所思。


他俩在一起时都不常聊天,多是张起灵问什么,关根就答什么,问答完毕,关根用不了多久又喝醉过去了,久而久之,两人就多了点默契,关根张望江水时,张起灵就知道他想钓鱼了,便主动替他摆弄钓竿,也因看不过眼,会趁机给那直钩上点面食作饵。有时在船上吃过了晚饭,夜也晚了,关根睡得沉,张起灵不忍心喊醒他,就将他挪进船中,自己学着他平日弄船的模样划着两支桨,他划船只是依样画葫芦,后来才学会划上一段,所以起初关根还是会被他晃醒,醒了就笑他道:“侯爷,你解甲归田了,就准备来跟咱们抢饭碗吗?”


张起灵便道:“也好。”


“那我不要管你了,你再学学。”关根哼哼道,在他一晃一晃地拨水前行时,忽然就唱了起来,“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那只乌蓬小船总漂在江中,摆渡的也不摆渡,反倒热衷于钓鱼,哪怕他钓不上来,在船上只需有一杯浊酒,一卷书,就可以坐上一整日。


江中似乎离人间有点远。


张起灵被紊乱江水冲进漆黑的水底,水底到处是巨石,有些是打仗留下的,有些是山上滚落的,撞在身上眼前就会黑过去一阵,可意识茫然间,他不觉得难受,只对满脑子都想着相伴数月的那只小船,却丝毫没有那段铁骑铮铮的漫长岁月——他只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走马灯约莫是犯懒了,不过也挺好,仿佛他此生都在小船上,同个小摆渡的度过了。


忽然间,江底一处乱石中发出白光,到处都是黑的,唯有那道光大刀阔斧地劈开了一条路,张起灵迷迷糊糊地只觉着白得刺眼,而后就见一条白龙从光中游来,长尾光滑的鳞片卷在了他的身上,在张起灵彻底闭眼前,白光逐渐黯淡,他发现发光的不是乱石,而是块沉底的旧碑,碑上绿苔污垢被扫净,隐约能看见上书斑驳的四字。


张起灵在心里念着:“河神吴邪。”


城中闭门紧户没几日又重新大开了,江山易主,百姓日子还是照样过。


临江楼上迎了新客,市集再开车马如潮,摆渡的又重新聚在渡头,众人茶余饭后,吹牛的内容也换了新,说说九门,说说新帝,吹得无比神气,好似那些个天潢贵胃都是戏台子上的人物,驰骋纵横也好,折戟沉沙也罢,都是供他们评头论足的。


关根的乌蓬小船依旧停在江中,秋风凉了,他添了件薄衣,支着竿钓鱼,一手撑着下巴不知何时就睡过去了,旁边小炉子上水早就烧开了,正温着白镇郑老新酿的酒,咕噜咕噜地沸得欢腾。


张起灵是被水沸声吵醒的,他一醒,关根就察觉了,在他睁眼前矮身入了船舱,坐在他身旁道:“醒了?”


张起灵受了重伤,其实还不算醒,只是迷糊中睁了次眼,见了熟悉的光景与那个记挂着的人,他轻轻捉住了那只来扶他的手,往唇边压了一下,嘴角弯了弯:“我死而无憾了。”


关根本是要气的,可张起灵说完这句又昏睡了过去,但见这人没骨头似的蜷缩在狭窄的船舱中,被毛毯裹成一团,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还捉着他一条手松不开,关根忽地就乐了:“假正经。”


假正经睡了四天,黑瞎子来过两趟,一趟是来看看主帅,人找着他们就放心了,战场还没收拾好,他也就没提要把人带走,另一趟来时万事尘埃落定,他托关根告诉张起灵一声,张启山正恭候他回京坐龙椅。


黑瞎子说事永远不上船说,他就拢着袖子蹲在桥头,远远看一眼船舱里睡着的人,真不敢想象要是这小摆渡的没正好捞着张主帅会怎样,而后老不正经地问:“小兄弟,你对主帅是救命的恩情,大功一件,日后可就能过富贵日子了,要不跟主帅做事,当个王妃如何?”


关根手中捉着桨,气的脸红耳赤,挺想抬手拍扁这位齐将军,黑瞎子见状就大笑离去,想必就因这事,齐将军永远都不会上这条小船的。


四日后入夜没多久,张起灵终于醒来了,关根在船舱里铺了厚厚的被褥,垫着睡一点也不硬,他睁眼就看见乌黑的篷顶,灯影忽明忽暗,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张起灵坐了起来,发现身上没有伤口,除了失血过多并无大碍,而关根在船尾支了两根钓竿,人已经抱着书睡了,斗笠盖在了脸上,酒葫芦被他睡梦中踹翻了,没盖好,酒水洒了一地。


那场乱战就像是梦。


可张起灵知道不是,他轻手轻脚地挪近关根,但不敢靠得太近,怕尾重头轻翻了船,只到了能伸手够他的地方,慢慢将毯子盖在了他身上,又转去摘下他脸上的斗笠,底下是那张醉红的睡脸,还咂吧了一下嘴。


张起灵就维持这么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直到小摆渡的摸了摸打起鼓来的肚子,将要醒转过来,张起灵忽然开口喊他:“饿了我们上岸找吃的吧,吴邪。”


小摆渡的浑身一僵,喝醉的瞌睡虫全飞跑了,他张了张嘴,觉得张起灵不像要质问他什么,只好从善如流地问道:“去哪吃?”


张起灵道:“临江楼。”


小摆渡的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小摆渡的其实不是摆渡的,也不是钓鱼的,他是江中河神。


百姓靠水吃水,普遍都信奉河神,沿江供起了不少河神庙,有了庙有了神,自然少不了传说。有关河神吴邪,传说总会提到临江楼,临江楼中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条白龙畅游江中,据说当年楼外显了虹光,江面上就浮现这么一条龙,而后被正好路经临江楼的著名画师画下,裱在了楼中。临江楼算来有五百年历史了,重修过也改建过,临江楼的金漆招牌依旧挂在那,多年来一直与江水相望,仿佛也无声印证着传说。


可传说大多失真,河神其实也并不是龙,他只是一条没有角的蛟。


河神吴邪受江地两岸世代香火,功德无量,他却仍有不满:“我在冰冷的江水里潜游了五百年,若要化蛟成龙,还差了一对角。”


有一年间,吴邪向路过江上的仙人请教如何才能获得一对角,那仙人言简意赅地点化了他二字:“江中。”


自那以后,吴邪便化身作船夫,日日垂钓于江上。


江边有座山,此山灵秀,多年间孕育出了神灵,山神却是个不怎么灵秀的胖子,胖子袒胸露肚,整天跟个笑佛似的,现身在吴邪挖野菜的树顶上,压得老树一阵苦叹,胖子每逢欣赏完河神大人灰头土脸地来打秋风,总觉得那仙人害蛟不浅:“他定是在驴你,你上当啦,天真!”


山中的花仙子们也纷纷化形跑了出来,学舌道:“河神天真,上当啦!上当啦!”


吴邪被吵得耳朵嗡嗡响,化形甩脱她们,逃命似的爬到了树上,吊着一条腿啃果子道:“你们都不是蛟,懂什么,一边开你们的花去。”


花仙子们在树下朝他吐了一排舌头:“你找你的角,为何不去问千年老参啊,山参爷爷上千岁,他无所不知!”


吴邪为了一对角,求教过无数仙人精怪,有的说角生在江的源头,有的说被海龙王拿去了,为此他挖遍河床,闯过龙宫,算下来被骗的次数也不少了,不在乎多一株老参。他只提前道,那老参若是不知,他就挖去了泡酒喝,兴许就因这句话,胖子喊了半天山参爷爷,老爷子都不肯冒头,吴邪蹭饭之余戳破了个千年老骗子,毫无成就感,又撑着他的小船回江上钓角去了。


他有时其实也在想,兴许仙人也是个骗子,这么个钓法要钓到猴年马月?可仙人要是没骗他呢,要是明天就钓到他的角了呢?


吴邪侧卧船上,看了眼随江浪沉浮的鱼漂,抿了口小酒,醉醺醺地念着他的书:“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


河神是一条蛟,蛟不是龙,更不是人,吴邪被龙王爷扁过,更无意与人深交,只想安静在江中钓他的角,小船原本停在人迹罕至的河段,渐渐地漂到了村头,不知怎的又进了城中,城中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老去,也有初生,可不变的是清晨妇女们会围在江边凿衣,夜间船家渔火点点,总是那么的热闹,吴邪想他为什么会进城,大概是看人比看鱼漂有意思。


时间长了,又许是吴邪法力弱了,江上船上的人都认得他,见有一回他撑船渡了个僧人过岸,此后都喊他作小摆渡的。吴邪喜爱凡人酿的酒,好酒劣酒都有种特殊的味道,于是也乐得当了这个小摆渡的,偶尔摆个渡,讨几个铜子换酒喝,比起枯坐钓角多了些趣味。


吴邪为了凡人酿的酒,渡过许多的人,有捏着鼻子黑着脸屈身进船的富贵人家,也有头一回坐船嬉闹着玩了一路水的农家,有脸上被刀疤劈作两瓣的江湖人士,也有背着书箱上京赶考的穷书生,吴邪说不上喜爱哪种渡客,凡人在他眼中都有意思得很,唯一怕的就是晕船的客,吐得连胆汁都淌了一江,叫他划船也划得胃海翻腾,唯一觉得怪的是,他的船上来了位总往江中跑的将军,哪怕他不摆渡,那渡客也要招他过去,直接跳入他船中,而后蹭一天的酒,尽管他给的船资足够让他蹭。


吴邪渡过许多的人,有水路走得频的渡客会坐上两三回,可也没有更多的了,他的船没有熟客,若说有,那也只是张起灵一个,他却也不是客,是吴邪的酒友了。吴邪以前惯了独自游走人间,身旁突然冒出个人来,他多少不自在,可来多了,又不可思议地惯了。张起灵喜爱在他的船上发呆,吴邪不看书不盯鱼漂时,也偷看他一两眼,而后自个儿发呆,琢磨着这个怪人把他的舒坦日子也搅得古怪起来了。


鱼儿就是在这么段古怪日子里上的钩。


他在江中钓了一百年,这是头一回有鱼咬钩,小鱼从嘴里吐出了一支白角,河神吴邪为报它恩情,点化了它成精,又将小鱼送回了江中,兴冲冲地带着他的一支白角进了山。花仙子们化作手指大小,齐齐围着吴邪头上的独角转,胖山神看了也啧啧称叹,而后见不得他臭美似的,顺口泼了盆冷水:“你还差一支,还得再钓一百年。”


吴邪笑道:“不过一百年嘛!”


不过百年,有了一支角他便等得起,可鱼儿来的不巧,若来得再早些,吴邪法力不至于低得要混在凡间,若来得再迟些,他或许能成龙。


城外烽火把夜照亮了,杀伐声嘶吼声不歇,狗也跟着起哄似的,在渡头吠得紧,独角的白龙从江中探出头来,瞪了它一眼,小畜生夹着尾巴顺着拐跑了。吴邪化回了人身,将重伤的张起灵搬到了小船上,血水染红了江面,好像都伤在了吴邪的心头上,他摸着头顶的白角,那支角在月色下有如玉般的光泽,是他钓了百年钓上来的,再钓百年,他就可以成为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可他觉得自己等不了那区区百年了。


战乱没多久就平息了,城门再开,贩酒的贩酒,摆渡的摆渡,张起灵在船上沉睡,江中河神依旧是条没有角的蛟。


吴邪停船在江中,随手抛了鱼钩入水,把竿架在一旁,他不去看鱼漂,也不喝酒,不看闲书,更不吹曲子,而是抱膝一直看张起灵的睡脸,以他被骗数百年的脑子算着张起灵究竟值不值他一支角这笔账,铁定是亏的,河神大人偏不愿承认他亏了,这笔账就成了算不清的账,吴邪只能又去数自己的寿数,他找不到一对角,大概会跟这人一起老去,这账愈发难算了。


可张起灵说,他死而无憾了。


吴邪抬起手背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哈,原来是无憾。”


河神又重新拿起了酒葫芦,喝了个酩酊大醉,好不痛快!




前些日的一场秋雨又减去了几分暖气,寒意悄无声息地侵入城中,呵气也渐能见雾了,白天江上也总透着雾,午间也散不尽的薄雾,渔夫们休了渔,水上的船少了许多,唯有那只乌蓬小船依然悠悠漂在江中。


吴邪收好了桨,又开始围着火炉烧水温酒,天冷了,他盼一杯暖酒盼得心急,盯着小炉子里温温吞吞的火苗,他搓了把手,想要使点法力,结果手掌刚一摊开,一个暖手炉就搁在了他手中。吴邪愣了愣,转身去看船里的人,张起灵将看了一半的书反扣在矮桌上,解了身上披风盖到他身上,又拉过吴邪的手臂让他进船中,换了自己出去看火。


火光映得张起灵的脸有点儿红,偏偏他面无表情,跟无辜被人涂了胭脂似的,吴邪觉着好玩,看着他的身影暗暗决定把神通藏起来了。


前阵子张起灵邀他去临江楼,桌子正对着白龙游江那副画,河神大人对着眼前的凡人莫名做贼心虚,好酒好菜也吃不下几口,大概鸿门宴再丰盛,也还是野果子啃得顺口。吴邪在相顾无言了半个时辰后,几乎没怎么犹豫,只一顿饭的功夫就把自己的来龙去脉招了,他不想显得挟恩图报,因此没敢说他可能再也等不到钓上角的那天了。


张起灵听完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饭后两人便散了,黑瞎子派人盯着小船,自然也知主帅醒来了,出了临江楼的门口,早已有两个张家人候着,张起灵回身看了吴邪一眼,给他留了一盏灯笼,随着家里人回了他的侯府,吴邪手提着一盏灯,照着对他而言不怎么黑的夜路,回了他的小船。


夜里吴邪泊船江边,灯笼被他使了点法术,高挂在篷顶上,长明不熄,却终究没等到来客,他躺在船中,枕着那床厚厚的被褥,看船外落叶打个旋别了老树根,同江水远去,不再复返,久久不能成眠。


他终于认他亏了,却也无憾。


江绕着山转,山枕着江眠,江里的事鱼儿只敢偷偷地说,可过不了几日也传到了山中,花仙子们又齐齐在喊‘河神天真,河神天真’了,胖山神听说河神用他的角救回了一个凡人,却不说他蠢,不说他傻,只道他痴。


吴邪依旧是日日到江中钓他钓不上的鱼,他把多余的钓竿折了,只留一根,每日往江面撒点馒头碎,没饵的直钩依旧沉在水下,鱼儿不咬河神大人的钩,都围在他船边讨点吃的,偶尔同他说点江里的事。吴邪知道的事大多是鱼儿告诉他的,他知道下游最漂亮的姑娘前日撑伞在青石桥上路过,手绢落入了水中,被破庙的小乞丐捡走了,他知道上游有人犯了事,逃命路上落水溺亡了,还知道谁谁又为这条江赋了新诗,谱了新曲,吴邪对此有点兴趣,问那小曲是怎唱的,小红鲤摆了摆尾,绕着船唱了起来,吴邪听了一会儿,也能随调子哼着。


正这时,乌黑的小鲫鱼吃饱喝足,凑上前对他说:“大人,大人,那日我在桥下玩耍,看见那江中渡客带着人过了桥,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哼唱声戛然而止,鱼儿都静默下来,江上忽而落起了雨,雨水淅淅沥沥地就来了,只有小红鲤还在吐着泡泡,一圈圈绕着河神的小船,唱着歌女新谱的痴怨小曲,诉着清浅而绵长的倾慕之意,伤了一秋的雨。


不速之客是秋雨初歇时回来的,他站在光了枝桠的柳树下,看着江中的乌蓬小船上,那小摆渡的用水瓢舀起一条小鱼,他倚着船舷,似乎俯身对鱼儿说了什么,又侧耳听了一会,忽而笑了,抬头时视线匆匆掠过渡头的方向,两人目光猝然相撞,再也挪不开。


京城里张启山登基当了新帝,而张起灵回京述职完后,把兵权也上交了,在京中把所有事都交接好,马不停蹄又回了城中,他特地向皇上请命领了份闲职,还住在先前那座侯府里,照旧无事便换身便装,从后门偷溜出来,到吴邪的船上待一阵。


天凉了许多,这阵子张起灵温好了酒,总先给吴邪斟了一杯,催他快饮了暖身,等他干完,又替他满上,这回让他莫要急饮。


吴邪偷偷看了他一眼,不敢造次,只好转去捉了把花生米,丢了几颗进嘴里,把剩的捏碎了抛进水里喂鱼,裹着披风又跑后舱去摆弄钓竿了。

张起灵知他又要钓角,钓到了角,他就要化蛟成龙,登天入九霄了,得知了缘由,张起灵也不便再说什么鱼饵的事,他见船中放着箫,取了出来,轻轻抚过漆黑竹节,不知想到了什么,凑到嘴边吹起了一曲。


张起灵听过不少曲子,却没什么风花雪月的机会,只学会了这么一首,箫声清婉旷远,吴邪架好了钓竿,闻着曲扣舷而歌:“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飞度玉门关。”


张起灵却忽然停了,他想到终有一日,白龙飞入青天,江上永远空留一只小船,再也没人会陪他饮酒,他便不想再听后半的词。


张起灵紧握着箫,平放在膝上,对他道:“江上冷了,别钓了,你跟我回府吧。”


吴邪目光微沉,直勾勾地看着他,反问道:“我为何要跟你回府?”


张起灵没再说什么,目光落在江面上,指腹一遍遍地抚过洞箫。


他有私心,可是说不得,比汪家的阴谋要讳莫如深,比河神的伪装要不可告人,全都葬在了江水之中。


江雾又重了些,白茫茫一片笼在四周,天上晃悠着落下了雪花,不多时篷顶上便覆了些冰粒子,吴邪叹了口气,过来抽走了他手中的箫:“行了,你别要折磨我的箫了,我跟你回去,你快把东西收拾收拾吧。”


张起灵顿了顿,问他:“不钓鱼了么?”


“我在钓江雪。”吴邪望着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了张起灵的脸上,他伸手碰了碰,对他笑道,“你看,我钓到了。”


江里的鱼儿又在偷偷地说,河神跟着将军回了府,此后一直住在了府上,他们相伴相依,他们相守相亲,不知多少年过去,鬓发也白了,偶尔两人还是会摆渡江中,饮酒垂钓,赏月品曲,却再也没有鱼儿咬过钩。


或许咬过,只是谁也不知道。


-end-


迟到的生贺QwQ

一直想讲这么个淡淡的小故事,尝试了一下这种文风,希望各位喜欢,喜欢的话点推评请不要大意都砸过来2333333


再来无关要紧的碎碎念,写完这篇我大概知道自己写文的毛病在哪了,大纲五十个字都没有,完文就2w+,憋文憋得跟便秘一样,写完感觉身体被掏空了,总的而言这就是一篇痛并快乐地YY着的文


附一首唱词版的《关山月》



注: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战国策》

“明月出天山……飞度玉门关。”《关山月》,后半讲战争和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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