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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12

12 铮铮其二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修行之人求道得道,真就能跟这天地一样无私么?


古往今来凡是登临绝顶的大能们,为达极致无不是苦苦寻幽而入微,然而修行路远,看似浩瀚宽广,实则越往尽头,越易行至窄途。


譬如张起灵三千年修行,道法高深,曾踏入仙门半步一窥天道,可他心里到底装不下世间千万人、千万事,也同样不能将其尽数当作寻常,总有那么一样是刻骨的,是入心的。


——因而是绝无仅有的。


那并非是寂寥冷清的张家,也不是伴了他三千年的经书。


张起灵紧紧抱着一身血气的吴邪,手背上青筋暴戾地突起,锥心的悲痛始终萦绕不去,唯有一个近乎歇斯底里的念头在心底回响:“我只有他一人了。”


独步四山九州时曾以为天地不过股掌间,直到偶尔顿足回首才发现,众生与万物熙攘纷扰,却非他所独有,他有且只有这一人。


张起灵惯了克制忍隐,可那巨大的孤寂与悲意无处可安放,通通乱了分寸,混杂着又开始咆哮起来的杀念,浓烈得足以令人窒息。


内府中清气依旧任劳任怨地抚慰着他躁动的情绪,可那熟悉的气息此时却像是搔着他的痒处似的,带着汹涌澎湃的孤愤登时将他笼罩得昏天暗地,不知觉间甚至捉在了吴邪的伤口上,刚愈合的伤又重新裂开渗出血来。


内府中那道清心血符突然间起了变化,他缓缓睁开眼来,以掌撑地支起身子,轻易迈过了十年间相隔的寥寥五步,一手抬起张起灵的下巴,轻笑道:“对,你只有我一人。”


霎时间,眉间蹿起的清气变作了不详的红。


张起灵猛然惊醒,寒意冻彻心扉,令他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正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后背上,一下子唤回了他的神。


他这才注意到怀中的吴邪正一下下顺着他的背,嘴里嘶嘶抽痛,还有气无力地念叨着些哄小孩的话:“……别哭啦,这么大个人了,还长这么俊,糊一脸眼泪鼻涕像什么话,知道小爷人好又犀利,也用不着感激涕零,往后别老顶嘴就好,乖乖的小爷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张起灵:“……”


大概连张大宗主这种视气氛为无物的人,一时间也有些凌乱,什么悲伤什么心魔在听了这番话后全都见鬼去了。


他总算想起了要松开吴邪,手劲刚一放开,忙着占口头便宜的吴少主当即就反应过来了,拍着张起灵后背的手僵硬地往回抽去,马后炮地凑到嘴边上,尴尬地咳了几下:“那什么,我喊了你老半天……”


吴邪便偷瞄着张起灵的神色,忽然就顿了顿,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你这是怎么了?杀念压不住了么?”


张起灵摇了摇头,面色微沉,不知是不愿说还是不知道,那道红印随着他心法运转,很快便隐去了。


胖子这会儿已经解决了琉璃孙带来的那帮弟子,跟孙少主战得难分上下,云彩边躲闪着剑气,边落到张起灵二人身旁,说道:“王前辈让我们先撤,张宗主,关大哥快随我来!”


张起灵点了点头,一把将吴邪挪到了背上,抽出了他腰间的雁翎刀。


滴过血认过主的法器被人取走,吴邪想都没想,就放手任他拿去了。


正这当,半空中涌现了不少人影,前山审讯的修士们觉察到后山异动后纷纷赶来,一见千转琉璃塔剩下的满地碎片,还用得着问么,叶成当即知道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厉声道:“张宗主畏罪潜逃,快将他拿下!”


陈家人闻言率先越众而出,各派弟子将后山紧紧包围,不少人紧随着召唤出法器,千百般的利刃法器灵光乍现,璀璨若星河。


各派长老也都跟了过来,玄海宫的审讯已告一段落,他们心中有无数疑问,正想请张起灵到前山去问个清楚,结果就收到张宗主闻风越狱的消息,怎能不惊,怎能不怒:“张起灵,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张起灵微微眯着眼,威压骤然爆发,摧枯拉朽地朝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将冲上前来的修士们齐齐逼退,寒霜瞬间侵占了所处的高台,他将手中刀一横,刃上隐隐见了霜花,雁翎刀承受不住这位剑修的真元,如箭势未消的弓弦般嗡嗡直响。


这位张大宗主看来已然放弃了他的短板,懒得再跟他们动嘴皮子,一声不发地准备好动手了。


但并非个个都像张宗主这样眨个眼就决定跟修界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刚缓过一口气的吴少主见了这阵仗,最终还是没能偷懒偷到底,忙冲张起灵道:“快放我下来!”


可张大宗主这会儿又开始装聋作哑了,全然不顾这人在他背上怎么闹,一把托住背后的吴邪,单手执刀迎敌。


吴邪皱了皱眉,飞快地在张起灵耳边传音道:“你疯了吗,你连把趁手的刀都没有,这么多人你逃不出去的,先跟他们谈谈再说,你知我是个魂道,没那么容易出事,快放我下来。”


也不知吴少主这天大的自信从何而来,在常春观走了回关门鬼没多久,刚能活蹦乱跳了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张起灵其实很能随机应变,他对吴邪虽然有天大的耐心,然而危机四伏之下,他也能一句话表示他耐心有限:“你也可以选择被我捏晕。”


吴邪:“……”


想必此时在张宗主眼中,他就是那头卸了磨的驴。


张起灵不再作声,也不见有丝毫退缩之意,只是几近漠然地站在千转琉璃塔的废墟之上,仿佛他并非是兵临城下的瓮中鳖,而是龙困浅滩,若真有人胆敢上前触怒他,定要叫他有来无回。


这时,一支长戟呼啸而至,洞穿了刀光剑影,猛扎在即将对垒的两军之间,小花飞身冲入人群,几个闪身间单脚立在了长戟之上,他朗声道:“诸位前辈,魔修已逼至心斋堂,如今不是窝里斗的时候!还请各位前辈放下嫌隙,共同御敌!”


解九爷知他要犯众怒,抢在其他人面前怒喝:“孽徒,你给我回来!”


小花扫了一眼身后的吴邪,又望向怒威正盛的解九爷道:“宗主,是非不分那还修什么道!”


解九爷见他这乖徒弟竟敢驳嘴了,登时动了真火:“抗命不从,你是想让家法请你回来吗。”


剑拔弩张的气氛眼看一触即发,包围圈外这时又冒出了一批人,正是陈家带来的那批人马,陈皮阿四背着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眼皮微微抬起,扫了一圈四周的人,不屑地讥笑一声:“据闻裘德考那百万魂灵就差招魂了,昆仑张家保下妖女,抢在裘德考的前头,再回自家地盘招魂开仙门岂非轻而易举之事,解家小儿啊,有些人被蒙蔽了双眼,你可也别跟着自寻死路,内忧外患之际,自然先安内再攘外。”


小花出离愤怒,一脚挑起长戟,眼看干脆要来一回弃暗投明,然而却还是解九爷棋高一着,未等他招惹上是非,当即令解家人使法器给他强行扣了下来,小花瞪了那摆明要来挑事的陈宗主一眼,但现在谁又能阻止得了修界对昆仑张家的赶尽杀绝?


这当中首当其冲的便是这帮陈家人,叶成仿佛是竭尽所能去邀功,领会了自家宗主的意思后,在他话音落下之际当即招着弟子们冲入其中,其他人见他们一动,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局。


四周灵气仿佛是罡风的乱流在彼此撕咬,将所有人都卷入了无底漩涡之中,任再不可一世的大能落入其中,也必定插翅难飞。


胖子甩开了琉璃孙,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将云彩护在了身后,与张起灵他们背靠背守着,抬手抛出了几道符挡住攻击,嘴上还忙着叫嚷:“你那什么鬼阵法,比鸡蛋壳也好不到哪去,这回好了,直接叫人一网打尽!”


吴邪有气无力地扫了他一眼,他破琉璃塔时早已脱力,此时只能虚弱地伏在张宗主背上,连挣扎都放弃了,正专心运起心法调息,只干巴巴地留他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再撑一阵。”


若是放平时,别说一阵,就是吴少主彻底睡昏过去屁事也没,胖子此时也不知他留了什么后招,只觉得这‘一阵’堪称艰巨重任。


胖子朝他道:“一阵是要多久,你先说到底有没有办法?”


吴邪苍白地回道:“我尽力。”


胖老祖就是个新鲜出炉的元婴,平日里跟魔修逞逞威风可以,但对上这凶猛的攻势也同样是好用不到哪去,才几句话功夫不到,刚脱手的几张符旋即就被破开了。


火光剑风擦着他身旁呼啸而过,这位吴少主却十分坦然地闭目调息了,一点也不担心有张起灵在会出什么差错,不过若是张大宗主也应付不过来,他也确实不用瞎折腾的,直接跪地投降吧。


张起灵神色一冷,将手中雁翎刀横扫而出,剑风咆哮着,仿若凶兽苏醒,又如疾风骤雨,所经之处寒霜翻滚着封冻了一切活物。


飞快收紧的包围圈不由得避其锋芒,纵是如此,也有修士被压制而反应不及,或被冻成冰人,或被剑风击飞,包围圈中一时间变得破绽百出,可很快又有人前赴后继地冲上前来,任由张起灵这头凶兽再勇猛无双,也难以冲出这张大网。


有长老眼看被人潮淹没的几人,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东山动乱在即,此时心斋堂中集结了整个修界的大半战力,即便是张家剑修又能如何,曾大开仙门又如何,这世间本就没人是坚不可摧。


可纵是徒劳的挣扎,张起灵仍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他的刀斩杀过无数妖魔,也守护过无数或轻或重的东西,而只为自己出刀,却是这三千年来破天荒的第一回。


人生来就带着无数枷锁,全都深深扎进了骨子里,连挣动一下都是伤筋动骨,便是修道之人,又何曾真正超脱世外,可有朝一日将这一切置之度外时,却发现哪怕是要为此付出天大代价,倒也没想象中的那般痛。


握起雁翎刀的那刻起,张起灵就忽觉身上那些枷锁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心头无比的轻快。


兴许便是此生从未能如愿,兴许眼下已是穷途末路,可若能有那么一回义无反顾,却似乎也能笑着说一声不枉此生。


心斋堂在内忧外患下彻底乱作一团,而此刻,通往昆仑的关口也正发生着另一场战役。


此地本是处峡谷,后来河水改道,干涸了数百年之久,如今乱石遍野,寸草不长,早已修作了东西往来的要道。


这峡谷地处极深,两侧高山嶙峋犹如绝壁,林鸟尚且难以飞越,修士更是少有翻山越岭的,便是御剑飞行,东西往来也需经此道通行。


前些天张海客托吴家在此处设一大阵,吴家数百弟子连夜赶至,封锁了前路,在两侧崖壁绘制阵法,阵法延展足有数里远,仿若天地间铺陈开来的鬼神画卷,厉风从中疾驰而过,仿佛有龙吟隐隐响起。


此时星月黯淡,皮包赶赴关口,只见大地都在巨震,哑师姐静立于山壁之上,风声猎猎,朱钗脆响,她俯视着峡谷之中风雷翻滚,阵中嘶吼声不绝于耳,她一手抵着短剑,冷静地指挥镇守在峡谷两侧的吴家弟子们前赴后继地入阵作法。


皮包不懂阵符,可一见眼前这阵仗也知此阵威力,他一时间哑言了,入阵的弟子又退下了一批,周围灵气激荡,他们也管不来了,径直在阵外打坐调息,皮包回过神来,顶着烈风扑到同门脚下,气喘吁吁地问道:“师兄师兄,这阵中是什么人?”


那吴家师兄瞥了一眼脚边的小鬼,强压住被阵法反噬的伤,一手将他提了起来,反问道:“你不是去护着少主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皮包早就被吴少主哄得蒙圈了,这时才骤然醒悟自己像是中了一记调虎离山,心里一阵发虚,他嗫嚅道:“这……这事说来话长,师兄你先告诉……”


哑师姐回身朝他喝道:“你快回少主身边去!”


“可我……”皮包刚想说这是少主交待要来帮他们。


结果就见哑师姐一分神,胸口涌上一股腥甜,登时喷出一口心头血来。


皮包大惊失色,他又不是榆木脑袋,自然知道自己犯大错了,吴家三十人以上的大阵多是由二长老主阵,哑师姐这是头一回硬着头皮上,不知是冒了多大风险,他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左顾右盼地瞧了瞧状况,还在进退不定中犹豫着。


就在这时,循着这一丝破绽,七道黑幡破阵而出,幡阵形如北斗,黑风喧嚣,沙石全被绞入其中,不多时都化作了粉尘。


吴家这批弟子全都经过当年越清山问灵阵的历练,足以独当一面,此时却也不敌这来势汹涌的黑风,有数人支撑不住,七窍喷血,直直地倒在了阵上,替换的弟子红着眼上前一把将人拉了下来,大喝一声,飞快调起灵力镇守破绽。


主阵的哑师姐被激得连退三步,阵法顿时震颤起来,四下的景象都扭曲了一下,她一咬牙又强按住几乎被震飞的短剑,手臂上经络被汹涌沸腾的真元撕裂,扯开了无数道口子,这才勉强稳住了大阵。


阵中传来沙哑的狂笑声,犹如夜枭,声声震耳欲聋:“吴家锁龙阵,自那一年轩辕台大比以来,吴二白以此阵横扫全场,纵是神机妙算如齐羽,又或是精通符术的狐族霍玲,符阵大派的解家解连环,通通都败在了他脚下,在那以后足有八百年未见,可惜,可惜呀,此阵只得其形而不通其精髓,丫头!你还太嫩了!”


黑幡飞快逆转起来,狂风再次大作,烟尘滚滚而起。


哑师姐眼前一阵发黑,手中短剑嘶鸣,几欲崩断。


正这当,另一把剑倏地飞进主阵之位,随即雄浑真元如同春风般浸润锁龙阵中,符文的黑龙从岩壁上抬起头来,仰首长吟,一头撞上黑幡。


眼前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哑师姐甚至不知自己主阵之位是何时被夺去的,她缓过一口气来,定睛认出了这把剑,飞快扭头一看,就见二长老竟背手立于一旁,轻蔑地看着阵中:“那现在又如何,裘德考?”


他这番话还用上了真元,话音在峡谷之中回荡着,徘徊不去,阵中的裘德考却像是没能听见似的,迟迟没有回话,直到黑龙将阵中风雷围住,慢慢蜷缩起来,才发现那里面早已没有任何活物。


二长老脸上不显一丝异样,他是吴家阵符一派的长老,又立于主阵之位,怎不知在这锁龙阵之下还藏着一个传送阵。


他将剑从地上抽出,在符文彻底消散之前,跃身落入了那黑龙当中,只留了传音给哑师姐:“我随他们一同过去,你们继续守住关口。”


“是,二长老。”哑师姐对着空无一人的峡谷,应声回了一句就脱力地跪在了地上。


皮包连忙上前扶住了她,也没顾得上担忧,他来回看着消失在峡谷中的人跟两侧山壁的阵法,颇为摸不着脑袋地问:“这、这怎么回事?人都去哪了?”


哑师姐默然不语,神色凝重地望着一个方向,四处都是黑的,南北东西甚至无从分辨,可皮包知道那边正是心斋堂,是他来时的方向。


夜是少有如墨般的夜,星月皆遁形。


心斋堂的乱战仍在持续,不适时宜的寒冰早已将后山封冻,外头女魔头吃人的雾气又开始冲撞护山大阵,天边突然传来阵阵闷雷声响,那声音由远及近,渐渐犹如黄钟大吕,顷刻间便见一道雷光撕裂了夜色,裘德考带着那批魔修赫然现身在半空中。


当即就有人惊叫道:“裘德考?为何会出现在这?”


昔日那位玄海宫宫主闭关多年,如今再露面,早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依旧是一身正道的法衣,身上魔气却丝毫不加掩饰地外放出来,顷刻横扫心斋堂内外。


那七道黑幡未及收回,也跟着传送阵一起转过来了,此时飞快逆转,黑风如刀子般狂啸而过,轻易就将那不堪重负的护山大阵冲破了,外头的魔修纷纷涌进心斋堂中。


东山这块灵秀仙地,在这场颠覆世道的祸乱中也终是难逃一劫。


血腥魔气所经之处天材地宝就像霜打的茄子,瞬间萎蔫下去化作团团黑气,被手持法器冲锋的骷髅大军一脚踏过,山石草木全都成了狼藉。


这一动静仿佛连天地都震怒了,心斋堂上地动山摇,万兽惊叫逃窜,隐藏在山中的阵法接二连三地炸裂,伐魔大阵彻底惊醒,烈火灼灼冲向四方魔修,深入云霄的几处山峰忽而剧烈抖动起来,两侧山石如翅膀般展开,无数沙石纷纷或滚落或炸飞,而那山峰竟化作大鸟一声尖鸣,冲向了擅闯仙地的众人当中。


巍巍青山虽看着沉稳,若是动怒了,脾气却暴戾得很,山石化形的群鸟镇守心斋堂,唯有护山阵法被攻破方才现身驱赶外客,此时迎着刀光剑影呼啸而去,不少修士也深受其害,这番敌我不分的做派不像守卫,反倒更像是个清道夫。


裘德考居高临下地一扫满地乱局,说道:“吴二白,你们吴家这条拦路狗借此拖延我的行程,难道就是让我看这样一场好戏吗?”


他漫不经心的眼神忽而一凝,凶戾无比的黑风冲着目光落处飞射而去,魔气滔天盖下来,却见一袭青衣慢他们几步出现在心斋堂之上,脚不沾地在黑风中飞窜,巧妙地在密集攻势中躲闪,不多时便脱身落到了巨石之上——吴二白只一眼就将这心斋堂中局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神色不由得冷了几分。


传闻这位吴家二长老为人淡漠,全副心思都扑在了修行上,一年到头总窝在洞府中闭关,大小事向来不爱亲自出面,此时难得现身心斋堂上,也只是远远落在了人群外,他冷声说道:“裘尊主,你又怎知自己不是那戏中人?”


裘德考微微眯着眼,眼底下的杀意犹如毒蛇吐信,忽闪而过。


张启山皱眉,将长剑握在了手中,一身威压不遗余力地冲向裘德考,他沉声说道:“你以为露了面,还能作壁上观不成?”


裘德考抬手令一道幡挡在身前,雄浑的剑气与暴戾的黑风相撞,霎时间风云色变。


裘尊主目视千里,一眼就瞥见了前山被缚仙绳所困的宁仙子,他低声笑了几下,笑声干巴巴的,他说:“张宗主这是对谁发脾气?诸位想必也从我徒弟那听说了鲁帛书,既知这世间无道,诸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除魔卫道,岂不可笑?”


裘德考的话音不大,却仿佛在心斋堂上所有人脑海中响了个遍,在场的人皆是脸色一变,各派长老对着这个为成道而入魔的裘德考,心情莫名复杂。


那些还在跟魔修交锋的修士们听了这话,不少人手中皆是一顿,看着手中法器心生浓重剧烈的孤立无援之感,他们忽然就不明白这般不要命地挺身而出,落得伤痕累累,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就因这么一点破绽,相持不下的防线被魔修推进了几分,又是一片鲜血涂地。


无人去驳裘德考的话,唯有嘶吼声杀伐声此起彼伏。


死寂般的喧嚣中,陈皮阿四却突然笑道:“是好笑,确实可笑。”


解九爷回头瞪了他一眼,神色微冷:“陈宗主这是何意?”


陈皮阿四面不改色地说:“世间无道却有人卫道,入魔的又说着要飞升得道,难道还有比这更可笑之事?”


修界中人苦苦追寻得道飞升之法,到头来,这条仙道却握在了个杀了百万人命的魔头手中。


而他们这些所谓正道恪守道义,泾渭分明地与魔修划清界线,可到头来,又能得到些什么?


这世间到底什么是正邪?到底什么是对错?


又或是这苍天当真有眼无珠?既如此,他们又为何苦苦去守什么正道?


“世间无道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不知是哪派长老竟然出面跟九门的宗主呛声,“否则三百年前的仙门又从何说起,昆仑张家的,你别装傻,三百年前你究竟在那门之后看到什么!”


被无端发难迁怒的张起灵闻言却依旧不语,将手中刀又握紧了几分,其实如今说出来情况也不会更糟了,可说了这些人便会信么?


这世态炎凉在他看来本就跟无理取闹差不多,那还谈什么理?


正这当,山道中有铃声传来,林间忽然白雾弥漫,霍家的狐妖们簇拥着霍仙姑缓步行来,她们的步伐明明是不紧不慢的,却不过眨眼间就来到了众人近前。


霍秀秀见了这熟悉的阵仗,当即往人群里缩了缩,全程充当不存在。


可霍仙姑的目光却敏锐地扫了一眼这小狐妖,分明是回头再跟她算账的意思,转身就对着众人说道:“是道也好,是魔也罢,有我青丘霍家在,休想有人动昆仑张家一根毫毛。”


在她身后的狐妖们飞身跃进了后山战局之中,挥手撒开了一片狐火,幽蓝火光触上任何东西都纷纷蹿成大火,水泼不灭,风吹不熄,登时在修士当中烧出了一条火路。


有认得明峰那小剑修的狐妖偷偷朝吴邪抛去个媚眼,后者还在诧异着他百般算计过的霍家怎的忽然就跟他坐同一条船上了,又转向霍秀秀,就见这小丫头也同样是一头雾水。


无论是在场的正道魔道,又或是霍家自家人,听了皆是纷纷一愣,那长老当即怒道:“此事与你们妖族无关!”


霍仙姑却说:“三百年前,我女霍玲于张家古楼秘境中失去行踪,我护他,是为了查明当年真相,寻回玲儿的三魂七魄,送入轮回,你们若对昆仑张家不利,岂是与我霍家无关?”


她这般说道,别家还不以为意,倒是黑家调转枪头站在了霍家身后,九门黑家的弟子就跟他们宗主一个性子,认准了什么都要一条路走到黑,现下一片混乱,且混乱得越发跟他们来此的目的不相干,如今有青丘霍家出面主持公道,他们当即认同了狐族的理:“我黑家来此也只为求当年真相,霍家既同为此而来,我辈愿与霍家合作。”


有人当场怒喝:“你们简直不可理喻,世间无道,那三百年前的仙门根本不应存在,张起灵当年入仙门,定窥见这天道来龙去脉,他们却一直绝口不提,当中用心简直险恶至极,他昆仑张家弃天下人于不顾,将所有人置之死地,你两家为何还要冥顽不宁,为虎作伥!”


修界本就是一盘散沙,如今群龙无首,又蒙在了迷雾重重之中,现在那点脆弱的合作轻易就分崩离析了。


裘德考无意同张启山开战,只是边躲闪着,边饶有兴致地俯视着这场闹剧,七道黑幡游蛇般四处飞窜,时而拉出了大片的血花。


他朗声笑道:“我看你们也不过是在自寻苦恼,何不随我去昆仑验个真伪!”


不少长老神色微变,他们虽然口中挂着道义,但心底却并非没这个想法,只不过向来都秉持正义惯了,哪怕明知如今没什么正邪可言,一时间也学不来裘德考,拉不下脸皮跟妖魔为伍。


张启山见状,冷声喝道:“我张家坚守正道,是要为这天下人讨回公道,你身负血债,今日便是你以命相抵之日,休想从此地逃走!”


裘德考长袖一挥:“那就要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他话音刚落,黑风铺天盖地卷席而来,将整个心斋堂都拢入其中。


正忙着窝里斗的修士们大惊失色,连连退避躲闪,修为低微的早就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被黑风当场切成了碎片,各派长老登时怒火中烧,对裘德考那反复无常的心思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在刀兵相向之际,两者又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


裘德考身旁的魔修也早就按捺不住跳进了战局中,聚魔令出现前这帮魔修只能藏在魔窟之中,经年不见天日,偶尔闯到凡间还被正道围追堵截,如今多得有这么个裘德考在,这些阴沟里的老鼠也终于得见天日了。


甚至比起鲜血,魔修究竟能不能成道于这些人来说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问题,早在他们入魔那天起,便已舍弃了那条飞升仙路了,然而若是能让裘德考作为魔尊飞升,以后这世间还不是他们来做主?


且不论魔窟中人的私念,也不论修界这场声势浩大的内讧到底能吵出个什么来,局势眼见已浑成了泥水,若说有谁对此乐见其成,约莫除了裘德考那帮人,便只有惨遭同道中人围攻的吴邪几人了,魔修冲破了山下防守,心斋堂内外全都战成一团,又有霍黑两家掠阵,朝他们而来的攻势就松散了许多。


趁着四处乱作一团,张起灵几人也不恋战,借着霍家开出的火路往一侧退去,却见那痛失宝塔的琉璃孙早已拦在前头,抬手一挥,几道电光如梭般冲来:“毁我琉璃塔,还想全身而退?”


琉璃孙单枪匹马前来讨债也并非傲慢,他能催动千转琉璃塔中的千重禁制,以一人之力压制了张家宗主跟个小妖女,自是琉璃宗独当一面的大人物,可惜这位孙少主漏算了一点,方才他能跟这几人打成平手,多半是因为张宗主手无寸铁,如今旧账未清,他竟自己跑了出来送死。


张起灵迎面直刺出一剑,剑风犹如沧海浪潮,那丁点雷光根本不够看,与那凛冽剑风相撞顷刻消铒于无形,那一剑声势不止,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冲去,在琉璃孙身上斜劈开了一刀,又在鲜血喷薄而出前将整个人封冻,等一行人逃到他眼前时,这琉璃孙已是个死人了。


胖子看得倒吸了口凉气,猜想那张大宗主十有八九是公仇私仇一同报了,否则怎至于连跟琉璃宗结下血海深仇也不顾,就这么一刀宰了那孙子,胖子偷偷瞥了一眼前面开路的张大宗主,也不知在那张永远平静无波的脸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而那张起灵脸上仍旧是不动声色,他正眼都不看那琉璃孙一眼,回身在地上划下了一道冰线,顷刻升起了一道坚硬无比的冰墙,寒气登时扑面而来,无数攻击在那墙后炸裂,那冰依旧纹丝不动地坚守着。


胖子脚步不停,看见那帮穷追不舍的陈家人被拦在了冰墙外,总算松下口气,这才说道:“你说我们又没吃陈家大米,这陈家人怎么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死活甩不掉。”


吴邪心中对此隐约有种预感,沉声道:“无论如何也是来者不善。”


胖子嗤笑一声:“嘿,你说就咱们现在这处境,来者还能有善的?”


“那倒未必,”吴邪斜了一眼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的唐宋,这小妖女为保命而投奔过来,很知趣地不掺和任何话题,活生生温驯成了个跟屁虫,“天无绝人之路嘛,总会有人站咱们这边的,这帮老古董只是正气头上,等这事熬过去了,他们也未必敢对昆仑张家怎样。”


胖子又问:“他们是不敢对昆仑张家如何,那咱们呢?”


吴邪顿了顿,他跑来心斋堂劫人的念头冒出来之后,一直就没想过自己的处境,只好板着脸道:“还没脱险,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


胖子笑了一声,横刀掀飞了朝他冲来的魔修,快步追上了张起灵,伸手拍了拍吴邪的肩膀:“我跟云彩反正就是个散修,往后大不了浪迹天涯瞎混混,可你不同,你是吴家的少主人,迟早是吴家的脸面,这事你注意着分寸,别把九门得罪得太惨了。”


可这话现在说来已经太迟了,吴邪叹了口气,他这事办的离谱,原想偷了人就跑,没曾想中途就给人逮住了,乃至于完全不敢跟久别重逢的二叔打声招呼,也暗自庆幸如今这境况容不得二叔来找他训话。


早已战得精疲力竭的云彩往众人脸上看了一圈,心下稍安,问道:“前辈们,山下还有魔修包围着,如今该往何处去?”


胖子跟吴邪略微皱眉,还未及开口说出个想法来,那一直只专注于逃命干架的张宗主脚步忽然顿了顿,他抬起手背,就见上面有道蛇影立了起来,朝他吐了吐舌头,他便说:“来了。”


吴邪狐疑道:“什么来了?”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叫:“宗主!”


闻声望去,就见张海客那几个张家弟子跟着引路的张小蛇御剑落下,公子张朝他们挥了挥手,他手中赫然带着把黑金古刀,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伤,也不知为寻回这把刀费了多少周折。


旁边张海客拉了喜形于色的公子张一把:“别太惹人注目了。”


“怕什么!”公子张张嘴吹了一口气,便见在他面前的魔修如遭重击,抬起手臂隔挡,明明眼前空无一物,却仿佛被千刀万剐般挨了无数刀伤,登时吐了一口血,“老子一口唾沫能把心斋堂给淹了,你信不信?”


张海客全然把他的话当做耳边风,视线飞快了扫了一圈战场,最后落到自家宗主身上,不由地皱了皱眉。


说来这帮逃犯可真是个怪异无比的组合,昆仑张家的宗主大人,修魂道的九门吴家少主,千鸟盟的俩散修,外加个来路不明却必然不是什么好鸟的小妖女,成分复杂得一言难尽。


刀光剑影如潮,昆仑张家两方人马好不容易会合,张起灵反手将雁翎刀还入鞘中,从公子张手中接过刀,终于换回了那把熟悉的黑金古刀,再不受刀剑限制而束手束脚,顷刻间真元暴沸,千万道剑气倏地翻飞而起,周遭瞬间化作了冰天雪地,笼了白茫茫的冰霜。


另一边裘德考跟张启山战得正激烈,陈皮阿四身为宗主,此时不便亲自出马追人,眼见张起灵他们即将脱逃,目光在吴邪身上略略停了一下,传音吩咐道:“不准放他们离开。”


叶成咬牙切齿地带着人破开冰墙追来时,就见眼前突然间漫天风雪狂啸,蚀骨寒气扑面而来,汹涌如潮的剑气如群鸟归巢般,汇聚成了足以开天辟地的巨刃,横亘在众人眼前,杀气也恍若实质般凝在了那一线薄薄利刃上,仿佛要将这心斋堂一刀两断。


那一刻,便是因破釜沉舟而不惜命冲在最前的叶成,也明白了何为云泥之别,被张宗主声势所震慑,不由得缓下了脚步,陷入了拼命还是被责罚而死的进退维谷之中。


但那敌我不分的石头鸟一点也不长眼,觉察出这番动静,飞蛾扑火的动作比陈家人还要快,当即朝着张起灵长吟一声,成群密密麻麻的巨鸟奋不顾身地扑来。


张起灵不愿当着魔修的面节外生枝,原只想令陈家人知难而退,却不料惊动了心斋堂的守护鸟,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吴邪的眼睛,却忘了这吴少主早已修成元婴,不睁眼照样能看得一清二楚。


黑金古刀的刃上黑光如漆般一闪,巨刃横扫,掀起呼啸寒风,大地隆隆作响,搅得风云涌动,如渊般的天被硬生生撕开,露出了星河一角。


在场所有人不得不聚起全身灵力抵挡,纵是如此,风雪肆虐横行之中仍是狼狈不堪,就连一直显得游刃有余的裘德考也跟着眼神一凝,将七道黑幡召回,暴戾黑风与无边寒气相撞,彼此分寸不让。


心斋堂彻底被冻成直插入天的冰柱子,碎石块混杂着冰渣子噼里啪啦地砸下,原先追杀的陈家人大多跟着周遭景致一同灰飞烟灭了。


方才还在作威作福的石头鸟被这一剑扫了个边,只能像只野山鸡般扑棱着结冰的翅膀,摇摇晃晃地坠落在地,在山脚处的骷髅大军中砸出了几个大坑,黑雾也因此散去不少,总算干了件实事。


这一剑惊天动地。


胖子这回才结结实实地吸了口凉气,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这他娘的真不是人。”


往往这种时候吴少主都会给他捧个场,可等了半天,就听那公子张得意道:“那是,我们宗主自是非同凡响,怎能拿寻常人来比。”


胖子愣了愣,扭头就见吴少主看得比他还要出神,微张着嘴,缓缓呵出了一口白气,大概连下巴都忘了合上了。


其实算下来,自十年前七星殿秘境之后,吴邪很少见过张起灵认真出手,原以为这些年间起码能将这天堑般的差距拉近不少,此时方才发现对方也并非没有长进。


依旧是当年那一剑,境界比起当年却不知提升了多少。


环顾四处,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举世无双的剑修身上,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前他开仙门的那一回,雷劫响彻三天三夜,古楼秘境因而被毁去了大半,而这人却仍活着,留着一口微薄的呼吸。


张起灵浑不在意,只是在众目睽睽下将吴邪小心地放了下来,朝张海客递去了一个眼神,转头轻声对吴邪道:“你们先走。”


张起灵到底还是昆仑张家的人,张家守了万年的青铜门,为世间人寻了万年的道,他可以为守吴邪而对整个修界挥刀,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裘德考带魔修横行无忌。


吴邪瞳孔骤缩,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臂:“我救出来的你,如今逃到一半你叫我滚蛋?我岂是这种半途而废之人!”


张起灵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一旁的张海客自从得知这两人间乱七八糟的事,一见自家宗主看那吴少主的眼神就莫名糟心,他咳了一声,打断道:“宗主自有宗主的决断,吴少主还是先管好自己吧,我会负责送你们安全离开。”


公子张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也属先走的‘你们’之一,当即抢道:“师兄你说的什么混账话,都别听他的,宗主啊,我们不兴这英雄主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看这些人谁还没个手下撑撑场面,我们昆仑张家怎么着也不可能放宗主孤身……唔!唔唔唔!”


这位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仁兄虽出自好意,张海客却并不打算对他手下留情,转手就抛去一个禁言术。


而后,张海客总结了一下:“宗主,这话糙理不糙,你看,两个师弟带他们先走,我留下如何。”


“你们都走。”张起灵主意已决,他拍了拍吴邪的手背,“无妨的。”


无妨,见鬼的无妨。


天知道吴少主听见这暌违已久的两字,心下有多少暗潮翻涌。


胖子对此没什么意见,只是莫名觉得这两人看着有点腻歪,于是伸手一把将吴邪拉了过来,得亏此时吴少主没什么气力,不用费上什么劲就将这两人扯开了,胖老祖显然也认同张起灵的主张:“张宗主这一剑你没瞧见吗,他应付得来,咱们就别在这碍手碍脚了。”


刚还破塔的功臣转眼就惨遭过河拆桥,沦落成了个万人嫌的包袱,吴邪咬了咬牙,他见识过了张起灵的能耐,也知当下他是有心无力,不该无理取闹。


可人不总是讲理的,即便利害摆在那,仍会有情难自禁的时候。


吴少主于是只能自己憋着一口气,怒气冲冲甩了张宗主一个背影。


张起灵见状神色却难得柔和,还朝胖子微微点头:“有劳了,多谢。”


“不必。”胖子随口回道,完了又是怪异地想,他张大宗主谢什么?


张起灵几人匆匆定好了去留,陈皮阿四却是再也站不住了,他带着大批人马前来是有图谋的,虽说不巧撞上魔修攻山,又逢裘德考现身,但总不能眼看着网里的鱼儿在他面前跑了。


陈宗主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张起灵这一剑镇住了大半的人,他却没轻易被唬住,正当张海客那几个鬼面人带着人离开时,他抬手弹出几颗玉石,玉石气势如白虹,在空中拉出了一道火线,真火呼啦一声熊熊燃起,在他们面前结起了一道火网。


又有数颗玉石紧随其后,火雨般冲向吴邪几人,张起灵反应极快,剑气随他一剑直冲而上,迎面将火玉石切了个粉身碎骨。


公子张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牙疼地说道:“早听说南山吴陈两家是世仇,今日得见,真叫人大开眼界!”


“少贫嘴,快走!”张海客管不了陈家跟吴家那些破事,他既然领了命,谁拦路都是一个样,他二话不说就揪起吴邪,一路人往外杀出去。


张起灵面如寒霜,冷声说道:“陈宗主,我已留下,何必穷追不放?”


陈皮阿四一步落在了张起灵不远处,兴师问罪道:“我倒是想要问问,张宗主护着个魂道又是为何?魂修一魂熔炼世间万魂,莫不是还是为了那鲁帛书上的得道之法?”


此言一出,厮杀声仿佛也跟着安静了一瞬。


先是聚魔令,再是鲁帛书,如今又冒出来一个早该灭了几千年的魂道,单是其中一样都是足以载入史册遗臭万年的祸事,如今却像是赶着凑热闹似的一块来了。


在场的刚被世间无道一事砸得浑浑噩噩,此时反倒有点麻木的。


譬如说最该当场炸毛的胖老祖,也不过是淡淡地往身旁的人扫了一眼,禁不住在想也不知究竟是自己生不逢时,还是各样魑魅魍魉都在乱世中应运而生,却仍是义不容辞地闯在最前面为他开路。


那刚被重伤的陈家人怒吼道:“千鸟盟的!你俩竟要为了个魔道同我们作对吗!”


胖子对他用‘你俩’这词来形容他跟云彩很满意,横刀就将他掀飞出去:“放屁!他是正是邪,胖爷我还有眼看!”


吴邪却不比他乐观,陈皮阿四的话就像一颗大石头砸在他心口上,他蓦地转眼去看吴二白,却只见这位吴家二长老神色同样严峻,他会来心斋堂,便是为防魂道一事泄露,鲁帛书之事传回越清山时,他看着‘百万魂灵’那一段就有种不详的预感,只怕这下真的是要引火烧身。


在半空中盘旋不休的黑风忽而回拢,裘德考眼中精光一闪,便见那七道黑幡骤然转了个弯,他令底下一众魔修将缠斗不休的张启山甩开,黑风聚气成型,仿若一只巨鹰展翅直朝吴邪呼啸而去。


张起灵手中紧握着黑金古刀,纵身跃到吴邪身后,一路上掀起的寒风如冰刀子似的,附近的魔修也好正道也罢,即便运起心法抵挡仍觉着一阵刺骨的冰寒之意侵入体内,不得不退避三尺。


他回身劈落一剑,依旧是那开天辟地的一剑,巨鹰登时被劈得七零八落,漫天霜寒在铺天盖地的黑风中破开了一道雪亮的口子。


可裘德考的攻势没有丝毫退却,黑风仿佛只是绕开了他的剑气,飞快又凝聚起来,黑鹰尖鸣着,一展翅遮了大半边的天,就连心斋堂的守护鸟在它面前仿佛都成了小麻雀。


风声狂啸,黑鹰声势惊人地迫近。


山涧水流蓦地沸腾起来,数条溪流化作巨箭冲天而上,在黑鹰身上洞穿了几个黑窟窿。


可黑鹰终究只是死物,不多时那‘伤口’就愈合得连影都看不见了,停驻在半空中,与那逐渐成形的水龙两两相对。


裘德考飞身落在黑鹰之上,鬼气森然地笑了一声,说道:“二月红,你护个魂道作甚,那百万魂灵由你们超度去了也罢,我只拿这一个魂修来换,少一个魔道,于你们而言也不算什么损失。”


冰凉的潮气浸润开来,水龙挣脱了河道朝天飞溯直上,盘桓在二月红身旁,这位红家宗主从审讯开始神色一直都是淡淡的,宁仙子供述的事实也好,裘德考忽然露面也好,再到眼下冒出来的魂道,他始终是无动于衷,似乎天崩地裂也不足为惧。


那一身红衣的二月红落在水龙之上,与那黑鹰遥遥相对,他就这般闲庭信步地拦在裘德考面前,说道:“没损失?魂道省你不少招魂的功夫,天底下岂有这等便宜事。”


裘德考掐指算了算,冷笑道:“记得你也只差一道天劫了,难道红家宗主也看上这魂修不成?”


二月红摇了摇头,苦笑道:“冤枉,如今谁牵扯上鲁帛书一事便是动辄得咎,我拦你,也成了我别有所图了么?”


话音刚落,水龙仰首长吟一声,与突袭而来的诡谲黑鹰迎面相撞,只听见半空中一声巨响,黑雨如箭般顿时朝四面八方飞溅开来。


这两者相加起来也不知产生了什么奇诡的变化,黑雨所及之处,通通如被长箭贯穿,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黑窟窿。


惨叫声接连响起,屋舍山石全都遭了殃,眨眼间被打成了个筛子,张起灵正与陈皮阿四交战,无法脱身,忙着开路的张海客几人也正自顾不暇,胖子的符纸所剩不多了,能护身的宝器也毁成破铜烂铁,他想也不想就将云彩拉到他身后,准备以身作盾。


吴邪咬了咬牙,一手已经按在了刃上,心想反正魂道也败露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准备强提一口气冒一回险,然而未等他有所行动,便见柔和蓝光呼啦一声笼罩过来,犹如在他们头顶上铺开了半壁苍穹。


那狐火化作了一道屏障,将那逼近眼前的黑雨全都挡了下来,雨声嘈嘈切切。


霍仙姑在几只狐妖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她神色孤傲,纡尊降贵般看了吴邪一眼,也不作任何招呼,开口就直接问道:“那死狗知道?”


在她身后还灰溜溜地跟着一只霍秀秀,这小白狐道行还不过关,现下到处都乱哄哄的,不得已只好拼着挨训回霍仙姑身边寻求保护,此时神气全无地垂着耳朵低着头,偷偷朝吴邪吐了吐舌头,显然他们截断青丘消息通路的事情已经被她供出来自保了。


吴邪按捺住心中烦躁,依然将雁翎刀紧握在手,朝她拱手道:“多谢霍奶奶相救,爷爷他……或许是知道的。”


“少跟我套近乎。”霍仙姑冷声道,“吴老狗护得你那般好,如今你这狗崽子遇上点事就应付不过来了?快走吧,少在这边碍我眼。”


也不知上一代宗主跟这位狐仙结下什么梁子,凭着一张嘴到哪都吃得开的吴少主总是在这位霍宗主面前讨不了好脸色。


吴邪苦笑一声,虽说霍家既非正统修士,也非魔修,要护一个魂道犯不着思前想后顾虑太多,却也知霍家此时在风头浪尖上,旗帜分明地站在他这边已是极为难得。


黑雨转眼就小了许多,他又问道:“此地危险,霍奶奶不走吗?”


霍仙姑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正同陈皮阿四短兵相接的张起灵身上,淡淡说道:“我说了,我来此的目的是为玲儿,他既然要你先走,我也可以给他作个顺水人情。”


吴邪了然,朝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便跟着胖子几人离开。


有些人情深义重,未必就跟眼看上去那般冷淡。


霍仙姑也好,张起灵也好,他们平日里大多被人诟病为薄情冷淡,却又都能在某个时刻,为了装在心里的人和事不惜一切。


那么他自己呢?吴邪心绪低沉,紧握着雁翎刀的手背上青筋突起,他并非没有豁出去的勇气,也并非没有想要守护的人与事……


雁翎刀与直冲而来的黑藤错开,他跨步侧身,剑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将面前的魔修捅了个对穿,他借着这半个回转,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后,只见长龙与黑鹰撕咬,寒冰与烈焰相撞,而他似乎却只是再一次无能为力,落荒而逃。


这跟十年前的吴山居又有何不同?


天上黑鹰如鲲鹏展翅,水龙也不遑多让,足有一座山峰的大小,两样神物纠缠在一块,顷刻间翻江倒海,黑雨如瓢,心斋堂大半被他们祸害成了寸草不生的焦土。


裘德考厉声说道:“昆仑张家寻了万年也不见踪影的道,你难道就不想看看这鲁帛书究竟能否成事吗?”


二月红面不改色说道:“自古以来,魔不为天道所容,这世间为进境而死在天劫之下的魔修数不胜数,因而不得不深居阴气极盛的魔窟之中,裘尊主何以见得能万中无一的那位呢?”


裘德考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这事只要是个修行的都知道,二月红说的根本就是废话,两人心知肚明,又或者先前有搞不懂为何昔日那位风光的裘宫主竟会为了一份真假不明的鲁帛书弃道入魔的,如今再一见他那满头如雪的白发,脸上沟壑深邃的皱褶,想必也了然了。


裘德考未必就是狂妄自大,他也不至于没心没肺到轻易将鲁帛书上所言信以为真,若非命数将近,这些修行之人谁不是青春常驻?如今落得这般模样,显然已是裘德考的末路了,不搏一搏,难道要像吴老狗一样枯坐等死,在最后一道天劫里头尸骨无存,化作一把黑灰?


常人都道修行之人百岁千岁,以观万物更迭、世事变迁为乐,令人艳羡,可在修士眼中,生年何其短,短不过睁眼闭眼间,山外天地已然大变,短不过弹指一挥,韶华长逝,尚未来得及得到些什么,迟暮已至。


像裘德考他们这一辈的人,就像是沧海中孤立的石柱,看似雄伟庄严,甚至被人编纂些怪力乱神的传说,深受世人憧憬,实则有朝一日被海潮拍碎,也不过是堆籍籍无名的烂石头,仿若不曾存在。


试想当年,一人一犬走天下的吴老狗何其威风,独闯魔城何其霸道,可不过区区百年,说起越清山吴家世人就只记得横扫轩辕台的吴三省,吴二白的锁龙阵,而后又不过十年,千雷台的天劫仿佛还响彻耳畔,吴老狗的大名却早已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人嘴里了。


若非有,若非无,便是生前在这世上留有再深刻的痕迹,终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仙途上多少人殉道,而后又有多少人明知当中艰险仍前赴后继,就只为将这点痕迹延续下去。


活了百岁千岁又如何,不够,远远不够。


于天地之间,也不过同微尘无异。


二月红见他不语,便又问道:“裘尊主就算成功开了仙门,何以见得不会跟三百年的张宗主一样,又重新退出来呢?”


裘德考眼角一跳,转而化作一道黑风,山呼海啸般撞上从身后突袭而来的澎湃剑风,好不容易清扫了魔群的张启山提剑招架,却仍挨了边,法衣长袖被烈风扯得破破烂烂,他登时便将攻势瞬间撤回守势,而后剑刃翻转,真元全都凝在刃上,在黑风中劈开了一道口子。


“他退出仙门与我何干,鲁帛书究竟能否成道又与我何干,何必跟我装这种糊涂!”裘德考冷哼一声,他是被天劫逼得无路可退方才兵行险着,这昆仑他无论如何也得闯。


二月红见他二人打得难分上下,却也不上前搭个手,袖手旁观地说道:“裘尊主孤注一掷的英勇令人敬佩,我说的这些兴许对你来讲不值一提,可我想你确实也很好奇。”


二月红唇角微扬,他抬起头来,水龙映着心斋堂四处战火的细碎光亮,仿佛透着一股蓄而待发的战意,与他一齐望着黯淡无光的天。


“我也好奇。”


紫光骤然撕裂天际,一声炸响。


这雷声来的蹊跷,所有人一时都停了手,只见天地瞬息变色,黑云重重掩盖了星光,狂风也跟着呼啸起来了,闷雷声响接连不断地传来。


“这雷不对劲!”胖子惊叫道,多得张家那几个帮手,他倒是能腾出贫嘴的功夫了,“谁家打雷连声招呼都没有,我看这老天爷也是看不过眼了,没准是劫!慢,云彩别走那边!”


云彩惯了听胖老祖发号施令,他一出声小姑娘的脚步就停了,可仍然是慢了一步,便见前面小路忽然变得蜿蜒曲折,蜷缩在一块,而后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他们扬起脑袋,吐起了蛇信子。


云彩的身影晃了晃,一下子跌在了地上,她修为跟不上胖子他们,真元早已经枯竭了,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张开大嘴的巨蛇。


就见那大蛇飞扑而来,迎面撞上了一柄弯刀。


云彩叫道:“王前辈!”


胖子大喝一声,剑势一转,掀飞了它了一颗利齿:“别离我太远!胖爷我只要这双手够得着,就绝不会让你出事!”


这山的脾气就是古怪的很,走到那都会突然冒出个守护兽来,吴邪见过那石头鸟,已经对这些花样摸了个大概,懒得看它有什么花招,雁翎刀在他手中灵活地翻腾,三两下就将心斋堂的几个敌我不分的防护阵法连根拔起了,大蛇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他心不在焉地挥剑,皱着眉问:“谁的劫?”


凡有雷劫,吴邪最先想到的便是十年前越清山中触目惊心的那一回,若不是有千雷台上的禁制守着,想必吴家大半都会沦为焦土,可即便当年有那么多的阵法在那,千雷台附近十几里都是无人敢近的。


若是此时真有雷劫落在这心斋堂上,堪称灾难。


胖老祖火眼金睛一扫满山密密麻麻的人群,黑着脸道:“大半个修界的人都在这了,谁知哪个瘟神赶巧碰上这种时候!先逃再说!”


张海客的奉命行事依旧还是老样子,带着股阳奉阴违的嫌疑,吴邪实在是在他背后待不住,拿起剑也跟着跑一边开路去了。


虽然后面有张起灵拖住了陈皮阿四的攻势,又得霍黑两家相助,可火网还是纠缠不休地跟在他们屁股后头铺来,到处都是刀光剑影,万千术法宝器的攻击混杂在一块,碰不到敌人也没准会碰上流矢。


然而事到如今,是敌是友他们也已然看不分明了,魔修跟正道打是天经地义,那难道正道自相残杀就是狗咬狗骨吗,认为张起灵隐瞒仙门真相企图将修界置之死地,对张家挥刀是道义所在,以大义之名斩杀魂道也属情有可原,斩杀后收取他的魂魄也是情理之中。


或许其实这些人挥刀并没有想这么多,他们曾把得道飞升当做皈依之地,而如今那条仙路却像个冠冕堂皇的骗局,被人撕下光鲜的假面,露出狰狞不堪的内里,带着他们坚守的信念一同分崩离析。


飞升都成了个骗局,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如今修界里的这些人就像是无根浮萍,任由世潮将他们推来挪去,不时来一个浪头将他们按进水底,仓皇中应接不暇,早已忘了何为初衷。


唯有满腔不知该朝何处发泄的愤怒与悲恸,在这片腥风血雨中通通指向了那些捣毁他们安宁的罪人,管他该不该杀,杀到最后留下的那个必定就是对的,而后他们的剑就这么被愤恨驱使,又滋生出新一轮的仇恨。


吴邪掀飞了几个杀红了眼的修士,心中泛起了寒意,忽然觉得这修界是何等可悲,这些心系一条仙途上的修士是何等可哀,乃至于他面对魂道这一身份也不觉得有什么见不得光了。


世间既然无道,孰是孰非还重要么?


正行至岔路口,吴邪转向胖子道:“你们先走,我要去一趟前山。”


他话音才落,胖子正迎上骷髅大军,还没来得及应声,青铜长剑就横劈而来,与雁翎刀的寒锋相错而过,擦出一片刺眼的花火。


那一直在面前沉默开路的张海客目光沉沉:“宗主令我带你们离开,最好别在我面前节外生枝,我对魂道从不会手下留情。”


旁边公子张见状再也憋不出了,回身就道:“师兄,这回我跟你站一边,这小子竟敢修魂道,真是活不耐烦了,我看宗主那什么也一定是他使了些魂修的手段在作怪,否则照宗主那冷淡性子,怎么可能……”


“够了!”吴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冷喝一声,打断了公子张的话,心里莫名一阵烦躁,饶是他能坦然面对魂道败露一事,可也真受不了这位张家弟子讨人嫌的嘴,“这是你们家宗主招惹的我,不是我招惹的他!十年前我就曾许诺过不动他分毫,我也早当没那清心符的事!”


张海客一挑眉:“没那清心符的事,那为何宗主如今对战陈家宗主,反而压制不用你那道符了?”


自十年前开始,因着那道清心血符能平复杀念,张起灵的剑气中往往如影随形地夹着一丝清气,而此时杀气如泰山压顶而至,却全然不见那清气踪影,张海客本是心存疑虑,可此时也不便多问,直到陈皮阿四那番话点醒了他——若是跟魂道之事联系在一块就一清二楚了。


吴邪愣了愣,他从不知有这种事,算起来,这还是他十年来头一回见张起灵动真格,而此时身后霜雪飘飞,到处都染上一层薄霜,却唯有蚀骨的寒意,不见一丝一毫清心符的踪影。


胖子不知他们怎的就吵了起来,这番话听得云里雾里,却不碍他拉着云彩站到了张家对面,然而未等他喷出一嘴骂人的话,便听见身后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你闹也闹够了。”


吴邪一惊:“二叔!”


吴二白终于突破重围,飞身落在吴邪身侧,朝胖子几人略一点头,而后一把揪住吴邪的衣领,厉声道:“未免夜长梦多,你马上跟我回越清山去。”


“二叔,且慢着。”吴邪急道,他简要地把北冥跟犬族灵骨的事全交待了,“当年七星殿中三叔同玄海宫争夺过鲁帛书,玄海宫可能就是最后追杀三叔的人,我要去找那宁仙子问个明白。”


吴二白皱了皱眉,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茬:“那宁仙子现在何处?”


吴邪回道:“前山审讯的大殿,应当还扣在那边,这事怕是不能善了,日后想要接触就难上加难了,二叔,若要追问三叔下落只有趁所有人都无暇他顾的这时候。”


吴二白沉吟片刻,稍作了权衡,便松了手:“前山由我去,你现在马上跟人离开这里,魂道再大逆不道,越清山到底还是能护着你。”


吴邪:“二叔,我……”


“快去!”吴二白语气也变重了,“你哑姐在往西的关口处,若是封锁了东山,你便去找她设传送阵,等回头我再跟你爹商量你的事。”


说罢,他往吴邪手中塞了几道护身符,转身就往前山去了。


山下浓雾与骷髅大军如万马奔腾而来,倾巢而出的魔修将整个心斋堂团团围住,仿佛要一口将里面的人吞噬干净。


吴邪几人一时无法冲出去,可不等他们冲出一条生路来,雷声忽而又剧烈地炸响起来,震耳欲聋,厮杀声仿佛一时间都低下去了。


那天雷比起方才又近了许多,雷光就在这心斋堂之上划过,紫光犹如裂帛,将黑夜撕作两瓣,顷刻掀起了狂风暴雨来。


雷光落处,水龙长啸,隐约竟像是巨龙气势汹汹地与天争锋,激战中的正邪双方都不得不暂避其锋芒。


二月红站在高处,脸上无悲无喜,他无视了身遭滚滚惊雷,朝天上伸出一只手,传闻这位红家宗主使得一手好棍术,解家少主解语花便是拜他为师习得的长戟,凡是手掌刀兵的人,手上多有薄茧,可他那双手却莹洁如玉,不见一丝瑕疵。


那只手往虚空中轻轻一推,在他面前漏出了一丝白光,石破天惊的一声钟鸣响彻四方。


天地骤然震怒,雷光疯狂的劈落,比起当年越清山的雷劫还要凶猛,整个心斋堂都成了靶子,仿佛只为将此人轰成齑粉。


胖子蓦地睁大了双眼,脸色煞白,他难以置信地喊道:“这他娘的是要疯了,他竟要在这开仙门!”


“仙门?”吴邪头皮一阵发麻,手中剑大开大阖的路数陡然一转,游蛇般挑翻了数人,嘴上还不停地说着,“你少吓唬人,你连仙门往里开往外开都不清楚,还能认得出来?三百年前还没你什么事!”


张海客抬头望着山上,神情凝重:“是仙门,我绝不会认错。”


公子张急道:“师兄,那宗主在上面怎么办?”


不等他忧心,一道落雷正好落在他们身旁,轰隆一声巨响,直接将一棵百来岁的大树灼成了焦炭,旁边的几个修士连同金丹一起魂飞魄散了。


几人真元激荡,周身灵力受其影响险些走岔了气,经络像是被烈火灼了个遍,仿佛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胖子冷汗都冒了一身,怒骂道:“这天雷怎么一点也不长眼,不管山上山下都照样劈过来!你们张家熟悉这个,快说说怎么办?”


公子张说:“修行之人无不是逆天改命的,这天劫逮谁劈谁都一样,反正谁都该天打雷劈!”


“滚,你才该天打雷劈,”胖子怒冲冲地转向张海客,“你比较能讲道理,想点办法,不然我们都得被劈死在这。”


张海客蹙眉道:“如今心斋堂上聚集了不少长老同宗主,当中不少人都是渡劫期的,他们躲天劫躲了那么多年,难得露面,只怕这回二月红招来的天劫,也连带上他们的份了。”


换言之,这比越清山那回的雷劫还要强数十倍、数百倍。


吴邪:“所以我们在这争了大半天,最终都要被天劫一网打尽?”


“不行,这不划算,你们也少说风凉话。”胖子说,“胖爷我还没到渡劫期呢,这就遭雷劈了,日后还怎么得了,咱们赶紧出山,远离这群扫把星。”


胖子难得行动比说话还要快几分,倏地御剑而起,一边朝云彩伸手,一边催促吴邪几人:“你们也赶紧的,魔修也遭不住这天劫,这会儿准要散,我们可以试着趁机冲出去,离得远远的!”


几个张家人闻言却无动于衷,紧紧地盯上山上的情况。


山顶处凭空隐隐出现了一扇门,正随着愈发凶猛的雷劫而逐渐浮现出清晰的轮廓,若是有人同属昆仑张家,定然发现这仙门竟与青铜门如出一辙,上面繁复的花纹庄严雄伟,人站在面前显得无比渺小。


而二月红的手,就轻轻放在那扇青铜门上,天雷将他的法衣撕得破破烂烂,那双白皙的玉手此刻血肉模糊,他仍旧是义无反顾地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只见那令张家人忧心不已的宗主趁着群雷劈落,从陈皮阿四的火玉石织就的火网中抽身退出,雷光与他擦肩而过也浑不在乎,他长刀一横,霜寒如潮般翻滚而起,瞬间把即将被天雷轰得分崩离析的水龙封冻了。


他们这位宗主在这种境况下,竟还想要助二月红一臂之力。


明明这人三百年前才差点给天劫劈死在古楼秘境中。


吴邪神色严峻,转而看了一眼只在一旁守望着自家宗主的张家人,当年张起灵在七星殿秘境中杀念入心,落入险境,想必他们也是这样远远看着,也不知他们张家是不是有条家训上写着见死不救。


他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闭了闭眼,终于跟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吴山居妥协了,他承认自己没法再从此地逃离一步,破罐子破摔地说道:“胖子,你带云彩先走。”


胖子闻言怒道:“你上去也不管用,只会死得更快!”


吴邪却道:“不会,我有办法。”


他的声音淡淡的,近乎冷漠,若非胖子注意到他的手按在刃上,划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当真要以为这人是冷静的。


至于那什么办法,胖子联想到陈皮阿四所说的魂道已然有了眉目,他眼角抽搐般直跳着:“赶紧收起你那玩意,你二叔说了越清山还能护着你,你咬死牙不认也没人奈何得了你吴少主,现在这样不打自招,以后还有活路吗!”


云彩这才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惊叫一声:“关大哥,你的伤!”


“无事。”吴邪漫不经心地说,“命都活不成了,活路还重要吗?”


他缓缓摊开了手心,但见那血滴落在地竟成了深黑色,而后化作无数道黑影倏地飞散开去,整个心斋堂仿佛也随之微微震颤了一下。


胖子敏锐的觉察出某种阵法的气息在四处铺展开来,心中惊骇无比,张海客几人也都惊诧地转过头来,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法器。


听陈皮阿四说这人是个魂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只见数道鬼影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带着黄泉深处的阴煞之气围在吴邪身侧,目光森冷地在胖子几人上转过,仿佛有把索命的镰刀架到了他们脖子上来,令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吴邪将各人警惕的神情装在了眼中,却并不多做解释,只平静地看着胖子,说道:“这阵我上山前设了好几个时辰,现在我恢复得差不多,只是上去带个人走,总该出不了差错。”


张海客几人既惊又怒,可眼前这挨千刀的魂道是为了去救他们家宗主……这帮鬼面人登时陷入了两难中。


胖子跟云彩是头回见识魂道,也一时哑声了。


吴邪往后退了一步,身影渐渐淹没在了鬼影之中,不见有人阻拦,便二话不说带着群鬼往山上去了。


青铜门中白光冲开了黑夜,仿佛是缥缈仙界漏下的一角,千百道雷光如暴雨般倾泻而下,雷鸣声震人心魄。


二月红早就被劈得不成人样了,双手仍是不依不饶地往前推着门,无数符纸在他身下罗列成阵,全都是当日托吴邪画下的固魂清心符,他本没把握应付这最后一道天劫,只能托付于这些外物,为的是亲眼看看这仙门之后。


大道何在?仙途何在?这些答案通通都藏在了这扇门之后。


可自三百年前张起灵关仙门以来,多少人畏手畏脚地拦在了这门槛外?


又有多少真假难辨的所谓真相试图蒙蔽他们的双眼?


那一刻,在那门前堪比蝼蚁的红家宗主仿佛就是拔山分海的仙人。


他不是要开仙门,而是要为这修界撕开一条活路。


如今透过那巴掌宽的缝隙,神圣而令无数人憧憬的真相横陈在他面前,二月红双眼仿佛也微微染上了一点光,心想道:“原来如此。”


可惜他推开了门,却再也没法挪动半步了。


上方紫雷气势骇人,凭声威便足以震慑万物,二月红脸上无畏无惧,嘴角弯起了浅淡的一道笑,魂散于下一道雷光之中。


此生若能为朝闻道,夕死又何妨。


那扇青铜门开不了多久,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该看见的人也都窥见了那仙门其中。


那是难以言喻的一幕,仿佛是世潮滚滚而过的踪迹,千万年的光阴匆匆划过心头,惊鸿一瞥间有股摄人心魂的强力侵入,像是要将他们的识海乃至元神捣毁,一同化入天地熔炉之中,正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法。


裘德考神魂剧震,大惊之下,被一道迎头劈落的雷光打了个正着,如被长箭击落的飞鸟般带着袅袅灰烟坠落,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深坑,这位离经叛道的裘尊主半身不遂地仰躺在地上,面上惊骇之色仿佛都凝固了。


黑暗处宁仙子缓步走来,前山已经没人管的了她,吴二白问完事干脆把她给放出来了,可她却没趁乱偷跑出心斋堂,反而穿过大片焦土,小心翼翼地招起铜钱规避着落雷,来到了后山。


铜钱结成的防御在天劫之下岌岌可危,宁仙子仿佛对头顶上的危机无知无觉,她面无表情地走在裘德考身边,跪下道:“裘宫主,回头吧。”


裘德考慢慢回神,看了她一眼,又转头望着无边夜色,带着满腔愤恨,不甘不愿地说道:“入道或是入魔,早已没什么回头是岸了,难道我风云叱咤一生,就窝窝囊囊地缩在玄海宫中等死吗?”


“师傅,”已经不知有多少年了,宁仙子都快忘了这个称呼了,这时却忽然脱口而出,两行清泪从她眼中溢出,“可人活着,都是会死的。”


裘德考浑身一颤,而后禁不住大声失笑,笑声无比哀戚。


他求道修仙一生,到头来,原来竟也不过是个凡人!


雷劫依旧没有停,张海客这回说中了,二月红带来的天劫,也带上了其他人的份,山上到处只见各派长老四下逃窜,狼狈不堪,不少人招起的宝器被雷光不费吹灰之力地洞穿,将躲在稀世珍宝后头的那些个大能们焚烧殆尽,连一丝神魂都不曾剩下。


天上风云奔腾着打起转来,仿佛成了个吞噬万物的漩涡,当中雷光如白蛇,群蛇离巢而出,势不可挡地卷席心斋堂这方寸土地。


张起灵也是天劫之下的余孽,老天好像特别见不得三百年前错手放过了他,此时群雷如雨般追在他身后,带着毁天灭地的架势冲他劈来。


覆着白霜的黑金古刀与天劫险恶的雷光相撞,飞溅出万千火花,落在地上燃起了熊熊烈焰,张起灵浑身真元也随之激荡澎湃,一如三百年前疯狂地撕扯着他周身经脉,杀念前所未有地狂嚣着。


耳目仿佛有血腥戾气充斥其中,一点点地吞噬着他的清明,眉间那道殷红刻痕又重新压制不住地浮现,红得近乎是要滴出血来。


内府中传来一道轻笑声:“何必自苦如此,你本也离不开我。”


张起灵心口一窒,杀念趁虚而入,周身真元登时乱了阵脚,与他相抗衡的雷光突破了重重寒霜剑气,不见星月的夜被煞白的光所笼罩。


天劫一息间就逼至近前,他抬起头,眼神依旧是淡漠出世,电光火石间无太多惊惧或是悲喜。


便如当年张海客所言,这位宗主生来死去都无太大的执念,哪怕所求所愿通通与其失之交臂,也同样是无怨无悔。


可张起灵挺着失控的真元直面雷光,不自量力地架起黑金古刀时,心中并非是张海客预想的那般空白,他也有盏走马灯,灯影恍惚下,还有个白衣少年在他这一生中匆匆促促地行过。


此生承蒙老天垂怜……


底下突然隐约传来一阵嘶哑尖锐的啸声,一股比起张起灵的剑气还要冰冷的阴气弥漫开来,心斋堂上无数鬼影从夜色中脱身而出,倏地飞来,将张起灵团团围住,张宗主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一剑清了眼前这些阴煞之物,然而未等他出手,紧接着便是一声轰鸣,万鬼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雷光连同鬼影一齐消散开来。


张起灵怔怔地回过头,发现方才还在他走马灯下转着的人,正在群鬼簇拥下落在他身后,这位张宗主冰山般的神情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瞳孔剧烈缩起,万千思绪如潮水翻涌,张口却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声。


“是你。”


吴邪说他恢复得差不多其实是骗人的,他强提着一口气冲上山来,所有人都在畏惧天劫怒威,上山反而轻松了许多,可他到底是大耗了一回,替张起灵挡下了这一道天劫,此时气力难继,浑身上下仿佛针扎般作痛,身子也不由得晃了一下。


冷汗将他全身浸透了,他仍不忘本色地强作笑脸:“我知你又该怒了,可你也别逞强,留我身边的人真的不多,少一个,就差太多了。”


张起灵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去责怪他什么,反身就一步来到他身前,将那摇摇晃晃的人揽住,顺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真元助他调息。


天劫却不给两人喘息的时间,转眼又如暴雨般袭来。


单手对上天劫那是自寻死路,张起灵只能带着吴邪御剑躲闪,左支右拙间被天劫扫了个边,半条手臂都黑了。


吴邪看着他的伤,紧绷了脸,说道:“又拖累你了。”


张起灵摇了摇头:“是你救了我。”


吴邪苦笑几声,语气假装轻快道:“可我原本是准备来英雄救美的,结果呢,却是给人扛回去的。”


他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说道:“想护你一次真不容易啊。”


“不用你护,”张起灵顿了顿,又道,“我高。”


吴邪疑惑地看着他,明明他俩站一块看着也差不多高,这张宗主怎的就要来占这等便宜了,但后者却并不准备解释,唯有嘴边挂上了一抹几不可察的笑。


张起灵想起了不久前他才向唐宋承认过自己没本事,可转个身,天塌了他还是照样去扛。


不因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只是他高而已。


虽说他俩谁也不比谁高到哪里去,可有个醉鬼曾趴在他身上这么说了,那便是了。


东边晓气冉冉升起,幽渊般的夜也随之黯淡下去了,黑暗却愈显深邃苍凉,吴邪看着后头渐渐鞭长莫及的天劫,以及化作一片焦土的心斋堂,上面还有不少战火闪烁,还有不少不知为何而拼命的人执刀厮杀,上天怒火扫来时,就都通通化作鸟兽散了。


吴邪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这些天来紧绷的精神总算放松了下来,眼神却依旧无着无落地望着张起灵身后,诸多悬而未决的烦忧在心头起起落落,譬如魂道今后该何去何从,譬如这满目疮痍,譬如他生死不明的三叔……


可这些通通如清风拂过,他只粗略地想了那么一下,便干脆放空了自己,看着重重如墨的山影在他们身下飞掠而过,延绵如能通向万古,而后任由张起灵带着他去向远方。


心斋堂外,四处苍翠林海依旧在风中婆娑作响,犹如万山的窃窃私语。


东山战火扰攘多日,到处尽是寂寥,城郭乡镇在聚魔令的蹂躏下成了废墟死城,百姓或是撤离东山,或是尸骨无存,早就不剩几个活人了,吴邪放眼望去,却仍能看见一些犄角旮旯处有稀薄人烟在,破落屋舍中偶尔冒出几个灰头土脸的凡人,窝在一块取暖,分食着一点难得的粮食。


仿佛那是心斋堂的战乱,聚魔令的灾难,乃至于修界众人心中信念的分崩离析与求索无道的痛苦都够不着的一方净土。


吴邪心中有种道不清的触动,恍然间想起许多年前混迹长陵市井中的日子,想起了他为何那般憧憬着凡间的生活,却又比那时的懵懂无知来得更为深刻。


他想,世间人都以为入了修界便可超然物外,可其实凡人同修士又有何区别?


万年前周穆飞升引无数后人向往,万年后世间无道颠覆人心。


上至抬手间翻云覆雨的忠奸良愚,下至不曾在故纸堆中留名的凡人。


多少悲欢苦怨爱离愁,轮番地登台下台,而后通通被雨打风吹去。


千万年世潮就这般无情地翻滚而过,天地间的众生万物,也不过是同样在苦难中求生,也不过是同样落得杳无踪影。


又有什么能遗留下来的呢?


正这当,吴邪感到揽在他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他神色微动,如大梦初醒般闻到了一阵清凉如雪的气息,突然间,眼前人仿佛前所有未的清晰了起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许多东西,紧贴的胸膛处传来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时而随风扫过他脸颊的几缕长发,微微抬头便见那张略显疲惫的脸——


吴邪心口狠狠地一跳,随即忽然开口道:“那仙门……跟三百年前是一样的吗?”


闻言,张起灵点了点头。


吴邪又问:“二月红为何不跟其他人一样来质问你?”


张起灵言简意赅道:“他想要亲眼去看。”


不论仙门之后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不论会遭遇任何艰难险阻,二月红他所求只为道,比起渴望长生的裘德考,比起憧憬仙界的大多数人都要来的纯粹,哪怕化入天地熔炉之中也在所不辞。


而那是三百年前张起灵宁愿退半步也不肯迈上的路。


吴邪微微张了张嘴,像是要问他:“那你呢?为何不走这条路?”


可最终没能成话,吴邪只是疲倦不已地将脑袋挂在张起灵的肩上,半阖着眼,原本搭在他身上的手绕成了一个圈,仿佛是在轻轻地搂着他。


好半晌,轻叹声从吴邪嘴边悄然漏出:“就差那么一点。”


原来这世间缘分并非偶然,是要不偏不倚刚刚好,分毫也差不得。


因此每一场相遇都需要莫大的好运气。


张起灵以为他在说二月红的事,颇为感慨:“一步之遥,确是遗憾。”


吴邪便无声地笑了。


-tbc-


为啥一道清心符还要光着脚这么不正经,埋了大半年的伏笔TVT


啊下一章终于能撒糖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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