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ibo @有喵在摸鱼

【瓶邪】谪仙17

17 无明


黑蛇真人很少见人,有消息大多是通过底下的人传达,不过此时在云踪城这地方,半座城外便是张牙舞爪的妖修,也不必有太多的讲究,那些九门的大人物还不是照样出来抛头露面,可那黑蛇真人偏还用面纱的法器遮住了脸,谁敢正眼看她,无一例外被那面纱弄得头昏眼花。


按理说来,黑蛇真人也不会随便接见外客,但吴邪过去,也不说来意,只让人带给她一句话,那跟班的护卫听着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踟蹰好半天,只得满脸疑虑地传话去了。


旁听的胖子围观了全程,只当吴少主是胡扯,打算看他准备如何收场,于是乎挂着一脸钦佩地对他竖了个大拇指:“连千鸟盟的老大姐都敢骗,你可真是越来越有种了。”


“你怎知我说的是假的呢?”吴邪回看了他一眼。


胖子啧了一声:“小子,还跟胖爷故弄玄虚上了?”


不等吴邪回应,很快胖子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护卫又飞快地转了回来,邀请他们过去跟黑蛇真人见上一面。


胖子惊诧地看着吴邪从善如流地跟着人走去,心底不免升起了一点古怪,他忙快步上前将吴邪拉住,传音问他道:“你给我慢着,你刚跟人说那‘鬼洗’到底是什么玩意?”


营地之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战火味与血腥味,修士们没日没夜地里外忙活,几乎是脚不沾地,劳累跟紧张使得个个脸色都是无比严峻,只有吴邪漫不经心似的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让他别急,像是周遭一切与他全无干系,只闲庭信步跟着领路人往里走去。


吴邪不紧不慢地对胖子说道:“昆仑之上有一扇青铜门,当年心斋堂的事你也知道了,裘德考若想得道飞升,最后须入青铜门,那鬼玺便是开门的钥匙。”


闻言,胖子怒骂了一声:“那这黑蛇真人又算是怎么回事,她为偷一把钥匙,才将大半个千鸟盟骗到云踪城来了吗?”


吴邪却笑道:“所见为实,与其听我讲,不如你亲眼去看。”


胖子看了他一眼,心中一沉,他昨晚上闲的无聊,跟黎簇苏万他们聊起过吴邪,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吴家少主回来之后确是变得古怪了许多,且不说给人的感觉,就这么些事,他到底是从哪里得知的?


两人被领到了黑蛇真人所在的营地,这片说来就是千鸟盟的地盘,到处都有见过一两面的散修,黎簇苏万也混迹其中,见他们来了都十分好奇地跟了过去,但在营帐前就被人当跟屁虫拒之门外,只好愤愤地冲胖老祖比了个鬼脸。


黑蛇真人坐在凳子上,全身都裹在黑衣里,只有半张脸露出来,还有法术护着,简直跟见不得光似的,她不冷不热地开门见山问:“何以见得这是赝品?”


胖子同样是满心疑虑等着解惑,吴邪却不跟他们说这个,转而对黑蛇真人躬身,行了个晚辈礼:“三叔跟我提过不少你的事,如今得见一面,真是荣幸之极,文锦姨。”


最后几个字落在两人耳中如惊雷炸响。


胖子来前就敏锐地觉察出这当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事,毕竟都牵扯上鬼玺这种闻所未闻的玩意了,但完全没猜到这茬子,顿时就震惊了,甚至比黑蛇真人本人的反应还大。


他猛地扭头盯着黑蛇真人看,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仿佛要穿过那层令人目眩的面纱,从云里雾里看出花来。


文锦文锦,能得吴家少主一个晚辈礼的,可不就只有陈家那陈文锦么?但那陈文锦三百年前跟张家入了古楼秘境,不是落入险境,至今不生不死不入轮回么?为何会装作千鸟盟的黑蛇真人出现在这里?还是一个大活人?


黑蛇真人骤然被人点中名字,浑身一震,定睛打量了好一会儿,才从吴邪的眉目中看出了点端倪:“你是……你就是越清山大长老的孩子?”


吴邪点了点头,略过了无谓的寒暄,对她解释道:“文锦姨,我早前已经打探过,妖王手中有鬼玺乃是空穴来风,这是他们汪家散布出来的假料,铁面生也不过是汪藏海的一个傀儡,以汪藏海那老狐狸,真的鬼玺又怎会放心交由一个傀儡看守?”


“假消息,这是一个饵?”陈文锦大惊。


吴邪淡淡说道:“汪藏海早已不在妖城之中,这次迎妖王回归,只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幌子,一来是引近来藏身在各处闹事的散修出面,好一网打尽,二来也是想以这鬼玺作试探,确证昆仑张家确是在北冥中灭门了。”


文锦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很快冷静下来,眯了眯眼,问他说:“吴少主,你打探此事,也是为鬼玺而来?”


胖子没头没尾地听了半天,又是假料又是试探的,虽没完全理清现状,但好歹明白妖王回归是个陷阱,心都凉了半截,不免慢半拍地打起鼓来,此时从陈文锦的神情中看出了对鬼玺志在必得之心,顿时就是拉着吴邪退开了一段距离。


他极其慎重地说道:“真人,你去云阁抢鬼玺,难不成想完成裘德考当年未了的心愿?我告诉你,这个事你可要想清楚了,百万魂灵那得是怎么个数,那得是当年全天下的祸事重来一遍,这凡间可真遭不住了。”


黑蛇真人看了他一眼,转而叹了声气:“你们大可放心,我无意重蹈裘德考覆辙,之所以想求得鬼玺,乃是因三百年前的古楼秘境——当年我们曾随张家入古楼,想必你们也早已知道,古楼中存有张家万年间搜罗的秘籍,整理时,我们曾见过一段关于青铜门记载,我们推测这可能是一扇仙门。”


胖子半信半疑道:“那青铜门是仙门?”


黑蛇真人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疑问,接着说道:“西王母传与周穆的道法能否成功,我也不愿一试,但这扇仙门,我非入不可。”


世人求道,起先无非是求解脱,可越往后,越是这么句非入不可,将所有人拖进了无止境的苦海之中。


而这回,胖子是听出来,黑蛇真人并没有糊弄他,她是说真的。


“真人,这世间无道是当年二月红搭上命换来的答案,”胖子语重心长地说,“你说你失踪了好几百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何必要执迷不悟呢,不是我说,当年北冥我也是亲眼见过你爹,你们陈家都是这么副脾性,底下三万八千心渊阶,陈宗主想都不想就走下去了,结果人没能回来,你说你这样,不就跟你爹一个徳……一个样吗?”


黑蛇真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拢了拢头发,忽然摸到了耳后,将面纱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黑纹纵横的脸,那黑色条纹还覆着鳞片,像是无数细小的蛇爬满了她的身上。


胖子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是怎么回事?”


“古楼中有张家万年来搜罗到的不少宝物,其中也有西王母的陨玉,陨玉玄妙莫测,修得元神的修士能窥见内里藏有一方小世界,当年在古楼秘境中遇险,危急之下我们藏身进了陨玉之中。”陈文锦说到这,又不由得叹了声气,“后来我们虽躲过一劫,却无法从陨玉中逃脱,陨玉是蛇族西王母留下的宝物,非寻常之物,我们千方百计也破不开陨玉,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长满这些黑纹,最后……”


她顿了顿,不忍地说道:“最后他们变成了一条蛇。”


西王母既是蛇族妖修,这些稀奇古怪的法器倒不算太出人意料,毕竟蛇族都能化出人形来了,然而将活人变成一条蛇,却仍是闻所未闻。


胖子惊得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会,才压低声音问:“那你也……”


陈文锦毋庸置疑地点了点头:“陨玉突然碎开时,我出来发现只剩下我一人,也不在古楼秘境,而是被人带去了北冥,借着北冥倾塌我逃了出去,但我中毒已深,只有入仙门,摆脱生老病死才能活下去。”


这几百年来对当年入古楼失踪的那批人曾有过无数的猜想,猜想那不生不死不入轮回该是何等好事,甚至在聚魔令现世的那段时间,还有人怀疑张家为行鲁帛书之法而谋取了当年那数千人的魂灵,将三百年前的古楼秘境阴谋论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不详之地。


如今听当事人诉说旧事,真相并没他们猜想的那么曲折离奇,只不过是一群人为求道法而落入险境,足足挣扎了三百多年。


“汪家为作主天下,花了这么多年功夫,早想毁去一线生机,自然容不下昆仑张家的存在,而三百年前只有张宗主一人活着回来了,这正中汪家下怀。”吴邪接着道,“他们早在很多年前就篡改了鲁帛书,把陨玉也写入其中,这宝物向来只存在于西王母秘境,手中藏有陨玉的只有妖族跟昆仑张家,张宗主不可能将世间无道一事说出来,只能背负骂名,任由昆仑成了修界中人的众矢之的。”


胖子一直注意着吴邪的神情,吴邪的眼神宛如无波古井,淡漠而沉静得像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在其中泛起波澜,像是好几百年好几千年都未曾改变。


胖子皱了皱眉,心中愈发不安,但这时还是按下疑虑,只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将当年东山战乱中觉得想不通的地方,重新拎出来捋了捋:“我说当年有聚魔令的血誓在,妖族跟裘德考本就是一条藤上的蚱蜢,为何两方还一直各行其是,汪家还偏偏不愿借裘德考陨玉助他早日攻入昆仑,原来是想害死张家,又不愿眼看着裘德考得逞,真够贪的。”


“可不是。”吴邪笑了笑,仿佛他说的不是眼下的腥风血雨,而是消磨时间看的猜谜游戏似的,“如今还借妖王回归,将你们所有人引到中洲,便是为引起战祸,好让他们偷偷带着鬼玺上昆仑,彻底灭了青铜门以除后患。”


闻言,文锦神色沉了下来:“不行,我必须去昆仑阻止!”


吴邪却对她摆了摆手:“稍安勿躁,昆仑有自在观设的禁制守着,你去了又有何用,这事张宗主早已有数,如今之急是破除云踪城困境,我来此,也是为了向你求一事。”


文锦稍一斟酌,也确实没法立马带着千鸟盟奔赴昆仑,便问他:“何事?”


吴邪:“九门元气大伤,当今唯有千鸟盟能独当一面,真人乃千鸟盟之首,若想破除困境,我有一计。”


他们又秘密商议了片刻,最后胖子骂骂咧咧地替他跑腿去了,陈文锦又戴上了面纱,见吴邪转身也跟着离开,便叫住了他。


吴邪对她礼数周全地辞别说:“我乃魂修,魂修自古跟魔道不清不楚,实在不便久留。”


有些人怀璧其罪,就算有心做些什么,也得躲躲藏藏的,他们俩其实都一样,没有个假身份,在这世间难免寸步难行。


陈文锦看了他好一会,才道:“也罢,我知你难处。尚有一事,不知吴少主可否为我解惑,我们当年藏身进了古楼秘境的陨玉之中,张家宗主应是不知情的,到底是谁人将我们带到北冥的?又是为何得救?”


吴邪回过身来,对她说:“可还记得,三百年前是谁跟在你们身后偷进了古楼秘境?”


“三省?他躲过一劫了吗?”陈文锦恍然,似乎松了一口气。


吴邪点了点头:“据我猜测,后来三叔为将你们从中救出,带走了古楼秘境所有陨玉,直到二十年前七星殿秘境开放,他夺得鲁帛书残卷被玄海宫追捕,那残卷上大概记载了周穆生平,足以令汪家阴谋败露,三叔也因此招致杀身之祸,之后他在七星棺中留下陨玉作为线索。我想,以三叔的为人,他的暗号不会太复杂,陨玉只代表跟妖族有关,那是一个警告。”


陈文锦有些焦急追问道:“那如今你三叔人呢?”


吴邪垂下了眼,陈文锦已经有所预感,不由得愣住了。


“最后有他的消息是在北冥,三叔将陨玉遗落北冥,受北冥倾塌影响,陨玉禁制也因此破除,至于他人,如今还是生死不明。”


陈文锦也不知将这番话听进去多少,大概是想起了许多往事,眼神柔和了许多,没那么冷厉,看起来竟有些哀伤,她喟叹道:“一条仙路到头来,散的散,死的死,当年轩辕台上争着少年意气的人啊,如今也只剩了我一个。”


吴邪没说什么,只问道:“文锦姨,你仍执意要去昆仑?”


一提及昆仑,陈文锦脸上的脆弱便如潮水般退去,她点了点头,坚定地说道:“这是我唯一的活路。”


吴邪神色冷冷的,不近人情地说:“可昆仑是死路。”


“难道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陈文锦坦然地跟他对视,见吴邪不语,她便自嘲道,“你不懂,我还活着,有些事就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


陈家这对父女同样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一个是为道舍生,一个却是为生求道,走出截然不同的风骨。


吴邪终于不再劝了,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没过多久,胖子就联系了各派的管事人,纷纷聚集到了千鸟盟这边的营帐中,这些人以前在东山才吵得四分五裂,如今又同处一条船上,一时半会还是能同气连枝的,听说了黑蛇真人的提议,足足争论了快两个多时辰才散了。


当天夜里,陆续有修士鱼贯而出,潜入了云踪城各处。


妖修因云阁一事遭受重创,只能躲在一城凡人身后,如今实在不敢跟修界硬碰硬,但背地里小动作也不少,先是矬子里拔将军地挑出个管事的,而后飞快派出人手回了北漠妖城求援,顺道还护送了狐族霍家出城。


胖子跟秀秀又潜了回去,还拉扯上了梁湾,幸好霍家两兄弟对他们妹妹是死是活毫不在意,家中狐妖送饭时发现房中空无一人,听闻了云阁夜里发生的事,大致也猜出秀小姐跑哪去了,这帮狐妖只要在血誓管不着的地方,对俩霍害也不是那么上心,一边替秀小姐瞒住了行踪,一边焦虑不安地等着消息,幸而等秀秀他们回来,霍家并没出什么乱子。


而后,云踪城的妖修很快从霍家宗主那收到消息,霍秀秀表示无意掺和云踪城的事,霍家在妖族中分量还是很重的,来者是贵客,铁面生这桩大树刚倒,底下乱窜的猢狲他们哪个也不敢得罪,只得伺候好了这尊主子,一路往妖城送去。


光是北漠妖城还不够,汪家想要这天下,那就得将修界打到永世不得翻身,因此还有不少妖修出城联络附近妖谷,纵然消息像卷席了大地的寒风般不断传开,云踪城事几乎变得人尽皆知,但汪家对这些妖谷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聚魔令祸乱时这些妖谷就一直隔岸观火,屁事不管,等汪家占领天下,他们才纷纷从自己窝里钻出来分了一杯羹,双方之间没什么情义可言。


虽然彼此都是借裘德考东风才敢冒出来的缩头乌龟,属于半斤八两的玩意,但汪家敢于提出作主天下的事,自然比其它王八多走了一大步,因此平日言行举止多少有些自傲,也很看不惯妖谷的做派。


及至这时有难,大多妖谷本跟修界无冤无仇,也不曾在聚魔令之时捣过乱杀过人,得知修界将要卷土重来,顿时见异思迁,跟貌合神离的汪家撕破了脸皮,保持隔岸观火的做派,叫汪家吃了不少闭门羹。


零星的战火开始遍布四山九州各处,多得妖族这般左支右拙,连将霍家送往妖城也一心二用着,丝毫没察觉霍家之中也出了变故。


混进去的胖子几人得以松了口气,借着吴邪给他的血符,轻而易举跨过了禁制,通行无阻地跟着秀秀入了北漠妖城。


所有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行进当中。


不便出面的吴邪献完计,就将营地各处忙而不乱的紧张与肃杀置之度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窝在了张家的须弥芥子中。


雨停了,天气又冷了几分,吴邪跟张海客讨了些冬心茶的茶叶,张海客没别的号,但有一点很对吴邪胃口——张家这位师兄喜爱喝茶,尤其是昆仑的冬心茶,只不过当年下山带的就不多,眨眼二十年没回去,茶叶也所剩无几了,吴邪软磨硬泡,最后借口说要给张宗主泡茶喝,这才从他手中搜刮到了一些。


张家弟子可能是一朝被蛇咬,对外头诸事都不太关注,看起来也不打算插手云踪城里的事,整天就围着他们家宗主瞎操心,虽说张大宗主除了打坐就是昏迷似的睡过去,实在没什么可操心的。


这诺大一个营地,仿佛就吴邪跟张起灵两个闲人无所事事。


张起灵遵守承诺,没有过问吴邪在做的任何事,他本该有一堆话想问,想问他当年去北冥真有想过活着回来吗?想问他这十年都去了哪,为什么不回明峰?为什么不愿来见他?


可惜张大宗主向来不善言辞,喜怒更不露于脸上,哪怕心中无数疑问翻涌,惊涛骇浪般冲开堤坝,将所有心平气静都撕裂成一片片,也只是在他眉间留下浅浅的一道褶皱。没人能看得出他心绪早就像放飞的一大片鸽子,漫天飞散开去,他站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试图将它们都服服帖帖地收回笼子里,可捉一只又飞走一只,怎么也无法平复下来。


张起灵看着时不常在他面前转着的人,一个修了太上忘情,一提及北冥就出言打断的魂修,他即便问出口来,又是想得到什么答案呢?


其实在张起灵心底早有猜想,这猜想有理有据,跟真相也差不离多少,可每当他想细细分辨,那些信息仿佛一个字一个片段都跑不进脑海里——他不喜欢自欺欺人,再血淋淋的真相,他也宁肯直面,而非躲闪逃避,但可能是久别重逢的陌生令人情怯,又许是眼下安宁如梦如泡影,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碎开来,在他心底深处,连自己也未曾意识到,他害怕一场破碎过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张起灵不过问,吴邪也乐得这片刻清闲,每天就是泡茶看花,偶尔溜出门忙点事,大多时间都在须弥芥子中,带带明峰两个小弟子,跟张家几个拌拌嘴,比起十年前那个有气只能自己憋着的吴家少主,如今的吴邪有恃无恐,在张家人看来是越发的可恶了。


这人都是易变的,修士年岁长,十年八载转眼即逝,大多时候这点变化并不起眼,但如今世事翻天覆地,修界中多少人事变得面目全非,纵然还残留着那么点过往残痕,可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影罢了。


张起灵往窗外看去时,只见吴邪正提着木剑指导着黎簇,后者在外闯了个鸭梨真人的名头,这会儿却仿佛初次看见了一座不可撼动的高山,绷紧了脸色跃跃欲试,吴邪只是浅浅笑着,没有嘲弄也并非敷衍,也看不出是不是高兴,倒是公子张几个围在边上看热闹,看得兴起了,就七嘴八舌地口头上给黎簇支招,满院子人声嬉闹怒骂,很是吵耳,硬是把这么一处法宝营造的空间弄出了一个家的错觉。


张起灵恍惚想起从前,以前不是这样的,胖子永远没什么远虑近忧,仿佛万事都是天地在上他当老三,黎簇那孩子身世坎坷,总是一脸愤世嫉俗,而苏万,那就是个只能勉强提把木剑连传音术都使不来的小屁孩,张家人对他这宗主也特别省心,去哪里干什么都很放任,不像现在,个个都吃了一打熊心豹子胆,敢以下犯上了,至于吴邪……


那个年轻人总是出乎他意料,然而这一切意外仿佛又是理所当然。就如同他剑走偏锋的一生,明明生于规矩森严的九门,却非要在凡间滚满一身红尘,明明是个该隐匿山林的魂修,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闯心斋堂,仿佛在他骨子里永远藏着个吴山居的小老板,就算修了剑,学了法术,跟这一板一眼的修界到底格格不入,可又比修行之人过得恣意无忧。


张起灵行遍四山九州,往来三千年,阅人也可称作无数了,却总觉得吴邪是最为独一无二的,这世间就只有这么一个年轻人,犹如无边荒野上盛开的野花,芬芳与色彩从干涸灰褐的土地铺洒开来,点亮了晦涩天地,而这些,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过去。


如今,张起灵看着他,一颗心总是晃悠悠地,并不踏实,甚至会奇异地想:“那年轻人究竟去哪了呢?”


吴邪人是回来了,可心还没回。


是走丢了吗?


张大宗主就像是头一回察觉到岁月飞逝,察觉到数不清的东西不知不觉都被冲走了,只有在这满院欢笑声中,他还能听得见一丝苟延残喘,听得见仿佛还有什么在沧桑变幻中留了下来。


粉饰而来的太平也是太平,不去在意,近在眼前的恶果就不会存在,所有虚伪的平静似乎也就能长久下去,为何不能算是美事一件?


吴邪一剑将黎簇挑翻,压着他的剑不让他挥动,黎簇疑惑地仰头看了他一眼,就见自家师傅三心两意,课教得有一搭没一搭就算了,这时干脆还转眼望向了屋内,里面的人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


吴邪对黎簇说:“下课吧。”


所有人都识趣地安静下来,往门外去了。


他们已经习惯了,每逢张宗主睡过去,吴邪就要开始赶人,手头有什么事都会放下,其实他也并非要做什么要紧事,无非是到屋里陪张宗主睡一阵,用真元助他调息。


不过大多时候,吴邪都没怎么能睡得着,他现在不怎么需要睡眠,埋在枕被间也精神得难受,只好百无聊赖的盯着人看,不知在想些什么,运气好,有时看着看着便睡过去了。


张起灵注意到他睡过去时总是皱着眉,想及他那天所讲的梦,便没再多问,他知吴邪从北冥回来后,心里便装了太多的心事,他不愿说,问是没有用的,张起灵只好轻轻拍着他的背,很偶尔的机会,他会看见吴邪嘴角挂上一点浅淡的笑意,可见就连做个好梦这种事,也该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日张起灵醒来后,吴邪仍醒着,看来是没能睡着,也一反常态地没帮他穿戴,而是在旁边一个劲地看着,等张起灵完事了,吴邪便拉着他走到院中,用鞋尖挑起明峰那两小鬼练完没收拾起来的木剑,踢了一把给张起灵。


吴邪对他说:“无聊,我们来比剑。”


张宗主兜手接住了木剑,不等他出声回应,便见吴邪提着木剑向前越了一大步,一剑已破风劈落,挟裹着漫天秋深渐寒的潮气扑面而至,遍地落花都被卷了起来,张起灵神色当即一凝,横剑接下,噌地撞上了吴邪的剑锋,顿时溅起一片细碎的冰霜。


拿木剑来比,难免有欺负人的嫌疑,毕竟他俩都是使刀的,吴邪要好一点,好歹学过万家剑,刀跟剑用起来都顺手,张宗主则打小没换过别的武器,就这么一把黑刀。


不过张宗主本人毫无异议,掂量了一下,迎头又接下了直刺而来的一剑,他猜得出多半是吴邪怕那把黑金古刀会助长他的杀念。


木剑轻便,多是入门锻体时才会用得上,张家对剑修的修行严厉苛刻,认为强者都是从刀锋里滚出来,上手就是真刀真枪,秘籍塞过去就随你自己去领悟,满门上下从没有过木剑这玩意。


张起灵头一回用这无锋无刃的小玩具,感觉像是拎着条烧火棍,仓促间为招架住吴邪一剑,没轻没重地灌入过于强势的真元,险些将这烧火棍炸了个四分五裂,幸而刚蹦飞几条木屑便及时被他冻成了把冰刀。


眨眼过了数十招,张起灵拎着这把轻得令人无处着力的冰刀,渐渐也找准了感觉,招式往来间掀起阵阵冷冽寒风,可怜院中那株无辜的桂树,须弥芥子中本无极寒也无极热,花也随性开落,头一遭迎上天寒地冻的冷风,凄然地飘洒了满地落叶。


吴邪见张起灵心不在焉的,趁机钻到了他身后,一剑卷起汹涌寒风横扫过去:“当心了!”


张起灵微微侧了侧身,一挑一别,就将吴邪连人带剑推了出去,吴邪半空顿住身形,借力翻转,剑势陡然大变,又是一剑当头斩落,张起灵横刀招架住,飞身后撤卸到了这一剑的力道,滑不溜秋地避开了。


吴邪知道他有伤在身,下手往往有所保留,本就束手束脚,结果比起剑来,总感觉自己劈在了一团棉花上,怎么也奈何不了张起灵,对方似乎也没打算认真地对付,这样一来一去就跟闹着玩似的。


吴邪忍不住勾起嘴角笑道:“你这是比剑,还是给我喂招?”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大概明白今天这人铁了心要闹,总算动了点真格。


吴邪万家剑其实只练了个半桶水,百家剑都不敢称,但黑瞎子那神鬼莫测的剑路他是学来了,加上他自己多年来的领悟,自成一路。然而刀法虽是莫测,万变终也不离其宗,吴邪从前的剑法多是精巧多变,杀招往往总留有一线,而今却全然换了个样,一把木剑在他手中,狠辣得像是只食腐而生的秃鹫,只要寻着个空隙,利爪便要撕裂苍穹,俯冲直下。


张大宗主皱了皱眉,雁翎刀的锋芒令人胆寒,黄泉的阴冷气息始终萦绕不散,换了木剑也是同样,但张家宗主自幼以杀入道并非虚名,什么样的刀没见过,自然也不遑多让,他招数中正,就跟他这人一样,不使花样也不钻空子,照样能不动如山地轻松应对,看来纵然被黑瞎子医治了一段时间,真元底子给彻底掏了个空,但剑术一点也没落下。


无边霜寒跟阴冷潮气冲撞起来,张起灵刀锋跟木剑错身而过,两把木剑终于不堪重负地同时断了,满院子尽是狼藉。


刚进来公子张一看,顿时大呼小叫起来:“你又干嘛了!我天,这须弥芥子可是师兄的,让他知道非折了你狗腿不可!”


“玩玩而已。”吴邪耸了耸肩,随手将断剑扔到一边,“有事?”


公子张看了看张起灵,后者没有任何表示,他深知自家宗主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只能向张海客看齐,支吾了下才道:“有事,要紧事,能不能麻烦你识趣点,赶紧地回避一下?”


吴邪笑了:“这么见外?前些日不还喊我夫人来着?”


“我、你……你还能不能要点脸?”公子张被他噎了一下,没想到随口开了个玩笑居然被他翻出来算账,还是当着宗主的面,他心虚地扫了眼面无表情的张宗主,“那什么,我就是说着玩,唔,对了对了,师兄让我来是有要紧事的跟您禀告,宗主,你看,那个他……”


张起灵看了眼赖着不走的吴邪,转而对公子张道:“说吧。”


公子张默默地瞪了眼得逞的吴邪,见他浑不在意,又在心底念了几遍色令智昏,这才硬着头皮,言简意赅地说:“该启程了。”


这话听者皆懂,在云踪城耽误了几日,伤也养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好说的,云踪城如何,妖修如何,张家还是有张家的职责所在。


回昆仑的事没什么好瞒,但公子张总觉得该回避一下吴邪,昆仑有汪家环伺,这一趟回山路不好走,宗主又是这么个状况,他怕吴邪听了会惹什么乱子,但吴少主并无表示,张宗主也没说什么,公子张这才想起吴邪早练了太上忘情,怎么也不可能意气用事。


公子张把话传完,两厢无话,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只好飞快地溜了。


过了好一阵,吴邪才开口打破沉默道:“正好,我也该出趟门了,路上多保重,过阵子我再去昆仑看你。”


临别之时说这些无可厚非,张起灵却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从中挖出点别的什么来。


“怎么?”吴邪无畏无惧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不欢迎我回家?”


家?张起灵神色微动,从来提及昆仑,他很少会想到那是他的家,纵然他自幼长在昆仑,可那里终究只有无边孤冷与山雪,跟他在世间所见有炊烟与灯火的家搭不上分毫关系。


他无端想起辞别青丘时,黑瞎子跟他说的话:“你若不愿带他回昆仑,这世间哪还有他容身之处?”


可满山邪祟的昆仑,被妖修踏平了峰头的昆仑,又怎能算是容身之处?


更何况,张起灵知道,有些事,容不下一丝心软。


他无视了吴邪的调侃,缓缓摇了摇头,又不作声了,他心中有疑虑,困扰多日仍不得其解,如今逮了个机会,却怎么也无法开口。


他本以为吴邪对此讳莫如深,但吴邪只是对他笑了笑,眼底深处尽是漠然,像是换了个人般,踏碎了满院霜雪与落花,一步步走到他近前。


“来者何也?”张起灵神差鬼使地问道。


千年前,他在北冥遇到那棵树,树是这么问他的,而今张起灵这般出口,不像疑问,更像是在确认。


吴邪对这问话一点也不觉得莫名,淡淡地回说:“人。”


世有因果,生死相托是因,一面之缘也是因,歪打正着是果,阴差阳错也是果,缘浅缘深,素来是天命。


这场因果的始末早已注定,张起灵再怎么游离世外,兜兜转转千万年,其实也未曾逃得过天命所归。


张起灵心头一沉:“何谓人?”


吴邪来到他三步开外,顿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说:“你很在意?”


他的目光并不逼人,就这么无遮无掩地看过来,张起灵却是一点也看不透,不由得皱了皱眉,不等他开口,张海客就被当救兵搬了过来,一推开门,开始催促张宗主快快动身,吴邪像是正料到这话题会被打断,少有地跟张海客道了声别,转身便匆匆离开了。


张海客正觉得吴邪奇奇怪怪的,转眼便见宗主神色凝重,忙正色道:“宗主,怎么了?”


张起灵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对他吩咐道:“你留下吧。”


“留下?”张海客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被抛弃了,便听张起灵接着道:“替我护他平安,别让他到昆仑来。”


张海客顿了顿,约莫猜出了宗主用意,只好七上八下地领命追了出去。


当晚,背地里搞小动作的妖修跟修士猝然相逢,一方正密集调派人手,一方正紧急疏散城中百姓,双方意料之外在半路上打了照脸,如此赤诚相见,一点尴尬也没有,顿时就提着各样法器杀了起来。


诡异的相安无事持续不到三天,第一次交战就炸翻了云踪城一角。


被修士们暂时收留的百姓缩在了营帐后,他们跟城里被一道禁令镇住的人不一样,都是好不容易都妖族手下逃出来的,禁令再怎么可怕,他们也无法再待在云踪城了,然而近来有修士探查到城外被妖族包围,出城就是死路一条,此时也只能不尴不尬地躲在修士背后。


开了战,城里到处乱哄哄的,小孩们都吓哭了,很是闹心,旁边的大人都惶恐不安,过一天算一天,眼下也不知会怎样,哄他们也哄得没说服力,反而使小鬼们哭闹得更凶了,营帐中一时变得吵闹起来。


解子扬的军队自从那晚上被胖老祖带出地牢后,出不了城,一直滞留在这,那小亲卫这两天伤刚养好了一些,整天沉默寡言的,听见哭声,才像是三魂七魄归了位,抬头问身旁的将士们是怎么回事。


老将士唉声叹气道:“打起来了,小鬼不懂事,不是饿了,就是怕了。”


这时,有个脏兮兮的小胖墩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他光顾着哭鼻子,一没留神,就摔了一跤,那张纸掉在小亲卫面前,被风展开了,小亲卫看见上面是个涂得乱七八糟的人像。


“这是什么?”小亲卫捡起一看,旁边有将士搭把手将那小胖墩拉了起来,小胖子不识好歹,见他们一身兵甲也无畏无惧,一手夺了回去:“还我画来!我要找坏人哥哥,他骗人!”


若是往常,小亲卫没心力去哄个孩子开心,可这时他满脑子都是沉甸甸的心事,不安与焦虑让他不得不寻个由头分分神,因而难得多问了他一句:“谁是坏人哥哥?他骗你什么了?”


小胖子满肚子委屈,吸了吸鼻涕,当场梗着脖子就说:“一个穿着身白衣服的哥哥,他说只要我们给他画画祈福,云踪城就不会倒霉,可是我们都画了,他却食言了!我爹娘还在城里呢,他怎么能不算数!”


老将士大概猜出了什么,叹了声气,伸手将那小胖子拉了过来,揽过他圆溜溜的脑袋,让他趴在肩甲上尽情地痛声大哭,小胖子还想去寻仇,可挣扎了两下,还是无法摆脱那双久经沙场的大手,哗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亲卫看着那小胖子,想了想,会做这种奇怪事情的他只知道那么一人,他沉吟片刻,慢半拍似的转过头来,问身边的将士说:“这听着像是仙长,仙长人呢?云踪城这么大动静,为何还不见他出现?”


“这个,小的真的不知道。”老将士为难地说。


小亲卫思忖半晌,吩咐其他人道:“去找找仙长,我有事同他说。”


万妖城地处北漠,却不见丁点风雪,胖子在这边待过好几年,如今重回故地,看到这片荒漠被妖族改得面目全非,不由得一阵唏嘘,半路上就跟秀秀和梁湾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当年勇,两人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胖子带着两个小姑娘深入虎穴,颇有几分死到临头的豁然,等安顿好后,还翘着二郎腿对愁眉不展的梁湾说:“既来之则安之,别的不说,有你在,谁还敢找我们麻烦。”


梁湾扫了他一眼,依旧是闷闷不乐,妖王的身份不便透露,不然在修界也不知会引起什么风波,就连云阁发现她失踪后也不敢透露情报,胖子几个答应替她瞒了下来,但终归对她的身份没有任何改变。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散修,并非欺瞒,若非汪家找上门来,解开了她身上封印的妖丹,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修士,是个跟专精医术的师傅学过几年,之后独自闯荡,打架不在行,医术勉勉强强,没什么大作为,但也不会招惹什么麻烦,注定一辈子默默无闻的散修。


可这一切突然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深深仇恨的妖族才是她的本家,她将被带回妖城去做个傀儡妖王,这是无可更张的定数。


梁湾偷偷看了眼端坐在一旁的霍家宗主,霍秀秀安静地坐等着消息,脸上不见有什么表情,来了多久,就枯坐了多久,这宗主跟她同病相怜,可霍秀秀明眀可以出逃,却仍死守着早被两兄长带成了墙头草的霍家。


她们年纪相当,境地相仿,同样未必有多少经天纬地的能耐,可不得不说,梁湾觉得霍宗主比她厉害多了,霍秀秀一直坐镇在这位置上,将所有的不安、悲痛都默默地背负起来,挑起了一根名为霍家的大梁。


而她呢,无依也无靠,犯不着对什么人与事尽心尽责,天大地大就这么独自闯过来了,若说真有什么不容触犯的底线,大概也只有一颗老医师教予她的向道之心,而这点微不足道的信仰,也在汪家亲自告知她身世后,迎来了一场天崩地裂,如今只剩一片荒芜废墟。


她虽坚称自己是个散修,但终归流着一身妖血,现在坐在这里真的合适吗?


这时候,霍秀秀注意到了梁湾的视线,转过头来,对她浅浅地笑了笑。


梁湾一怔,忍不住就问她说:“你身为妖族,又是霍家狐仙,本可以借汪家之力在瓜分天下时分一杯羹,为何还要来帮修界?”


霍秀秀愣了愣,见梁湾眼中的警惕与猜疑,她想了想道:“你可以怀疑我有所图谋,但世间如何我不太在乎,青丘向来与世无争,我也只想坚持我认为对的东西。”


在这世上,你身在之所决定了你该说什么做什么,像霍秀秀这种不管不顾将青丘推进火坑,只为一个‘对’字的天真想法,对梁湾而言实在太过难解。


她苦思冥想了片刻,追问道:“既如此,你为何逃了还要回来?非要在这风头浪尖上才能证明自己对的么?不是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逃不是办法。”霍秀秀认真地看着她说,“而且我相信吴邪哥哥。”


梁湾没见过他们所说的吴邪,只知十年前魂修一事算是闹得挺轰动,不过也没世间无道来得可怕,渐渐地,魂修也似乎变得不值一提了。


霍秀秀见她一直苦着张脸,便问她:“那你呢,为何决意跟我们来?”


梁湾猛地抬头,似是有些恍然大悟地看着她,可终只是摇了摇头,这问题连她自己也答不上来,只不过在思考得失前,她便已动身了。


而后,再也没有回头路。


既然没有回头路了,为何还要踟蹰不前,不去看那前路呢?


过不了多久,妖城中突然传来一阵爆炸声响,惊动了城中所有妖族。


紧接着院子也闹腾起来了,霍家两兄弟带着大批狐妖半夜就踹飞了自家妹妹的大门,丝毫不把她这宗主放在眼里,将几只狐妖押了进来。


其中一个冷冷地扫了一圈护在霍秀秀身前的胖子两人,开门见山就道:“妹妹,我还当你早已悔改,没想到竟然背地勾结修士,还派人打起了陨玉禁制的主意!”


他们刚收到消息,云踪城中酝酿多日的战火终于还是被点燃了,妖修拦截了一队秘密潜行的修士,从他们身上发现了陨玉禁制的阵法图,稍加排查妖城往来人员,就将背后这几只小狐狸给揪出来了。


勾结修士乃是大罪,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是为了先跟霍秀秀撇清干系,顺便将她拿下,上交汪家,以求将功赎罪。


昔日同族情分,终也抵不过大难之下明哲保身。


霍秀秀走上前去,这丫头平日里咋咋呼呼,但这种时候偏生能鼓起一口气,硬撑出妖族仙家的风范来,跟当年霍仙姑多了几分神似。


霍秀秀冷声道:“我霍家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


那兄弟俩从没见过妹妹这般强硬,顿时大怒,被血誓彻底控制的狐妖冲了上前,胖子一手捉住秀秀的领子,将她往后揪了回来,一刀扫飞了迎面而来的数道狐火,后边梁湾也坐不住了,抢上前去,插在了两方人马中间,露出了一双犹如烈焰的眼:“都住手!”


火焰随声掀起,将越众而出的几只狐妖接连逼退,周遭的风突然间变得燥热起来,整座院子仿佛都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那火焰一样的瞳孔是妖王的象征,在妖一族中,妖王的威压是必可比拟的存在,霍家兄弟大惊之下,纷纷住了手,惊道:“凤族汪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湾冷汗都冒一身了,妖王这江湖地位不如九门一宗主来的靠谱,谁有能耐谁来当,自古以来妖王出自汪家,无非是汪藏海背后做的手脚,使得火凤成为妖族之中至高无上的象征,但真要打起来,她自知还不如黎簇苏万两小孩厉害,而如今,能瞒得了一时也够用了。


好在她身边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见霍家人一时被吓唬住了,胖子顿时就机灵地抢声道:“这是妖王暗中办事,妖王自有妖王的道理,既然暴露了,你们最好当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伤了妖王一根毫毛,汪家绝不轻饶。”

  

就在他心惊胆战地胡扯时,爆炸声再次响起,这一回天际骤然亮起了一抹光,那道灵光就像琉璃上一闪而过的光华,飞掠过苍穹,往远方横扫而去。


陨玉禁制被触动了。


霍家兄弟纷纷反应过来,汪家再怎么吃饱了撑着,也不可能泄露出陨玉禁制的阵法图,难不成要帮敌人闯开自己家门么?


两人恼羞成怒,当即下令斩杀罪徒,然而这会儿胖子已经趁机溜到他们身后,切断绳索,将被捉了去的几只狐妖放了出来,一行人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见漫天妖火如雨点洒落,顿时撒开腿开溜。


他们前脚刚撤,院子里布置多时的阵法也终于启动了,爆炸的巨响彻响妖城,白光像是一个开战的信号般洞穿漫漫长夜,在霍家暂住的小院中炸开了一片火树银花。

  

胖子抬头看了眼烟尘滚滚升起的方向,吹了个满意的口哨,转头又见闻声出动的妖族,立马就换了张凶神恶煞的脸对秀秀说:“妹儿,你刚才好话都白说了,背地里该骂还是得骂,你吴邪哥他就是个坑爹货!”


不过坑爹的吴少主此时有恃无恐,听见四周喧响渐起,犹如千军万马合围而来,他甚至还有闲心思,无奈地对紧跟其后的张海客说:“你看,说了你跟不来,何必还要冒险呢?”


妖城有陨玉的禁制在,聚魔令那十年,北漠就因这道禁制迟迟僵持在这一线上,奈何这禁制再坚不可摧,与魂修而言也形同无物,张海客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宗主有命,我怎知你不会逃了?”


“区区你一人,我何必要逃。”吴邪笑道。


张海客又是一阵苦闷,这吴少主已非同日可语,张海客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他要真有心甩掉这条小尾巴,张海客就算跑断腿也不定能将人追上,不过幸而这人还有点良心,吴邪咬破手指,伸手在张海客额上写了一道血符,那道坚壁一般的禁制顿时也拦不住人了,被张海客轻易跨了过去。


修士向来对禁制这玩意很头疼,如今不必设法破开,直接将这透明的庞然大物无视,着实是个奇异的体验。


不过进归进了,禁制早被他触发,妖修也被打草惊蛇了,满妖城都在严阵以待,张海客不知吴邪闯万妖城的目的何在,但同时也有了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早有这打算,所以才没拦我触发禁制?”


吴邪故作神秘地笑道:“且放心,我有分寸,你若是嫌自己拖我后腿,到城外等着我也无妨。”


张海客并不觉得他做事还有分寸这东西,见密密麻麻的妖修分作两路,一路追着方才那道刺眼的白光,另一道已经快寻到这里来,便急着问道:“慢着,你得先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铁面生早已被你所杀,你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斩妖除魔还要那么多理由?”吴邪无奈地摇了摇头,抽出了雁翎刀,直视着前方说,“也罢,我可以替你们杀光汪家人,因为我这人向来是睚眦必报,不信你问张启山宗主,他知我屠过若芝门。”


张家传承渊博,魂修一道自然也有所涉猎,尤其是魂修重现于世后,张家几人都做了不少功课,这点吓唬人的说法根本骗不了张海客,他轻蔑一笑道:“你杀不了,魂修沾过人血容易走火入魔。”


吴邪回看了他一眼,不得不认同这些张家人知道的无谓东西可真多。


妖修转瞬就逼至近前,有云踪城一事在前,这里的气氛也早就绷成了一根弦,见有人竟然闯过了陨玉禁制,那根弦顿时被压到极致,妖修见了人二话不说就冲上前来,气势犹如离弦之箭,一阵妖风杀气腾腾地迎面卷来。


铁面生已死,汪藏海不在,只要闯过了禁制,这些小鱼小虾就跟龟壳里的软肉一样,根本不足为惧。


吴邪横扫一刀,万千条鬼魂从虚空中钻了出来,气势跟对面的妖修大军旗鼓相当,妖修看见突然冒出来的鬼魂大惊失色,后知后觉察觉他们面对的是个魂修,残魂刀枪不入,非寻常方法可攻破,然而电光火石间,双方已经交上了锋,原本整齐划一的大军顿时被残魂冲得杂乱无章。


张海客左右权衡了一下,虽说他本意不想掺和这场不明不白的战事,但来前张宗主嘱托过,唯恐吴少主出了任何差错,张海客只得苦叹一声,还是提刀跟在了吴邪身后:“捅马蜂窝的是为了蜂蜜,你白被蛰一通,总得为了些什么,你老实跟我讲清楚!”


吴邪头一次听张海客开玩笑,忍不住一笑道:“自然也为剖巢取蜜。”


妖修来势汹汹,可吴邪根本不屑于跟他们缠斗,在包围圈中左突右冲,从中撕开了一条口子,溜着半座城的妖修,朝着妖城中心长驱直入,远远看去,还真像群蜂紧追其后。


然而张海客摸不着头脑地跟他来捅这马蜂窝,努力说服自己乖乖认命时,就见吴邪半空中蓦地顿住身形,低头俯视着绵延千里的锦绣山河。


妖城借一道禁制隔开了乱世,在这方寸之地尽享他们觊觎已久的歌舞升平,二十多年来,都快将这原本荒芜冰冷的北漠构建出一个四时长春的桃源了。


妖城万家灯火如亿万星辰,繁华得不似人间,可吴邪看着他脚下这片妖城,就如同看着一只肥硕而险恶的水蛭,吸尽了四山九州的鲜血与安宁,才得以长成这么副脑满肠肥的姿态。


吴邪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雁翎刀起,对着藏在地底深处的禁制阵眼劈下一刀,无数残魂随即直冲而下,将地面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与此同时,云踪城一战尽管是个意外,但妖族眼见那陨玉禁制的阵法图,发现这群表面上不动声色的修士竟已将主意打到了万妖城中去,顿时大怒,弃城退回妖城前决意破釜沉舟,一举开启了藏在云踪城地底下的阵法。


诺大城池隆隆作响,大地震颤不止,青石铺设的地面开始龟裂,蛛网般的裂纹顷刻遍布城中,熊熊妖火从地缝中钻了出来,火光映天。


妖火扑不灭也烧不尽,城中到处是无辜百姓,黑蛇真人将千鸟盟的散修全派出去破阵救人,另一头,九门带人去拦截试图连夜逃回妖城的妖族,双方在护城河外大打出手。


自东山一事后,修界沉潜多年,就像是因世间无道的真相以及心斋堂的雷劫而一蹶不振,如今妖族方才发现他们看走了眼,修界这批人根本是有备而来的。


九门老一辈的宗主都换下来了,这些年有彻底没落的,也有重整的,渐渐又冒出了一批新面孔,十年间反倒是解语花后来追上,这位天赋异禀的解少主修为飞涨,转眼成了仅次于九门张家之下的人物,此时他手持长戟,现身城外,拦住了妖族的退路,已有万夫莫开之势。


正当云踪城妖族且战且退时,忽闻北边远远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红光照亮了天际,周遭顿时亮如白日,而后自北边而来的狂风挟裹着一阵刺耳杂乱的尖啸声,山呼海啸般席卷而过。


有人惊诧地问:“出什么事了?”


妖族这边同样也是凝重无比,那是他们坚守多年的北漠,除了李家宗主以命相搏破开一城禁制,向来出不了乱子,这刚收到修界探查陨玉阵法没多久,北漠那头就传来这动静,让他们不多想也难。


不等其他人猜出个所以然来,就见飓风之后隐隐出现了一批人影,背后还追着一屁股的妖修,突然间,火光一闪,巨大的火凤骤然现身,展翅一拦,在半空中卷起了一道火墙,将数不清的妖修暂时堵在了后头。


当中有个胖子屁滚尿流地飞过来,隔着老远看见云踪城战成一团,也不管谁占上风,当即撒开了嗓子大喊道:“破啦!他娘的妖城禁制终于破啦!快来教训这帮龟儿子!”


小花眼看城外的这帮妖修开始惊慌失措起来,纷纷逃窜似的往北漠赶去,当即下令:“杀!一个都不能放过!”


杀伐声震天,紧追在胖子几人身后的狐火就像一颗信号弹,无数幽蓝的火光自北方而来,像是流星成群从云踪城上空飞掠而过,陈文锦仰头看着狼狈归来的几人,勾起嘴角笑了,随即将一道命令吩咐了下去。


久候多时的黑鸢振翅而起,一声尖唳,掀开了仙妖两族乱战的序幕。


不多时,开战的消息随着黑鸢的鸣叫声往四面八方传开,这还是当年修界结盟时定下的规矩,可自从心斋堂以来,黑鸢再也没像战鼓般响过一声,足足沉寂十年,如今再次听见这鸣声,无数身在远方的修士先是一怔,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纷纷动身往黑鸢所在的战场奔赴而去。


百里开外的妖城也在奋起反击,北漠的妖修开始倾巢而出,还有蠢蠢欲动的妖族抢先开始了窝里斗,有像吴家灵犬般跟修士往来密切的妖族在助阵,有深藏洞府中的修士重新执剑出发,有妖谷仍在负隅顽抗……


中洲、北漠,战火紧随黑鸢绵延开来,燎原了整片死气沉沉的大地。


胖子气喘吁吁地累趴在营地时,还不忘听着战报,得知妖修节节败退,心中激动难耐,像是大仇将要得报,他望着万妖城的方向,等吴邪归来。


可云踪城外的战局慢慢往北转移了战场,临近几个妖谷自云踪城两侧包抄而来,营地中数不清的人匆匆赶去,又有数不清的人被抬着回来,那人依旧不见踪影,不知怎的,胖子忽然想起前些天他劝吴邪时所讲的话:“当年掀起战祸的裘德考尸骨早就寒了,如今你又来重蹈覆辙,地狱门前僧道多,修行之人,跟因果这玩意扯上关系,你日后可没得好。”


吴邪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我不怕报应,况且这又不算什么难事。”


而此时,陨玉禁制已破,当时淡定自若的他却还没从妖城中归来。


胖子皱了皱眉,心底总有些不安,这时战报传来,云踪城急需人手,他只能将这点不安按捺下来,转身往城中去了。


一场战从天黑打到天亮,又从天亮打到天黑,终于有了片刻调息时间,云踪城外到处是养伤的修士,胖子扫荡完云踪城妖修回来,修界里的大人物都已齐集于此,正围绕着霍秀秀带回来的阵法图商量怎么攻取妖城。


他四处转了一圈,没发现吴邪,倒是在营地里遇上明峰那两个被放养的小子,胖子特地上前打听了一下,两人表示吴邪留给他们的传讯符都放飞了,这位不靠谱的大师兄还没回过信,他们正斟酌这最后一道传讯符是继续喊师兄回来,还是该让瞎子长老过来收尸了。


明峰这没心没肺的风格很对胖子胃口,他跟俩小子又胡天海地侃了一阵,骗走了他们的传讯符,之后摆脱了纠缠不休的医师,带着一身伤漫无目的地往北走了一段,妖修都退守妖城了,胖子也不知该有勇无谋地闯一闯,还是继续等消息为妙,难得愁肠百结了一顿。


直至来到了凡人送别的一处长亭,过了这道线容易被妖修盯上,胖子准备打道回府,忽然看到有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跪在官道上,灰头土脸的,大概是个凡人,那人头朝着北方,长跪不起,不知在拜什么。


长亭旁边有座小土地庙,里面早就鸠占鹊巢地摆了座妖像,胖子在两者间来回扫了下,嗤笑一声:“别太虔诚,那帮龟老爷救不了你们,早晚被我们打掉龟壳,屁滚尿流地回到他们该回的地方去。”


那人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胖子,认出了他,这才低声说道:“……仙长误会了,我不是来拜神的,还有,多谢仙长在云阁地牢的救命之恩。”


地牢里捞回了百来人,胖子对他们没什么印象,古怪道:“你在这做什么?我告诉你,此处很危险,我捡回你小命,不是让你不要命的。”


那人忙道:“我会走的,请仙长让我再等等,让我等一个人!”


胖子:“等人?我说啊,就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哪会等得到人啊?”


“不是,前些日子我们刚来到中洲,遇上过一位仙长,他帮过我们,我却……却对不住他。”那人低着头说,“我想跟他道个歉。”


胖子听得更加稀里糊涂了:“那你怎么不回云踪城,偏要等在这?”


云踪城在彻底成为一座废墟前,千鸟盟便先一步将百姓送出了城外,如今妖火已灭,云踪城也成了修士暂时落脚之处,按理说,要等人还是找人,都是城中更为安全方便。


那小伙子抬起头,苦着张脸望向北边:“两天前那场怪风,跟帮我的那位仙长的感觉很相似,我想,他应当在那头,若仙长回云踪城,我在这总能遇得上他。”


胖子愣了愣,听完叹了声气,对他说:“得了,我认识他,他有重大任务,三两日未必能回城,你们这帮人还是别在云踪城久留了,有事我可以帮你传个话。”


“有劳仙长!我、我……”小亲卫当即振奋了起来,他知道修士要清城,凡人是不能待在这了,可张了张嘴,道歉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他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去了。”


这事对仙长而言确实不算大事,他也并不知情,小亲卫是良心过不去,乃至于彻夜难安,寻了好几天的人,也无非想来求得谅解,以仙长的为人,自然会原谅他,毕竟这事不痛不痒,不值得仙长放在心上。


然而想借这分文不值的原谅来抚平心结,也正是他的卑劣之处,可惜有些事不是往往都能亡羊补牢,从做错的那刻起就注定像枷锁般牵系着他的一生。


小亲卫沮丧地低着头,起身将要离开,忽然瞥见旁边那座妖像,顿时皱起了眉,搬起一块石头将其砸了个粉身碎骨,那妖像支离破碎的眼珠滚落在泥土上,直直地狰狞地盯着他。


小亲卫惊恐地退了半步,咬住发颤的牙根,手中大石又猛地砸了下去,他心中升起了难以言喻的快感与悲哀,像是穿过阴森可怖的丛林,越过了高不可攀的山,终于窥得一丝天光,然而他回首来路,却无半点豁然开朗,只见沿途的懦弱与卑怯,将他的可鄙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下。


到最后,小亲卫还是低着头地走了,他背叛了仙长,间接害死了王上,唯有一死可以谢罪,可底下还有一批等着安置的将士,还有远在千里外惶惶不安的百姓与朝臣,容不得他逃离这场煎熬。


小亲卫像是终于懂得当年斩杀先帝,带领百姓迁都时的解将军,何以时常噩梦缠身,何以夙兴夜寐地混在军营中,以及曾对他说的那句忠义两难全——他的路还很漫长。


而他永远只能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胖子沉默地目送他回城,想起了云踪城横七竖八躺在街上的尸体,想起了门缝中惊恐地窥视着的视线,最后看着地上那堆碎石块,有点欣慰。


修界这些人重新聚集在云踪城,重新揭竿而起,但却连凡人都忌惮着他们,就像看见群可笑而不自量力的丧家之犬,试图扑过去反咬一口。


可原来所有无人问津的牺牲,所有锲而不舍的努力,并非毫无价值。


改变,往往是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开始的。


胖子在长亭等了两个时辰,转身返城,将这事写在最后一道传讯符上,放飞了出去,又三日,修界举兵进攻北漠妖城,吴邪仍旧音讯全无。


临出发前,胖子一拳砸碎了墙壁,咬牙切齿道:“他奶奶的,他跟我说最讨厌舍生取义这套!”


黎簇苏万两小年轻吓得噤了声,看着他怒气冲冲地飞向了妖城,认定他们大师兄会被胖老祖五花大绑地拎回来,吊房梁上挂个三天三夜。


可惜他们都猜错了,胖老祖这一趟注定空手而返。


吴邪咳出了一大口血,张海客好不容易将他从马蜂窝里拖了出来,摆脱了密密麻麻的追兵,藏身在了北漠一处荒林之中,这时才顾得上看他一眼。


吴邪脸无血色,唯有刚染了一丝心头血的嘴唇殷红得渗人,张海客皱了皱眉,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只探得脉中一片乱象,魂修的脉象大概跟寻常修士不同,张海客皱着眉探了半天,没能探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他平放在山石上,转身慎重地在四周布下防御阵法,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就在他一口气还没能松到底,忽然就见一道灵光倏地飞来,迎头撞在了阵法上,张海客赶紧在这传讯符飞蛾扑火前拦截了下来,拿到吴邪跟前,让他躺着听完了师门跟胖子三纸无驴的废话。


吴邪艰难地笑了笑:“那小将士认识我,是他的道运。”


以前在东山,这人还有几分正经,可这几日相处下来,张海客发现他变得太多,不过很快也习惯了他的满嘴胡话:“估计这人道运不佳,将来是成不了大器了,别躺着了,我伤药都用完了,能起来打坐调息吗?”


吴邪摇了摇头:“我再歇歇。”


张海客扫了眼面如缟素的吴邪,也不知他内伤有多重,不免心有余悸,好在他没听这吴家人胡扯,要是他早溜了,没准现在吴邪就跟那阵眼一同魂飞魄散,那他只能提头回昆仑见宗主了。


“你们实在太胡来了。”张海客说,“别说是陨玉,就是这么大一个阵的阵眼,岂是容你直接攻破?你朋友怎能放心让你去?”


吴邪就笑道:“我骗他们说,这么个阵,对魂修来说跟斩个铁面生差不多,云阁那日我能毫发无伤,闯个妖城算不得什么,千鸟盟跟九门都急于打破僵局,他们只能听话帮我吸引妖修注意力去。”


“他们还是太小看吴家人了。”张海客哼了一声,“我还当逞英雄是我家宗主的毛病,看来你也病得不浅。”


吴邪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不知是玩味还是正经的意味深长地问:“那你觉得,我跟他,谁更无药可救?”


“就冲你这脑子伤的不轻的话,等回去,我估计得挨宗主罚。”张海客无语地看着他,“说到底,你何必要一个人硬撑,云踪城又不是没人在,再不济,九门当中应该也有你们吴家弟子,总归是信得过的。”


吴邪翻了个白眼:“事后再牵扯上魂道,还不又是一茬乱事,再者他们需要妖王,一个倒戈向修界的妖王,将阵法图从妖城中带出来的妖王,妖族同气连枝的根基尚浅,不少妖谷从前都是跟修界交好的,若是得知此事,妖城定会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汪家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张海客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了吴邪是早有预谋的,也明白他当日为何执意不肯去见张起灵,看来就算没有陈文锦帮他牵线搭桥,他也早打算孤身闯一趟北漠妖城,然而那也必定比现在更为凶险,张海客觉得他大概明白了一点吴邪的意图所在。


张海客:“你这么做,是为了宗主?”


可话刚出口,他又觉得不对,太上忘情的修士眼中恐怕就只剩大道,世间人也好,人间事也罢,又有什么值得他们付出心力与性命呢?


吴邪没反应,看样子像是累了,静静地看着天。


张海客顺着他的话细细地琢磨了一下:“其实魂道也不算什么,你可以借此机会将功赎罪。”


吴邪一笑:“何必还要扯上我的名头呢,就让魂修葬身北冥吧。”


张海客总觉得这话说的,就跟这位吴家少主早就超脱了似的,为昔日安宁浴血奋战的修界留不住他,这纷繁人间留不住他,甚至是那藕丝般脆弱而纠缠不清的感情也留不住他,终有一天,他将乘风去往远方。


张家对云踪城事只了解个大概,并不打算深究,而且兴许是太上忘情的缘故,吴邪时不常给人一种游离世外的感觉,搭理他成了件很糟心的事,张海客问不出什么话来,干脆闭眼打坐,也忘了问吴邪为何不回信,忘了问他一个魂道将来打算怎么办,从而错过了察觉某种结局的机会。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张海客感觉到了一丝冷意,而后他像是听见吴邪说了什么,睁开了眼,只见吴邪还是躺在山石上,没挪动过半分,却也没让人省点心地休息养伤,而是朝天上伸出了一只手。


天上下起了雪,妖城的禁制被打破,雪终于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北漠的树大多光秃秃的,像无数根直指长天的针,刺向灰白苍穹,树梢枯枝上已经挂满了星星点点的雪粒,可没有一粒雪落在他手心上。


吴邪像是知道张海客醒来,问他说:“昆仑下雪也是这样的吗?”


张海客只知雪都是雪,没什么区别,再者,提起昆仑又是一件糟心事,他只好言简意赅道:“北漠的雪积不厚。”


安静了好一会儿,吴邪又说:“反正这边也没我们什么事了,不如去昆仑看雪,如何?”


张海客一脸凝重看着他,没有回话。


“怎么?”吴邪看了他一眼。


张海客顺口道:“你的伤……”


“这才是他让你来的目的?”吴邪冷声打断了他的话。


眼看瞒不住了,张海客倒也看得开,他喟叹道:“昆仑如今不比北漠好到哪去,你伤势未愈,去昆仑岂不是找死,宗主不准你死,我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也得让你赖活着,这事就别想了。”


“呵,他真以为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吴邪一手撑在身后坐了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张海客心下一惊,发现这人的伤忽然就像好了大半:“你……!你竟然装伤来骗我!”


吴邪扬起嘴角笑了:“你不是从没小看我吗,多谢相助了,此地安全,你且先在这养养伤,省得坏我大事。”


说罢,他纵身一跃,御剑飞起,转瞬就不见踪影了。


张海客为了逃命还要救人,真元早耗得差不多见底了,不料被这翻脸不认人的玩意算计,这时怎么也不可能追得上,眼睁睁看着他往昆仑的方向去了,张海客立马摸向储物袋,打算先传讯回去,却只摸了个空。


吴少主办事滴水不漏,就连传讯符也被一并顺走了。


张海客怒骂一声,好在张家万年传承,总有几样压箱底的招数让人防不胜防,只见一条蛇从他衣袖里爬了出来,沿着手臂仰起了头。


张海客跟它对视了一眼:“我尽力了,去报告宗主吧。”


他看着蛇慢吞吞地爬回原处,隐约预感到昆仑必定不得安宁,只好无奈地继续调息,而远在昆仑的张小蛇摸了摸蛇的头,转身就跑去告状了。


另一头,吴邪一口气飞出去老远,嘴角突然渗出一道血,他用指尖抹了去,而后就着这点血在手臂上画了符,几近沸腾的真元被极大地压制下来,渐渐变得温驯了,他忍着剧痛,马不停蹄地赶往昆仑。


昆仑是万里的山,万年的雪,入了冬,天地皆是一片白茫茫。


雪没过了寸草不生的土地,没过了空无一人的村落,唯有自在观门前还照常燃着火炉,扫着雪,露出一点属于昆仑的、朴实无华的真面目来。


风声中似有若无地夹着邪祟的尖啸,一下下敲打着门窗,房屋一直咯咯地响,在自在观破旧的禅房里,张起灵正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外。


自张小蛇来过后,德仁大师发现他全副心神都搬了家,不知神游到哪去了,只好又敲了敲桌案,令他回过神来。


德仁大师上了年纪,经不住昆仑的严寒,正抱着茶碗,缩在煜煜的炉火旁,掀起皱纹层叠的眼皮看了看他,缓缓开口道:“为何静不下心来,外头有何事让你挂念吗?”


张起灵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默默闭上了眼打坐。


坐在他对面的德仁大师叹了声气,像是自言自语般絮叨着:“风声又变了,汪藏海恐怕已经找出了那扇门,留给你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老人家放下茶碗,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他教过这孩子许多年,教他固守本心,教他不为杀念所惑,算是他半个师傅,后来张起灵继任宗主也曾在自在观跟他学过佛,如今转个眼,当年那孩子都长得这般大了。


纵然他时时挑剔这张宗主没学佛的悟性,可这人也不全然一无所成,他还是撑起了张家,撑起更多他所不知的重担,走到了今时今日,德仁大师就像是头一回拿他当张家的宗主看待,而非当年他从张家陪伴过两年的小孩,也并非他教过的一个不成器的小弟子。


“你执意入青铜门,是在北冥中看到了什么?”德仁大师问他,却也不指望他回答,“无论你看到什么,这终究是条死路。”


他原以为张宗主早就收拢了心神,不料这番话还是进了他耳朵,张起灵依旧闭着眼,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曾见千年前的旧事。”


张起灵很敬重这位德高望重的德仁大师,幼时跟杀念较劲时只有这老和尚陪着他,甚至还领他通读佛法,尽管张宗主天赋有限,入不得佛门,但师徒之情仍在,哪怕张起灵对着谁人向来都是沉默寡言,天大的事只往心里放,唯独在自在观的德仁大师面前是难得坦诚。


德仁大师苦叹一声,但没训他,只是略带点疑惑问道:“旧事?”


“东皇一分为二,却仍徘徊于世间,他的仙躯在昆仑之巅化作仙门,而本该消散在天地间的神识扎根在北冥之渊,成了一棵树。”张起灵说,“我与他交谈,发现他陷入迷执,失去得道的资格。”


闻言,德仁大师那张天生的苦瓜脸不由得又沉了几分:“令世间人苦受万年煎熬的,到底是何迷执?”


张起灵顿了顿,不知是不知道,还是避而不答,他摇了摇头说:“自北冥归来,我搜罗世间道法,入古楼,曾妄想将东皇取而代之,却不料世间所求皆是天道之法,而非人道。”


这事在东山引起巨大轰动,远在昆仑的自在观也有所耳闻,德仁大师沉默了片刻,又端起茶碗喝了口酥油茶,暖了暖身,才接着问:“那你如今,可寻得那一线生机了?”


张起灵回说:“东皇遍阅人间事,入青铜门而成道,我应如是。”


德仁大师明白他的意思,自古以来,大道分阴阳,东皇与西王母就如同两尊门神,各掌一半,可两位尊者也并非从一开始就位列仙班,张起灵花了三千年重走东皇的成仙路,东皇不愿守的门,他来守便是。


“可那扇门死了。”德仁大师说,“你也知,那些邪祟如同尸骨上围着的苍蝇,每逢门开,不知要吞噬多少人,这已不是一扇普通的仙门,你进去,可曾想过后果?”


闻言,张起灵近日来紧锁的眉慢慢展开了,他似是无谓,又似是坦然地淡淡说道:“若我成道,自当飞升成仙。”


是成道,抑或是殉道,终究是不在这世间了,那么去想后果也是毫无意义——仙路,从来是条不归路。


德仁大师看着他又是一声叹息,纵横交错的皱纹全都压了下来,像是数千年光阴在他脸上刻满的愁苦与悲悯。


正当这时,德仁大师忽然察觉山上阵法中传来一丝诡异的气息,眯了眯眼,神色倏地凝重起来,语气中的怅然也一扫而空:“禁制都拦不住,这种时候,又是什么大人物来了?”


张起灵也有所感知,他猛地转头望着山下的方向,似乎终于盼到了不愿盼到的人,长叹了一声,站起身跟德仁大师行礼告辞。


德仁大师见他情绪难得起了波澜,约莫猜出来这便是令这位宗主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问道:“那是何人?”


“那棵树的迷执。”张起灵说罢,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了。


吴邪脚程快,只身前来也不过三两天的时间,只不过来了昆仑,附近半个人影也没看见,到处都是妖修肆虐过后的残痕,只有护山阵法还身残志坚地守着,他略皱了皱眉,也并不放心上,只顾得马不停蹄径自往山上飞去。


他跟张海客说是来看雪,沿途雪景在他身下飞掠而过,一点也没入得了他眼中,唯有一点闲心思还在想着:“从北冥之渊到昆仑之巅,也可谓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自在观那禁制声称能将所有活物打作凡物,却也拦不下一个魂修,但有一点,吴邪也不得不承认自在观的厉害,纵是妖城的陨玉禁制,他也不曾打草惊蛇,而在这雪山上,他刚踏过某条线后,便感知到覆盖着整座昆仑的大型阵法苏醒了过来,像是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吴邪猜想大概青铜门邪祟的缘故,张家跟自在观多少对魂修有点防备,可这阵法起不了多大用处,他如入无人之境般飞身闯入昆仑,然而不多时,他便不出所料地遇上拦路的,在山上巡逻的佛修训练有素地成群围了上来。


这帮吃斋学佛的都讲慈悲,对着再罪孽深重的敌人也留有一线,何况是吴邪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双方匆匆交了一回手,直接被吴邪掀飞了一批,这才得知这人单枪匹马上山,是来找张宗主的。


佛修们没听张家交代过,也不见他有信物,在这种备战时期,他们不敢随意放人进山,便让吴邪先候着,派人回去传话,话没传到,先是公子张顶着张黑脸出现了。


公子张在半山处追踪汪家的去向,一连小半个月都在焦头烂额中度过,不料听说了吴邪进山的消息,吃下去的火药一下子全炸开了花,他抱臂吊着一条腿,飞在半空中,远远地看了眼吴邪:“你怎么还阴魂不散!北漠那边都打起来了,那才是你吴家人该待的地方,跑昆仑来干什么?”


“你来得正好。”吴邪对他说,“我不管他是怎么个意思,你让他们放我进山,不然我没法保证不会发生什么玷污佛门清静之事。”


公子张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也不知宗主是怎么个意思,但不妨他回了自家地盘,也不得不摆摆谱了:“你想怎样?汪家虎狼在前,师兄们忙不过来了,你来捣乱,是想胳膊肘往外拐,好让我们昆仑死得更快些吗?”


“又如何?凭你们拦得住?”吴邪抬眼看着他,一手搭在了刀上。


周围原本已经松懈下来的佛修们齐齐又警戒起来,嘴上絮絮叨叨地念着经文,刷地将吴邪围在了其中,也不知是这帮和尚特别讲究些,开杀戒前还要先超个度,刺眼的金光转眼铺洒开来,看来应该是打算设阵将人困住。


吴邪不予理会,一抬手,只见黑影骤然从雪白的地面腾空飞出,阴森的黑风洞穿了佛光,打着卷横扫了一圈的人,刀未出鞘,顿时便是一片人仰马翻。


公子张没料到他真敢动手,坐在飞剑上险些被黑风擦了个边,他晃了晃,连忙稳住身形,大惊道:“你疯了!”


“我早疯了。”吴邪抬眼看他,公子张没料到他居然还有自知之明,然而接下来就听见他不温不火道:“不比你们宗主轻,他若是让你们来这拖延时间,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公子张被他这么一说,感觉活生生憋了股气在胸口,阵阵的闷痛,他们自然早就知道张起灵的打算,也认同入青铜门的做法无可厚非,毕竟连汪家都闯入昆仑了,再怎么着,那扇门也不得落入汪藏海手中,张起灵的做法再疯狂,他们张家人对宗主又如何的不舍,那也毕竟是合乎张家夙愿的。


他想摆明事理跟吴邪好好说道说道,可将要出口,他又飞快咬住了舌头,张宗主是绝不可能跟吴邪说这打算的,临走前还不是派张海客拦人去了吗,公子张飞快明白过来,他险些就被人套了话。


吴邪:“怎么,你们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拖时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昆仑被邪祟折腾了好几年,现下又顶着汪家这尊瘟神,公子张并不想跟勉强算半个自己人的吴邪打起来,但在这节骨眼上,他也有些难以定夺,正犹豫着要不要迎战,就见山上走下来一和尚。


那和尚是德仁大师的大徒弟,名叫扎西,佛修们见了他都低头行礼,纷纷让开一条路来,扎西大师面带微笑地穿过人群和缭绕不散的残魂,八风不动地来到吴邪跟前宣了声佛号:“施主,张宗主有请。”


吴邪扫了他一眼,将握在刀柄上的手松开了:“有劳大师。”


说是进山,也不过只到半山处的自在观,邪祟之灾一直未除,山顶的张家早就跟蝗虫过境般遭了祸,又有汪藏海打着青铜门的主意,张家回昆仑,也不敢贸然回去,只派了人先去盯着,暂时在自在观落了脚。


吴邪跟着扎西大师沿山路走了好半天,觉得这自在观的和尚大概是脑子有病,弄个禁制防御外敌也就罢了,这种备战时期禁制开放了大半,就连公子张也能御剑飞来飞去了,何必严于待己到连自己也禁了?


好在路也不算远,等吴邪开始不耐烦时,自在观已经能被他神识探见了,他干脆一把揪起这慢吞吞的乌龟和尚的领子,迫不及待的御剑拎人飞了过去,不等扎西给他领路,吴邪已经循着张起灵的气息进了自在观中。


吴邪拐过几道门廊,毫不迟疑推开一扇大门,进去时,只见张起灵端坐榻上,视线无遮无拦地跟他碰上了。


吴邪顿住脚步,一身焦躁都退得分毫不剩了,他看起来依然是那个不知是玄奥莫测还是故弄玄虚的仙人,莞尔而笑道:“还当你不等我了。”


张起灵深深地看着他,单刀直入道:“你不该来。”


“早前我跟你约好了。”吴邪自顾自地进了屋,反手掩上了门,“总得让我跟你道个别吧,我说过,我不过问你的事,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这么看我,依你们的脚程,回昆仑也有好小半月了,我还能在这看到你,难道不正是为了等我吗?”


张起灵不置可否。


“又或者是因你的心魔?”吴邪一言点中了他的心事。


张起灵转过了脸不去看他。


吴邪见状笑了笑,他视线一转,就落在了桌案的花瓶上,那还是他在云踪城时见的那只白瓷花瓶,上面新添了一圈符文,墨痕龙飞凤舞般融入了花瓶的画中,如同一首题诗,而那一枝桂花仍默默飘着香。


他走过去拿起了花瓶,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你那三万八千心魔,源头在我?”


张起灵从未跟人提及过心魔的事,不过旁人倒也容易猜,比如张家那几位,张宗主的杀念对他们而言都算是家常便饭了,三千年间,能教他上心的人与事并不多,再想想在北冥的那个情形,不难猜出心魔的源头。


但吴邪身为局中人,却要比他们看得更清些,他来到张起灵跟前,盖棺定论似的说:“你心魔不去,无非是因你疑我心真伪罢了。”


张起灵总算抬起头来看他,依旧像是在雾里看花,看不透他的真意。


可吴邪所言一针见血,他们相伴的时间总是匆匆促促,张起灵从未问过他是如何想的,那山谷小屋的夜里,吴邪问他要不要,他便要了,后来回想吴邪的所作所为,张宗主总有些不踏实。


就像是练刀之初,年幼的他被杀念带着领悟出来的一招一式,刀法锋锐,无人能挡,进境之快同样令人振奋不已,可在张起灵心底仍会惶惑不安,张家那阵子乱得连个老师都没有,他只能抱着秘籍自个儿钻研,他不知如此进步神速是好是坏,不知招式是对是错,一边生怕自己早就练岔了气走火入魔了,一边一步一脚印地闯下去,直到将来哪一天,前路将他摔了个粉身碎骨,又或是终得大成,方知自己走在哪条路上。


他也不知吴邪是否真心待他,毕竟吴邪从未曾明说,张起灵本该有把握的,便是到了今时今日,他也大可当做是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然而心魔无孔不入,一逮住空子就跑来质问他,那人骗了他,转眼就不要命地跑去了北冥,先前那段没头没尾的缠绵,他真的就能毫无介怀吗?


可介怀又能如何?难道吴邪承认那次无非是诀别,无非是为不留遗憾,又或是大方承认你心如我心,而后他真就能舍了这段念想,再无顾虑地投身入青铜门吗?


再多的眷恋也是无谓,张起灵并非想刨根问底,只是有点儿踩不准,这点无所适从梗在他心中不过如沙粒般大小,并不硌人。


可有些人偏生要与他作对,想将这一点沙粒堆成高山,坚不可摧地压在他身上,令他永世不得脱身。


吴邪捻下一粒桂花,含在嘴里,俯身落下一吻,浅淡的桂香瞬间游走在唇齿间,张起灵一时失了神,可很快,他就将吴邪拉开了。


吴邪也不恼,他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还满不在乎地说:“宗主心境不稳,还需多多修行,莫让晚辈们笑话了。”


“你想勾起我的心魔?”张起灵冷声问道。


他看似冷静,甚至下一刻就能提刀出阵,可咬碎的桂花还含在嘴里,吐不是,咽下更不是,心中乱没乱怕是只有他一人得知。


这世间约莫再没有人像吴邪一样,令他如此取舍不定了。


吴邪依旧是笑:“张宗主,花开堪折,折了便是,何必自苦呢。”


张起灵皱起了眉,忘了正捉着吴邪的一条手臂,手上不知觉用上了劲,没轻没重地留下数道红印,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恨不能将眼前这人剥皮拆骨吞了,好教所有的猜疑、取舍与绵长的折磨全都化为乌有。


可张宗主以杀入道,早就习惯克制心魔,欲念稍一沸腾,他便断去多余的想法,用更为不可撼动的意志抵挡了回去,然而直至吴邪抬了抬手,他才猛地想起松开,张起灵察觉自己有些失态。


正这当,山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邪祟的狂啸如怒潮卷来。


狂风冲开了漫山禁制,白光骤然大亮,门窗全数被风撞开了,屋内也被搅得一片狼藉,张起灵转头望着山顶的方向,从风声中感知到一股前所未见的妖气,神色无比凝重:“是汪藏海,他对青铜门出手了。”


吴邪漠不关心地扫了山顶一眼,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起灵,像是天要塌地要崩,通通都不如眼下的事要紧。


可自在观中难得一片喧腾,钟声急急地敲过三下,大小和尚都知这一劫躲不过,纷纷提着法器赶往山顶去了,张起灵身为张家宗主,更是责无旁贷。


张宗主起身让过了吴邪,如蒙大赦似的一把拿起刀,正要离开,他的脚步顿了顿,视线落在了院子的雪地上,那里有吴邪来时留下的一行脚印。


他没回头,但还是对吴邪交代了一声:“此事……日后再谈。”


言罢,张起灵也不管吴邪去留,头也不回地御剑离去,在自在观奔赴山顶的人流中落下个匆匆的背影,眨眼就隐没在昆仑漫天风雪中。


“日后?”吴邪心头一冷,白瓷花瓶甩手而出,在刚才张起灵打坐的位置上砸了个粉身碎骨,“好一个日后。”


若非他早料到张起灵的打算,恐怕真信了他这见鬼的日后。


迟迟赶至的扎西大师不善武斗,送走了门中弟子,就准备去安置客人,本想进门跟吴邪说道几句,不料赶了个正巧,遇上此情此景,这和尚颇有些鸡贼地果断缩回卡在门槛上的脚,远远对他点头致意:“施主,宗主有事怠慢,不如跟贫僧去隔壁喝个茶?”


吴邪懒得跟他们闲扯,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走过:“不用。”


扎西大师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手中佛珠不紧不慢地数过了三下,他便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忽然出声道:“施主何必让他为难?”


闻言,吴邪顿住脚步,转过头看着他:“和尚,你知道什么?”


扎西大师并不怕他,这年轻和尚仿佛天生就少根筋,恐怕就算眼前是头张牙舞爪的凶兽,他也能这么不知死活地上前讲佛:“有迷执而不斩,施主难道还不明白宗主的意思吗?”


吴邪看着眼前那面带微笑,似乎随时准备拈花的佛修,忽而一笑,看来他跟张起灵彼此都看破了对方,又不约而同地装着大头蒜,自以为能瞒天过海。


可吴邪哪怕听懂了扎西大师的话中意,也并没逗留,只颇好脾气地对那和尚道:“出家人,少管那么多闲事。”


风雪如刀,声声都在嚎啕,邪祟漫天飞窜,啸声不绝于耳。


青铜门千万年来矗立于昆仑之巅,沧海可化作桑田,高山可夷为平地,唯独这扇仙门始终一成不变,不染霜雪,亦不染血腥,犹如一面遗世独立的绝壁,居高临下地俯首天下众生。


汪藏海使了招声东击西,将整个修界都骗去了北漠,等汪家妖修来到昆仑,自在观的佛修本就受邪祟所累,如今又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除了山上阵法无险可守,顿时一溃千里,直至这时破开最后一道大阵,汪藏海来到青铜门前,忍隐已久的自在观终于还是等不及张宗主了。


双方在青铜门前战成一团,唯独门附近空出了一片无人之地,汪家终究是妖族,妖族无法靠近青铜门,只有汪藏海手持鬼玺,毫无阻拦地来到门前,所有的战乱喧嚣在他眼中都不复存在了,当下唯有这扇门。


他抬头看着青铜门上繁复的古篆,那么的傲慢而不可一世,汪藏海眼中尽是不屑,尽管这扇门耗费汪家万年心血,尽管他们千辛万苦才来到这,但眼前也不过是被东皇遗弃的一扇仙门,对他们而言分文不值。


这扇仙门的价值所在也只有被彻底毁掉,那么世间无道将无可逆转,也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汪家作主天下。


汪藏海伸出手来,将要把鬼玺放入旋钮中,就在这时,一把朴素至极的黑刀挟裹着冷厉剑风骤然袭来,势不可挡地横空劈下。


汪藏海反应极快,飞身退开的同时,百来只麻雀大小的火凤已成形,离弦之箭般破空而出,迎头撞上了密集如雨的剑风,那来势汹汹的剑气到底虚有其表,转眼就被火凤洞穿,在地面留下几个焦黑的大坑。


“原来是张宗主。”汪藏海看清了来人,负手而立,颇有几分闲逸地打量着眼前人,更多的火凤开始围着他盘旋,“你晚来一步了。”


张起灵倒提着刀,也是远远地打量着他。


他们素未相识,却早已暗中交手无数回,如今猝然相逢,彼此有种奇异的默契,就如同跋涉了万水与千山,来到了一个只剩你死我活的终点。


于是,两人之间唯有无言。


雪自两人中间落下,无声地印在地上,仿佛是个交锋的信号。


霎时间,风霜随刀而起,火凤如万箭齐发,冰与火撕开了风雪,不加迟疑的对撞爆发出阵阵雷鸣之声,碎雪与火花如烟花般一团团炸开,狂风朝四面八方撞去,时而冷冽,时而炽热,狂暴而零碎的剑气荡开了一片无尘之地。


所有人的真元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制,修为低的险些跪倒在地,双方都不得不暂时退避,可躲闪之际,也丝毫不敢停下手来,妖修趁火打劫,保命当头也不忘占一两刀便宜,而佛修仿佛也都忘了戒律,大开杀戒。


大地震颤起来,昆仑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巨响。


张家几人不得不跟着佛修们撤退,可仍瞪大了双眼盯着局势,头顶强风,恨不得冲身进去。


可胜负也仅在电光火石间,火凤冲开了密不透风的冰雪,凝聚成了堪比妖王的巨鸟,滔天的火焰撕开了单薄的剑气,迎头将张家剑修吞没了。


张起灵实力只恢复不到半成,能挡得了一时已算难得,这时被火凤伤得遍体灼伤,握刀的手也剧烈哆嗦着,他仍义无反顾地运起周身所剩无几的真元,可这回,新伤旧疾令他有些力不从心。


汪藏海看他拄着刀站起,又脱力倒在地上,久久没再移动半分,他曾将张家看得无比强大,世间无人能与之相抗衡,而后又亲眼看着它一点点倾塌,如今匍匐在他脚边上,心中并无一丝胜利在望的欢喜。


汪家长年累月的计划削薄了张家的力量,就像开拓一条河道,所有的准备都只为让世潮如他们所愿地奔赴这一终点,过程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终点在他们眼中也成了既定的结局。


汪藏海冷声道:“就连东皇都弃了世人,你为何还不放弃?”


张起灵没有答话,但手中还紧握着黑刀,真元还刀削斧凿般冲刷着经脉,张灿几人见汪藏海神色不明,当即冲出乱战的人群,围在了张宗主身前,一副蓄势待发地架势对着深不可测的汪家宗主。


汪藏海冷笑一声,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内,他旁若无人地走到青铜门前,那些刚要躲避的佛修们见状,当场怒喝,无数佛器跟法器掀起一片夺目彩光,朝汪藏海身后轰去,但通通被一抹火光轻描淡写地扫了回去。


汪藏海将鬼玺扣入了旋钮之中,朗声道:“东皇已逝,自此之后,天下唯有妖族可成仙,这世间也是我们囊中之物,蝼蚁可要切记别来自取灭亡!”


青铜门上符篆仿佛活了上来,流光闪烁,那鬼玺缓缓地锲入门中,随即,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鸣声彻响天际。


那扇尘封已久的青铜门缓缓动了,青铜门从里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那声音并非源自于门,而是风雪被卷入,落入无尽虚空,宛如万古的光阴在回溯。


在场所有人都禁不住屏住了呼吸,就像是生怕惊动什么东西似的,无数道神识探进洞开的门缝中,然而穷尽目力,也只能窥见内里一片漆黑,天光照不进分寸,仿佛一条通往虚无的道路逐渐显现在世人面前。


“万年了,终也不过为人作嫁,东皇,你当真愚不可及。”汪藏海不由地喟叹了一声,青铜门破绽百出地敞开,只消他给上最后一刀,汪家万年夙愿将成,世间再也没人能阻拦妖修当道的大势。


张灿额上流下了冷汗,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只结满冰霜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臂,他猛地转过头来,只见张宗主借着这点力道将自己慢慢撑了起来,他还紧握着那把黑刀,他的目光还锁在汪藏海身上,约莫像张起灵这种人,天生不知道适可而止。


可这时候逞强又能怎样?难道连刀都挥不动了,还能阻止得了汪家的野心?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拼死一搏都能换得转机,也可能仅仅是不自量力。


张灿狠了狠心,打算以下犯上,先将张起灵敲晕,撤回自在观再找德仁大师作打算,可不等他动手,就见张起灵眼中灵光一闪,在他眉间,麒麟魂符的黑印一闪而过。


张起灵功力仍有不足,只能将魂符之力融入内府之中,借此算是比强弩之末好上一点,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汪藏海缓缓抬起了手,无数火鸟在他身后振翅飞起,凝结成一只巨大的火凤,火凤仰天长鸣,烈焰化形的长羽扫过天际,热浪翻腾着滚向四面八方,昆仑万年的山雪刹那间便是一片冰消雪融,云雾蒸腾而起。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风声陡然加剧,那青铜门彻底大开,宛如成了个巨大的无底漩涡,开始疯狂地吞噬周围的一切,风雪也好,火凤也罢,甚至是游荡在昆仑的邪祟跟争斗不休的佛修跟妖修,通通都一股脑地被卷进门中。


汪藏海平静的神情终于被打破:“什么人!?”


他瞪大了双眼,调动全身真元,将自身也化作了半只火凤,犹如矗立在漩涡中的一根定海神针,然而紧接着,就见一抹黑风从门内探出,以迅雷之势自上而下斩落,触不及防地将门前的妖修一刀两断。


刚还声称将要凌驾天下人之上的汪藏海瞳孔骤缩,烈火飞溅开来,转眼就成了青铜门前的一片火光。


可他那句话所有人都听见了,青铜门中竟然藏了人,在场的无论妖修还是佛修,全都噤若寒蝉,怔在了原地,惊恐不已地看向那扇门。


青铜门中什么也看不见,神识落入其中,还是只有一片空无。


诡异的宁静持续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漫天邪祟飞梭而来,一头扎进了青铜门的虚空之中,所有人都回过神来。


战场之上,谁人也无暇探寻真相,佛修唯恐昆仑又遭劫难,忙着设法加固阵法,而边上的妖修大惊过后,很快冷静下来,未免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见状已经开始撤退了,可昆仑怎能容忍放虎归山,不等张起灵吩咐,张家门下弟子全数出动,要将汪家斩尽杀绝。


张起灵曾守了三千年的门,也从未见过这般情景,他将黑金古刀直插入地,勉强在狂风中稳住了身子,心头大石还未落下,但见眼前将要熄灭的火光忽而一晃,汪藏海从中化出半个身形来。


凤族妖王并非浪得虚名,再致命一击也能涅槃而复生,可汪家妖王之所以为妖王,乃因还有一道火凤魂符相伴相生,汪藏海境界虽高,但离涅槃还差着一线,做不到像梁湾这般变化自如。


因此这时候的汪藏海一半是人,一半是鸟,他在火海中挣扎、竭尽全力扑腾着翅膀,火羽无力地垂着,火花乱溅,他瞪目欲裂地看着面前的青铜门,那门中探出来的黑刀又重新消散,此时已然看不出一点端倪来。


汪藏海近乎癫狂地怒喝着:“这不可能!不可能!”


火光骤然沸腾起来,灼灼气浪涌向了那扇不可撼动的青铜门。


张起灵皱了皱眉,决定先下手为强,黑金古刀当即不遗余力地横扫而出,卷起漫天霜雪,在半空中飞快凝结成无数把利剑,寒芒如星,全都指向那不可一世的汪家宗主,而后万箭齐发。


火光被万千利刃洞穿,周遭被狂涛怒潮般的冰雪尽数封冻,汪藏海像只被万箭穿心的刺猬,可他却像是全无知觉般,仍奋不顾身地冲向青铜门。


张起灵绷紧了脸色,催动身上的真元,想要飞身上前将汪藏海拦截下来,可不等他出手,但见一股黑风自远处而来,兜头兜脸地直冲而下,犹如黑天倾泻下来,将汪藏海牢牢地锁在了原地。


残魂刺耳的啸声齐响,而后飞快地盘旋,缩了小小的一个球。


火光一团团炸开,想要将要幢幢鬼影炸得四分五裂,而雁翎刀的剑风已至,那被包裹成个大黑球的汪家宗主当场被一分为二。


汪家万年的谋划,终于随着一声巨响灰飞烟灭了。


张起灵见识过魂修的路数,此时忽然觉得这玩意跟刚才那把黑刀莫名相似,他心中一沉,顾不得汪藏海的末路如何,试图将神识探入青铜门中。


这时候,一只手忽然点在张起灵眉心上,将他的神识拦了下来,而后一把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等太久了,早已迫不及待了。”


吴邪不知何时赶了过来,他将张起灵扶起,似乎有些心痛他又弄出了一身的伤,还不分轻重缓急地嘱咐道:“先去调息吧。”


“他是谁?”张起灵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吴邪对他笑了笑:“真正用鲁帛书跟聚魔令引起这场战祸的,难道你还想不通是谁人藏身幕后吗?”


无论是裘德考,抑或是汪藏海,他们终究只是借用了鲁帛书,若非有这鲁帛书,裘德考不会入魔,汪藏海更不会肆无忌惮地将张家推至风头浪尖,那么真正蓄意引起这场战乱,又会是什么人?


这时,张起灵已经反应过来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说:“周穆……?”


吴邪点了点头,补充道:“可惜被门吞噬,早已疯了。”


张起灵扭头看他:“疯了?”


吴邪抬起一只手,指向了遍布昆仑的邪祟:“你知道这些东西,魂修管它们叫什么吗?”


张起灵神色凝重,邪祟跟残魂多有相似,可他从未深思,毕竟残魂游荡世间,不可能依附一扇门一棵树汇聚起来的,直至吴邪这般提及,他才隐约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吴邪说:“周穆乃是魂修,也唯有魂修,死后魂魄方能不灭,他写下鲁帛书,设计聚魔令,藏身在青铜门后,便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有人来此为他献上万年前不存在的百万魂灵,可惜,魂修沾不得人血,你们张家为解开一线生机之谜,牺牲了无数人,反而成了周穆的业报。”


可邪祟不仅在昆仑,北冥也有,张起灵皱了皱眉,隔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问道:“东皇也是魂修?”


东皇执掌世间魂灵,按理说,其实与魂修无异,这实在不值得一问。


又或者,他其实是想问,你是东皇吗?


吴邪不语,抬头望向了昆仑之上的天,风云在涌动,冰雪密不透风地吹来,有天雷隐隐响起,一道紫光霹雳骤然豁开了灰蒙蒙的天色。


在这片天地间,所有人都被天罚似的风雷压制得寸步难行,独是他一人,犹如行走在无人之境,将一切通通都不痛不痒地无视了。


“知道蟪蛄吗?”吴邪忽然问道。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


吴邪:“世间人深陷无边苦海,自以为求道能得以解脱,可大道虚无缥缈,谁又能说得清何为道呢?既一无所知,修行又该从何谈起?世人求道,终究也只如盲者见日月,蟪蛄妄言春秋,东皇认为道可致而不可求,求道而得道无非是一纸空话,遂一分为二,彻底断绝世人求道之路。”


道不可闻,闻而非也;

道不可见,见而非也;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大道无名、无形、无情,世人修行求道,大抵是强求不可求之事。


张起灵明白,吴邪所言乃是东皇迷执所在,这兴许不过是修士入门之时,试图去捕捉那无影无形的道法,在每个人心中升起的一点困惑,可纵是飞天遁地的大能,也始终无法摆脱最初的这一点疑问。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常名。


所谓道者,究竟终能为人所有吗?


东皇想必是抱着这个疑问,在煎熬中苦苦挣扎,最终将自己一分为二,而当张起灵在千年间遇见那棵树时,东皇已被迷执逼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了。


“你区区一介凡人,仍妄想将东皇取而代之吗?”吴邪直言不讳道。


他对此避而不答多日,终于还是不得不将他们之间的烂账通通翻了出来。


原以为的痛苦其实并不如想象中来的可怕,倒不如说是无比酣畅淋漓。


闻言,张起灵也不再隐瞒,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


张家万年所求只为一线生机,无关东皇如何作想,也无关世间人的恩怨情仇,他都要进那扇门,要成道,为世人开拓出一条仙路来,否则万年间无休歇的战乱与纷争又是为了什么?张家剑冢的碑林又是为了什么?


在这一刻,他仿佛终于能放下那些难舍之情,带着过往种种走向终结。


吴邪深深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宁可成全天下人,独独负我一人?”


张起灵却只淡淡说道:“我负天下人,唯不负你一人。”


吴邪大笑一声,仿佛听见了个滑稽至极的笑话。


张起灵置若罔闻,摇摇晃晃地拄着黑金古刀站了起来。


然而吴邪却拦在了他面前,天边雷光乍现,在他手中,雁翎刀锋锐的刃尖闪过一道雪亮的光。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让开。”


吴邪充耳不闻:“三百年前,你曾在古楼秘境开仙门,证明你有入天道的资格,青铜门中一线生机乃属人道,这不是你该走的路。”


“不必瞒我。”张起灵直言道,“周穆资质欠缺,西王母才授予他鲁帛书之法,他以百万魂灵为通往仙界铺路,虽能飞升,却终非成道。”


“那又如何?何必舍近求远呢?”吴邪冷声道,他脸上不动声色,可一字一句犹如锋芒,刀刀扎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他凉凉地笑了一声,“你既然洞悉一切,怎不去替东皇斩断迷执,令他重归大道?”


你怎不去斩了迷执,斩了我?


闻言,张起灵握刀的手猛地一紧,冰冷的玄铁勒得他手心痉挛似的作痛,可他只维持着面无表情,破釜沉舟地坦言道:“东皇不在,我既能开仙门,便足以掌管青铜门而成道。”


吴邪眯了眯眼,雁翎刀如游蛇般蹿了出去:“我的路,凡人走不了!”


雪亮的刀锋刺开了狂啸的风声与白茫茫的雪,直接迎上了一道漆黑的刃光,张起灵紧皱着眉,长刀一挑,滔天寒风骤然转了个弯,排山倒海般朝吴邪卷席而去,万千残魂平地飞起,两者毫无缓冲地对撞起来。


这一回跟上次的比试不同,上回张起灵可以任他闹任他玩也不动一分真格,他也可以让吴邪无数次、无数事,唯独这条路,他绝不退让。


青铜门前,风云变幻。


一边是至纯的黑,一边是至纯的白,天地仿佛被撕裂成两瓣,狂风荡平了周遭覆了万年的山雪,露出了张家无数代人留在此处的法器残骸。


张家人也不得不远离战场,退守一边,张灿站在几个师弟师妹面前,布下阵法替他们挡住剑风,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争斗,心里也惴惴不安着,不过张海杏这暴脾气可坐不住:“师兄,这算个什么事?我们就站这边光看着吗,都是自己人,还不如快下去拦着!”


她不光说得快,行动也快,话音未落就提着短剑准备上前了,张灿却伸手拦住了她,摇了摇头道:“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能插手。”


眼前这两人各自负了伤,又各自拼着命,抢着走上一条不归路。


无关恩怨,也无关天下,不是任何人挡在中间便能阻止得了。


吴邪的刀法虽称是万家剑,但走的是投机取巧的路子,再机巧的攻势也扛不住张家剑修势不可挡的一刀,残魂在漫天霜寒的剑气下愈发左支右拙,可偏生,吴邪又舍不得用魂修的术法伤了眼前人的神魂,只等张起灵一招破开攻势,雁翎刀迎上了漆黑的刀锋,溅飞了无数火花。


锋刃相错,两人四目相对,吴邪忽然冷笑一声,心念一动,张起灵顿时察觉不妙,通畅无阻的真元突然凝滞,他浑身一震,只觉内府之中安静多年的清心血符竟然动了。


那血符再次落地成形,清气溢满内府,渐渐地化出了吴邪的模样来,但这一回,并非心魔作祟,而是吴邪确实闯入其中。


他在很多年前,才许诺过不动那清心血符半分,如今却是食言了。


内府之中,吴邪缓缓睁开眼来,凝视着端坐在内府中的张起灵的元神,又扫了眼笼罩在整个内府之上的杀念,他冷笑一声,一股清静气劲骤然冲入其中,如同一滴水落入油锅中,顿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些日来张起灵静心凝神维持的平衡被搅乱,真元在经络中乱窜,又有心魔兴风作浪,张起灵气息一时不稳,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吴邪趁机一刀挑飞了黑金古刀,张起灵元气大伤,踉跄几步才总算用刀支撑住了,只要吴邪愿意,张起灵的心境就会彻底被他打乱,再无动刀的气力。


纵然张起灵有心成道,如今也无法再入青铜门了,于是吴邪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往仿若无底深渊的青铜门中走去。


可东皇成道,也得历劫万千,何况是区区一个吴家少主。


天地震怒,白日也变作了漆黑无边的幽冥,万千雷劫轰然落下。


在眼看着昆仑即将被轰成焦土前,吴邪抬头看去,怒视苍天,无数残魂随即冲天而上,带着毁天灭地的架势迎上声势相当的雷劫。


尖啸与雷鸣震耳欲聋,一下子响彻万里昆仑雪山,狂风横扫,附近一圈山峰皆被烈风夷平,露出了嶙峋尖锐的山石,碎石凌乱地砸向山脚,激起了一片白茫茫的霜尘。


张起灵全然不顾头顶上的落雷,半跪在地上,艰难地清醒过来,忍着气海翻涌的痛苦道:“东皇,你既已离去,为何还要涉足人间事。”


行走于世间,又如何能跟人间事脱得了干系?


张起灵其实并不想说这个,更不敢直白地问吴邪到底是怎么想的,尽管他也知吴邪心中所想,可眼前局面仍是令他感到穷途末路,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言不尽意。


他也知吴邪深爱着人间,他还记得那人曾嬉皮笑脸地跟他讲过话本里的故事,也还听过他在醉里梦里念叨过的那个吴山居,无论是滚滚凡尘,抑或是苦苦求索的修界,无论是灵智未开的小妖,抑或是逆天而行的魂道。


张起灵想,他怎能舍得了呢?


吴邪跟张家是不同的,张家没什么是不可割舍的,纵是张起灵也并无例外。


张起灵要入青铜门,提到了苦难众生,提到了张家夙愿,却不曾提起过吴邪,然而即便他不提,旁人也知他并非全无私心,张起灵希望吴邪所深爱的人间依然会在,只要吴邪愿意,他可以过得无忧无虑,所以黑瞎子说若吴邪能修成太上无情,能走得出一切爱恨离愁,能抛得开一切凡尘琐事,与张起灵而言是好事,毕竟他不在乎为了成全而舍去一切。


张起灵撑着昆仑万年夙愿,走过三千年岁,只为结束这么个世间无道的乱世,归宿早就定好了,他扛得住日渐式微的张家,扛得住分崩离析的修界,只剩这最后一步,自然也不该是半路摔跤。


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个结局呢?


可其实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


无非是情一字,从来是块不识好歹的绊脚石。


吴邪并不领张起灵的好意,他只是慢慢地顿下脚步,冷笑一声:“我不是东皇,我将走我的人道!”


他不是东皇,尽管他知道东皇的一切。


何谓人?何谓道?修行为何?


千年前,在永无天光的北冥之渊有一株参天的青铜神木。


寻求一线生机的张家道修跨过三万八千心渊阶,来到了那棵树面前。


树问他:“来者何也?”


道修回说:“人。”


树又问:“何谓人?”


道修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在他身后,青铜树上落下了一滴泪。


道修看破了树的迷执,却苦于无解,而东皇掌管世人得道飞升事,这是头一次,他被世人所遗弃,直至那滴泪投入轮回,转世成人,走过漫长的人世路,又再次阴差阳错地回到了神木之中。


吴邪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他曾横渡沧海,看遍世间人,历尽人间事,万年世潮浩如烟海,他在无止境的聚散苦乐中,终得顿悟。


起始与终结就像是一个圈,跋涉了万年光阴,终于回归原点。


青铜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吴邪投身无尽虚空之中,没有回过一次头。


青铜门中一切秩序缓缓开始流转,卷入其中的邪祟燃烧起来,虚空中有细碎的星辰在远方闪烁,被吴邪收入内府之中的青铜树犹如枯木逢春,又重新长出了枝桠,连带着他的凡躯消融,而后渐渐跟青铜门合二为一。


吴邪看见自己开始坠落,他的视线变得奇异,一时以肉眼看着四周,一时又像是在高空俯视着,甚至还能看见不知何处有一道通体漆黑的魂魄,那是万年间漂浮在虚空中的周穆神识。


吴邪跟这无知无觉的疯子一同坠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们将跟无数化作邪祟的残魂一同燃作细碎星子,洒落成了一把浩瀚星河。


吴邪本以为他的心够硬,足以彻底斩断一切尘缘,可亲眼看着万年间的一切终要尘埃落定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险些连带着他直挺挺的肩膀也松了下来,而后泪水无可抑制地落下。


四周是无止境的黑暗,有黄钟大吕,吴邪仿佛听见一道来自天边的声音,属于东皇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中响了起来,浑厚而低沉,染尽沧桑。


那把声音问他说:“你可曾后悔?”


吴邪却笑了:“我这辈子……嗯,我活得不长,黄土未曾埋到头顶上,不敢妄称一辈子,算来也就短短的几十年,却觉每行一步,愚昧狭隘便日渐加深,双目所及永远脱不离方寸之地,看不到的总要更多一些。”


“我见过田埂上就着粗茶淡饭说笑的人,也曾见过在锦绣丛中掩面落泪的人,我见过贪生怕死的大能,也曾见过桀骜不驯的凡人,这世间上,谁也不敢说比谁人好多少。一双手拿得起的东西有限,搁上这个,就得放下那个,所有人都为此或焦头烂额,或彷徨失措,或求道寻解脱,到头来,只有在看这世间最后一眼时,才知自己拿对了没有。”


“可对与错,临死前也全无意义了,人生一世,意义尽在取舍间,东皇,我既是你落入轮回的迷执,亦既是你本身,亦既是万物,万物于我无半分不同,唯有入轮回,来了世间一遭,取舍间方知当中的千差万别。”


“我曾为一无所有而痛苦,也曾将珍贵之物拥抱入怀,无处不在时,我看遍世间种种,却从不知苦与乐同样能刻骨铭心。”


“因此我不曾后悔。”


“绝无后悔。”


东皇又问:“此行,可有答案?”


吴邪面对一片虚空,感觉到自己的肉身也渐渐化为虚无,感知融入在天地之间,似是就在此处,又似是无处不在,也渐渐不知自己是人,是星子,抑或是东皇神识中的一缕迷执。


“东皇,这条路从一开始我们便走错了。我在尘世间走了一遭,发现但凡是人,皆知答案所在。东皇,道不可致,可我们为何要与天地争锋?我们脱尘出世太久,久到忘了情,忘了欲,可生而为人,怎能无情无欲,难不成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就能称之为人了么?”


何谓人?


人非天,非地,非日月,非鸟兽,非草木,非其它任何一切东西。


人生于迷途,徘徊于迷途,而后死于迷途。


正如穷尽一生地在无边黑暗中苦苦摸索,修行之人却纷纷去欲去念,潜入山林,远离凡尘琐事,冷眼旁观世间事,以为不为七情所惑,便能摆脱一切苦难,寻得一丝天光,然而无明之苦始终如影相随。


当今的各家道法都走在这么一条歪路上,一味将人塞进这么个无情无欲的模子里,克制、压抑甚至扭曲本性,最后往往只捏成个满嘴教义的泥偶,结果给世潮浪花一冲,到底还是一滩泥沙,纵然有能从中领会到一点真意的,到头来迎接他们的也只有天道之法。


尘世间的悲欢苦乐成了修士眼中的洪水猛兽,可所有人都忘了,人之所以为人,乃因无明才是人生常态,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解脱,修行所求,亦不过是在这万千苦难过处的夹道求生,此为真正的人道。


出世是最轻而易举的,世间最难的修行,是入世本身。


青铜门再度封闭,金光一闪,彻底隐于无形。


雷劫来的毫无征兆,退去时又如万马齐喑,不多时,昆仑又重归静寂。


张起灵跪在青铜门前,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漫天飞雪覆了焦土。


围堵在昆仑的汪家人已作鸟兽散,佛修们正漫山遍野地循着妖修踪迹追捕,望不尽的茫茫雪山中,时不常能见一团佛光闪现,掀飞一处山头,张家人也被派往各处协助清理余下的邪祟,路经自在观时,张灿把事情跟德仁大师说了,若说张宗主能听进谁人的话,他们也只能找得到自在观这位掌门。


德仁大师闻讯而来时,昆仑之巅的青铜门已不见踪影,人与妖修都散了个干净,他只身前来,只见一个被雪埋掉的身影,深深低着头,神情看不分明。


德仁大师走到张起灵身后,轻声念了遍往生咒,见张起灵始终无动于衷,又宣了声佛号,对他说:“人死不能复生,那魂修从黄泉归来,并非死而复生,只为走完他的末路罢了,你学佛千年,可勘得破?”


良久,张起灵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德仁大师又问:“可看得清?”


张起灵还是摇了摇头。


雪无声地落在他们身上,德仁大师一身老骨头开始作痛,他冷得打了个哆嗦,却仍默不作声地陪伴在张起灵身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缕微不可察的清气自内府中升起,张起灵一怔,猛地抬头看向远方苍茫天地。


自在观沉寂多年,但事后反应却是极快,世间无道的真相乃至汪家败退的消息飞快从昆仑传达开来,犹如一声惊蛰响彻寒冬,一夜之间,四山九州不论仙凡妖魔都为之震惊。


修界飞快地聚集了更多的势力,更有妖王助阵,不断有妖谷倒戈相向,吴家灵犬带头掀翻了南山数座妖城,霍家宗主甚至连带着整个青丘倾力相助,局势一边倒地倾向了修界这头。


九门张家深知机不可失,张启山亲自奔赴北漠,联手九门及千鸟盟,顺着阵法图接连破除陨玉禁制,妖族造就的永无冬寒的乐土被战火烧尽,修界的大军长驱直入,横扫了整个北漠。


据传,北漠鸣金收兵那天,大雪纷飞,拥抱了暌违已久的土地。


汪家余孽逃亡的消息传来,黑蛇真人亲自率领千鸟盟一众散修围追堵截,一个个汪家人接连被击杀,据说这一次的追捕足足横跨了大半个人间,然而大胜而归时,黑蛇真人却再也没出现过,有的人认为她已殉道,有的人认为她伤重退隐,唯有胖老祖清扫战场时,会留意有没有一条黑蛇。


战事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大半年,妖修终于不堪重负,决意退回妖谷,各族宗主跟修界签下永世不再踏入人间的血誓,当日,普天同贺,无数座妖像被砸烂,凡人终于重归平静安宁。


至于那仇视妖族的妖王,妖族败退已成定局后,便再也寻不见踪影了,但偶尔会有见过妖王几面的修士在流窜的散修中,看到有个修医术的姑娘,跟那妖王有几分相似。


又半月,张启山在东山心斋堂旧址,闯过最后一道雷劫,登仙门,在大半个修界的目睹下,证实了自在观佛修所言。


四山九州多少枯骨才堆成了‘功成’二字。


万年间多少苦苦求索才终于窥得道法始终。


这些清心寡欲的修士们,抬头看着雷鸣闪电,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天光从乌云间隙中漏下,一个世间无道的时代宣告终结。


——人间浩劫,至此方休。


世人都道,昆仑是一片冰天雪地,细嫩的叶长不出,娇艳的花开不成,但在雪山腹地,却有处不为人知的山谷,山谷中汇聚着异常温润的灵气,因而常年温暖如春,盛开着一大片望不见边际的花海。


花不分时节地怒放,满山谷浸在幽香中,风吹过,花朵如浪涛般翻涌。


这片仙境少有凡人踏足,但自在观的佛修却是走得熟门熟路,不止花海,他们熟悉昆仑的每一寸土地,知道哪里有泉水,哪里有山穴,哪里有猎人暂居的小屋,对入山的路线更是熟烂于心,禁制再次无差别地笼罩着整片昆仑山后,他们就自动自发地成了凡人和修士的领路人。


但沿着山脊走来的德仁大师,只是跟在黑衣道修的身后走着,他除了当小徒弟时来藏花海采过几次药,就再也没走过这条路,因此时常要看看附近山势辨认方向。


身为自在观的掌门人,德仁大师是将这条路线反复记过无数遍的,只是记得再清,也没前面这道修走得熟。


半路休息时,德仁大师坐在石头上对他说:“花海灵气充沛,又是温润至极,但花开永远只有一种奇特的清冷气味,称之为藏花香,传说藏花香乃是灵魂故乡的气息,因而不少凡人想入山寻得花海,见故去的亲友一面。”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只是沉默地转过头去,望着花海的方向。


德仁大师并不气馁,即便对着木头,他也能自言自语般说下去,不过有的时候,他也偏爱挑着这位宗主无法忽视的话来讲:“当年白玛凡躯深埋花海,魂魄消散于天地间,其中一缕残魂心存执念,留在了花海中,才与你见了一面。”


张起灵终于回过神来,认真地看向他。


德仁大师满意地对他颔首,不温不火地说道:“若心无执念,再多的藏花香,也牵系不住他的魂魄。”


张起灵没说什么,他做过太多徒劳的事,不在乎漫长的等待。


“求道有三境,世人大多深陷迷途,至多只能徘徊于‘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修行之人修心养性,窥得见‘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而第三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仅有屈指可数的修士能走到,你曾经也算一个,而他,却是又往前多走了一步。”德仁大师摇了摇头说,“他身为东皇,这便是他的归宿,宗主想替他坐守仙门,让他继续留在他深爱的凡间,不惜以身成道,乃是情深义重之人。”


张起灵只淡淡说道:“可他不稀罕。”


德仁大师说:“他修成太上忘情,怎可一概而论。”


“若他真修成太上忘情……”张起灵顿了顿,忽而一笑道,“在他眼中,永远只有万古长空与一朝风月,又怎能再多走一步,返璞而归真?”


这是近来他传讯去明峰,质问黑瞎子后才恍然大悟的,张起灵自从在云踪城中再见吴邪,就从未认为他真修成了太上忘情诀,正如黑瞎子,他在北冥之中眼睁睁看着吴邪运起法诀,从未认为他徒弟修炼失败了。


其实他们两者都没错,张起灵不知吴邪在青铜木中迈过几百几千年的光阴,可他能想象得到,作为吴家少主那短短几十年,就像在暴风雪中明灭不定的烛光,任凭风雨将他揉圆捏扁,随时都可能被万年世事冲刷得踪影全无。


可吴邪走了很远很远,甚至很有可能,他又重新成为了东皇本身,然而兴许是心存执念,叫他不断挣脱,牢牢地捉着法诀带来的一丝清明回来了。


“天地以其不自私而故能成其私,他为天下苍生而成道,亦为宗主而成道,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德仁大师钻研佛法,谈起道来却也头头是道,他苦叹了一声,“宗主想求一个善果,如今他有成道之大功德,何曾不是另一个善果呢?”


张起灵摇了摇头,说:“我为我心,不为因果。”


德仁大师不依不饶地劝慰道:“爱尽苦灭,得安乐处,你若能勘破红尘,如今已可修佛。”


张起灵曾经学佛千年,终是不得其解,被眼前这位老前辈一棒子打作只能站在佛门外的不成器的弟子,这时德仁大师终于承认他不再是个空壳子,张起灵却并无半点求佛之心。


他只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一句话:“大师,生来所求若只为长生,那长生又是为何?”


佛道两家大概天生是谈不到一块来。


他们又沉默了下来,等德仁大师的老骨头休息够了,又继续赶路。


天色从晨曦转向薄暮,暮色又渐入长夜,他们终于来到了花海。


天幕西倾,星月高挂,花海到处都是一片昏暗,花瓣上的露水染湿了他们的衣服,德仁大师为他开放了花海禁制,张起灵像是近乡情怯般,在花海边上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了过去。


花海之中有一张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人,那是张起灵重回北冥故地,收拾起青铜木的碎片重铸,而后又一笔一划雕出来的躯体,跟吴邪一模一样,但只是个空壳,没有一丝活气,甚至跟物件一般,连腐朽都办不到。


白玛只剩一缕残魂,仍想留在花海再见自己的孩子一面,而吴邪三魂六魄俱全,徜徉在天地间,无所不知,无处不在,青铜木乃是他的根,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显形,然而他却迟迟不肯归来。


张起灵不太敢承认德仁大师所言,承认吴邪对他不曾留有执念。


可这具青铜化形的肉身依旧只是一件死物,张起灵抚摸着他的脸庞,不由地叹了声气:“你何时才肯回家?”


花海之上,只有不停不歇的风声在呼啸,无人回应。


花海灵气奇特,生人是不能常来的,唯有自在观采药时禁制才会开放,张宗主好不容易来一趟,来时急切的期盼荡然无存,他站了好半天,德仁大师忍不住催了他一声,张起灵才终于收回了心思,就在他转身去帮德仁大师采药时,长袖却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张起灵猛地回头,就见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跟他四目相对。


吴邪张了张嘴,他还没习惯这副新的躯体,一时没能发出声音来,张起灵却仿佛明白他所有未能出口的话,将吴邪的手牢牢地扣在掌心之中,张家磨炼出来的以杀入道的剑修,这时候竟会禁不住手抖得连东西都捉不住,而后张起灵再也抑制不住地一把将他抱住。


吴邪也想去抱一抱他,可苦于还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张起灵伏在他身上,清楚感觉到这位张家剑修全身都在发颤,含混的痛楚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漏出,像是野兽嘶鸣,像是极乐与极苦交战,让他才醒来,就生怕张宗主心魔又出什么岔子。


良久,张起灵才终于找回了话音:“三百日,天下都太平了,你终于肯回头了。”


吴邪的心狠狠地一跳,他艰难地抬起手来,搭在了张起灵的背上。


他想,像他那固执心硬的爷爷,在迎上最后一道天劫前,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此生尘缘,他打小就知道跟吴老狗作对,肯定不如爷爷心硬,也肯定对这世间有更多的迷恋,既如此,为何那时不回头去看他一眼呢?


他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不多时,吴邪的魂魄渐渐跟这铜铸的躯体相容,僵硬冷冰的心头处开始传来一丝锥心泣血的痛,那痛是极慢地,犹如细水长流般,流淌向他的四肢百骸,钝刀子般撕扯着他的血肉。


吴邪一下子没有运筹帷幄的从容,也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淡漠,他像是头一回坠入凡间,被人世间能遭受的一切痛楚淋漓尽致地凌迟了一番。


为什么不回头呢?吴邪想起来了,他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他与东皇徜徉在天地之间,万千苦乐尽在眼中,却仍可以无知无觉,可在张起灵眼中,他看见的是他的此生,是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因果。


吴邪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这个是他始终无法直面的,他知张起灵心中装着万年的夙愿,从未真正想过留在他身边,吴邪可以激他心不够狠,可以笑他犹豫不决,甚至可以为他舍身成道,却不敢去碰一碰这份感情,否则舍掉了所有,成道是为了什么?一生到头来又是为了什么?


吴家人可能血缘里都有那么种摆脱不掉的怂,一旦回头,他怕他再也走不掉了,然而无论如何,吴邪始终还是回来了。


他们沉默地拥抱着,静待着吴邪恢复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张起灵听见他在耳边,以一种似是无奈,又似是释怀的语气,轻声说着:“我想了想,亿万众生,我独独想守你这一生一世。”


有风拂过,花海如浪潮般此起彼伏,清冷的藏花香随之飘荡开来。


远方星汉皎皎,亘古如新。


此生所求,唯此而已。


-tbc-


按谪仙的标准,说了是长章,怎么也得是3w+

然后为了写完这把刀,破天荒的4w+了,就当是节日礼物吧❤

剩了个小短章,不拖到下个月,尽快再讲完吴邪怎么回来的。


评论 ( 16 )
热度 ( 336 )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喵呜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