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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10

10 清狂其三


胖子刚带十来千鸟盟散修拾掇了一撮不成气候的魔修,一肚子‘胖爷又牛逼大发了’的牛无处可吹,正寻思着去逗逗软禁中的吴少主,结果回营就收到了吴邪逃回明峰的消息,满腔得意登时就荡然无存了。


他万分崇敬地叹服道:“我还当你这人温文尔雅,做事绝不出圈,谁知是胖爷我走了眼,没想到你这皮囊下练的竟是颗熊心豹子胆,简直都要登峰造极了。”


吴邪托皮包去传信,顺路还给胖子捎了块铜镜,那铜镜此时正被他搁在桌上,毫不讲究地拿茶壶撑着,竖了起来,胖子垫着一条粗壮的胳膊,趴在桌面跟那铜镜对视,瞪圆了一双眼,活像头受惊的熊。


那铜镜不务正业,近在咫尺的大饼脸一根毛都没照见,反倒是映着远在明峰的吴邪的模样。


这位爷倚在自家长廊下,一手翻着本剑谱,一手支着脑袋,足不出门观千里地瞄了一眼,还以颜色道:“抬举了,不及胖道友,一别数日,眼瞧着离天蓬元帅又进一步了,可喜可贺呀。”


胖老祖手有点痒,挺想拿这家伙磨磨爪,只恨手短够不着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是特地送这么个宝器过来,两人拌了几句嘴,吴邪就道明了来意,隐去了魂道之事,只说他近来注意到陈家聚集人马,想来打听这十年间修界究竟乱成个什么样。玉简战报他翻过不少,但毕竟是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刻意遮掩过去的反而较多,皮包几人已经够忙活的了,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都报上来,胖子在北漠待了七八年,知道的应当更多些。


胖子诧异道:“你怎么突然上心了?鬼门关走一趟还能转死性?”


吴邪反问:“我怎么就不上心了?”


胖子扯着一边嘴角,嘲讽地笑了一声:“你还有种说,上回死皮赖脸跟去常春观时……”


吴邪打断他道:“胖道友,谁死皮赖脸了?小爷可没失忆。”


“本来就是,多大点事,你非得跟着,明摆着就是要凑个热闹的。”胖子理直气壮,“胖爷我好结善缘,给你留了个鼓掌欢呼的座让你开开眼界,没成想是条贼船,半路沉了,可后来逃过一劫,也没见你哭着闹着去报仇,你说你没这个心,留意一下裘德考动静也就罢了,还打听到北漠前线的事上来,是要图什么?”


吴邪想了想,也觉得因魂道一事,最近搞的动静算挺大,但这事能少一人知道就少一个,他转而就微笑得跟世外高人一样:“鲁帛书这么好玩的事万年难得一见,我生逢此时,就是个莫大的机缘,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你怎知我这回不是想凑凑大热闹?”


胖子无言以对:“少主子就是少主子,跟我们这些穷出身的不同,为图个宝贝玩意就得命悬刃上,你们呢,奇珍异宝早腻了,闲得慌时连小命都能拿来玩。”


他并非没有怀疑吴邪有所隐瞒,但想及吴邪身世在那,即便离家修剑他到底是个吴家人,若是事关九门这浑水,旁人还是少染指为妙。


胖子凭着一身肥膘,撑出了憨厚易骗的老实模样,其实心里精得很,他城府不算深,但一双眼能看穿许多事,知道怎么捞便宜,也知道不去招惹没好处还扎手的麻烦,如今在他眼里,九门那屁大点事就是这么个鸡肋,敬而远之倒也不必,要掺和那就非得脱层皮了。


吴邪好笑道:“谁说我腻了奇珍异宝,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奢侈的话,我穷得都要砸锅卖铁啦,给人画符还惨遭压榨,再说如今仙市上也淘不着什么宝贝,用得着的都往北漠送,十年不事生产,再多天材地宝都快被前线给耗光了,我手头的笔墨纸砚都只能凑合着用。”


这话题拐了个弯子,又执拗地往前线上去了。


胖子瞥了他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吴邪打听的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随便揪个北漠来的都知道。


胖子叹了口气,就着他的话头娓娓道来:“张起灵这些年没少派人去秘境里搜罗,仙市上没有好东西,那都是屯着保命用了。真要耗起来,妖族占去那一州之地,里头也就几个小秘境,不会再多了,他们比我们还愁呢。北漠人少易攻陷,但环境恶劣,妖族困死在那,迟早熬不过去。聚魔令于他们无益,没准再过个三两年就会和谈,或是两边商议个速战速决的章程来,或是破釜沉舟,现在也说不准。”


“妖族守成十年,毫无进展,可见野心不比裘德考大,只不过相互耗着十年,修界各派也不可能全无怨言。”吴邪眯了眯眼,“就说李家,山门外直面妖城,提心吊胆不说,还得接纳各派修士,家底都快掏空了,而且据我所知,九门这一代的宗主多半是渡劫期,因忌讳着三百年前仙门一事,全都在自家里躲着天劫,李宗主怎么会亲自出面了?”


胖子直起身来,望着被风掀开一角的营帐,昨日魔修夜袭,招来冰雪封了营,人已经拿下斩了,可雪尚未化去,泥地上还残留着斑驳的霜花,恍惚间就有种身处北地的错觉。


他低声喃喃道:“北漠,北漠啊……”


北漠沦陷转眼已有十年,胖子在那边待了七八年,作为一个惯常走南闯北、浮踪浪迹的散修,感情不可谓不深刻。


深刻,不意味着怀念,却是说不出的复杂。


自当年七星殿秘境开放,就如同一道蒙尘的封禁被打开了,幢幢妖魅魔影被释放出来,聚魔令横空出世,在修界还不知所措时,妖族就白毛风似的席卷北漠,飞快掠去一州之地,此后颇有些安分守己的意思,以陨玉作阵眼,建城死守,至今仍是分毫不让地僵持着。


修界各派自有其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网,齐齐赶赴北漠前线时,妖祸未至,内讧反倒先七嘴八舌地闹起来了,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愿首当其冲为他人作了嫁妆,还在处心积虑地精打细算着。


相互绊手绊脚自然是打不下去的,妖族已然压至李家门口,事态迫在眉睫,急需一个能拿主意的人,唯独昆仑张家多年不入世,勉强算是个干净的,无关张起灵有多大能耐,昆仑张家又算个什么来头,他都是当时把整个修界锲在一起的关键枢纽。


修界的原意是要这么个公证人,不至于大敌在前还跟盆散沙似的,也不求张起灵能力挽狂澜,往后至多相互捏着鼻子各行其是,要吵吵要掰掰时再把公证人拎出来当个和事老或者背锅侠,但显然,张起灵不是这么想的,这位拿着鸡毛令箭的张大宗主不仅想揪出聚魔令背后的黑手,还有着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目的。


拿捏整个修界的权柄就他手上,短短十年,已经足够做很多事情。


先是在北漠一场隐蔽的大清洗,而后划地为营,将前线切分成大大小小的地盘,几年来不断的拆分增补,不知觉间就将各派弟子及资源全都打散,被张起灵顺理成章地收拢在手,重新分配调度,直接将那盘根曲折的各派恩仇化为无形了,怨言不是没有,可等觉察时已无力回天了,还想吵?门都没有。借此一举,张起灵不再是只拿了个统领修界的虚名。


胖子说:“有些门派就认为张起灵这人太拿大,想着我让你坐这个位置可不是要把自家弟子双手奉上给你驱遣的,只手遮天,掌控一整个修界,脚都踩到各派门面上来了,谁还容得下他。”


即便人能收拢在手,资源却是不成的,前线这缺那也缺,各派出力多少也存在不公问题,小门派不堪重荷,大门派也不愿白白养着别人家的弟子,张起灵令人去搜罗秘境资源,是想着摆脱对各门派的依赖,但成效不大,一来秘境不是那么好混,二来杯水车薪,前线实在分不开太多人手出去。


再说了,即便张起灵真能挖出个宝库来,怎么分配下去才能服众也是个问题,毕竟好东西总是最少的,也是最缺的。谁都嗷嗷待哺,谁都盯着张起灵手里头的那张饼,他一送下去,不说能喂饱几人,没分到的定然暴起,而遭殃的绝对不少他那一份。


当然,以修行之人的涵养,不至于当面撕破脸皮,但日积月累的,怨愤全都落在了张起灵头上。


张起灵已不再是三百年前令所有人敬畏的张起灵了,当年受伤修为尽毁之后,实力大减,如今人们敬他,却不惧他,他手中权柄在所有人看来跟个小孩拿着木棍当稀世宝剑无差。


不患寡而患不均,可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公正,尤其是在这关系错乱得像盘丝洞一样的修界,即便是张起灵也不得不投鼠忌器,接连换了几套方法,最后还是定在按贡献分配的老法子上,对付妖族还是按约定俗成的来,算妖丹计功劳,但后来事实证明,这法子用在前线再糟糕不过。


前线规矩颇多,但除了张起灵带队时勉强做得到令行禁止外,平日各营里鱼龙混杂,大能们自矜功伐,凑一块行动仿佛都是同流合污,妖族一有动静,都是各自往前冲的,只顾着混多点功劳,甚至该退时不退,活活折了不少人。


千鸟盟的散修都是抢委托抢惯的,补刀偷妖丹很有一手,年前那一回,胖子跟人前去支援,亲眼就见一散修顺手偷了妖丹,对面那道修气愤不已,心不静不宁,又受妖族蛊惑,自己人在阵前就先打起来了,长时间来对散修的容忍,怒火只需这么一个火星就烧起来了。


这事后来酿成了大祸,妖修顺势而下,冲破了防线,逼至李家山门禁制,把常年闭关的李宗主给逼出来了,这宗主一不做二不休,清扫了门前苍蝇,直奔妖城,以惨重代价下了他一城。


地头蛇一躺,群龙就开始兴风作浪了,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长老会上有人提出为遏制这种散漫的作风,各派应立下血誓。


胖子:“提这事的人不是没心眼就定是长了幅蛇蝎心肠,立完血誓,那么万人之上的张起灵算是个什么立场?难道要将这个修界给他双手奉上?便宜皇帝都没那么好当啊!”


这血誓自然是没得谈的,但却点醒了不少人,张起灵在这位置上坐太久了,久到有些人忘了九门,忘了千百年传承的名门。


矛盾就在这么一点‘善意’之下,彻底激发了。


李家宗主抢回一城数日,年关刚过,北漠没一点节庆喜气,张起灵便提着森冷肃杀的黑刀,带人去了妖城。城中尚未清扫干净,路遇妖修突袭,最终不敌这位以杀入道的剑修,张起灵负了伤,约莫是要修整片刻的,转眼却见同行修士手执武器,杀气腾腾地朝他合围而上。


苍莽北漠覆着万年的雪,而那日,百丈深的冰雪倾覆而下,淹了城,露出狰狞枯槁的灰山石,烟尘蔽野,风声嚎啕。


胖子入千鸟盟,奔赴北漠,不可说无半分名利之心,但不论初心,也少不了满腹斩妖除魔的血气方刚在。


只见那日张家亲信回拒外人援手,独自去寻他们家宗主,云彩心有不忍,曾低声问道:“张宗主为战事鞠躬尽瘁,劳苦功高,为何他们偏不肯放过他呢。”


胖子知这并非问句,忧心她牵扯上麻烦,隐晦劝诫:“本末更盛,虚实有时,如今时过境迁,局势尚稳,这已不再是他该坐的位了。”


“可天下修士齐聚北漠,不就是为了除妖祸吗?”云彩侧头看他,那双眼坦荡得令胖子无法直视。


妖修安于守成,阵眼不破,他们便无从下手,直至日前李宗主出面才见了点起色,但为了这一点转机,付出的未免太多。一鼓作气,可经这十年磨砺,饱食风霜,战意衰竭过后,积聚成山的问题全都暴露出来了,谁知这般敌我相耗还要持续多久?难不成要将他们困死在北漠上吗?


战时令只适用于危急之时,现如今战况缓和,修界中不少门派为前线所累,早已有人起意与妖族和谈。


张起灵却将战时令紧握在手,执意攻取妖城,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谁知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出头鸟准没好下场,逆道而行也没好下场,张起灵却偏要把这两者全占了,他不倒霉谁倒霉。道理谁都知道,听的人知道,问的人知道,但胖子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方知一腔热血,浸在北漠的寒风冷雪中,原早已转凉。


修士自命清高,即便对张起灵或不满或存疑,也不至于都愿意向妖族低头,和谈派终究是少数,但张起灵跟和谈派彻底掰了后,少不了愿意推波助澜,坐看张起灵下场的人。


张起灵剑修之名震天下,却耍不来唇枪舌剑,长老会上的口水战眼看还愈演愈烈,幸亏赶上东山冒出了聚魔令线索,张大宗主不堪其忧,亲自率人前往,想必也有避其锋芒,重塑威信的意思。


北漠妖族隐忍十年,必有依仗,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魔修也跟着沉潜了十年,不知谋划什么去了,引而不发,如今霍然现身东山,势必会有大动作。


张起灵不怕大动作,跟妖族僵持十年了,他就怕聚魔令没动作,活活成了一盘死局,他带人虚虚实实摆了个瓮中捉鳖的局,有意借此突破僵势,可惜坚壁已竖,出了常春观这么个岔子,清野全然慢了一步。这批魔修不仅是为了聚魔令血誓,更是为了鲁帛书中百万魂灵,魂灵这目标太广泛,防不胜防,乃至于东山战况仍犹如一盘散沙。


“……战时令,也就是张起灵整治北漠前线的那一套令法,修界被他下过一次套,这回已经有人防着了,陈家聚拢人手十有八九就是怕了你张大爷又来这么一回。”胖子摇头晃脑道,“再说了,张起灵把半数门中弟子留在北漠,修界各派或明或暗忌惮着他,以供其驱使为由,在他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他这人已经挺不容易的了,你就别老跟他赌气了。”


吴邪原本一直安静在听他说,有时会应两声附和,直到听见最后一句,点了一半的头无奈地抬起:“你哪只眼看见我跟他赌气?来,告诉我,给你换双雪亮的狗眼。”


胖子当即一扫愁绪,指着他的鼻子道:“人给你疗伤给你护法,锁你不也免得你乱跑吗,你不领情也就算了,招呼都不打一声,活像是携款潜逃的,怎么就不是赌气了?”


吴邪:“……”


吴少主觉得这冤情都能催动一场六月霜了。


正这当,一阵金鸣声震响天际,惊了漫山飞禽走兽。


吴邪:“什么声音?”


胖子拿着铜镜走出帐外,见所有人都走到外面来了,他望向那金鸣声传来方向道,皱眉道:“是心斋堂的开堂声。”


心斋堂实则是一座仙山,有道是‘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此乃悟道之始,东山心斋堂便是取其义为名。


传说有大能在此坐化,久而成山,山尖高耸入九霄,经年被雪,其间草木荣华,清气怡人,然山势嶙峋险峻,如罡风所造,通行唯有一条窄道,鲜有凡人踏足,因而也成了仙门子弟的一块宝地,也是东山清谈会、斋醮等要事的举办地。


鸣金声断断续续响过了三炷香,心斋堂上已是聚集了不少人,甚至还有千鸟盟的散修,此时皆是满脸狐疑地对着高台上被千转琉璃塔困住的女子,一片窃窃私语。


千转琉璃塔通体剔透,金辉闪烁,大小可随心所变,据闻塔内有千重禁制,曾镇压过无数妖魔,是琉璃宗因而久负盛名的一大宝器。


塔中女子不过十七八的模样,修为不见得多高,此时被数百重禁制所压制,只能匍匐在地,死死护着手中的什么东西,她面露狠色,双眼警惕地从四周人群中转过。


琉璃宗弟子上前一步道:“此妖女是从北漠逃出来,追捕已有大半个月,临至边境关口想要潜进东山时被我琉璃宗截获,东山早已戒严,关口更是修士聚集之地,便是妖修魔修也不敢擅闯,这妖女却孤身试图闯入东山,定有可疑,我家少主亲自带人围攻而上,结果却发现此女身有陨玉禁制所护。诸位皆知,北漠妖城以陨玉作阵眼,多年来才靠李宗主出面攻破一城,我们强拿不下,我家少主只能借千转琉璃塔将其转移至此,召集众仙家到此,便是为了陨玉之事。”


胖子窝在角落一棵树上,手中铜镜正对着高台,他听见琉璃宗这调调,当即一龇牙:“正事向来是长话短说,闹事的才要搞这场面话,琉璃宗这回肯定是要玩大的,你不来真叫亏大了,这可是出不要钱的戏。”


吴邪对这些没兴趣,满脑子都在转着方才胖子说的话,鲁帛书以及魂道等种种烦心事,心不在焉道:“我好不容易才逮住时机,从张起灵那溜出来,转个身就堂而皇之到这种显眼的地,我是吃饱了撑着跟他玩捉迷藏吗?”


胖子不屑道:“你那明峰也不是什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躲回家算什么?你能藏得走点心吗?你的人来带话时,我还以为你都窝深山老林了,再不济也是藏洞府上禁制的,供词都免费给你想好几招,嘿,结果你躲家门口,那还不如当着你张大爷的面放屁。”


吴邪百无聊赖地翻了一页半天看不下的书,眼皮都不抬地说道:“我躲他作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


胖子皱皱眉,忽然就不懂他闹哪出:“我才发现你这少主子脾气,怎么那么难伺候,白眼狼都没你这么负心薄幸。”


吴邪:“……”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胖子这番见解,还挺一针见血。


上面那琉璃宗人说完一通长篇大论,欠身一让,一个穿着雍容华贵的男子就走上前来,朗声说道:“百忙之中,多谢诸位给我孙某人面子前来,孙某并非要追究北漠前线失责,百密难免总有一疏,但陨玉事关重要。近来裘德考带着魔修大摆招魂阵招灵,便是因为缺了这么一块陨玉,我们也是靠拦截招魂阵才勉力减少东山损失,而这妖女身携陨玉,潜入东山目的想来已经很清楚明了,来去也是死罪难逃。”


这位孙少主说着就一指塔内女子,严厉道:“但就在来路上,此妖女张口闭口就是要见张起灵张宗主,昆仑张家宗主三百年前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我琉璃宗虽比不上九门,但向来行事磊落,有些事情也不愿含糊过去,只想借此问个明白,也给在座各位讨个说法,我们这十年间究竟是被什么人所利用了!”


他话音一落,一个陈家弟子就跟商量好了似的跃上了高台,胖子一眼就认了出来:“陈宗主真传弟子,叫叶成,是个师傅指哪打哪的主,这陈家看来也要跟着起哄架秧子,你家宿敌,得多留个心眼。”


吴邪奇怪道:“你是有多闲,连陈家人都打探?”


胖子骂了他一声:“五十年前轩辕台大比,金丹比试有一场我对上的就是他,能不清楚吗?”


吴邪听这话音,当即猜出这胖子十有八九是被人掀下了台,还记恨着,于是乎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两声,胖子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忙一本正经地拿铜镜照向高台,赶紧让这贼小子收收玩心。


那叶成躬身一礼,神色已露出杀意,他言辞激烈道:“三百年前,我陈家陈文锦师姐随张起灵去张家秘境,自此便是不生不死不入轮回,师姐命牌至今不显半点消息,直到近来听闻鲁帛书上得道之法,当年的事才总算有了蛛丝马迹,除了当年随同进秘境的数千修士的魂魄皆被扣留,不作他想!”


他扭头望向人群的某个方向,目光如炬:“恳请昆仑张家今日能当面说清楚,难道三百年过去,鲁帛书败露,你们还想要瞒天过海吗?”


无数双眼睛跟着他一起投向那角落,只见张海客隔着人海与叶成对望,沉默片刻,正要动身上前。


旁边的公子张已有所感,先一步拉住了他,传音说道:“我现在就去找宗主来,师兄你千万顶住!”


张海客扫了他一眼:“宗主最不善口舌,你找他来是要火上加油吗?”


公子张蹙眉,急道:“可这……”


张海客拍拍他肩膀:“没事,我去去就回。”


这种阵仗太熟悉了,近来张海客就没少遇到这些阴阳怪气的,若非想搞清楚那妖女寻张起灵的目的,他听完那长篇大论的由头就想走人,此时只能认命似的重重叹了口气。


张海客面覆鬼面具,几步就飞身上了高台,背着手立于一侧,视线却越过了琉璃宗跟陈家人,对着塔里的妖女,冷声道:“三百年前那批修士出事的来去早已说过多遍,再多的胡闹就不必了,妖女,你是什么人,找我家宗主究竟是要图谋什么?”


“你……!”孙少主摆了这么大个场子讨公道,结果满腔热血竟被对方一锤子打作了胡闹,这位少主从小被琉璃宗当做掌上明珠养大,生性娇惯,何曾被个无名小卒视若无睹过,当即恼羞成怒,手搭在佩剑上就想给对方个下马威瞧瞧,却被叶成拦了一下:“让他问,看他还能演到什么时候。”


孙少主再怎么着,也知道要给九门几分薄面,只冷哼一声,咬牙忍了。


那妖女似乎认出张海客那身内门张家的装束,压低着下巴,把怀里那块陨玉又抱紧了些,警惕地审视着他,低声说道:“……唐宋,我不跟你谈,你让张起灵出来见我。”


张海客沉声道:“唐姑娘,我家宗主若是人人呼之则来,还需要我们这些小的做什么?如果你不能给出个理由来,那就只能对不住了,琉璃宗跟九门陈家会很乐意处置了你。”


说罢,他便真的懒得奉陪,转身就要离开了。


“不、别走!”唐宋瞳孔骤缩,惶急地冲他喊道,“你告诉他,我有办法救他,他必须要来,除非他想死!”


孙少主嗤笑一声,凉凉地道:“密谋三百多年,眼看即将成事,他怎会舍得死,不如就叫张宗主过来吧,正好也让我们大家听听到底是什么事,若是清白,他不也正好洗脱嫌疑吗。”


张海客瞥了琉璃孙一眼,回过头来,视线冷冷地穿过鬼面具跟唐宋对视:“宗主平白无故能有什么事,你这危言耸听究竟是何意!我看你这妖女是跟某些人合谋构陷我张家,到底是谁人许了你好处,说!”


琉璃孙自讨了个没趣,气哼哼地一甩手,也冲唐宋叫道:“你有话便说,难不成你跟张宗主的谈话见不得光?”


唐宋眉心都快拧出三道杠了,嘴角抿得无比僵硬,她的视线逐一从这几人身上溜过,踟蹰半晌,开口道:“门……”


她说话还带大喘气,吐了一个字,迟迟没咬下一个音,所有人都听得一头雾水,只有张海客的心被猛地提了起来,七上八下地掇在半空,身后的手藏在袖子里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唯有脸上鬼面具依旧不动声色。


唐宋说完这个字,木已成舟似的松了一口气,后面的话就顺畅多了:“没有时间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快让他来见我。”


她的眼神如同垂死的狼,直盯着张海客,想把浸透了血的刀,哪怕匍匐在地,形容狼狈,依旧带着种阴恻恻的杀性。


心斋堂凝滞的风忽而蠢蠢欲动,带着一夜薄凉,冰水似的浸过脖颈,这时节不算冷,却让人不明所以地齐齐打了个冷颤。


胖子拍掉一身鸡皮疙瘩,摇了摇手中铜镜:“这算怎么个事?门?她指仙门吗?”


剑谱不知何时被吴邪扔一边去了,他专注地看着铜镜,似乎没有听见胖子的问话。


门……内门张家有一扇青铜门,这事其实少有人知道,这还是黑瞎子告知他的,内门张家便是那扇青铜门的守门人,而张起灵也确实告诉过他,他们就是为了守住门中的一线生机,并且寻找答案。


如今细想下来,这话其实是自相矛盾的。


既是守,亦要寻,难道青铜门中一线生机并不完整?


“我瞧这架势不对,张起灵避嫌开始,他手头上那妖城阵眼就移交给了九门,他这头才刚送出去,转身就有妖给他送过来。”胖子说起话来总有动手动脚的毛病,此时找不到人发作,只能将就敲了两下铜镜,“如果那妖女指仙门,这张宗主没准还真有点问题,还好你逃得及时,早两天搞不好也给拖下水了。”


吴邪被他晃得眼花,干脆把铜镜搁一边去:“这唐宋落到琉璃宗手上已是死路一条,张起灵要真是她的同伙,犯得着当这么多人的面揭穿,张宗主神通广大,若是他俩真有勾结就总会想法子救她一命,如今这是打算找个垫背的?”


胖子说:“你这么说也有理,不过这妖女为了活命而扯上张宗主,啧,那可真是没长眼了,她难道不知道东山如今是什么个情况吗。”


“理应是这样。”吴邪琢磨道,“我比较好奇她到底有什么筹码,能说得动张起灵来冒险保她。”


这妖女被琉璃宗截获送到心斋堂,情急之下只能跟张起灵做交易,只不过妖族到底缺了点心机,又或者是孤注一掷,但她手上这个筹码必须足够打动内门张家替她出面,否则毫无意义。


而要能使张起灵哪怕是瓜田李下也必定会来护她的,这份筹码若不是个极为要紧的筹码,还可能是个威胁。


只是唐宋没再作声,这么句含混不清的话似乎就是她全部筹码了。


“简直荒谬。”


雁塔之上,张启山半眯着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半人高青黑琉璃片,上面正映着心斋堂之事。


那青黑琉璃是一片蛇鳞幻化而成,张启山亲眼看着那蛇鳞是如何浸透了血,被人抠下来,又如何显现出千里外的景象,着实怪异得很,此类术法张大佛爷有生之年闻所未闻,而他这有生之年足够以千数,可以说是历史了。


也不知内门张家这些年收的都是什么人,这蛇鳞是张起灵手下的一个小弟子使的神通,如今那小弟子正坐在张起灵身后摆弄着蛇,对他俩的谈话丝毫没有一丝兴趣。


张启山斜歪着身,一手撑着头,带着几分不屑之意问道:“如此荒谬之事,你也准备奉陪?”


正指使张小蛇收拾灵蛇准备离开的张起灵回过头来淡淡说道:“有些事不该让人知道,历来如此。”


“这不应由你我来决定。”张启山神色严厉,而后又觉得这语气用在本家宗主身上有些不敬,便缓下声气补充道,“今时不同往日,张家跟所有人并无不同,都走在一条名为飞升的道上,宗主,你有没有想过,身上这担子也是时候该卸卸了。”


张起灵神色淡淡地看着他,眼中似是含有许多道不清的东西,又似是什么都没有,依旧是令人捉摸不透。


张启山跟他对视片刻,反倒笑了:“我知道他们知道了也没用,可你看那裘德考就没那么多忌讳,鲁帛书经他之手现世,青铜门一事怕是瞒不了太久了,这事只能破釜沉舟,谁来说、如何说才是至关重要的,难道你想要助长裘德考气焰?我们答应你不动那魂道,可总得留我们一条活路,你可当我是危言耸听,也可当我唯恐天下不乱。”


气氛骤然一凛,有那么一瞬间,两人仿佛将要刀兵相向。


张小蛇本能地抱着手臂粗的蛇退后了一段距离,却发现张起灵闭了闭眼,只叹息似的摇了摇头,而后带着张小蛇往门口的方向离去。


身后传来张启山的话音:“今日你跟我说的事,我会同他转述。”


心斋堂上。


琉璃宗跟陈家已经从事理扯到道义,三百年前事扯到鲁帛书公开,再到张起灵手执战时令不肯松手,仿佛张起灵跟裘德考勾结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在座各派也开始游移不定起来,连日来的隐忧不断发酵,终于在此时此刻酝酿成无法忽视的地步。


张海客沉默良久,从唐宋的话中回过神来,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要骂脏话的冲动,冷声喝道:“裘德考所作所为乃举一废百之事,我张家奉行天道万年,鲁帛书上这类贼道岂敢苟同!”


正当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只见天边浸染出一片墨迹,黑麒麟由远及近,踏云而来,刚至心斋堂上空不过一阵风的功夫,就化散开去。


张起灵同张小蛇从天下稳稳落了下来。


张小蛇不紧不慢地跟在宗主身后,凭借多年师兄弟默契感知到张海客面具下那副怒容,不明所以地朝他歪了歪脑袋,无辜被后者还以白眼。


多番眼神交流失败过去,张海客深刻明白了他跟这小师弟间的代沟之深,只能默默反省自己算漏了这小师弟专门给宗主打听消息的蛇,他叹了口气,三言两语地给张起灵传音道明了始终,嘱咐道:“妖族可能会是汪家的人,这妖女没准在耍什么花样,别轻信。”


张起灵边听着他汇报,边沿着白玉石阶走上去,忽有所感,朝胖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远隔重山的吴邪蓦地对上他的视线,登时浑身不自在,一个激灵就甩手将铜镜拍在地上,感觉再被张大宗主惊吓下去,他的心很快就能跃过龙门,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那头琉璃孙已经急不可耐地朝张起灵道:“可算是盼到张宗主您了。”


胖子低声不屑道:“大人物没来几个,这群跳梁小丑好不容易盼来个张起灵,不定要瞎闹成什么样,他张大爷先前也不管事,今天怎么那么好耐性奉陪了——哎,你那边什么情况,怎么黑漆马虎的。”


张起灵对这帮跳梁小丑视若无睹,径直走到琉璃塔前,瞥了一眼唐宋怀中的陨玉,伸手按在了千转琉璃塔透明的墙壁上:“如何进去?”


张海客闻言心下骇异,一时拿不准张起灵是要作什么,忙传音道:“这是琉璃宗的宝器。”


张起灵随即看向杵在一旁的琉璃孙,意思不言而喻。


而那已被视作出入钥匙的孙少主此时目瞪口呆,毫无自觉:“什么?你要进去?进塔里?”


下面一干人等皆是脸色怪异,这张宗主是准备不打自招了么?


胖子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你张大爷是不是被你气疯了。”


叶成冷笑一声,混在看客中的人群隐约形成了包围之势:“张宗主,你这是认同了这三百年间欺世盗名,背地谋求百万魂灵之事吗?”


鲁帛书一事后,纵然张起灵识趣地退居二线,整个修界也对谣言默契地避而不谈,但新仇加旧恨,不是所有人都能容忍张宗主这把不知对哪指的利剑明目张胆地留在修界大本营里。


陈家先前收到琉璃宗密信,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连同其他门派早一步做足了准备,以防这妖女吐露出于张起灵不利的真相,内门张家畏罪潜逃时,他们能及时处置,将这叛徒当场斩杀。


而今,眼前一切也正如他们所料,只待一声令下,近来隐忧皆可尘埃落定。


天光已是大白,风拨开了山间云雾,无数双眼冷冰冰地窥视其间,阴幽处蔓生的魑魅魍魉自以为伪装没人能识破,殊不知落在以杀入道的剑修眼中,已是无所遁形。


张起灵感知到底下暗流涌动,只冷淡地扫了一眼:“名闻利养我不在乎,长生得道亦非我所求。”


叶成眯着眼睛,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既然张宗主你光明磊落,无悔于心,又为何要为了这妖女进琉璃塔内?究竟是你身正不怕影斜,还是同妖魔二族狼狈为奸,如今败露行迹,为取陨玉不择手段?”


张起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起话来依旧是耿直得不给人留分毫余地:“你们因我而束手束脚,大可不必。”


有意刁难的人从来都是无的放矢,张起灵无意同他们辩解。


修界对他的处置至今仍是举棋不定,只因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尽是些空穴来风的猜疑,而如今,那些耐性显然不怎么好的以为能借此将他逼到绝路,三百年前仙门真相就会大白天下。


这些人眼中已然染上杀气,手搭在了法器之上,他们深知张家剑修的能耐,慎密布阵,封锁各处生路,甚至做好了不惜代价的决心,却不知那四面楚歌的张大宗主全然没有出刀的意思。


张起灵想的很简单,他只不过扪心自问一番,假若今日他们势必要他在命与真相中二选其一,他真就能同他们挥刀相向吗?


——不能。


这跟在妖城那一场围杀不同,不说东山闹起内讧便宜了裘德考,归根到底,这些人也不过是为寻真相罢了,何罪之有?


张起灵以他一贯‘有事就往身上扛’的作风,再次利索地挑了个无人知晓的重担。


说来也是奇怪,自在观的大师们总说他修不成佛,可他悟性却也不低,最起码当年在自在观中学佛,大师们慈航普度时曾随口提及:“这众生沉没于苦海,岂能因难度而不度?”——这么一句时常印在他心头上。


琉璃孙周身灵气暴涨,怒目而视:“你在我们眼皮底下跟妖女勾结,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张起灵似乎觉得他提了个不错的主意,岿然不动地伫立在暴风之中,直言道:“我无话可说,宁可缚于塔内,也省得整日受人猜忌。”


张宗主自认已是颗眼中钉,无论他如何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仍是受人忌惮,眼中钉若是不能撬起除去,那便只能妥当收起来。


底下登时一阵喧嚣,那些准备着大开杀戒的修士们齐齐抬头看着高台上的人,暗中布阵的脚步全都僵住了,一腔为道赴死的热血瞬间结满了冰渣子。


这种感觉太过怪异,以至于令人畏惧,就好像看见苦苦围捕的大魔头生怕伤了他们而束手就擒,可是魔头也会有悲悯么?


琉璃孙悚然一惊,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叶成面沉似水,没想到张起灵竟是个对自己都这般决绝的狠角色,一句话就乱了他们阵势,他忙一把按住了琉璃孙的肩膀,推了他去琉璃塔处,朝张起灵狠声说道:“这可是你说的,除非能证你清白,否则你进去没人会放你出来!”


张起灵却充耳不闻,神色漠然地站在高处。


倒盖着的铜镜中幽幽传来这么一段,吴邪猛地扑过去,哆哆嗦嗦地将镜子拿起来,就看见千转琉璃塔中间一道门正缓缓打开,他顾不得避讳就冲胖子叫道:“你快想办法阻止他!别愣着,不能让他进去!”


胖子也跟着急道:“你当我什么人物!千鸟盟一小兵,心斋堂这里面成千上百的长老都没敢出声,怎么也轮不上我说话啊!”


吴邪:“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胡闹!”


“你听没听懂,张起灵这是要丢卒保车。”那胖子举着铜镜照向人群,嘴上却驴唇不对马嘴地说着,“再说了,你瞧瞧人家张家的都还没急,你个太监操什么心,勾搭个小妖女都要经你审批,洞房你是不是还得递个章程上去?等你有本事留个龙种才来管人家那三宫六院吧。”


吴邪先是被他毫无逻辑地骂的云里雾里,忽而就发现那铜镜不只是在乱晃,人群中那‘三宫六院’热闹极了,原先三三两两混在其中的人暗中构成了攻势,围在高台四周,也并不起眼,这时随着张起灵进入千转琉璃塔而作群兽散,才显露出丁点行迹。


光是琉璃宗肯定不敢闹这么大的事,哪怕掺和上陈家,擅自把张起灵锁入千转琉璃塔也根本是胡闹。


然而胡闹并没有以玩笑的方式退场,这本身就是个陷阱,参与的门派肯定不止这俩,九门当中也不止是陈家,起初只是试探,后招早就预备着了,却没料到张宗主竟自投宝塔。


张起灵刚入琉璃塔内,只觉浑身被厚重的禁制压制,步履沉甸甸的,外头张海客他们跟其他人又开始争吵着什么,他也无暇顾及,只慢慢朝唐宋走过去。


唐宋身携陨玉,这东西作为妖城阵眼时他费劲全力也破不开一道口子,还是李家宗主用半条命才换得一次进攻,此时虽并非阵法催动,但离唐宋三丈远时,张起灵明显就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堵在面前。


他也不愿在这琉璃塔内大动干戈,干脆就在陨玉禁制边缘坐了下来,与唐宋遥遥相对。


张起灵这人看着没什么讲究,其实做什么说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路子,就连坐姿也跟打坐似的绷直了脊梁骨,透着难以言喻的威压。


唐宋盯着他一路靠近,微微瑟缩了一下,张起灵来得太痛快了,她反而拿不准究竟是张宗主羊入虎口还是那群修士把老虎给送了进来,正在这时,她听张起灵传音道:“‘他们’让你带陨玉来东山作什么?”


唐宋一惊,迟疑地说道:“你不想知道门的事吗?我知道他们不会一直锁着你,你答应救我离开,我可以把门的事告诉你。”


张起灵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淡淡说道:“汪家要借裘德考突破昆仑禁制,我已料到,你是他们的叛徒?”


唐宋的脸色登时变得很难看,急赤白脸地瞪着他道:“叛徒?凭什么我就该是叛徒,就因为我落到你们手中?因为我暴露踪迹就该被消灭?他们派下去那么多的人,只有我突破了北漠封锁,只有我逃了出来,我比他们都能干,凭什么我冒死潜来东山替汪家做事,他们反而要我的命?那些修士一直就追杀我,就连妖谷也要杀我灭口,你们谁都不救我!谁都想要我的命!我为了活下去勾结修士还得挂上叛徒的名头?可笑之极!分明是他们逼我的!”


张起灵却丝毫不为所动地问道:“你为了活下去,故意被琉璃宗截获,难道就是条活路了?”


唐宋整个人僵了一下,失控的情绪飞快地沉淀下来了,她把陨玉捂在怀里,生怕张起灵用眼神把它给勾走似的,一个角都不敢露出来:“他们想利用我,自然就要保护我,你别再套我的话,我只要拿到了东西,汪家就不敢杀我。”


张起灵也不强求,回拒道:“门的事我心里有数,不能作为交易。”


然后他一闭眼,真的就打坐去了,反正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耗。


张起灵修行三千年,只要不对上某家少主,清心寡欲就算是刻在骨子里头,耐性更是出类拔萃,他自个儿一点也不急,偏偏就能把人急死。


唐宋咬着嘴唇,张起灵进来根本就不是要打听门的事,他是要揪住汪家的行踪,汪家跟张家这么多年的对弈中,从来没露过一次蛛丝马迹,东山近来意外频发,仓促间才有了她这么个漏网之鱼。


她知道张家早已从各种细枝末节中推敲出汪家的存在,暗地里同他们多番较量,而如今她的出现,就等于给了张家可乘之机。


一边想要断臂求生,一边想顺藤摸瓜,而这便是她的价值所在。


但尽管唐宋深知张家想要从她这换得什么,张起灵这番道貌岸然的狮子大开口还是叫这只孤陋寡闻的小妖长了见识。门的事来去是裘德考那帮魔修在明面上,妖族跟魔修本就没多少情分在,出卖魔修尚且可以姑息,但泄露来东山办的事就说不过去了。


还未等她权衡出个轻重缓急来,那看似淡定悠闲的张宗主反倒首先开了口:“东山魂灵不足百万,你们是为他来的。”


唐宋满脸惊诧,张起灵知道自己猜对了。


吴邪在魔窟那一战太过招摇,魂道销声匿迹已有数千年,又恰逢鲁帛书公开,不知道也就罢了,认得出来,并且暗里采取行动的,都是些终年潜伏在背后的大人物。


汪家的眼线遍布四山九州,张起灵早已料到这其中汪家不会是个例外,甚至在九门张家的客房中也疑神疑鬼地设了大量禁制,寸步不敢离地守在吴邪附近,就是为了防住这些人,却没想到汪家派出来的小妖女求生欲望太强,脱离了控制,双方人马都估量错了这一着,反倒是把内门张家阴差阳错地被拖了下水。


张起灵微微叹气,魂道只能是水面下的事,一旦浮出头来,这世间再也容不下吴邪这人了,只不过如今连他也自身难保,即便如今能靠鲁莽行事而强压下来,这般左支右拙的,也不知能瞒到何时。


过了好半晌,唐宋才狠下心来,传音问道:“你知道那个魂道?”


张起灵扭过头来看她,这是默认了。


“鲁帛书上说,要想成道就必须要百万魂灵和陨玉,这是钥匙,那些魔修大开杀戒可换得一把,我们也必定要拿下一把。”唐宋顿了一下,朝他冷哼一声,“你张家曾入过西王母秘境,定然藏有陨玉,也知道我们盯着门,你不抢先拿下那把钥匙,难道就是为了钓我们出来?”


张起灵却问她:“鲁帛书上真是得道之法吗?”


“你什么意思?”唐宋皱着眉瞪他,“周穆那个猖狂的道修唆使妖魔两族立下聚魔令血誓,不正是为了你们这群窝囊废飞升吗!”


汪家与西王母同属妖族,而这些同族中人也认同那鲁帛书上所言,张起灵摇了摇头,心事重重地看着天边晃晃悠悠的云,感觉有些沉重。


清幽的心斋堂像是塞进了上千只鸭子,到处是吵吵嚷嚷的,乱作一团,私自将张起灵锁入琉璃塔非但没能安稳人心,反而激化了因鲁帛书而起的矛盾,不知不觉间,连同公义私仇也错综复杂地混淆其中,把在场所有人都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淖。


不知裘德考是否早已料到这点才公开了鲁帛书,悄然散布着猜忌,就像是落地生根的种子,一旦落在土壤里,轻易就滋长无数裂隙。


十年前张起灵曾有恩于越清山,哑师姐闻风赶来时,心斋堂中早已分作了几方人马,陈家带头铁了心要困住张起灵,张海客为首曾受张家恩惠的仍在试图据理力争,甚至有想借用这妖女同妖族谈判的议和派跟报仇雪恨的主战派也来凑热闹了,余下一群还看不清这世潮走向,拢着袖子在底下冷眼旁观。


哑师姐四下一看,这事已不是她一人能左右得了的,忙指使门中弟子联系家中长老或是去各处打探消息,慌手慌脚地忙乱一通,她才得闲看了一眼那身处风浪正中的张宗主——依旧是一派的风平浪静。


张大宗主自然能心平气和,他这一通作为下来,自己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中那颗石头,自个儿缓缓沉入水底,任那浪涛水花再如何惊慌失措,声势浩大,他也只顾得在泥地踩好自己的一个脚印。


这事说来可大也可小,往小了说就是一场误会,往大了去就是谋陷,然而,姑且不论修界各派因这变数而忙了个焦头烂额,被张起灵这一着殃及池鱼的,最无辜的还要数明峰的山石草木。


自从吴邪大白天突然怒气冲天地扔下一句‘练剑!’之后,大院就被他彻底祸祸成了废墟。鱼虫鸟兽迫不得己齐齐搬了家避难,花草树木来不及多生两条腿,已是肝脑涂地跪伏在泥里,惨遭欺辱的两株菩提树凄然地飘洒着落叶,只怨一朝行差踏错,误入明峰生了根。


黑瞎子喝着小酒,晃悠着过来看了一眼,见他徒弟心有郁愤,又瞧这天风和日丽不宜谈糟心事,他干脆不去费唇舌点拨一二,明智选择了眼不见为净,转个身就往后山去了。


苏万远远地缩在墙头,看着他家师兄一个人折腾出鸡飞狗跳的动静,郑重其事道:“鸭梨师侄,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刚走马上任不到十二个时辰的小师侄面无表情:“我叫黎簇。”


苏万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胡说八道:“是法名,鸭梨者,不甚起眼,只有咬下去方知内里香甜多汁,意在让你多修身养性,不为外物所扰。你师傅跟师祖都没给你起法名,怪可怜的,做师叔的只好多操心些了,日后有所成,鸭梨真人这名号也算是师叔一份心意了。”


法名个头,黎簇黑着脸心想,这明峰师门根本就是毫无讲究的。


而后,心里正忙着欺师灭祖的新弟子就被他家小师叔掀飞了下去。


黎簇惊叫一声,就见厉风割裂了石板,雁翎刀横扫而过的森冷寒芒迎面逼近,就差一尺,吴邪的手劲堪堪止住,剑气凉凉地钻进黎簇后脖子,他劫后余生似的打了个寒颤。


吴邪不悦地一翻眼,收起了刀:“什么事?”


黎簇忙抹了一把冷汗:“门、门外有人求见。”


吴邪回身走到廊下,随手拿起一条毛巾擦汗:“求见去找你师祖,山门禁制是他管的。”


黎簇偷偷白了一眼后头正给他挥拳鼓舞的苏万,硬着头皮说:“是来找师傅您的。”


吴邪:“我今日不见人,送客。”


他这师傅昨天刚认时还是一副好脾气,怎么今天醒来就吃错药了呢,黎簇心思飞快一转,认为通常心气不顺,大抵可归咎于吃不好睡不好。


他便道:“那……师傅,弟子这就替你打发了去,您要是不舒服请回去歇息吧。”可别在这祸害些可怜的花花草草了,合着到最后收拾的人又不会是师傅本人就是了。


吴邪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黎簇刚转身,他又接着耍起剑来。


深感压力的小徒弟扭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朝苏万道:“小师叔,你再领我走一趟下山路吧,师傅不见那些张家人。”


“谁?”还没等苏万从墙头上跳下来,身后剑啸声忽然停了,黎簇回过头去,就见他师傅三两步过来,接着又问了一次,“来的是谁?”


黎簇不明所以,如实道:“是、是昆仑……”


话音未落,他师傅倏地一跃而起,一阵风卷过,人影几个起落就往山门的方向消失了。


“……昆仑张家。”黎簇慢吞吞地补完了后半句,而后诚心请教小师叔,“师傅熟人?”


同是一脸茫然的苏万为了树立威严,只好忙把快跌下来的下巴扶了回去,还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懂的。”


黎簇:“……”


日后的鸭梨真人完全不能懂。


明峰也没多大地方,眨眼的功夫吴邪便到了山门,还看见了张海客的身影,张海客神色凝重,负手而立,忧虑全写在了脸上。


白天心斋堂过后,内门张家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此时见了人,张海客便开门见山道:“我来给宗主传信。”


吴邪猜也知道,张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无缘无故找他,他急不可耐地扑到山门来,也是为了听个明白话。


张起灵身上一大笔糊涂账已是劣迹斑斑,罄竹难书了,何必还要再锦上添花?


吴邪想起张起灵那一眼,隐约就有种感觉,这事多半跟他脱不离干系。


他给不了张起灵什么,自然也不想欠下他什么,偏偏派下去的人迟迟没有消息回来,他只能自个儿坐立不安,焦躁得静不下心来。


可真听张海客这么说,他又觉得自己记挂这大半天纯属杞人忧天,以张起灵的能耐,连他这儿都有条不紊地打点到,又怎会是以身犯险呢?


吴邪半酸不苦地道:“张大宗主好大的手笔,我今日也算是见识了,不知他是要怎么走我这一步棋?”


犹犹豫豫大半日才决定跑一趟明峰的张海客,现已经想回到一炷香前打断自己这双狗腿了。


张起灵这人办事很有分寸,魂道绝不能露出水面,他就连张海客几人也没说,因此张海客从张小蛇那打听情况,只猜张起灵入塔是为汪家难得露出的马脚,跟吴邪半个铜板的关系没有,于是给他家宗主‘鱼雁传情’就被压在了诸多要事之后。


若非半路逮到了吴邪的眼线,张海客都准备以‘忙着忙着就忘了’作借口顺手来一发‘棒打鸳鸯’了。


一道黑影携着厉风冲脸飞来,吴邪兜手一捞,摊开掌心,发现是块木质的传讯符,他迫不及待地催动传讯符,只见上面浮现了几个字——‘提防妖族,勿妄动’。


为何要提防妖女……妖族?跟他有什么关系?又或是因那陨玉?


还是因为魂道?妖族无飞升之忧,吃饱了撑着,也要来尝试这鲁帛书之法,开个仙门当放烟花玩吗?


张海客端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虽说不该由我多说,但你的命是宗主救回来的,最好安分点,管好你的人,别净添乱。”


吴邪挑眉,面无表情地洗耳恭听,但张海客只说这么一句,他等不到后文,心里又是一阵百感交集。


张起灵他就不想想怎么出琉璃塔,传话给他只为了这么一句狗屁嘱咐?


这显然是在吴邪预料之中情理之外的。


“他就那么喜欢让我欠他?”吴邪神色一冷,传讯符被他用力一握就碾成了灰,他拂袖沿山路往回走,“那我真要好好谢他张宗主好意了。”


张海客有命在身,不得已才亲自绕明峰传话,但一码归一码,张海客可没有劝服吴邪的责任,宗主的信已传到,他好歹也警告了一句,算是仁至义尽了,根本无心忖度吴邪这话背后是个什么意思。


张海客只是冷哼一声,转身就离开了,从日后结果看来,他这话还不如不传。


吴邪沿着数不清的石阶往大院走,等感知张海客走远,已经看不见山门了,他忽然委顿地蹲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他这火气看似来势汹汹,却是形同虚设,盼来点风吹草动就灭了。


生气也是得讲天造地设的,有些人你骂一句他能还你十句,吵上三天两夜八百回合仍是战意盎然,有些人却是说不得,狠话一出他就能缩到泥地里,你踩上两脚气也就顺了,可像张起灵这种,你是笑是骂,他依旧岿然不动,生这种人的气就没什么劲了。


尤其吴邪性子也随和,再怎么气,气过也就算了,不可能真往心里去。


一道形同狗屁的传讯符就如同定海神针,把巨浪滔天的焦灼全镇住了,深深压抑在胸口,一点都发作不出来,只能愈发的沉闷。


吴少主就这么蹲在半路上,自个儿顺着一口闷气,侧头木然看着青苔缝隙间蝼蚁碌碌来去,发了好半晌的呆,直到苏万跟黎簇那两小鬼好奇跟下山来,他才神色如常地站起来,作势拍了拍身上的尘,一言不发地领着两个低声叽叽喳喳的跟屁虫回去。


“闹得跟自作多情似的,至于吗?”吴邪默默地想,“修了那么多年平心静气,一有事就急得跳脚,太难看了。”


他在这诡异的宁静与烦躁中,得出了自己有点莫名其妙的结论。


陈家这批人认定张起灵勾结魔修,琉璃宗扣押妖女他就不得不救,这事闹到心斋堂上,他们有心想要借这妖女将张起灵推到风口浪尖,在众目睽睽之下逼他伏法。


可有仁义二字架在修行之人头顶上,张起灵不动刀,他们就不能先动武,奈何百般处心积虑,这一场戏最终也没能如他们所愿。


张起灵出其不意自愿入塔,还是以免得他们疑神疑鬼为由,事已至此,刀剑是动不成了,再逼迫张起灵动武反倒成了陈家不仁不义,叶成却也不能白白错失机会,不得已走了个下下策,先把人扣押住再说。


如今不只是张海客,陈家那一头想必也是彻底乱了套。


心斋堂的消息借着各派传讯法宝,就跟千鸟盟的黑鸢似的,长了翅膀,一声吼震响十里之地,一日不到就传遍了整个东山。


然而也就响了个遍,那些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们却齐齐噤了声。


取而代之的是,解家押送玄海宫的行程消息传了开来,似乎变相告知所有人,这场闹剧将压到玄海宫的审讯之后才能见分晓。


小花收到琉璃宗扣押张起灵的消息后,捏了捏眉心,连忙催促队伍披星戴月地赶路,半路都没顾得上修整,进了关口,在重重护卫下直接将人带往心斋堂。


从关口到心斋堂至多也就一天行程,沿路接连遇上魔修的围追堵截,只能一而再地慢下步伐来。


裘德考当年还自持道心清正,玄海宫人行事偏激,却也不会过界,自入魔后,日日所求只有那百万魂灵,千年习道的仁义礼智信早就喂了狗,底下更是一群横行无忌的魔修,一道劫人的命令下来,这帮乌合之众就轻易往肆无忌惮的调子跑偏了,不出半日,就演变成你死我活的硬仗。


玄海宫人被禁锢在法器之中,听见天边突然传来雷鸣之声,颓丧了这么多天终于见人来救,齐齐振奋起来举目远眺,却惊觉来者皆是魔修,这些罪孽深重的魔族大张旗鼓,黑云似的卷席而来,一片风雷涌动。


正道心底对魔修的憎恨与惊惧一时压倒了激动,玄海宫一众子弟身心登时如坠冰窟。


小花手持长戟,守在玄海宫人周遭,见状则是轻笑一声:“怎么?你们表情也太难看了,这么担心前来劫人的同伴吗?”


同伴这词无比讽刺,当中有玄海宫弟子被激怒,瞪着那解家少主欲同他来场口舌之争,却被旁人拦了一下,提点他的同门也不多说,只是视线颤颤巍巍地飘向宁师姐处。


昔日风光无比的宁仙子此时深陷囹圄,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满天魔修,战火余波不时冲击过来,全被法器给挡了下来。


黑色的火犹如飓风在头顶上烧过,她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战场,柳眉不自觉间纠结成深刻的褶皱,火光映在她眼中,像是落入了深渊,黯然而沉寂。


小花长戟横扫,随手挑飞一魔头,冷声说道:“不必忧虑,来者是客,定会叫他有来无回。”


宁仙子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想及张解家从无争执,便故意挖苦道:“何苦守着我们这群罪孽深重之徒呢?我们又未必证得了张起灵清白。”


“不清白,那你便证他有罪好了。”小花浑不在意,“我们也不过是为了求个明白,只要从你们这听个实话。”


宁仙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实话,哼。”


又一日,青丘之中。


“清者自清,你缩(说)这算个啥么(什么)事,可真够糊野(敷衍)的。”霍秀秀手里抱着包蜜饯,光着脚在池边踢水花玩,踢一会儿就塞一颗蜜饯吃,话说得含混不清。


妖族长居山中,不怎么与凡人接触,鲜少能吃到这种甜食,这位客居明峰十年都不肯拔一根鸡毛的吴少主近来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三天两头就丢一包蜜饯给她,让霍秀秀深刻怀疑,先前那一场大病把吴邪哥哥的脑子给病坏了。


半天没人应,她忙把占着嘴的零食全咽下,朝树下那人踢了一串水花:“唉,我在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能不能给吱一声?”


一只小狐狸缩脚一蹦,挡下了水花,而后化形出个小脑袋:“吱——”


霍秀秀被逗笑了,伸手点了点它的鼻子,嗔怪道:“吴邪哥哥都是被你们惯坏的。”


被惯坏的吴少主此时神色微沉,正一手拿着在池底捡来的光滑卵石,一手捏着笔,蘸了随身备着的便宜墨汁,轻轻点在石头上,他身上的气息陡然变得肃穆而深邃。


笔尖游龙似的在石头上扫过,倏地搅起了周遭的一阵清风,翩若惊鸿地勾出寥寥几道横竖撇捺,符篆首尾相连成了一圈,直至笔落风止,灵光幽幽闪现,一道符就轻而易举完成了。


妖族从没出过修符的,这些道修的玩意在他们看来就有种莫大的吸引,围在吴邪身旁的小狐狸精全看得一愣一愣的,小嘴张得都合不拢了,十来双小眼睛全都栓在那刚在发光的石头上,仿佛吴邪手上拿的是什么稀世的宝贝。


吴邪拿着石头掂了掂,自觉良好,随手抛给了他们。


这帮小家伙见状惊叫了一声,唯恐宝物就此粉身碎骨,齐齐竖直耳朵翘起尾巴一哄而上,好一阵闹腾。


霍秀秀总算是捞着了机会,朝他说道:“我还听说你前日在明峰发了好大的火,今天没事了?”


吴邪扫了一眼这只口无遮拦的无知小妖:“……我只是练剑。”


霍秀秀惊奇道:“练剑能把明峰大院的地板都给掀了?”


小白狐女扑簌扑簌地睁着大眼睛,显然觉得明峰竟还没被这帮凶残修剑的夷为平地感到不可思议。


吴邪无语地伸手把她的秀发拨拉成一团乱毛:“托你的事办妥了?还有空在这瞎聊。”


霍秀秀从他那魔爪中挣脱了出来,当即退避三尺,哼哼唧唧地道:“哪有那么容易,奶奶她老人家精明着呢,我要是不准备准备,她定一眼就看出我在青丘搞这些小动作。”


吴邪顿了顿,愧疚道:“青丘本是与世无争之地,你……”


“我霍家是妖中仙族,只因避嫌不能赴北漠伸张正义,若是聚魔令在东山亮相,我们也不得不从,两难之下,只能窝在青丘里,本是无可奈何之举,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与世无争了?”霍秀秀笑道,而后她觉得‘我霍家’这三个字念起来威风凛凛,又接着道,“在我之上有俩哥哥,自那妖女入心斋堂,就总是思虑重重,忧心着聚魔令结束后妖族仍被恶名所累,我想知道山外的事,想为无辜的妖族日后谋个生路,为我霍家的将来,也为了我姑姑……”


霍秀秀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就断了,她发现吴邪抱着手看她,那眼神渐渐地就不似在看人,更像是在琢磨些什么东西。


霍秀秀于是跟着闭了嘴,生怕惊扰了他的思绪。


有些人心思重了,只言片语都容易叫他多思多虑。


方才的石头最后不知落到了哪个小东西手里,所有小狐狸都凑过去伸手摸了一把,最先发现了‘神迹’的小东西大声宣布:“暖的!”


而后又有小狐狸一惊一乍地补充道:“不凉了!”


吴邪回过神来,顺手摸了把霍秀秀的头发就把这话题撂下了,转而朝小狐狸们高深莫测地勾起嘴角,开始了他的无本买卖:“怎样?我这石头晚上能抱着睡,大冷的天也不用盖被子,揣怀里甚至在寒冬腊月都能通山玩儿,比你们的毛还好使,谁准备跟我换?”


霍秀秀看了他一眼,轻叹着气就起身离开了。


这不是吴邪第一次来做买卖了,小狐狸们闻言纷纷拿出自己的东西来,一股脑儿全摆在吴邪面前,有板有眼地跟他讨价还价。


青鸾的尾羽,朔月夜采的露水,琉璃碎片,月彤花的种子等等这些在小妖眼中极为珍贵的东西良莠不齐地摆在一块,可在吴邪眼里,有的其实一文不值,有的确实能卖得了好价钱。


妖族都长得慢,心智成熟也慢,不能同人类岁数并论,长成霍秀秀这般的也得费上几百年。这群小狐狸也不过几十年修行,个头还小,形同四五岁小孩,人形勉强能化出个半桶水,藏头露尾地盖不住狐族的特征,还没去过青丘外头见过世面,轻易就被吴邪的小玩意给唬住了。


吴邪不图能从他们中换来什么宝贝,只是初来乍到时见这帮小家伙拿外面千金难求的莫兰竹去捅蜂窝吃蜜糖,惜宝心切,自认很有必要让这些对孔方兄大名闻所未闻的小妖们开开窍,便好为人师地时常摆起摊子,教这些小狐狸们分清哪些才是真宝贝。


至于成效如何,就今日看来,七窍方才通了六窍,依旧是任重而道远。


有个小东西唯恐落后地紧贴到吴邪身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布块,打开了好几层,才露出了里面铁盒子一角。


这小东西凑到吴邪耳边,郑重其事地介绍她的宝贝疙瘩:“这是我在月池玩时秀小姐送我的,是秀小姐用过几次的胭脂,你闻闻看,很香对吧?吴邪哥哥你长得好看,拿这个扮上会变得更漂亮的,能不能用它换你这个太阳石?”


吴少主少说也当了十多年奸商,自诩随口道来就能把人忽悠得浑浑噩噩,此时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妖,他在这番童言无忌中只总结出了狐狸屁股欠收拾的结论。


他对着这小东西天真烂漫的小眼睛,一时分辨不出她说的这混账话究竟是真心的还是耍他玩的,结果再一看周围的小家伙们分明是一脸艳羡,甚至有的丧气地耸拉着耳朵,活像都认定他会喜欢这盒胭脂似的——看来是真心话。


这会儿,吴邪才真切意识到了自己的形象危机,挺想问一下为何在这群小狐狸眼中他会跟涂脂抹粉匪夷所思地牵扯到一块来,没想到,刚想打瞌睡就有妖跑来送枕头了。


另一个小东西抱着半人高的画轴挤上前来,志得意满道:“人类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你胭脂收回去,快来看我这个,我拿这画跟你换!”


他忍痛割爱似的气沉丹田,哗啦一声抖开了画,只见上面用工笔画着个赤条条伏在池边上的男人,眉角薄唇点缀着朱砂色,不知名的山野小花在那人肩头上摇摇欲坠,水雾氤氲升起,平添了说不出的妖娆。


有几只小狐妖近距离乍一见这画,如遭重击,小脸顿时烧得红扑扑的,咕咚一声,炸开了几团烟雾,竟是被打回了原形。


那拿出画来的小东西满眼期待地盯着吴邪,情真意切道:“吴邪哥哥,你瞧这画画的多好呀,你定会喜欢的,我跟你换好不好?”


吴邪每日梳头也不怎么对着镜子琢磨自己的脸,可这时却如灵犀一点的明悟过来,如果猜得没错,上面这画得狐媚横生的人就是他自己。


吴邪忍住没当场恼羞成怒,以修炼得刀枪不入的厚脸皮稳住了风雨飘摇的微笑,温言细语问道:“画得真好,谁画的?”


小东西眨巴了一下眼,凭着野兽的本能敏锐得察觉出不妙,瑟缩了一下,没敢吱声,一个没留意,被他夜夜珍藏在床头的画就被一只从树上突袭而来的纤手给勾走了,他大惊失色道:“啊,我的画!快还我!”


几只成年的狐妖不知何时坐到了树枝上,其中一只伸出修长的手指勾住绳头,把画挂的高高的,远远就能看的一清二楚,任树下那小东西怎么扑腾都捉不住一角。


外围的小狐狸一抬头,又炸开了一片,吴邪登时黑了脸,这下好了,乍泄的春光高高挂起,都足以普照天下了。


上面的狐妖见吴邪盯着她们看,就正中下怀地还以颜色,眼含秋波,用那勾魂摄魄的视线在他身上溜了个遍,掩嘴笑道:“这不是前阵子吴道长重伤时,秀小姐跟瞎子长老说要为你祈福办的丹青宴上画的吗?我记得这幅还是落选的,其它画应当还挂着呢,怎么,道长没去瞧瞧?”


这狐妖一句一个道长,咬字咬得肉麻兮兮的,带着种道貌岸然的龌蹉,若是换个人来,怕是已被她喊得心肝乱颤不知所以了。


吴邪岿然不动地迎上这炉火纯青的摄魂术,内心一片平静,自忖近日来蠢蠢欲动的色心应当是个意外,他定力依旧不减当年。


吴邪顿感安慰,就着这份安慰,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好悬才绷住了脸,语气却跟这帮小狐狸的化形术似的,藏头露尾地露出了端倪,也忘了拿那俩罪魁祸首是问,轻飘飘地道:“哦?竟还有此事?”


“是呀,百来只小狐狸画的你,一幅胜一幅的俊俏。”那狐妖闻着了这语气,蓦地从树上落到了地上,把画抛回给小家伙,得寸进尺地轻轻倚在吴邪身旁,“可画得再好,也总比不上道长本人,道长许久没回来,我日日记挂着呢。”


拿回了画的小家伙也凑热闹似的攀上来:“吴邪哥哥,这画跟太阳石,换不换?换不换?”


吴邪扫了一眼面前这堆杂七杂八的物件,唯有这画还有点毁尸灭迹的需求,当即应了下来:“行,我跟你换。”


那小家伙欢天喜地的换来石头,一众失落的小狐狸羡慕地看着他,就在这时,听见吴邪说道:“我再给你们卖点好玩的,不过你们想换,得答应我一件事。”


小狐狸们精神一震,忙围上去追问,吴邪也不卖关子:“你们这段时间别偷跑到山外去,过阵子你们秀小姐需要你们帮个忙,嗯,这事是个秘密,所以不能让其他人知道,霍家人也不行,谁乖乖做到了,下回我过来就给他画石头。”


没长什么心眼的小狐狸们一听,跟会发热的石头比起来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嘛,嘻嘻闹闹着就被撺掇成功了,反倒是倚在他身旁的狐妖稍一细想就懂了他的心思,忙趁火打劫地摸了一把他的脸:“东山近来不安宁,道长是在心疼我们么,可血誓在身,怕是答应了道长你,也有身不由己之时,仅是石头怎么够?”


吴邪一挑眉,不露声色地退开了些:“聚魔令你们反抗不得,我也是没法子的,不过……你们还记得霍玲——你们那位玲小姐吗?”


“记得,那位在青丘谁不知道呢,玲小姐在白狐一族里也是难得的美人,见一眼一辈子也忘不掉。”树上的狐妖们伸手下来勾吴邪的长发玩,边用她们慢条斯理的语调悠悠说道,“只可惜,你们人类那句红颜薄命的诅咒确实是有道理的,三百年前,玲小姐跟人去了张家秘境,至今不生不死不入轮回,道长为何提起这事?”


妖族跟人有诸多不同,吴邪还是第一次听见拿红颜薄命当诅咒的说法,觉得实在是新鲜,细细品来,也咂摸出了那么几分听天由命的怅然来。


他苦笑了一声,便问:“那你们可曾恨那个带走她的人?”


狐妖们皆是一愣,而后彼此相视一笑道:“我们的恨有什么用呢,白狐要我们恨,那我们会恨,若是不许我们恨,那我们也就不恨了。如今什么也没说,我们心疼玲小姐,自然是恨的,可偷走玲小姐的是个凶险秘境,我们恨一个地方,恨渺渺天命,又有何用呢?”


“是啊,没什么用,你们倒也明事理,可有些人不这么想。”吴邪摸着身旁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缓缓说道,“他们觉得伤心了,害怕了,生气了,就该有个人出来承担他们的怒火与不安,不管他错没错,反正他牵扯上了,他们就一推二五六地把责任全堆到他头上去。”


可人心之复杂,又何止是为了这些?


修道之人奉行清心寡欲,除修行外少有记挂,亲缘更是淡薄,谁也不愿为了别的什么人平白在心里添堵,怠慢了修行,三百年前从张家秘境搜得的秘籍想必也把旧恨抹平了大半,便是有恨,顶多是恨这提心吊胆的三百年间,越是离得道飞升不远的大能们越是举步维艰,唯恐成了谁的前车之鉴。


张起灵位居修界之首已有十年之久,各门各派在道义大名之下不得已捏着鼻子共处一处,对内门张家马首是瞻。这些人常年自命清高,个个都觉得举世皆浊我独清,九门也就罢了,名声摆在那里,千年间相互制衡形成的格局,可内门张家不过几人,哪怕这几位都有着过人的本领,但到底是不曾入世的无名之徒,又怎会受得了让内门张家压他们一头?


张起灵刚被推至统领之位,早就有人恨得牙痒痒了,遭遇截杀也是惯有的事,如今杀出了鲁帛书这么个程咬金,三百年前事重提,酝酿已久的仙门疑雾眼看总算散了些,是非正邪却顿时都成了模棱两可,人人日夜所忧就是被利用了,闹得处处是人心惶惶。裘德考他们暂且奈何不得,枪头调转,只能就近朝知道真相的张起灵瞄准了。


万年间,自天道成,神鬼初现,仙界就像是隔岸的乐土,叫人无比憧憬,个个挖空了心思想要渡过河对岸,有的铺上了石块,有的拉起了绳索,可这条河急流湍湍,险恶无比,铺砌好的路顷刻就土崩瓦解了,不少大能也因此陨落,现如今,有人说他找到了一条船,且不论这条船会不会中途沉了,既可以划船,为何还要淌水过呢?


就吴邪听张起灵说来,这人也未必就是清白无辜,他曾半只脚踏上了河对岸,他知道对岸里什么都没有,可回首一见前赴后继想要过河的人——这些人下了水,就再也没有什么回头是岸了。


一边是空有一身才华无处施展的修士,一边是蝼蚁般卑微求生的凡人,如若这些飞天遁地的大能们不去求那飞升的白日梦,也犯不着去恪尽职守遵循天道,岂非只能去祸害人间秩序?


青铜门中,一线生机,救的是修行之人,也是这世人。


可世间无道,就凭张起灵瞒下这件事,就够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捞个由头,将他打作恶贯满盈的凶徒,更何况,这真相他也说不出口,只能徒留个扑朔迷离,任人猜忌。


这修界积攒下来的弊病太多,三百年前以及聚魔令欠下的人命债,十年仙魔之战的郁愤,仙门疑雾的恐慌,鲁帛书横空出世的惊措,甚至是一辈子修道求索的彷徨,早已深入骨髓,纠缠不清地混杂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毒,而裘德考,他只是粗暴地把那徒有其表的正道面孔撕开,露出了败絮其中,再无回寰的余地。


吴邪看得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也知道放任自流的下场,唯有刮骨疗毒,唯有将张起灵压到这修界怒火的刑台上,方可避免正道分崩离析的恶果,这些人说是等待玄海宫判决,简直就是个笑话,无非是底下暗流趁机勾连,伺机而动罢。


吴邪对长生得道没什么执念,他依旧留着凡世摸滚打爬时的劣根性,只求有能偏安一隅的力量,只求解决掉三叔的烂摊子,等聚魔令这场闹剧落幕,那他大可跟他那闲人师傅一样,无忧也无虑,该逍遥就逍遥,该快活就快活。


却未曾想,他居然也能轻易抛却这一切,只为投身到这浑水中。


狐妖们嘻嘻笑了几声,随手将一朵小野花插到了吴邪头冠上:“道长特地来此,是为了那个人?”


吴邪沉甸甸的心事被一击命中,几乎倾洒而出,他大大地叹了口气,语气故作轻佻:“可不是,我那朋友没心机没人缘,保不准要被人剥皮拆骨了,少不了我替他打点打点。”


也不知吴少主看人的准头在哪,没心机没人缘的张某人若是听见这番大言不惭,十有八九要怀疑这话里说的人还是不是他自己了。


狐妖们眨了眨眼睛,露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倾慕,忧心道:“道长多虑了,我们岂会奉陪这无理取闹之事,可到头来,终是要看霍家的主意,仙姑心疼玲小姐,道长比起打点我们,倒不如打点霍家白狐吧。”


吴邪牙疼似的,扯出个苦笑:“历史邦交关系不太友好,遗留问题太伤她老人家的心,这个艰巨的重任我已托付给你们秀小姐了,你们呢,只要别去外头凑热闹,听好秀小姐吩咐,就是帮了我大忙。”


狐妖们齐齐不明所以,见吴邪避而不答,又歪着脑袋问:“只是道长劝得了霍家,天下之大,一个青丘能起多大变数呢?”


吴邪掰着手指,当场给点了点:“我吴家算一个,你们霍家一个,解家我可以托小花,不少门派都曾受过他张家恩惠,想护着他的人毕竟还是有的,变数我不敢担保,如今这局势太乱,但还是能搅搅浑水,借机护他一条小命也就够了。”


狐妖们不太懂这些,而那小狐狸们稀里糊涂地听了一耳朵,只隐隐嗅出了点风雨欲来的味道,可一见吴邪笑得轻快,也都松了口气,跟着一块嘻嘻笑着。


那狐妖们笑着笑着眼看又要拐到烟花柳巷那调子上去了,有个轻轻在吴邪耳边吹了口气:“小东西们值得了一块石头,可道长要拿下我们,起码得要许给我们一夜吧?”


好巧不巧,黎簇随苏万前来寻他师傅时,映入眼中的便是这么一幅画面,一群囊括了男女老幼的狐狸精对着他师傅动手动脚,旁边四仰八叉地摊着一幅非礼勿视的画,而这位金玉其外的师傅看起来居然还挺享受。


简直是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何为纵情声色、误入歧途。


隔着老远,苏万就见怪不怪地撒开了嗓子吼道:“师兄,乐着呢!”


这一声吼带着‘唱山歌’的劲头,黎簇只觉震耳欲聋,而后见不得光似的替这无可救药的师门庆幸,得亏此地是青丘,否则这不成体统的话都要传遍十里八村了。


吴邪遥遥朝他们招了个手,不耐烦地说道:“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黎簇只好捏着鼻子赶紧禀告:“千鸟盟的人来明峰了,让你去一趟。”


吴邪给胖子送过去一块铜镜,有要事也不必上门寻人,他有些意外地摸了摸下巴,琢磨着会是什么事,随即把他那摊子收拾好,依依惜别了一群小狐狸,临走前,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大事,回身问道:“丹青宴的画都挂在哪儿?”


狐妖回他说:“迎香亭,道长要去赏画吗?”


吴邪笑道:“是呀,怎能让你们白费心机呢。”


——回头还欠一把火烧了。


自从九门取代张起灵主事,千鸟盟的散修就自动包揽了凡人那头的求助委托,跟那些名门正派泾渭分明地分立两边,除了商议要事少有往来,营地也远离了各大仙山灵脉,就近靠着凡人城镇落了脚。


千鸟盟由散修组建而成,只有一个赏罚分明的系统,组织也分散,譬如胖子所在的营地,以他为首不过十来散修,经常春观一遭,如今大多换了新面孔。


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吴邪前阵子刚在胖子那群人中混了个眼熟,转眼人面已不知何处去了,他刚叹了口气,就瞥见一个略有些眼熟的身影,是云彩闻声从里头出来了,她脸上愁云密布,却硬是朝他微微一笑,而后给他领路进去。


胖子这些年搜罗了不少宝贝,其中有个葫芦型的须弥芥子,平时就挂在腰间,用时就扭开盖子,活像是吸人魂魄的法器,颇为滑稽,进去里面是一座随处可见的小院,用途也不在住,须弥芥子的好处就是有个临时隔绝周遭的小空间。


胖子见了他,就把里面的人都打发出去了,随后取了个小木盒出来,直入正题道:“这是我们这的散修路经南海时发现的,他们那天刚好在一座孤岛上修整,结果却在海滩上感知这东西有灵力,原以为是什么天材地宝,给带了回来,放在盟中作交换,我过去交接委托时觉得这灵气有点熟悉,也不太确定,你给掌掌眼。”


吴邪见他难得正色,也不含糊,上前就把盒子打开,只见里头是一截白骨,一掌长,指头粗,略为弯曲,两头截口像是被海水打散的,剩了这么孤伶伶一段,也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的骨头。


吴邪狐疑地看了胖子一眼,不知他找来的这尸骨是什么意思,胖子朝他努了努下巴,他只好满头雾水地拿起来端详。


正当他一碰上那截白骨,只觉一股猛劲撞上胸口,呼吸骤然一窒。


吴邪飞快将白骨松开,连退三步,惊疑不定地问道:“这东西你从哪来的?那帮散修呢?你带我去见他们!”


胖子连忙按住了他:“别急。”


吴邪冲他道:“不急?这可是我吴家的血契!怎会流落在外,你快带我去,我定要查个清楚!”


“那看样子是对了,灵犬我也只在七星殿中见过一回,还以为错眼了。”胖子扫了他一眼,把骨头放了回去,示意吴邪先坐下,“你先别急,该打听的我替你打听过了,他们还真不知这东西的来历。”


吴邪微微定神,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截白骨。


吴家跟灵犬一族立过血契,血缘不断,契约便可长久延续下去,唯有一点,血契多少带着共情,共情之中,死亡算得上最具杀伤力的,因而签定血契双方都会规避对方的尸骨。


当年吴家先祖签定血契时,为防被歹人所利用,灵犬一族甚至还起誓,在它们死后尸骸都将烧作灰烬,不留一尸一骨。


灵犬平时全都养在越清山中,便是如今随同吴家人派去北漠,也有弟子专门守护着,不可能会贸然出南海,而这个,恐怕便是当年吴三省带走的那一只了。


“你没法查这骨头,所以我先前就私下检了一遍,”胖子皱着眉说,“这上面沾着北冥的水。”


吴邪心情复杂地托着木盒,将那截骨头拿到近前,没看出什么异样,便抬眼问他道:“北冥的水?”


胖子瞪圆了眼:“你竟不知道北冥那块宝地?”


吴邪:“我曾听说过一些,张起灵手上那把黑金古刀还是北冥玄铁打造的,不过这北冥的水是怎么个说法?”


“一听就知道你根本不懂。”胖子仿佛找着了个炫耀学识的机会,手肘撑在桌上,身体前仰,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说,“那宝地邪乎着呢!”


吴邪白了他一眼,迫于无知,只能低头配合:“你倒说说,是怎么个邪乎法?”


胖子好不容易能在吴少主面前大展拳脚,神气极了,翘着二郎腿,扭头不看他,两道横眉都快得瑟地从天门盖上飞出去,他说书似的摆出了长篇大论的架势,一敲桌面,这就开讲了:“这事嘛,他还得从北冥这名的来头说起,话说当年修界百家争鸣之时……”


吴邪心中正烦躁,听了个横跨五千多年的开头,当即递了杯茶过去打断道:“胖老祖,你知我焦急,就别折腾我了,咱们长话就短说吧,不然等你从百家争鸣说起,黄花菜都凉了,你就直接给我说这北冥的水是怎么回事。”


胖子接过茶杯,一口喝下大半杯,享受完吴少主端茶递水的服侍,才缓缓开口道:“小天真,你能想到那点东西胖爷我还能猜不中?你就想去北冥找你三叔去,对不?可我告诉你,这事它还真得从头说起,不然我让你来这也是白跑,再说你三叔都十年不见人影了,捡到这骨头的散修还是大半个月前去的南海,胖爷我耽误不了你这一时半会的。”


吴邪气馁地坐了回去,朝他甩了甩手,让他赶紧的有屁快放完。


胖子又接着敲了一下桌子:“话说百家争鸣那会儿,别说是你小子没投胎,就你张大爷还连根毛都没有,内门张家也只是个历史久远的老门派,所有人对修行之法都是两眼一抹黑,成系统的道法更是没个成型的,只有个半桶水,只能摸索着过去,所以那时候修行之人个个挖空脑袋就想探秘境寻机缘,毕竟前人种的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内门张家自然也不例外,当年小门派不少,但拿得出手的门派根本没几个,还没散修这说法,这些张家人也曾抢先占过几个秘境,三百年那事最近闹得厉害,你也知道那张家古楼,便是他们当年占下的一处秘境改建的……成,别这么看我,我说正题,正题行了吧,那什么,张家人找秘境,对,就有那么一回,他们不知怎的就去了北漠以北,都讲北漠以北冷得连只拉屎的鸟都没有,但其实那儿有一片海,还漂着冰山,也就这些张家人冰天雪地冻惯了,能往北走下去,他们借法器顺海航行,直到有一天,忽然来了场暴风雨。”


“海上的暴风雨不知你见识过没,反正我是没有,但那帮张家人当时应该是够呛,雷鸣闪电刮大风,天地都是黑漆马虎的,冰山也没长眼,就把他们的法器给撞坏了,这帮人只能暂时到冰山上躲雨,就在那时,他们看见冰山后头跟着一屁股浮冰。大家都是顺水路走,没什么稀奇的,最奇怪的是,他们神识一探,发现这些浮冰慢慢地就连成了一个圈,这圈大概只有一座山大小,这事他妈的就邪乎了!哪家的海水是绕圈跑的?他们当时就御剑飞起,朝那圈中间飞去,就看到那里笼罩着一片雾,天下的雷好像都照着其间劈过去,活像有大仙在渡劫。”


“按理说,要是有人渡劫这些张家人应该避开才对,这才合乎礼仪,合乎保命逻辑,但张家人实在是欠家教,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头顶天打雷劈都要过去看看热闹,八卦精神令我等后辈望尘莫及啊,等他们穿过那一团雾气,却只见下面是一个坑,你没听错,他们就是在海里发现了一个坑,那坑应该还挺大,据书上说,那圈里的海水全都灌了进去,他们都能发现此处的水面比冰山那边低一些,这说不通,你说那海水怎么就顾着绕圈,不往中间跑了呢?那些张家人也真是见多识广的,猜测此地可能是个秘境,禁制正巧开放,形成了天地异象。”


“秘境那可是个宝贝,能引起这等异象的更是宝中之宝,他们二话不说就顺着那坑往下飞,渐渐地还听见下头传来说话声,听着就瘆人,要我在场没准觉得自己不小心跑魔窟里头了,也就这些人够胆量。那秘境挖的也真够深的,怕都挖到地府屋顶了吧,反正他们飞了大半天才落到了地上,然后就有句很奇怪的话,他们说看见灌进来的海水全都被吞了,这之后叙述不详,说是发现了一处宝地,接连几页惊叹之词,都美得疯了,也就是在那会儿他们把那地方命名北冥。”


“他们还说在北冥里头见过一种可怕的东西,叫邪祟,这帮人好像对这东西挺熟悉的,一见了当即扭头跑,他们这伙人雷劫都不怕,偏偏见着这东西吓得魂都没了,一路上还根据那邪祟的习性边躲闪边伏击。张家起初是有心也把北冥给占了的,沿路还留下不少标记,那标记是一种只会原地飞的灵鸟,只在西山秘境的一种什么树下长,雌鸟一叫唤,灵鸟就齐齐传讯来,修士也能轻易感知灵鸟方向。他们想要往回逃时,却发现雌鸟再怎么叫,灵鸟都没有回应了,他们在北冥中迷路足足迷了七日,越走越深,到后来看见了一道光,他们循着光走,出了北冥,却不在北漠以北的沧海里,而是身处蜀中的荒山野林。”


吴邪闻言一皱眉,正欲开口询问,胖子见状就忙道:“这事还不算完,张家人善卜算,计时也有一套法子,刚说他们在里头迷路迷了七日,是绝不会算错的,可从蜀中出来后,抬头观天象,却已是四十年后!”


北冥七日,不料此身已作烂柯人,待重返世间,便是乌飞兔走的四十年光阴飞逝。


吴邪一急:“那我三叔岂不是……!”


“别别别,先别急,你听我讲完。”胖子插空给自己灌了口水,“有关北冥的记载可不止张家,那地方是真邪门,我告诉你,就凭你三叔跟北冥扯上关系,怎样都是不说准的。”


吴邪叹了口气,烦躁地揉着眉心,三叔也不知在北冥待了多长时间,难不成他还得修成得道长生,才有机会在有生之年再见他老人家一面?先不论这个,灵犬出事,他三叔遇上那些邪祟也不知会怎样。


胖子见他没出声,摇头晃脑地接上刚才的话道:“第二回有关北冥的详尽记载,是在中洲。”


吴邪侧头问他:“中洲?不是北漠以北的海吗?”


胖子说:“就是中洲没错,北冥是随处出现的,这几千年来也有人认为北冥不是个秘境,有点像魔窟,魔窟在世间阴气浊气最重的地方,天清地浊,浊气都往地下沉,但你挖是挖不出魔窟的,却可随处设阵作为开口,不像秘境,比如说七星殿秘境只能开在夷山,去别处就见不着了。北冥就是这点跟魔窟特像,早些时候还有人认为北冥是魔窟的一部分,但也没人在北冥见过魔修,这说法也就不了了之。至于张家人给取的北冥这名,因其是最初记录在卷的,后人便沿用了这词。”


“咱就说中洲那回吧,中洲有个小国,叫燕国,你应该不知道,放现在已经灭国几千年了,那年燕国皇帝去皇陵祭祖,说来也是国祚淡薄,烧完高香拍拍屁股走人时,青天白日忽见一道紫雷劈开了陵墓,那皇帝老儿当时就给吓得腿发软,令他手下的太监赶紧去瞧瞧,这一瞧,发现何止是那皇陵,整座山都给劈成两瓣了,那沟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燕国那些个皇宫贵族们大概腌臜事办多了,都以为鬼差要从阴曹地府里头爬出来索命,吓得屁滚尿流地寻当地仙人护佑。中洲那地方你认得,就九门黑家,可惜黑背老祖也还没出世,百家争鸣后期,黑家也只算有点儿名头。”


“黑家弟子是怎么认得那就是北冥呢,就是因那沿路下去的说话声和邪祟,但跟张家那回不一样,他们在底下看见了一座城,给荒草埋了,尸骨遍地,黑家人猜测这里曾有过战乱,可凡人的东西出现在这种地方就特别古怪,他们感觉还挺准,等入城探路时,这些尸骨就全都诈尸站起来了,黑家人写到这,就说感觉这些死人是把他们当作外敌,仍在拼死护城。不过说来他们这次没张家的走运,没碰上什么宝贝,光顾着逃命了,后来依旧是一道光,出来后也不在中洲,是在西边沙漠。更怪异的是,他们这批人重返中洲时,发现那会儿燕国才刚建国呢!”


吴邪顿时觉得,三叔这人失踪十年多,打脸手段依旧高超,就找人这么个事,四山九州数千秘境就够愁的了,他还非得古往今来地折腾去,这还让人怎么找?


吴邪正愁着这事该怎么弄才好,忽然灵光一闪,觉得怪物跟话说声这两点十分耳熟,好像黎簇也曾提到过,就在他那古怪的梦境里头。


他顿时心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张起灵所说的一面之缘就是在这北冥?张起灵会在北冥做什么?也是为了寻一线生机吗?


吴邪的心越跳越响,感觉似是窥见了什么,好像在冥冥之中,北冥里头有一条线,把三叔、鲁帛书和一线生机全都串联在一起了。


“北冥古怪的东西太多,有关北冥的水,是有一回炼器的大能在北冥中留意到的,张家人当时不是说看见海水被吞了吗,至于怎么个吞法,那修士就记载下来了,北冥地面都是刻槽,很细,但水能流的很快,刻槽就像是个大型阵法,水进去就变了样,似是有股奇异的灵力,他很谨慎地拿剑挑出来一点,就发现那把剑……”胖子说着就取出了木盒中的白骨,真火从他指尖喷薄而出,而那截白骨却不为所动,“你瞧,材质都成了无法摧毁的。”


“这之后还有不少北冥的记载,零散为多,详尽的来去也是这套路,我也不多讲,有兴趣就翻翻《秘地异游录》,或者那些修界趣闻轶事的书,这宝地胖爷我惦记很久了,也只能对着流口水。”胖子喘了口气,挨着桌子,伸手拍了拍吴邪的肩膀,“你要去这北冥,没路可走,只得靠这天地异象作指引,更何况你还是去找人,去的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个北冥,要是你三叔他老人家出来了呢,没准你只能在古书上寻人了。”


吴邪正顺着胖子的话想得出神,没防着他忽然又来这么一掌,被他拍的往前扑去,猛然被拍了个茅塞顿开,刚稳住了身子就道:“不对,灵犬尸骨能出现在南海,那没准三叔也出来了。”


胖子脸色微沉:“天真,你家跟灵犬签下血契,你三叔当真是活着出来了,他能任灵犬尸骨四海为家吗?他就不怕留下祸患?”


虽然这十年间不是没想过三叔已不在人世的可能,吴邪也自以为能接受得了这个结果,可这可能切身实际地摆到面前来时,他仍是不由得一阵心痛难耐。


胖子劝慰道:“依我看,当年你二叔问灵阵寻人时,就算准了天涯海角之地,那你三叔当时应当就在北冥边缘。在那之前,他不是还特地溜回越清山偷了命牌吗?你三叔可能当时被人跟踪了,在北冥边缘时打了起来,灵犬没躲过一劫,而他自己则是逃进了北冥。”


吴邪勉力朝他一笑:“你这也说得通,没找到人前,我吴家都……”


正当这时,云彩急冲冲地闯了进来:“王前辈!关大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胖子连忙起身,大步过去扶住她,从跟知己好友推心置腹到见色忘义只费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彻底将吴少主给抛诸脑后了,“别急,多大事,慢慢说。”


吴邪心里话才吐了一半,突然被噎了回去,面无表情地朝胖子后背扫了个白眼,回身正要给自己倒杯茶水顺顺。


但胖子越说慢慢来,云彩反倒说得越急了:“快,快去心斋堂,玄海宫的人就要到了,张、张宗主能不能从琉璃塔出来就……”


这回轮到云彩才说一半,忽然掀起了一阵劲风,她惊叫一声,胖子急忙护住了姑娘,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怀中人的纤柔,就猛然想起须弥芥子打哪来这么一阵怪风。


回头只见方才吴邪的位置上已是空无一人,桌上茶水洒了一片,青瓷的茶杯被仓促而起的风掀倒,咕噜滚动,一声脆响,摔了个粉身碎骨。


胖子忙叫道:“哎!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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