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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番外2少年游

番外2 少年游·其二


提到张起灵此人,往往是三两句脱不离他那光风霁月的高伟形象,尤其是在昆仑他家地盘里头,此人简直都快要神化了。


吴邪闲来无事就以他有失偏颇的眼光细数了一下,觉得张起灵这人本质上就是个衣冠禽兽,衣冠楚楚是常态,禽兽有二,一是斩妖除魔的时候,那狠劲活像头牲口,二则是源自吴少主的切肤之痛。


过了午时,吴邪才揉着酸痛的腰摸到厨房,大小和尚这个点都在休息,他偷偷开小灶弄了点荤食,把油光水滑的肉掩在青菜叶子黄面条下,捧着热乎乎的大海碗钻进了旁边一间经房。


观里大小房子上百数,大部分都是空置或储放杂七杂八的东西,和尚们过着三点一线的日子,念经吃饭睡觉以外的地方少有踏足,没必要的话,大概隔墙是怎样的也是一问三不知。


吴邪早就把厨房附近这一圈都摸了个透,这经房就是这么一处三不沾,里面存放着书,少不得要贴几张净尘咒,整洁许多,是个偷吃的好去处。


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遇鬼。


吴邪轻车熟路地一脚踹开门时,赫然发现里头已有个两条腿的秃头活物,他匆忙挂上一个尴尬的笑,然而抬起的一条腿忘了放下,喊冤跟悔过的说服力都不大,倒是大有下一刻就要动武的意思。


扎西大师看了一眼他手中碗,大红鼻子耸动了一下,闻着了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肉香,朝他露出了个普渡众生的微笑。


半盏茶后,吴邪终于被点化而放下屠刀,两人关上了经房门,围在一张小矮桌两边分食一碗面。


与‘我佛’同流合污的吴少主忐忑不安地哧溜了一口面,偷摸着看面前那颗锃光瓦亮的脑袋,只见扎西大师微微低头,一手捧着小碗,夹菜的筷子使得一丝不苟,不露齿,不出声,即使是偷吃,也偷得法相庄严。


但浸在汤里的几块肉他一筷子没动,吴邪做贼心虚,也不敢动了。


孤苦伶仃的荤食兀自飘香,眼看就要冷了,颇有种朱门酒肉臭,他偏只能光看着的可怜可叹。


扎西大师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只夹了几口雪山里少见的青菜,就放下了筷子:“阿弥陀佛,多谢款待。”


吴邪咳了一声,掩饰性地跟他客气了几句,方才忍不住贱兮兮地笑问:“大师你……这算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吗?”


扎西大师微笑道:“贫僧是让你还清人情。”


“……”吴邪哑言片刻,“这算什么还人情?请你吃菜?我什么时候欠你了?大师你是出家人,可别讹我啊,佛祖菩萨一帮老人家都等揪你把柄,扔你去受那轮回之苦呢。”


扎西大师摇了摇头:“若贫僧今日就此离开,便是与施主结下一因,日后施主自觉欠我。而今日你我分食,同忧者相亲,此后互不相欠,亦能算作一果了。”


吴邪嗤笑一声:“你们佛修既然畏因,为何还要讲普渡众生?”


扎西大师合十一礼:“自是为种善因。”


“那这个,”吴邪皱眉,用筷子点了点扎西大师面前的碗,“难道在大师眼中是个恶因?”


扎西大师听他如此冒犯也不恼,不温不火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施主会喝贫僧这药吗?”


……这和尚究竟是在说他无药可救?还是说他冥顽不化,不听医嘱?


不论哪个听起来都不像什么好话。


吴邪皮笑肉不笑道:“大师有心了,我无病无痛的,不喝你的药。”


扎西大师依然是莲座上拈花般微笑:“如此,便是施主与我佛无缘。”


闻言暗自庆幸的吴少主摸了摸忽然感到凉飕飕的脑袋,三千烦恼丝让他无比踏实,觉得与佛祖有缘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佛道两家向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两位凑一块就是一个看另外一个执迷不悟,一个觉得面前人脑子有病。


吴邪一听佛修念经就硌得慌,面无表情地端起大海碗,几口连肉带汤吞了,彻底毁尸灭迹后,他才想起来问道:“大师在这做什么?”


扎西大师身旁放着一摞书,显然是刚从这经房里取出来的。


“张家如今已重建,师傅让我把一些东西送回去,这是那位的因。”扎西大师将其中一本递到了吴邪面前,“也是施主的果。”


自在观佛修们口中的‘那位’是指张起灵,代代的张起灵。


不过这回的张起灵是他所知的那个,书上的字迹很熟悉,遒劲有力,又似是隐隐透着一股戾气,是张起灵入道时日夜压抑杀念写下的字。


经房书卷有阵法符咒所护,吴邪翻开书,只见纸张如新,里面都是抄写的经文,墨迹仿佛是刚晾干的,能轻易让人想象到一孩童踩着小凳子,埋首案头练字静心的模样。


吴邪的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了,低声问道:“他幼时也曾下过山吗?”


扎西大师摇了摇头:“师傅……每代的德仁大师都是庙里唯一允许上山的人,当年张家内乱,外加邪祟之灾,过后师傅便上山查看情况去了,也正是那时,那位刚继任,受尽以杀入道之苦,师傅便在山上留了两年,教他修习经文,助他渡过此劫。”


吴邪指尖轻轻抚摸着字,微微一顿,轻声问:“那会儿他才多大啊?”


“师傅曾跟我说起一些,十多岁,嗯……”扎西大师想了想,“应该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了,长得比同龄人瘦小些,寡言少语,也不亲人,时常会压制不住杀念,疯起来同门也不会对他留情。长老们禁了他拿刀后,那位就只能在一座灰黑的宅院里走动,师傅第一次见他时,那位刚清醒过来,正看着手心上被碾碎的小鸟发呆。师傅说,他那时一眼就知道这孩子是个空壳,张家说他天赋异禀,可修佛的,要的是一颗慈悲心。”


吴邪心口一阵闷痛,回想他十多岁的时候,整日就想着离家出走,都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少年愁。


吴邪问:“既如此,德仁大师为何还要教他学佛?”


“佛为世人指路,走不走,怎么走要看各人造化。”扎西大师说,“那位与施主之间有因果,若当年是你,可愿去渡他?”


吴邪蓦地抬头看着扎西大师,怔怔问道:“渡他什么?”


扎西大师却是点到即止:“佛曰,不可说。”


而后他仿佛也不在意吴邪的回应,便收拾了碗筷,抱起书卷起身离开,只把那本留给了吴邪。扎西大师修佛千百年,已有一颗洞穿万象的菩提心,只从这一个眼神,便得知他的答案。


扎西大师在门前朝吴邪稽首行礼:“施主同是畏因之人,善哉。”


“……”吴邪深吸一口气,礼数周全地朝他点点头,嘴上却刻薄道,“大师你着相了。”


惨遭诽谤的扎西大师浑身难以言喻地僵了一下,模样十分无辜:“此乃明本心,施主不愿承认,却仍是心存佛性的。”


而后这佛修的眼力劲终于用在了正道上,赶紧在吴少主砸碗前溜了。


吴少主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回现世报,心中愤愤想道:“就会装神弄鬼,果然佛道两家都是互不对付的!”


观中日子清闲,平日里的玩乐大抵就是翻几本闲书,今日吃完一顿噎得慌的饭,还惨遭佛修点化的无妄之灾,吴少主一整天浑浑噩噩的,就打算四处走走,不知怎的就转到那处荒凉的小院。


院中有一个小天井,早就闲置了,井边有个低头哭泣的石像,是张起灵当年学佛时雕的,雕的他自己,为了见他母亲白玛。


白玛仅剩一缕残魂,残魂没有知觉,却能感知人心,若张起灵只是一个空壳子,她是见不了他的。


吴邪走了过去,扫去积雪,熟稔地背靠石像坐下,仰起头来看着昆仑湛蓝的天。


自在观的禁制把神佛妖魔一视同仁地打作凡物,经年不化的冰雪仿佛能把这里头任何惊涛骇浪全冻结,一丝一毫都传不到外头去。


这么一处生人勿进的地,天晴时却似是有那么丁点人情味在。


忽然间,吴邪仿佛看见了什么,朝天伸出一只手去捉,然而什么都没捉住,唯有阳光穿过指缝,晃得眼前一阵恍惚。


等回过神时,周遭就变了个样,身处成了一座灰黑的小院。


院中砖瓦是灰的,草木是灰的,坐在屋檐上的小孩一身黑衣,连天也是灰沉沉的。


那小孩从高处俯视他,眼神淡淡的,几近冷漠,仿佛是一汪泛不起涟漪的死水——正是幼时的张起灵。


吴邪心生疑虑,他捉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人?”张起灵沉声问道,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那点奶味,不如他号令整个修界时森冷,但那故作老成的味道成功激起吴少主未泯的童心。


吴邪脸不红气不喘,信口开河就来了一句:“什么人?我是你哥!”


纵然这小不点将来会长成个横行四山九州的人物,但如今也不过是舞勺之年,触不及防撞上这等调侃,想必也会一时失措,暴露出货真价实的孩童神情来。


但事实证明吴少主还是低估人了,张宗主自幼就不是池中物,他一挑眉,吴邪就知道他想拿刀了。


吴少主的气势几乎反射性地弱了,温言细语哄道:“乖,下来,坐那么高不怕摔着么,哥带你买拨浪鼓玩去。”


小孩沉默地与他对视半晌,而后一手撑在身后,缩起一条腿,一蹬脚就翻身飞离了屋顶,眼看是要跳下来,吴邪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摔着了,忙张开双臂去接人。


可就在那黑色人影在他眼前闪过,吴邪正要收手抱紧时,张起灵蓦地一拐弯,轻飘飘地落在了三尺外,似乎在用行动告诉他别小看人了。


吴邪陡然捉了个空,正自己抱着自己,有些尴尬地跟小孩面面相觑,又想及白天下不来床的惨状,挺想找根藤条来发扬一下民间传统。


“你不是我哥。”张起灵淡淡说道,“你走吧,他们不让人进来的。”


吴邪正一肚子邪火想要发作,未料还没来得及找到喷火口,轻易就被他这番戳心的话全降服了,只剩满心怜惜与疼爱。


他曾旁敲侧击地从张海客那打听过,张起灵被带进山时,张家已发生内乱了,像这种给人当枪使的小孩,多一个少一个的不足为惜,那么在那种日日命悬一线的日子里,有多少时日可供这孩子懵懂无知呢?张家如此待他,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邪祟之灾后继任家主,重整这个破败的门派呢?


脑海里忽然传来那遭瘟和尚方才的喋喋不休:“若当年是你,可愿去渡他?”


若是早知因果,若是早知日后种种劫数,你可愿去渡他?


可渡他什么?渡他跟推这孩子入火海又有什么区别?


吴邪虽口口声声说跟修佛的过不去,此时却情不自禁地半跪下来和张起灵平视,神差鬼使地试问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张起灵想也不想就道:“我不走。”


“为什么不走?这里有什么好的?一年到头冻得骨头咯咯响,那帮狗屁佛修对自己人都不留情,设个禁制害得我连真元御寒都办不到。”吴邪说,“你去过外面吗?你是不知山外人间有多好,才会说这种蠢话,南山十里烟柳堤你见过吗?万家灯火的夜景你见过吗?车水马龙的热闹你见过吗?你什么都没见识过,就认为命该如此,把自己拴死在家中的沉疴宿疾上,未免活得太狭隘了。”


吴邪知道如今说这些也于事无补,可莫名就想跟什么东西较劲似的,话一出口就再也堵不上了,他想把这孩子抱走藏起来,锦衣玉食地养大成人,裹一身红尘烟火,谁还要管那见鬼的张家夙愿。


张起灵却不领情,丝毫不为所动地说:“我不能走。”


吴邪一怔,冰天雪地的寒意一股脑钻进了胸膛,积压在心,又凉又沉,他仿佛看见三千年间的来龙去脉,全都吊在了他的一句‘不能走’上。


渡什么,怎么渡,其实他心里早已有数。


因不生,则果不生,可若无因果,何来缘之一字。


他私心想留住这么一段缘,不愿他受这三千年的苦,也不愿见这孩子入青铜门遭罪,可故意拿这些话来亵渎他,又怎是诚心渡他呢?


渡么?不渡么?渡得了么?


若有人身患绝症,无药可治,你是该给他聊胜于无的药?还是端来一碗见血封喉的毒?


吴邪张了张嘴,赌上平生最大的勇气起了个话音:“我告诉你吧……”


脑海中那颗闪闪发亮的大光头又不适时宜地冒了出来,乌鸦嘴地说道:“施主同是畏因之人,善哉。”


吴邪感觉像活吃了苍蝇,但只能把那恶心劲全咽肚子里去,强迫自己说下去:“若你执意要进青铜门,我可以告诉你,开门的答案是——”


吴邪不是扎西那和尚,会为了避因果去分食一口菜,他有自知之明,心中执念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那么有些东西注定是不能两清的。


因此他不畏因,也不畏果,向来在劫难逃,他也能甘之如饴。


唯一能叫他怕的,只有这孩子脸上的淡漠与不惜命,为了个无足轻重的答案,行尸走肉般徘徊在这尘世间。


那帮佛修普渡众生只管指路,走不走,如何走看各人造化,还真是够不负责任的,而如今,这点不负责任,反而能叫他释怀。


他对自己默念道:“我有心渡你,纵然于我而言结不下善因,但不论你日后造化如何,一切劫数我都全盘接受。”


话毕,吴邪忽然想起当年事,又故弄玄虚地补了一句:“你可信?”


张起灵见他笑得落寞,略显迟疑地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吴邪见状就有点手欠,伸手捏了一把他白嫩的小脸,把小孩气的绷紧了脸,伸手掐住了吴邪的手腕,使了个巧劲脱了身。


看那孩子一蹦三尺远,吴邪也不敢逗他了,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状似轻描淡写的问道:“若是真的,你会去吗?”


“若是真的,为何不去?”张起灵坦言道,也不知孩子心思率直,还是天生的缺心眼。


吴邪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就觉得可笑,脸上笑容却仿佛是画上去的,他的眼神就像是洞穿了古往今来的时光,看见了张起灵行走在笔直一条路的此生,看见了路尽头他寻寻觅觅数千年的归宿。


毒?谁的毒?无非是他渡了人,却无人渡他罢。


穿过了万水千山的私欲,揭开了层层一叶障目的自欺欺人,他才后知后觉地看破了这因果始末。


吴邪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扔开那清高的正人君子面孔,跟着这无辜小孩赌气道:“如果是我,我就不去,因为有个人等着我,万千苦难重走一遭,我也心甘情愿。”


张起灵自然不知他这番话里头藏了多少弯弯绕绕,无知者无畏,他大步流星地踏入雷池,没心没肺地点评道:“你运气不错。”


这天分卓绝的小孩成功做到了一步三个雷,在吴少主心里炸开了一片火树银花,隐隐作痛,也不知是气的、愧疚的还是心疼的,吴邪捏了捏眉心,一阵叹息,其实如今对这孩子说了又能怎样呢?


难道时光就能因此倒流吗?又或是这三千年的苦能一笔勾销吗?还是只为求一句问心无愧?吴邪自问欠张起灵的数也数不清了,实在不必跟他假客气,还徒留个话柄给秃驴笑话。


吴邪:“好吧,我走了,你陪我一段。”


他不等张起灵回应,就一手把小孩抱了起来,凑得近了,吴邪就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清冷的藏花香,冷得能泛出一丝苦意来,跟他常见的不太一样,这样的藏花香起码得有几千年岁了。


吴邪一个激灵,对眼前一切恍然大悟了。


“你母亲……”吴邪从未在张起灵面前提起过白玛,旧事重提,不过是徒增伤痛罢,这三字似有千钧重,触不及防地一出口,心里忽然就空落落得令人无所适从。


面临拐带危机的张起灵原本还在挣扎,一听这话完全被驯服了,瞳孔微缩,抿着小嘴,难得露出了点孩子气,安安静静地由吴邪抱着。


可眼前人不大靠谱,骤然忘了后半句是什么了,两人一时无话,只能看见彼此眼中的愣怔,又看见彼此眼中失措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吴邪才轻声道:“她在这雪山之中,一直看着你。”


他的声音轻而清晰,随风飘散,卷起了地上碎雪,仿佛是在应和。


张起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沉默不语地任由吴邪抱走,仿佛这已是他最大的好意。


“其实你运气也不错,”吴邪朝他一笑,“将来有个人不光看着你,还陪着你。”


这话约莫只有吴少主自个儿听来觉得深情,在张起灵这小孩眼中却不比一个拨浪鼓好到哪去。


‘陪’张起灵最长的是照料他日常的小厮,每日送饭烧水加起来的时间比德仁大师教他修习佛经还要长。但小厮忌惮着他,刀剑向来不离身,聊天也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他一些事,德仁大师却会跟他讲很多新鲜事,都是佛修修行中枯燥无味的感悟,他听得津津有味,大师还会握着他的手纠正写字练剑的姿势,会在他压制杀念反噬后,把精疲力尽的自己抱回房里。他虽然不曾说出口,可他更喜欢德仁大师陪伴的短短两年。


张起灵心里有一把尺,量得了人心的深深浅浅,却不敢去度吴邪口中‘陪伴’二字的长度与深度,他觉得他生来就是天煞孤星,生父母无证可查,养他的门派如今也凋零了,实在不敢奢求什么运气。


他转头看着吴邪身后长长的一排鞋印,一步一步深深烙在雪地里,看似入木三分,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新雪洗去,不留丁点痕迹。


好话谁不会说,尤其过客来去匆匆,什么话都能信手拈来,过后自然也不必当真,张起灵颇有些责全求备地问道:“像是现在?”


“不止。”吴邪顿了顿,一眼就看穿了孩子心中所想,无奈地笑了笑,可除了时间作证,没人敢妄谈将来,他只能继续以他自以为真诚的语气佯装世外高人,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止这样的,远远不止……你别不信,天下事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说多了你也不懂,但你不妨等等看,看我的话是否会应验——将来会有一个人,你遇上了,记得留住他,撒泼打滚也要留住他,因为往后他会陪你很久很久,能陪你一辈子,到时候你就不苦了。”


张起灵歪着头想了想,又怕被人放鸽子似的刨根问底:“要等多久?”


吴邪一愣。


张起灵顿时急了,小手勾住他的衣襟:“你……不能骗人。”


吴邪忽然就心生愧疚,可纵然如此,他照样义无反顾地伸手摸了摸张起灵的小脑袋,轻声笑道:“不骗你,他很快就来。”


只是再快,也隔着三千年,上百万个日夜,足以记载下十几本《春秋》。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吴邪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抱了起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缓缓睁开眼时,睡眼松惺中只看得见一个有棱有角的下巴。


那下巴忽而往下一压,张起灵感觉到怀中人醒来,低头责问道:“怎么在那睡?”


吴邪答非所问:“我看见白玛了。”


闻言,张起灵脚步微微一顿,而后放缓了步伐,安静听吴邪道来。


“她看着你在一座小院里,很孤独,很痛苦,但她仍希望你是个坚韧的孩子,”吴邪知道方才他看见的并非真正的张起灵,这孩子与他所知的空壳子相去甚远,那只是一个母亲眼中的孩子,带着希冀与祝愿,“她希望你能有一颗至真至纯的心,不会被磨难折去了风骨,不会在长途跋涉中迷失,哪怕这很难……不过你很乖,完全照着你母亲的心愿长了,她看着你就觉得很高兴,你不是一个人,你母亲就在这雪山中,一直守着你。”


张起灵向来不善表达,只低声‘嗯’了一下,他的嘴角带着几分力度,显得极为郑重。


廊下光影在行走间潮水似的跃动,把张起灵颧骨的轮廓描得深邃,仿佛洗净了浮尘,些许往日风霜也藏了起来,只在擎着的一脸云淡风轻中偶尔露出了端倪。


恰似回想从前,惊觉原也有过那么一段岁月。


经年隔世,恍恍惚惚,曾经的刻骨铭心也都成了浮生一大梦。


那些沉重的,难以释怀的,甚至以为是根深蒂固的,只待这么一个时机,像是清风拂过,打着卷儿就溜走了。


吴邪任由他抱着走,看了他好半天,忽然开口叫道:“小哥。”


张起灵低头看他,而后问道:“笑什么?”


吴邪赖在他身上,眼角眉梢挂着笑意:“我有在笑吗?”


张起灵俯身轻吻他的眉心:“在笑。”


吴邪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嘴角翘起一点弧度:“小哥,我听和尚说了,你在这边的事也办完了,那过阵子,等天暖了,风雪歇了,山路也就好走了,到时候我们下山吧。”


这山里走到哪都在张宗主眼皮底下,怎会不知这人早就快闲疯了。


吴少主大概没什么清修苦修的本事,以往没能发现他这点脾性是没这机会,在明峰时屁股都没坐热,三天两头就被赶下山历练,如今窝在自在观中,整日不是偷酒吃肉,就是变着法子作妖,把观里祸害了个遍,又跑附近村子里溜达。村里人家烧香拜佛多年,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佛修们兴许还认不得几个,但吴少主这尊活神仙已然混得人尽皆知了。


张起灵看着他问:“你想去哪?”


“走哪算哪,时间有的是,年关前我想回一趟越清山,嗯……”吴邪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这有点像私奔,当即口无遮拦道,“我想带你看看人间,随缘走,先定一个永嘉,据说那里山水绝妙,罗浮山隔绝东瓯江外,是个神仙世界,海外丹台,我们便往那……”


张起灵打断道:“《石点头》?”


吴少主正偷摸着做坏事,被人捉了个措手不及,登时浑身僵硬,张起灵常年挂着张冰山脸,在心虚的人看来近乎是严厉的。


“小,咳……小哥,你听我说,”吴邪不好意思让他抱了,挣扎着想跳下来,奈何张起灵偏不松手,他只能以这样一个尴尬的姿势,干巴巴地解释,“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出越清山时不过十三四岁,到了长陵没人管的了我,年少无知,一时好奇就……”


张起灵:“好奇什么?”


吴邪:“……”


饶是吴少主有一口伶牙俐齿,此时也顾不上为自己开脱了,他隐约察觉到了某人在故意使坏。


“你怎么知道的?”吴邪如遭五雷轰顶,“你读过?谁让你看的?”


前阵子他拿《西厢记》调戏他时,不还一脸单纯茫然吗?怎么转眼就学坏了呢?


头顶‘近墨者黑’嫌疑的张宗主又不作声了,丝毫不想去解释他曾为了弄懂吴少主时而出口几句枕边话,抱着钻研精神翻过他的那堆闲书,因顽石点头的典故才起了点兴致看完了一本,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只罗列出了某人不知学好的种种罪状。


严于待人的吴少主毫无危机意识,已然从跪地认罪转眼成了声讨张宗主为人不正经,张起灵就这么安静听着,任由吴邪在他怀中闹腾,他一双手有力且稳,说好了要陪一辈子,就绝不会松手把人放过。


在他们身后,屋檐一角的积雪簌簌落下,仿佛有人在驻足凝望,目送着那渐行渐远的嬉闹声,犹如是那一次次的远行与归来。


漫山细碎的霜雪无声卷起,经年的藏花香飘忽其中,卷过了碌碌荒年中的欢愉与离恨,卷过了少年人的挣扎与彷徨。


而今,逝者如斯,此间唯有风仍在流转。


-end-


注:着相了:为表象所迷惑

“永嘉山水绝妙……海外丹台”:摘自《石点头》,讲的是两书生私奔,嗯没错,就是两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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