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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11

11 铮铮其一


黑压压的雷云一口吞了金乌,天地骤然色变,顷刻间风雨如晦,百年皇城中不见一家灯火,就连祈明坛也隐没在黯淡天光中,数不尽的阶梯仿佛能登九霄。


身着龙袍的老人大腹便便,脸上坠下来的肥肉不再红光满面,反而沉郁得像两坨烂泥,身后宫人替他打着伞,可过不了一会儿,天之骄子也成了落汤鸡。


老皇帝一步一颤地在太监的搀扶下往上走去,常年不出深宫,走不过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了,坛下文武百官跟城中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被铁墙似的御林军堵在外头,只能抬头绝望地看着一国之君的一意孤行。


祈明坛上请仙人画了阵法,近来市井中有传闻,凡是想要召来魔修的,只需画上这么一个阵,按仪式作法便可。


此地离东山关口不足百里,吹一阵风都能闻到里头传来的血腥味,不少人早已弃城离去,留下的不是走不得的便是舍不了家业的,抱着一丝富贵险中求的侥幸,静待仙家子弟解了祸乱,再借此机遇合并东山诸地,此后坐立一方,安享太平。


而这白日梦却被东山流民彻底敲醒了,仙魔两家相抗衡,苦了的都是他们这群蝼蚁衰草,关口日日打得惊天动地,近来更是凶险异常,更有甚者传说关口不日即破,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老皇帝心知这回大罗神仙也未必救得了他们,只好先割肉饲虎,讨好两方,以求活路。


未等老皇帝板着个苦瓜脸行至坛上,人群中忽然传来喧哗惊叫,一披甲执锐的将士以剑破开了重重护卫,越众而出,溜着一队追截的御林军边战边跑,一路追到皇帝身后,在老皇帝惊惧怒骂之前就跪了下来,顶着架在脖子上的刀剑道:“皇上三思啊!国家正处危急存亡之际,与其以卵击石,与其割肉饲虎,不如迁都南下,韬光养晦,待日后万事落定,东山再起!”


老皇帝一惊过后,发现来人是自家深受宠信的将军,挥手让将士们退下,方才长吁短叹道:“这是祖祖辈辈的血汗打下的基业,朕岂能拱手相让!如今唯有同魔修议和,方能为这山河留一条活路,朕不怕后人怎么评论,鱼与熊掌,朕自问能看得清!解爱卿,且勿再劝了。”


言罢,老皇帝又回转身,挪着老迈的步伐往上走去,雨声风声之中,老皇帝的喘息声低沉沙哑得像只破风箱,无人敢言,无人敢语,唯有天子冕旒上的珠石在晃晃荡荡中脆响,一阵苍凉哀戚。


年轻将军仿佛从这死寂中听见了家国天下行将就木的苟延残喘,眼底霎时闪过寒芒,血气涌上心头,等回过神时,所有声息都戛然而止,他的视线从满脸惊恐跌倒在地的宫人身上,慢慢移至滴落着血的手中铁刃。


百丈石阶下,原该冲上来捉拿逆贼的将士们被这始料未及的一幕震惊了,一时杵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老皇帝尊贵的头颅溅飞了泥水,一路滚落,也没人伸手去捞一把,这颗肥头大耳的脑袋就这么落在泱泱百姓之中,一朝的兴荣与衰亡还七上八下地拉扯着,还没扯出个所以然来,就在这眨眼间止于中道了。


所有人这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而后不知哪位权臣重臣作首,颤颤巍巍地朝祭坛跪了下来:“吾皇万岁!”


年轻将士神色紧绷,眉间拧出戾气,缓慢而笃定地举起利刃,朝天一指,一国重任就在这一剑中落在了他肩头上。


祈明坛下群情激昂,朝中众臣热议迁都之事,人群中一个荆钗布衣的妇人拉着个四五岁的小孩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万人空巷,城门也无人看守,妇人带了斗笠,给惶惶不安的孩子披上蓑衣,两人相顾无言地出了城郊。他们也不走官道,沿着崎岖泥泞的山路跋涉,往西南去不知几十里路,干粮食尽就啃树皮草根,同路人渐行渐多,足足走了七日,一行百来人方到了山间一道观。


门前灯笼漏了风,忽明忽灭的,道观门匾上金光闪闪的几个字隐在夜色中,名不经传的,若叫胖子这见多识广的散修来也未必认得出这是哪个不入流的小门派,恐怕连支援北漠前线也分不出人手来。


此时却有俩道童提着青灯领前来求道的孩子往里去,又慷慨留了其他人留宿,荒郊野岭中能有一屋檐遮风挡雨自是无人拒绝,可那青灯当真是青灯,青色幽光阴森地照亮方寸之地,笑容可掬的道童仿佛也带了几分妖邪气。


妇人拉住了小孩的手,略一踟蹰,那道童便道:“施主,进来吧?”


那张脸就如同一张画皮,一句话下来笑纹一点都没动,眼神藏在灯火黯淡处,就像是夜里狩猎的饿狼,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妇人颤抖着揽住小孩后退了半步,这一退不知卡住了什么,登时摔了个屁股墩。


“娘!”小孩惊叫一声,连忙去扶,发现那妇人浑身僵硬发冷,小孩被吓坏了,笨拙地去探她额头,边转眼查看她的脚腕,“娘你怎么了……啊啊啊啊!”


但见原是空无一物的平地伸出了一只惨白的手,死死扣住了妇人的脚。


道童仍在微笑:“夜已近三更,快带客人进来歇下吧。”


青光幽幽,潜伏已久的猛兽悄然探出了獠牙。


隔日,四山九州各地魔修作乱的消息夹在玄海宫押送行程中送抵东山。


千鸟盟的黑鸢如同群鸦般盘旋在半空,四下暮色沉沉,心斋堂仿佛笼罩在火光之中,不远处时而霎白一片,是心斋堂护山阵法被轰击的信号,全都是跟在小花屁股后的魔修,这群缩头乌龟难得声势壮大,拼出了个倾巢而出的架势。


山前早设下阵法,小花风尘仆仆赶至时,魔修还跟狗皮膏药似的纠缠在玄海宫周遭,各派闻讯飞快调遣了擅长幻术的弟子前来支援,合伙使了一记金蝉脱壳,才把玄海宫人先一步送上山去,等魔修发现被骗时,附近营地的修士也纷纷赶来了。


两方人马就这么在心斋堂的护山阵前开了战。


火光漫天,心斋堂这一带再无往日清幽,与魔修血战的调配符阵的,传讯的料理玄海宫的,所有人来去匆匆,忙而不乱,长老们从裘德考这番狗急跳墙中断定玄海宫必有线索,这鸡飞狗跳的审讯是宜快不宜慢。


皮包闻讯后好不容易赶过来,被这阵仗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左支右拙地绕过战乱的地方,正捉耳挠腮地琢磨着怎么冲过护山阵法进山,结果竟是在山脚附近逮住了自家少主,连忙将要紧事都通报了一遍:“……魔修十年间血洗了不少小门派,借这层外皮潜伏在外,广招弟子,引人进山,修行之人斩了尘缘,没人会问他们去处,也不知他们死活,这事直到昨夜魔修大开杀戒才暴露出来,南山那头二长老会想办法护着,我们如今鞭长莫及,此地太危险了,少主先回青丘躲躲吧,留我一件可传讯的法器,其他事我带人再去打听……”


“行了,”吴邪当即打断了他的废话,“除此之外呢?”


皮包欲言又止,顿了顿,把话噎了回去才继续禀报:“陈家人我让人一直盯着,三个时辰前陈家集结的大批人马越过了苍溪兴晓山一线,眼看是要奔着心斋堂而来,先锋已在山前打着了,说是支援……”


吴邪神色一冷:“三个时辰前?那时玄海宫人还没到呢,他陈家能耐再大,也总不会是料到如今魔修攻山的局面。”


“那是。”皮包应和了一句,而后摸了摸脑袋,明明吴邪办的事都是经由他的手吩咐下去的,可他却越来越糊涂,搞不懂少主的真意何在,皮包当不了少主肚子里的蛔虫,只能硬着头皮跟个木头一样问道:“少主接下来有什么要吩咐吗?”


“去通知哑师姐,”吴邪想了想,“不管怎样还是要拦一下陈家人,在他们的必经路上设点阵法,佯装是事故触动,这种时候就别明面上冲撞陈家了。”


皮包一听见要对付陈家这宿敌,顿时来了精神,急道:“这恐怕不行,哑师姐近几日去了关口,这一来一去就要给耽误了。”


吴邪闻言挑起一侧眉头:“去关口作什么?”


皮包见了他的眼神,心领神会道:“少主放心,不是被陈家支开的。琉璃宗闹事前张家鬼面人曾去找过师姐,他们张家现在说话不管用了,就托师姐在往西去的关口处设阵。”


当日那种要紧关头,张起灵留下的最后一道令竟是让人设阵?


吴邪狐疑道:“什么阵法,值得他亲自吩咐?”


可惜皮包师从三长老那一派,对阵法与炼器皆是一问三不知:“吴家带来的人都跟师姐过去了,只听说是个大阵。”


“算了。”吴邪朝他摆了摆手,抬手压了压一直在跳的右眼皮。


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若非今日玄海宫人押进山中,心斋堂中会有什么?陈家的目的只能是困在千转琉璃塔中的妖女或张起灵了。他们带上大批人马前来,决计不是什么好事。


正这当,一道火光的流矢破空而来,吴邪眼角余光一瞥,飞快伸手捉住皮包的后领,脚下一蹬,地面上暴风骤起,他揪着猫似的疾退而去,皮包刚察觉到热风扑来,只来得及转头望去一眼,便觉整个人腾空飞起,刚站着的地方被一支铁箭轰出了个大坑。


劲风呼啸着从耳畔掠过,皮包劫后余生之余,后知后觉地发现少主修为竟已然在他之上,比起十年前从长陵返家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若说以前这位少主只是越清山中一个摆着好看的名头,那么如今呢?当年大长老继任宗主,二长老主事,宗主一位的接任人选一直空悬,两位长老之下便是潘子这位大师兄,因此也有说吴家与灵犬一族的血契传承怕就要止于这代了,可如今看来,灵犬一族跟越清山仍没到缘分已尽的时候。


一路绕着山退到安全地,吴邪才把人放了下来,皮包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带上几分恭敬忙说:“他们估计要打过来了,少主,心斋堂不属什么门派,护山法阵未必抵挡得住太长时间,你这时还要进山吗?要是为了玄海宫那场审讯,我可以代劳。”


吴邪听见这絮叨劲就觉得耳朵嗡嗡响,松开他衣领的手顺势就敲了一把他的后脑勺,嫌弃道:“三叔那种说一不二的性子,到底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爱操心的后宫嬷嬷的。”


皮包摸着头,嘟囔道:“三长老还夸过我心细呢。”


“审讯我会托人去打听,你带着那么几个人掺和战事也无益,去帮我看看哑师姐那头,叫她……”吴邪忧心忡忡地看向西边,“叫她小心为妙,张宗主不会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日又逢魔修这番大动作,恐怕里头有什么牵扯,论打架你们比哑师姐好些,过去帮照看着点。”


“好。”皮包立即抱拳领命,刚转身要走,没几步又忍不住拐了回来,语气满是不确定地问道,“少主,张宗主如今是正是邪也没个定论,我们吴家真要站他身后吗?”


这话中暗藏玄机,吴邪从没明确跟皮包表明过立场,十有八九是皮包猜的,话里有警示之意,也有试探之意,吴邪看了他一眼,若要糊弄这小子,大可一句‘还张家当年救下越清山之恩’了之,知道的少些才是最安全的,倘若将来真弄砸了,凭他多年离家修剑这点还能把吴家摘出来,可不知为何,他张了张嘴,一句敷衍的话也说不出来。


一时冲动可以令他做出有违常理的选择,可平心而论,这后面的风险他真有能力担当得起吗?吴邪并非没有过任何犹豫,他有魂道这么一层身份在,十年间谨慎行事,还从未像今日这般没底过,可这点踟蹰被他咬牙死死忍下了。


吴邪自问日子向来过的游刃有余,但其实细算起来,他这短短十年生死关头走的也不少,回回都是一不小心跑那头去了,跟阎王老儿都混成了老相识。一回生二回熟,有惊无险了这么多次,他无意中就看淡了许多人事,仅剩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样,常令他耿耿于怀,而那‘耿耿’此时便在他心头作祟。


吴邪神色微动,眼中似的含着一点光,大概正因为相熟,皮包少见地敏感捕捉到了这点,觉得吴少主气势变了,他不大能说得出来,但就是感觉到变了。


皮包算来跟这位离经叛道的少主子缘分不浅,少时在越清山中调皮捣蛋两人总是能一拍即合,可玩闹着没几年,吴邪就迫不及待地脱离了他们这帮小顽童群体,总是对着山外若有所思,背地里被他们这群对少主子恭敬不足的戏称少女怀春。等这主子终于如愿以偿地‘嫁’出去了,在长陵经营着一家半死不活的小店时,时常揭不开锅还得靠‘娘家’接济,皮包曾奉命跑过几趟吴山居,那会儿的吴邪已经跟他们这批人疏远了,总是数钱眼数的不可开交,闲时就整一个大字正楷的吊儿郎当,入世入得心醉神迷。可这日子也不算长,皮包依稀记得吴邪当年返家说的那一句铿锵有力的‘修剑’,扫尽了迄今为止的胡闹,再之后,便是今时今日跟在他鞍前马后。


皮包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他对吴少主这人的认识,就像是看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塌了山谷,从中冲出了一条河道来,突然间熟悉的一切就面目全非了,可仍有一些什么东西,就如同礁石一样,根深蒂固地戳在那,所以这条河不仅是潺潺流淌,时而还会激起浪花与漩涡。


皮包等了一会,没见他开口,只好告罪道:“是小的僭越了。”


吴邪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去,我坐立不安。”


他最终还是没有托辞于恩情,也没以各种事理搪塞过去,这点微不足道的情义总会输在贪生怕死的当口,所以愿为一人赴生死,哪来那么多的理由。


生前身后,钱财名利都带不去,家人知己也终有一别,跟这幅皮囊长辞之时,能求的,不也就剩一个问心无悔了吗?


吴邪突然想起了前阵子他劝慰张起灵时,曾信口许下的一句赴汤蹈火,便转头朝皮包笑道:“我答应过他的,修行之人勿轻诺啊,有天劫等着呢,这回张宗主是赚回本钱了。”


直到最后,皮包只得到了一个与他而言算不上答案的答案,便御剑而起,直奔哑师姐的方向去了,胖子跟云彩正好后脚追了过来,两人同为张起灵的事而来,跟吴邪打了个照面,二话不说就绕开战火进山了。


玄海宫的审讯在心斋堂前山,张起灵被关押在后山,琉璃塔外一圈是琉璃宗的弟子在看守,吴邪唯恐陈家跟琉璃宗人丧心病狂,监守自盗,先私下除了张宗主这么根硬茬子,便差遣了秦海婷过去,以送吃食为由定时定点过去瞧瞧,此外便是在心斋堂四处转转,盯着有没有可疑的人靠近后山。


这时,秦海婷正在山脚处等着,跟吴邪碰上面,登时就像找着了主心骨,手脚并用地冲了过来,叽哇乱叫道:“大金主,捡钱都嫌你来的慢了,怎么才来,马上就要开堂审玄海宫了!快,都跟我走这边!”


“慢着,急什么。”吴邪连忙拽住了她的小辫子,过了几日山野生活的秦姑娘‘哎呦’一声,抱着头皮蹲了下来,像棵可怜的小白菜,直道命真苦:“这还能不急的?都打到山脚下啦!你怎么还带临阵脱逃的?”


“逃的话我还来这作什么。”吴邪从储物袋中取出个铜镜,顺手再朝她脑袋来了一记,“审讯我坐不住,你带上这个过去,要紧事我听一听也就行了。”


秦海婷皱着鼻子瞪了他一眼,熟练地一把接过铜镜,问他道:“那你不去,还来心斋堂作什么?”


“妹子啊,玄海宫说什么都没用,你用脑子想想,张起灵嫌疑在勾结妖魔,玄海宫的证词管用吗?想杀他的人还是会设法将他置诸死地。”胖子难得跟吴邪心有灵犀了一回,也不准备去前山了。


吴邪看了胖子一眼,顿时就知道自己所想的已被他看透。


清白这东西真能一清二白吗?若真可行,当日张启山在他面前提起若芝门一事,这位佛爷也不会一两句带过,吴邪更不会懒得费口舌辩解,真相有时是靠编的,这跟当权者篡改史册是一个道理。


胖子见秦海婷还一脸似懂非懂,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山里就是不好,什么消息都要慢上几拍,你怕是没听说凡间四处魔修作乱的消息吧,十年,百万也不过是个小数目,裘德考这回恐怕不止这点大动作,还能玩上一手百鸟朝凤呢。”


这下,秦海婷彻底被点透了,脸色青白地惊叹道:“那那那百万魂灵是够了?我的妈呀,难怪说山上一日,山下千年啊。”


吴邪:“……”


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位还有心思贫嘴。


完全不能理会他们轻快心态的云彩心中一寒:“王前辈,照你所说,裘德考要是摆阵招魂,他们会为验证鲁帛书的说法放他去吗?”


胖子沉默地摇了摇头,这谁也说不准,更别提是在如今这修界谁也作不了主的情况下。


秦海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还在懵了,心思还挂在审讯那头:“那……那如果玄海宫什么都不说,光拖延时间呢?”


吴邪面沉如水:“事急从权,他们不说,自有人会来给他们搜魂。”


十年前,也正是那玄海宫的宁仙子提出要对他搜魂,没想到不过一个转身,风水就轮流转了。


“快去吧,”吴邪轻推了秦海婷一把,“自己多小心点,这次跟以前混千鸟楼不一样了。”


秦海婷踉跄了两下,应了一声,问他道:“那你呢?”


吴邪手中拎着雁翎刀,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刀鞘,颇有种快要按捺不住的战意澎湃之感,他嘴角一翘,轻快说道:“我去劫个囚。”


秦海婷还有点发愣,脑子有九成还是空白的,她睁大眼看着吴邪,却被光晃了一下,一时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这时分落日沉得快,西边的天金亮得夺目,却像是昼夜争锋中最后的拼死一搏,被屏障似的远山割裂,被重云支离破碎地掩去金辉,仍旧无力回天,细碎余辉勾着眼前人的轮廓,在夜色方兴之中剪成一道深邃的影,熟悉身影在这玩笑似的语气中,奇异地显得肃穆而沉稳。


秦海婷几乎本能地信服了,朝他点点头:“好,那我去了,你们也小心。”


随即两队人分道扬镳,秦海婷抱着铜镜直奔前山而去,等跑出去好长一段,她猛地顿住脚步,面如菜色地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身后,乌龟似的慢吞吞反应过来,终于消化完了刚才他们的话,直接呛了一口凉气。


什么叫作劫个囚?!


秦大姑娘头一回心跳如脱缰之马,却不是被小鹿给撞的,她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上了一条贼船!


心斋堂比起琉璃孙那回还要热闹,琉璃宗尽管是九门之外的一大名门,但带妖女前来寻衅滋事前曾封锁了消息,背后知道的人并不多,而这一次来的是玄海宫,鲁帛书一事谁人不想看清其来龙去脉?


玄海宫送达心斋堂的消息很快传遍东山,各门各派的大人物们哪怕身处戮战,闻讯后都快马加鞭地赶来,不多时,不管是站哪个立场的,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行至途中了,此时都各怀鬼胎地恭候着嫌犯。


叶城神色阴郁地看着被押上前来的宁仙子,将张起灵收押入琉璃塔后没多久,他就收到陈家的警告,那次陈家原意只想躲在背后,坐收渔翁之利,若张起灵当真清白,日后陈家也不愿跟张家生了趔趄,哪怕是陈家不得不出头,以陈家的办事风格,也必须是一记杀招,方能绝了后患,如今却是连后路都被他彻底断了。幸好此时局势忙乱,没人顾得上处置他,也只有在此时挽回残局,他才有可能留一条小命。


这件事弄砸,回去陈宗主定然不会放过他,在陈家多年,他费尽苦心地琢磨陈宗主的心思,屡屡奉命行事都做到尽善尽美,这才走到了如今地位,自然最清楚陈皮阿四眼中没什么师徒情分,同门弟子间也没什么情同手足可言。


此事与他而言,已不再只是张起灵的嫌疑问题,而是一条非生即死的绝路。


据闻当日扣押玄海宫的命令传到北漠后,宁仙子曾带门中弟子试图反抗,血战两个时辰方将玄海宫所有人强行扣押下来,困于解家宝器之中,如今又经历半个多月颠簸,这位宁仙子除了鬓发微乱,衣裳略显破烂,并无太大落魄式微之感,只是神色再不见当年的飞扬跋扈,沉寂森冷如无波古井。


玄海宫因其宫主入魔,这门派也连带着被贬作魔道之流,当年玄海宫盘踞东海,年年漂洋过海前去拜访的船帆无数,而这传承上千年的显赫似乎也只能从这位宁仙子身上窥得一丝过往残痕了。


东山有九门张红解霍四大家,其他奉命前来的长老都是匆忙赶赴心斋堂的,但这仓促之中却很快达成一致,心斋堂的护山大阵抵挡不住太久,这事恐迟则生变,负责搜魂的弟子跟阵法已经准备妥当,没有任何人有异议,但未曾料想,他们这般郑重以待,玄海宫宁仙子的这张嘴却比想象中还要好撬。


她被缚仙绳牵引着带到长老们面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细皮嫩肉的脸都被她紧绷得越显冷硬,她沉声宣誓道:“任何事随意问,我知无不言,言如不实,愿以天劫作惩。”


天劫都搬出来了,这下连作法的功夫都省了。


宁仙子是聪明人,知道如何撇清自己,当年七星殿时如此,现下也如此,只不过这回是为了跟魔修泾渭分明。她心甘情愿的承认当年奉裘宫主之命搜罗鲁帛书残卷一事,并且因她协助破解残卷而得知百万魂灵为祭一事,却绝口不提她从未想过宫主会为了得道飞升而入魔。


她也说不准现下是个什么心情,当入了东山关口,大批魔修前来相迎之时,宁仙子一眼看穿魔修此行意不在救人,更像是杀人灭口的架势,如今雷厉风行地前来攻山,也并非怕玄海宫人吐露了什么秘密,她知道的再多,对裘德考而言都无足轻重,裘德考不过是为把风头浪尖引到玄海宫上来,趁机调虎离山,这事想必修界也留了心眼,无须她多提。


只是那裘德考,为了所谓得道飞升,竟然宁可牺牲他门下的弟子,宁仙子狠狠一咬牙,嘴角沁出了血珠,当那日看见魔修前来截杀,她便知这师徒情分已经彻底化作乌有了。


“两百多年前,玄海宫探寻南海一处海底秘境,曾在里面了发现了一份残卷,当时我们遭遇上了昆仑张家,那些鬼面人也在秘境之中,二话不说跟我们抢夺起来,张家向来无争,这番举动,我们都以为得到的是个稀有的秘境残图。”


“残卷后来有惊无险地带回了玄海宫中,不过残卷上的禁制复杂异常,远超任何典籍记载的术法,甚至不同于当今任何一派的道义,宫主……裘德考带上宫中擅长符阵的弟子破解了半年之久,仍是进展全无,到最后只知上面这道封禁历时万年之久。”


“在这之后,我们开始留意昆仑张家的动静,甚至派人去调查这个门派,这门派很古老,怕是九门也无法与之相比,而且常居深山之中,与任何门派都没有交流,起源与传承都神秘异常。我们查不出这门派开山立派的要事,当时张起灵因开仙门而身负重伤,在昆仑闭关不出,宫中弟子便驻扎在山下村庄里,四下打听民间传说一类,以求寻得线索。”


“结果却让我们发现了一件无比怪异的事,雪山里人有崇尚山神的说法,据传每百年山神会醒来一次,山神不喜人气,因此山中佛修会遣散村民,等他们做法平息山神怒气,又让人喊村民们回来。我们正逢百年之时,原想上山查看,却无奈山中有自在观设下的禁制,任何人入内都与凡人无异,到了不得不折返时,我们听见了山中有奇怪的啸声,那啸声……犹如鬼魅惨叫,闻者皆惊惧。”


“此事迷雾重重,没法再查下去了,鲁帛书也在宫中搁置了五十年之久,后来有一铁面人前来宫中拜访,说是能破除天下所有的禁制,裘德考便让他去试,那谁也奈何不得的禁制竟是被那人三两下破除了。铁面人被裘德考留在了宫中,这人是有备而来的,他跟我们说了很多关于张家的秘事,比如他们门派中有一种奇怪的血契,只有身上流着合适的血的人,才能继承一道麒麟魂符,这魂符便是为了镇压那所谓的山神。”


“铁面人还告诉我们,我们抢得的这个东西,是张家这几百年间一直在寻的鲁帛书残卷,这是当年周穆飞升留下的得道之法,他说这些张家人想要将其据为己有,可得道飞升之法本为西王母传与周穆,而后由周穆留给世人,不应成为某一派中饱私囊之物,张家口口声声说与世无争,却争这个东西,实则是为了一己私利。”


“在昆仑之巅留有一扇巨大的青铜门,门每隔百年开一次,放出无数邪祟,当年我们听见的啸声便是那些邪祟的叫声,张家为其所害,苦不堪言,以致如今门派凋零。铁面人说青铜门上书‘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遂得一线生机’,其一意指得道飞升之法,唯有得鲁帛书,送入门内,方能解除张家百年一度的灾厄。”


宁仙子所供述的桩桩件件都直指昆仑张家,叶成一方面正中下怀,一方面又听得糊涂的很,他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连忙让同盟的人出面,一个小门派的长老就推波助澜道:“这青铜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何又跟得道飞升扯上关系?九门张家根源也在这昆仑,两家本是同出一脉,不知可否替我们解释一二?”


内门张家对先前琉璃塔一事有意见,这回谁的面子都不给,只派了个孩子出来露面,虽说张小蛇实际年纪也称不上孩子了,可开堂前曾有门派明枪暗箭地前去跟他打招呼,没料到这孩子当真是个懵懂不开化的孩子,三两句对话完全是驴唇不搭上马嘴,根本不能正常交流。


不得已之下,针对昆仑张家的矛头只能指向了九门张家。


张启山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却见所有人都向他投来疑虑的神色,在这众目睽睽下,他只是回避道:“当年九门张家只属外门,对内门之事无太多了解,加之常年流落在外,三千年前早已在东山开山立派,内门所谓的邪祟也是第一次听讲,那铁面人的一面之词我不敢妄下定论。”


谁都知道三百年前张启山被剔除出了外门,张启山若还顾全大局,定然不会替内门保守什么秘密,可偏偏张启山说他什么都不知道,那长老用尽全力,没想到揍在了一团棉花,后面一堆慷慨陈词都派不上用场了,面色顿时有些憋得慌。


“说起门一事,”琉璃孙及时来救场,他挥手招来两个弟子,像是叹服无巧不成书似的说道,“前些日所收押的妖女也曾提及,她说的事跟宁仙子所言不谋而合,正好我让人带过来,一同说个明白。”


未等他那两弟子领命离去,向来坐在九门位上不发任何言论的霍家突然开了声,霍秀秀端坐在九门之中,难得正色:“琉璃宗何必急着搬出妖女来,唐宋被琉璃塔所困,千重禁制压在她的脑袋上,她能说什么恐怕也是身不由己吧?”


琉璃孙皱着眉,扭头看向霍家那边,霍家本为妖族仙家,无论是因聚魔令还是鲁帛书,他们都无意参与其中,这回还派来了个小丫头来,原以为也只是走走过场。


琉璃孙一时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霍家,面色不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诬蔑我们琉璃宗屈打成招不成?”


“你们要逼迫谁人伏法与我们妖族无关,可有一事,诸位且容我一言。”霍秀秀站起身来,朝四周长老们行了一礼,“妖族有妖族的规矩,妖族之人自当由妖族处置,心斋堂如今面临险境,怕也顾不上小小妖女,霍家作为妖族仙家,有青玉牌在手,让她放下陨玉还是可行的,只是还望诸位将唐宋交与霍家处置。”


霍家愿意接管妖女,这事本无大碍,毕竟现在看来宁仙子所知内情更多,昆仑张家到底有没有勾结妖魔二族,捉奸还得在床上,否则怎样的供词也都是片面的,唐宋被妖谷驱逐,眼看放虎也不能归山了,又怎能试探张起灵呢?


可和谈派的一些人就不乐意了:“妖女既是修界逮住的,便是一个交涉的筹码,岂有平白放手的道理?”


主战的也被刺激到了:“交涉?有何可交涉的!妖族占去我们的仙山灵脉,以屠杀北漠无辜弟子凡人为乐,难道几位长老不顾满州冤魂,还准备割肉饲虎?你们不是北漠里人,可难道就能容忍卧榻之侧躺着个青面獠牙的仇人?哈!还祝几位长老晚上睡觉可别做噩梦啊!”


除此之外,还有个意想不到的黑家人扬声道:“还望霍家施以援手,助我们取得妖女陨玉,唯有破除陨玉之秘,方能解我等疑虑,为三百年前不生不死不入轮回的道友们讨回公道。”


三百年前事一直被人拿来当幌子,要迫使张起灵吐露仙门真相,而在这之中,也只有黑家人是情真意切的念着当年的人命债的,情真意切到早已磨刀霍霍,等这事情真相明朗,张起灵认罪就宰了张起灵,无罪就宰了那帮掘人坟墓来鞭尸的人。


乃至于这事端是陈家人挑起的,两家本来一致要撬开张起灵这个锯嘴葫芦,叶成却只时而向黑家散布一点消息,到底不敢跟黑家有过多接触。


黑家这一代的宗主叫作黑背老六,据说不是正经修道的,机缘巧合之下得了秘籍,又天赋异禀地将这秘籍练到了巅峰造极,无意中救了当年落难的黑家,从此被门中弟子奉作宗主,甚至跻身九门之列。


黑背老六这人说好听点是念旧情,可也就是条疯狗,你抢他一块骨头,这条疯狗只要死不成,断了腿也定要咬死你,哪怕你赔他一盘肉也不顶用,肉他总能抢到手,这疯狗认定只有那块骨头是他的东西,你抢了他的东西,那就是血海深仇,得拿命来偿。


三百年前,黑背老六听信张家,认为门中弟子是死于秘境凶险,可如今这事又被翻了出来,死人长眠都不得安宁,若真是翻案那还好说,谁要拿这事来做文章的,可就得往死里揍了。


这黑家人顾虑周全,知道查明三百年前的魂灵去向乃揭开当年真相的重中之重,可惜他说这番话的时机不太对。


霍秀秀慎重地打量了那黑家人一番:“四山九州的魔修如今横行无忌,想必是因这十年间已凑足百万魂灵,我霍家不在乎你们修界飞升之事,却只怕有些人想要效法裘德考,抢占百万魂灵,行那鲁帛书之道,这陨玉也不知该交由哪一派的人保管,黑家这位长老莫要急,且先听在座各位的意见,该由谁人保管陨玉最为妥当。”


这一下,四座全都炸开了。


霍秀秀的眼神不明不白地在黑家人身上转了一圈,显得极为意味深长,那句模棱两可的‘有些人’更是把黑家害惨了,黑家人还没来得及出言辩驳,下面就有人喝道:“岂有此理!我派弟子正在护山阵前浴血奋战,你们黑家人竟在他们的庇护中谋划如此……如此不知廉耻之事!简直枉为我道门子弟!”


正派得不能再正派的长老们被气的都找不着词了,那些背地里觉得那百万魂灵既然已救不回来,不如顺水作舟,放裘德考去验证那鲁帛书之法的一些大人物们,此时全都噤若寒蝉,满场喷在无辜黑家头顶上的唾沫泡子,仿佛也喷在了头顶上来。


霍秀秀亲眼看见这番话是如何效果超群,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醍醐灌顶似的明白吴邪所说,那些登不上台面的事一旦搬到青天白日之下,方知这所谓的朗朗乾坤才是搅混水的最佳利器。


她感受着那‘朗朗乾坤’的唾沫星子,忽然对修道一门心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崇拜之意——小白狐丝毫不觉得自己被某少主带上歪路了。


琉璃孙原本还在捣鼓着阴谋论,猜测张起灵与妖族勾结,其实把那似是不涉聚魔令之事的霍家也拉下了水之类,结果再一看霍秀秀东一棒子西一榔锤的,忽然就搞不懂霍家究竟是个什么立场了。


“那……”琉璃孙刚想要加入混战,挽回一点形象,结果刚出声就被人打断了。


“闭嘴!”不知哪派长老气的急赤白脸,吹胡子瞪眼地指着这小辈,“还敢惦记那妖女?你琉璃宗就这么配合裘德考,特意来拖延时间吗!”


琉璃孙:“……”


不知怎的,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讲,忽然间又罪孽深重了几分。


长老们酣战之中,有人闯了进来,灰头土脸地半跪下来:“报!护山大阵外层已被攻破!”


话音刚落,四周霎时就鸦雀无声了,那修士前来报告了一句,也不等任何人下令,转身又往战场上去。


这一句终于把所有人都喝回了神:“都什么时候了,这些事容后再议!玄海宫的,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那聚魔令可是在裘德考手中?”


审讯再开,各派又点了一批人下山帮忙,心斋堂的人群散去了些,小花刚歇了没一会,看了一眼谢九爷,后者朝他点了点头,小花便提起长戟准备下去看看状况,临走前他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霍秀秀。


局势总算稳住了,这小丫头此时又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了,十分安分,一点也不像蓄意生事的,毛茸茸的耳朵还在发间机灵地抖了两下,颇显小得意。


小花皱了皱眉,传音问她道:“你是故意的?”


霍秀秀正回味着刚才的精彩表现,登时浑身一僵,梗着脖子扭过头看她的小花哥哥,眼睛睁得能塞下两颗鸡蛋,还强硬地抿着嘴,死活都不要开口。


她带着青丘的小狐狸们色诱利诱各种诱都使上了,截获了青丘所有消息通路,而后成功瞒过了霍仙姑,替代了她老人家跑来这添乱……不,作个公证,可今天这事闹的这么大,这一趟回去早晚得挨揍,挨揍那自然是越晚越好,因此她现在一点也不愿面对自己的心虚与理亏。


但这表情在小花看来就是默认了,他按了按眉心,又问道:“这些都是谁教你说的?怎么不见霍奶奶过来?”


丝毫没想到自己竟会被直接拆穿的小白狐登时板正了身,危襟正坐地看着中间的宁仙子继续供述,冷汗刷刷冒了一身,再也不想理会这个能从一个眼神就猜中这么多内情的非人之物。


宁仙子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各派长老狗咬狗骨,却也没像以往一样冷嘲热讽,曾经她觉得玄海宫得到了这世间最大的秘密,地位自是尊贵无比,不觉间也带了几分傲慢与目中无人,整个修界在她眼中跟死物无异,而事到如今,她蓦然发现自己其实不过是这死物中可悲的一员,也就不比其他人清高到哪里去了。


宁仙子安静良久,听见了问话,这才又开口回道:“聚魔令其实并不为任何人所有,这道血誓被分作若干份,由妖魔中长老们收存,封禁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搜得的聚魔令都是残缺不全的,因为它本身就是如此。这聚魔令说来还是万年前周穆撺掇妖魔二族立下,乃为了传下鲁帛书之法,供后世之人飞升所用,等鲁帛书残卷全部现世,聚魔令便会催动,封禁自动破除,于妖魔二族而言,便是跟修界算这一笔血帐的时机到了。也有不愿遵从聚魔令的人,一旦见过鲁帛书残卷,也会被血誓牵引,加入乱战之中。”


“聚魔令之所以起于七星殿秘境,便是因为最后一份鲁帛书残卷出自其中,十年前吴三省照着他手中的秘境残图,抢先于我们跟昆仑张家开了七星棺,从中取得鲁帛书残卷,我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也正是此举,自此开启了蛰伏万年的聚魔令,也同样开启了一扇通往仙界的大门,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鲁帛书上之法竟是如此血腥,招致如今这般世道。”


“张家三百年前邀各派入古楼秘境,为取当中古籍秘卷,实则是为了一线生机,只惜尝遍各派道法,终非是得道之法,这些年间灾厄一直未消,张家搜寻鲁帛书残卷,也有验证其真伪的目的在,若早知这当中牵扯着聚魔令,我辈宁肯将当年残卷双手奉上,也不去跟张家争夺。”


宁仙子深深磕头,发丝落了一地,她紧闭着眼,久久没有起身,就保持着这么个忏悔的姿势说道:“各位前辈们,非我等修道艰难,而是这世间无道啊。”


有长老登时大怒,粗粝的手掌猛拍桌案,木桌子不堪重压,蹦飞的一条桌腿携着雷光,如离弦之箭冲向宁仙子:“简直岂有此理!”


宁仙子被缚仙绳压制了灵力,便是捕捉到奔雷似的风声也避无可避,她干脆也不抬头了,一副杀身成仁的做派。


守在她身侧的解家人见他们家宗主在座上一挥手,当即持着手中武器冲上前来,在那根木头将玄海宫人串成丸子前截下。


解家这批弟子是跟着小花从乱战中一路逃回来的,最少也是金丹修为,可那长老随手一击也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轻易挡住的,那平时捏一下就能化作霁尘的木头棍子硬生生地洞穿了三两层防御,崩断了一柄横扫而来的长戟,最终才承受不住一代大能的浑厚真元,分裂成了无数细条,借着余力扫了一下宁仙子的手臂,当即划开了一道血口。


见状,解九爷朝张启山点头微笑,示意他该去收拾残局了,后者叹了口气,有些怀念有张起灵当家做主时的日子,起身主持大局道:“诸位,这事可不能只听一半,再者看在解家押送的功劳上,等审讯完了,再论如何处置玄海宫吧。”


那长老气哼哼地撇过脸,给他九门一个面子,屁股重新贴在了座位上,可底下仍有些不服的人拍案而起,一时被火气蒙了眼,怒斥道:“还审什么!这玄海宫人妖言惑众!若说这世间无道,三百年前的仙门又是怎么回事?”


“闭嘴!”张启山何曾见过有人跟他呛声,和声和气说了一通,竟还有人不识好歹,真元顿时就铺天盖地卷席全场,那些修为稍低的都禁不住要唤出法器死撑,“心斋堂岂是由得你们闹事的地方!东山有东山的规矩,若有不服,且来问过我手中剑!”


刚还在闹腾的全都面面相觑,只好朝他一拱手,先在心里记了一笔账。


那宁仙子倒也识时务,不等人来逼问,依旧低着头说:“若当年仙门大开,真的是飞升之道,张宗主又何必强退出来,生受天劫之苦呢?”


在座的都忌讳着张启山,这位张宗主扫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众人以及那些不愿出风头的长老们,接着审问道:“不必扯这些有的没的,时间无多,你就直说罢。”


“玄海宫同是无解,”宁仙子道,“此事怕是要问张宗主了。”


合着这事绕了一圈,关键还是在那姓张的锯嘴葫芦上,四下霎时一片死寂,长老们齐齐神色凝重。


所有人都若有所思,挤在人群中的秦海婷听得糊里糊涂,这回彻底怔住了,她手中铜镜尽忠职守地传达了宁仙子这番供述,吴邪不怎么感兴趣,得知事态发展到什么地步,直接把铜镜抛给了连呼吸都凝滞了的胖子二人,继续动手在地面上画着什么阵法。


这事吴邪先前就听张起灵提过,‘世间无道’这短短四字重如泰山,他借着铜镜管中窥豹地看了一眼这泰山是如何崩塌的,真心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不配从张大宗主口中听说这件事。


他曾觉得长生得道就是十里地外的香饽饽,是凶险河流的对岸,其实远远不止,长生得道远远不止是个飞升,它深深刻在了修行之人骨子里。


有人入道为了温饱,有人意在恩仇,有人只求高人一等,有人是随波逐流,疾病、饥饿、流离、仇怨诸多种种,越是想要从中挣脱的,越是甘愿奔赴仙途,哪怕是要受尽那洗髓伐骨之痛,开拓经脉之苦。


只是很多人都忘了,人间都无百岁,跟这世间有再大的仇,短短几十年也就与世长辞了,修行之人却把这点仇看得比血海还深,他们不愿同这世间和解,甚至为此断尘缘,远离凡尘俗事,反而活得越长,眼见更多的悲欢离合与无可奈何,到最后,只能无处可逃地困守在小小一处洞府之中,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大概也就只有仙界,是他们舍弃其他一切之后,仅剩的那么点慰藉。


而如今告诉他们,这世间无道,那么这么多年的苦修又是为何?


他们自以为走在解脱之路上,万般苦难皆是修行,实则不过是惩罚吗?


惩罚苦无终日,哪怕熬到尽头,也有天劫等着劈死他们,跟凡人无二致地埋在三尺黄土之下。


胖子怔怔地拽住了吴邪的手臂,失心疯似的问他道:“这女人真敢说,你听这混账话,他娘的,仗着长了副好皮囊,讲鬼故事就没人会来揍她是吧!等着,办完这茬,我就跑前山扇她两大耳刮子!”


吴邪无奈地笑了一声:“百万魂灵为祭的道法写出来也有人信,怎么反倒世间无道一事就不敢信了?”


“放屁!”胖子怒道,“老子是个散修,你懂什么,日夜铤而走险,连进境都没个信得过的人护法,只能提心吊胆地抢兽穴用用,老子这么辛苦,不就惦记着仙界里的蟠桃,莺歌燕舞的仙子吗?光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那还不如……还不如抢个皇帝当当,光享福呢!”


这听着又不算什么大志,竟被他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吴邪原本都要被他严肃得笑了,可这话到了最后,又无端契合了他的隐忧,令他如何也笑不成了。


——再也没有什么回头是岸了。


裘德考也正因为如此,才干脆弃道入魔了吗?


吴邪轻拍了几下胖子手背,而后将他的手拿开,没心没肺地劝慰道:“那你只能想开点了,凡人也终有一死,人家可不会因为吃不上珍馐海味就跳个城墙什么的。”


大道无私,所以修行之人与凡人终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听着挺公平的。


可这番话不怎么对味,冷静到几近无情,胖子略一注意到这点,就回了点神:“去你的了此残生,胖爷我还没残呢,你……就真的无所谓?”


吴邪点了点头,顿了下,又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我爷爷曾对我说过,人生在世,多的是不尽人意的时候,习惯了就好。”


是啊,习惯了就好。


天还没塌,地还没裂,还能活蹦乱跳地在心斋堂后搅混水,渡劫期都还远着,小命能不能活到那会儿也难讲,死还是不死于天劫也等死到临头再说吧,将来倘若真的嗝屁了,十八年后不是照样好汉一条?


云彩还不过是个金丹,眼下修行已经令她忙得捉襟见肘了,想不了太长远的事,心中惊骇过后,看着这两人一番对话,平静得倒也快——毕竟眼下至关要紧的是把张宗主给救出来。


胖子脸色青白红地变幻了一阵,艰难地说服了自己,摆了摆手,让吴邪赶紧干正事去,这才有心思贫了一句:“你爷爷心真黑。”


这语气不像是在骂人,吴邪想了想,觉得胖子说的挺有道理。


凡间的爷孙俩谁不是和乐融融,孙子撒娇的功夫都是从祖辈身上练就的,爷爷都是把孙子宠的无法无天的,可吴老狗从不教他讨巧卖乖,而他还没来得及无法无天,已经被揍得屁股开花了,这爷爷不称职不说,唯一教过他的道理,就是让他学会打碎牙齿和血吞,这心还真挺黑的。


吴邪:“还好他心黑。”


劫人这事是吴邪临时起意的。


按他原意是想等小花回来,他借吴少主的名头出个面,连同解霍两家把修界这摊浑水搞成墨汁,最好人人都动辄得咎那才叫漂亮,等谁都顾不上张家时张宗主自然也就给淡忘了,若是能名真言顺放张起灵出来是最好不过,然而这宁仙子知道的未免太多,更有甚者魔修已经逼至心斋堂护山大阵下,阵法守不了多久将破,千转琉璃塔中困着陨玉,魔修惦记着,想要效法裘德考的一些人也惦记着,到时候必定会招致一场乱战,乱战之中张起灵尚能自保,只怕陈家带来的大批人马是为了来趁乱除他,吴邪想了想,认为此番只能棋走险招。


千转琉璃塔移至后山之后,琉璃宗就负责派人前来看守,这附近到处都有人在巡视,前山审讯集结了不少门派长老,就算劫人也得静悄悄地来,胖子跟云彩不敢贸然靠近,吴邪提议绕着后山设下禁制,将这一圈隔绝出来,虽然费点功夫,但也能撒开手战斗了。


阵法最后一笔落成,阵中琉璃宗弟子当即察觉到四周有禁制张开,一时都有点糊涂,他们没有收到什么消息,有个身份高些的修士皱眉道:“怎么有阵?魔修打过来我们也不撤吗?”


然后他点了两个师弟:“你俩去问一下怎么回事。”


两人领命而去,后山通往前山只有一条道可走,吴邪三人正好迎面撞上,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遂闪身蹿入林中,敛息凝神埋伏在两侧。


胖子跟云彩手中持剑藏于一处,两人同属千鸟盟,出战无数,已是默契十足,但这回胖子却觉得不怎么踏实,自常春观一事之后,他对吴少主闯祸的本领拜服得那叫一个心有余悸,百忙中瞥了对面人一眼。


却见那头吴邪没有取刀,不知怎的摸出一根笔来,在他藏身的树干后写写画画,这画阵还能画上瘾了吗!


胖子没好气地传音道:“大少爷,遗书不急,臣等临危受命,定会助你复兴皇室,能麻烦你高抬一下贵手,堵住叛军退路吗?”


“胖爱卿啊,整日喊打喊杀跟个莽夫似的,成何体统,”吴邪斜了他一眼,手中笔依旧游龙似的,他不紧不慢地道,“再说了,天道贵生,你就为江山社稷积点福吧。”


胖子提着一把大弯刀,大有先宰这小子祭旗的意思:“滚边去,积福还没命享福呢!”


正这当,琉璃宗的两个跑腿离他们还有几丈远,忽然觉察到此处安静得诡异,一点都没有刚还有人在此设阵的痕迹,纷纷顿足警戒,视线一寸一毫地扫过四周。


无月之夜,层云交织,一点光也没有,前路黑漆马虎的,但两人却看得清楚,此地空无一人,怕是他们多虑了,稍松下口气,却见一道寒光气势汹汹地直朝面门而来。


那琉璃宗弟子反应也是极快,抽身后退的同时唤出剑气招架在前,眼前那胖子却是忽然咧嘴一笑,那弟子正心中一惊,忽觉身后剑风袭来,云彩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拦腰横扫一剑,割裂了他的法衣,那弟子生生挨了一剑方从两人合围下熬过了一招。


另一个见状不妙,二话不说地舍弃同伴,直奔前山而去,但刚跑出去一段,他又觉得不对劲,那两人竟没追上来,身后更没任何打斗的声息,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身后无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火海,灼肤的烈火扑面而来,张牙舞爪地撕裂着他脚下的路,他一惊之下,没命地向前跑了起来。


胖子到底是个元婴期的,再压抑动静也不过三两下就了结了一人,忙着回头去支援吴少主,结果就看见另一个琉璃宗弟子正没完没了地绕着树跑,吴邪让在一侧,随手朝那陷入幻阵的弟子泼了些药粉,那人登时瞳孔放大,咚地一下摔倒在地,呼呼大睡起来,合着他的剑就是画符和装饰用似的,一点血气也没沾。


若是此番在这的是秦海婷,她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可胖子不是,他看不过眼,怒骂了一声:“娘的,就你觉悟高,说是悠着来,就是要把人累死,还是睡死?没病吧你,上回斩魔修那劲头哪去了?”


吴邪斜了他一眼,依旧是一笑了之:“怎么说这也是位道友,天道贵生啊。”


此时心斋堂山脚处,魔修黑压压地围山而来,到处是毫无保留铺展开来的法术,烟花似的漫天绽放,而后敌我不分地轰落,掀起了滚滚烟尘,修为低微的弟子举步维艰,只能被逼至外围,中间空出大片地方供前辈们同魔修较量,护山大阵也因而露出了真面目来,只见那阵法被破开了外层,留下了焦黑的痕迹,仿佛有张大嘴要一口啃掉心斋堂一般。


小花随手揪住一个人问道:“裘德考在哪?”


那人抹了一把脸,大喊道:“不知道啊!全都是魔修,能自保就不错了!谁知在不在这呢,哎……我天,那女的又来了!”


他话音刚落,护山阵法外侧升起一片浓雾,所有人见了那雾气登时都退避三尺,只见那雾气所过之处冒出了一批骷髅军队,看那执在手中的法器刀剑,分明都是方才躺在地上的尸骸。当日常春观中那女魔修立于雾海之上,轻轻一挥手,汹涌澎湃的雾气随即冲天而起,直朝山上撞过去,心斋堂的护山阵法白光闪烁,两者相互抗衡着,掀起飓风,吹得飞在半空的人全都摇摇晃晃,正忙着加固阵法的阵修皆是被冲撞得吐了一口血。


“要撑不住啦!解少主,你别去招惹那雾,那东西吃人!刚才就是这女的破开了外层阵法。”那修士急冲冲地叫道,“快通知长老们赶紧撤,这层阵法再破了,心斋堂就守不住了!”


小花运起一身真元抵挡住冲击,他皱了一下眉,握着手中长戟掂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回山上去通报一声,刚转身,忽闻又一阵喧响传来,魔修身后密密麻麻地又来了一批援军,援军挥着一面陈家的旗帜,如同一把出其不意的刀架住下了骷髅大军的冲锋,让阵修们齐齐缓过一口气,只不过魔修也有源源不断的援军,局面仍不算好转了。


但这也只是其次,最令人惊诧的是,援军中为首的人竟是陈皮阿四!


这老东西居然千里迢迢跑来东山,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花想及刚才霍秀秀引发的那场口水战,不由得忧心起来,张起灵退居二线之后,修界一直无人能一统号令,但魔修犯事的当头,应该还不会出什么乱子。


他看了一眼陈家援军的方向,摇了摇头,转身折返上山。小花脚程极快,心斋堂一个来回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树影在他身后急急飞梭而过,他蓦地感知到什么,忽地顿足,一个诡异的拐弯突然就倒转过来,长戟直指鬼鬼祟祟藏在树后的人,喝道:“什么东西!”


他之所以那么问,是因为树后的人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人形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印在树干上,黑暗之中难以辨别,若非小花直觉敏锐,怕是要把这东西当做树影了。


小花曾见识过这么种术法,试探问:“瞎子?”


那影子顿了顿,嗤笑一声,微晃了几下就不见踪影了。


小花心中一寒,却没法追上去,黑瞎子是不屑于这般装神弄鬼的,这心斋堂中究竟混进了什么人?


守在千转琉璃塔的琉璃宗人这时都神色紧绷,时常三两个聚在一块对着前山交头接耳,见派去的人迟迟未归,来去的步伐也带了几分焦虑,唯有端坐塔中的张起灵神态依旧安然,一动不动地抬头看向山脚处时而大炽的亮光。


那护山阵法的光仿佛是刺穿夜色的,一头扎在通透的琉璃上,瞬间化散成炫目的色彩,虹光波澜般泛开,缭乱得让人心浮气躁。


唐宋终于坐不住了,她知道陨玉的能耐,北漠阵法催动尚能挡住眼前这剑修的全力一击,可由她来催动的陨玉怕是轻而易举就会被破开,现下张起灵有琉璃塔的禁制压制,那么等魔修攻入心斋堂后呢?她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唐宋咬了咬牙,终于主动结束了这几日的沉默与欲擒故纵,让出了一步,对他传音道:“我可以把陨玉给你,你有了这个东西,便能阻止裘德考入昆仑,我只要你一个誓言做交换,只要你不死,便护我不死!”


张起灵偏头看了她一眼,又兴趣索然地转了回去。


“你知道除非抢占魔修手中的魂灵,否则谁也阻止不了裘德考。”唐宋道,“鲁帛书最后一卷记载着青铜门,他若要事成,必定要入昆仑,你们张家守了万年的门,就甘愿放一个魔修飞升吗!”


张起灵顿时明悟,先前他还在猜想妖族为何会同魔修合作,汪家又准备如何骗裘德考破开昆仑禁制,原来是有鲁帛书这一句话在。


可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也只是不悲不喜地道:“裘德考入不入得了青铜门,你们汪家最清楚。”


若这妖女说的是真话,那裘德考的飞升必然是泡汤了,青铜门容不得妖魔邪气,汪家惦记着门也只能远远望着,裘德考好选不选,偏偏破罐子破摔地入了魔,折腾出了百万魂灵的血债,注定是跟鲁帛书无缘了。


唐宋闻言心底一惊:“你……!你明知他是个魔修,必定会激怒青铜门,招致邪祟,你是连门派也不顾了吗?就为了勾引汪家出来?”


她心中蓦地蹿起一股杀意,藏在背后的手顷刻化作一只利爪,那像鹰一般尖锐的钩阴森而凶险,她知道眼前人非除不可。


可张起灵觉察出她的杀意,却不为所动地说道:“我已身陷囹圄,何来这通天的本事?”


唐宋先是疑惑,而后才慢慢回味过来,升起了满脸的不可思议,张家强大太久了,以至于如今没人敢信他们是弱小的,汪家与其对弈多年,藏头露尾地躲在妖谷之中,其实没准他们以为不可撼动的大家伙只是纸糊的,一根手指头就能戳破,这事谁也不敢想。


甚至张起灵同她多日被困琉璃塔中,唐宋也不觉得他是迫于无奈,反而无根无据地列了一堆张家的阴诡谋计来。


塔外密林中忽然爆出一阵吵闹,紧接着就见守在那处的几个琉璃宗弟子被飓风掀飞,雁翎刀的寒芒割裂黑夜,一闪而过,唯一的一条小路裂帛似的被左右撕开,裂纹如黑蛇一路伸到了琉璃塔外。


琉璃宗人喊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就有一个胖子带着个女人气势汹汹地从漆黑一片的林中越出,兜头落下一刀,大喝道:“你爷爷!还不跪下磕头!”


不得不说,这帮琉璃宗弟子在胖老祖手中确实也就是一帮孙子,吴邪设阵供他大展拳脚,又封锁了要道,在胖子跟云彩两人相互配合之下,不多时就将这二十来人收拾得屁滚尿流,齐齐趴在地上啃泥巴了。


胖老祖收好了刀,就着未散的余威瞥了一眼慢悠悠从小道拐出来的吴少主,见后者偷了大半天的懒居然还敢朝他弯嘴一笑,当即抢白道:“天道贵生是吧,屁!”


吴邪无奈地笑了笑,随着云彩走到了琉璃塔边上。


比起被琉璃塔的禁制压得半死不活的唐宋,张起灵看起来就像是平时打坐般,没有一点负担,更别说是遭了什么罪了,估计吴邪让秦海婷过来也是多虑,琉璃宗的人根本不敢私下动这位张大宗主。


云彩见张起灵无事,马上就松了口气,直接无视了那座透明的塔,忙着从储物袋里翻出些药瓶子来:“张宗主,我带了些常用药来,琉璃塔的禁制我不大清楚,只带了补充灵力的,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云姑娘,放心吧,修剑的还欠这点小伤么,这人净会胡来,挨点痛也是叫他长长点记性。”吴邪边说着边走过来,也不看张起灵一眼,伸手按了按琉璃塔,似乎掂量着怎么切开,而后蛮不在乎地接着道,“啧,琉璃宗那群跳梁小丑虽说可恶,琉璃塔的千重禁制确实不是吹着好玩的,字号有字号的道理,这以我跟胖子的道行还破不开,张宗主,你见多识广,快帮我们想想有什么法子吧。”


他嘴上说的是无计可施,可语气却按不住似的得意得飞起,若是跟狐族一样长了条尾巴,估计都要被他甩得掉毛了。


这副嘴脸无疑是相当欠揍的,可张起灵一见了他就难以抑制地惊喜着,只是很微小的一点喜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觉得这是不该的,他万万不敢想象吴邪会为他犯险,也确实不想他来犯险,那欢喜的念头刚生出来,就被他强摁回去了。


所以张起灵惊诧过后,只微微蹙眉,面无表情道:“你来做什么?”


吴邪撇了撇嘴,蹲下来与他对视道:“自然是要来救你,难道还能遛食遛到这?我没辙,你瞒下世间无道一事,现在谁也救不了你,只好委屈一下请你当个逃犯了。”


这三言两语中已然解释了现下的状况,修界未必会放过他,魔修也将攻入心斋堂中,陈家还不知道带了大批人马过来干嘛呢。


只是逃了,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见张起灵神色漠然,吴邪浑不在意,还颇有些惹毛他的闲心,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前阵子受伤的虚弱已不见踪影了,他笑起来时又显得那么不可一世。


张起灵被他的笑晃得眯了眯眼,极为克制地驱散了那丁点欢喜,而后苦行僧似的往心头泼去一盆冰水,专心思索现今的局势,他带着张家沦落到如今处境,也不知是不是正合了张启山的话,可细想一下,再重来一次,他仍是不愿用青铜门之事哗众取宠,以博得那所谓的清白。


他其实并不在乎什么清白,若事情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他自然也会设法脱身,只是他万万不能跟吴邪一块走。


他费劲力气压下了魂道之事,可不愿再让吴邪牵涉太深了。


张起灵最终把他的好意迂回成了寥寥数字:“胡闹,回去。”


吴邪被气的一滞,简直觉得没法跟这人说理,随即再也架不住那佯装的游刃有余了,厉声对他道:“是你胡闹还是我胡闹,事到如今,你留在这又能做什么?你真以为这件事只需解释解释,便会有人听你的?张宗主,君子几,不如舍,你该是时候抽身了。”


话说完,吴邪就见张起灵双唇微微一张,不待他出声,当即又似有所感地开口打断道:“上次我只是说说,这回是跟你讲真的,我不管你背负了什么,杀念也好,一线生机也罢,总之你现在得听我的。”


吴邪知道张起灵这人其实并不是看不通透,世间诸多纷杂他都了然于心,他却仍固执地走着自己那条路,说白了,就是股倔驴脾气。


他不是不能理解,只不过大多时候总觉得张起灵这人挺可怜的,他就像是张家万年遗留下的一道‘传承’,是家族沉重的背负磊起的一代宗主,撤去了这些沉疴与光鲜,内里什么都没有。


三千年间翻过的无数经书,没能给与他度化或是解脱,反而将他掏空了,可不知时候开始,张起灵眼中会满满装上一个吴邪,带着那如履薄冰般的欢喜,那么的谨小慎微却又不卑不亢,那么的令人无奈。


而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勾动他的心思,就这么一内一外,填补了他大部分的空缺。


张起灵的坚持与倔强也正像是拼命以此来证明些什么,紧紧捉着那仅剩的家族夙愿与念想不放,就好比是蜉蝣总该展着翅迎一场朝暮,是花总该在靡荼将至前芬芳娇艳,而退一步,他就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他不得不倔,不得不背负,只因那些微存在的痕迹就是这般刻上的。


吴邪以为自己是带着满腔火气杀进来的,见到张大宗主那就是干柴烈火,起码得炸成出个火树银花,可话出口,火星始终不见踪影,反倒是连日来的急躁与焦虑起起落落,终于在这一刻如雨后浮尘般,服服帖帖地沉淀下来,只剩一片澄清与空明,而那繁复曲折的心思此时清澈地横陈其中。


吴邪按在塔上的手渐渐攥紧了,他轻声而强硬说着:“你跟我走,我不是在求你,你点头还是摇头,我都要劈开这破塔放你出来。”


张起灵一怔,近乎出神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他是不是也可以试着期盼着点什么呢?


可这点‘什么’终究没能浮现出清晰的行迹来,吴邪的不辞而别就像是道新鲜的疤,一触上还火辣辣地疼着,满屋空寂与无人应答的门提醒着他不应掉以轻心,他是个剑修,杀念日夜磋磨着心神,经文削去了多余的欲念,不应有任何动摇,不应有任何软弱。


他看得清面前的泥淖,纵是如此,却也禁不住自己向前迈去的脚步,恨不能溺死其中。


疼痛与经验总会输在心上人的一个眼神中,叫所有深思熟虑的算计与筹谋都为之灰飞烟灭。


那双眼中不定就是爱意,可偏生这世间总有那么个人,有能耐让你甘愿放下手中的一切,只为牵一下他伸到你眼前的那只手。


与之相比,再根深蒂固的执念又算的了什么?


张宗主神色微动,一声‘好’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就在这时,胖子不解风情地抱着铜镜跑了过来,连声叫唤:“好了没有,好了没有,你说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一边凉快去,那女的都把裘德考要去昆仑的事招啦,护山大阵也坚持不住多久了,你俩还在这卿卿我我个没完。”


他来到塔门近前,左右一看,觉察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又接着莫名其妙问道:“这是怎么啦,小天真你瞪我干嘛,不行别逞强啊!”


吴邪眼看着到嘴的鸭子被这死胖子吓飞了,心情复杂地扫了他一眼,开始认真琢磨了一下如何将这脑袋变作猪头的要事。


吴邪:“昆仑是怎么回事?”


“鲁帛书最后一卷上提及过青铜门。”唐宋忽然出声道,“裘德考没有公开这一卷,他得了那百万魂灵,还得入青铜门方可成道。”


吴邪皱了皱眉,而后转向张起灵问道:“她的话可信?”


张宗主点了点头。


吴邪心思飞快一转,大致明白了这妖女的目的,便说道:“你想我们顺道救你一命,有什么好处?”


唐宋咬了咬牙,将藏在怀中的陨玉露了出来,沉声对他说:“我拿这个换。”


陨玉那得是个什么宝贝,闻言胖子那双小眼睁得都能放下两鸡蛋了,嚷嚷道:“小姑娘真懂事,你说你们妖族拿这个也没用,还不如来孝敬胖爷我呢!得了,这事胖爷我做得了主,就这么说定了!”


吴邪起身踹了他一脚,哀其不争道:“醒醒吧,裘德考已经是个祸害了,你还想步他后尘?”


他这么一说,云彩的脸色顿时就变得难看了。


胖子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忙背过身去,朝吴邪挤眉弄眼说:“谁说我要学裘德考啦,陨玉这东西不是有黑家惦记着么,我转手卖出去还能挣一笔钱呢!”


惦记陨玉的只怕可不止黑家,吴邪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就被胖子一条粗臂揽了过来,假装哥俩好似的一把圈住他的脖子,把他未出口的话全都塞了回去。


随后,他不待吴邪继续找话叫他难堪,又道:“行了,小妖女也就是给人送陨玉的,咱们截下了,她也闹不出事来,再说了,这小东西也够可怜的,现下这么乱,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她,能不能逃出去心斋堂还另说,你不是讲天道贵生么,这回就依你的了。”


吴邪:“……”


刚这死胖子还在跟他闹意见呢,转眼就给孔方尊者‘点化’了,真是比女人还反复无常。


解铃还须找系铃的,但琉璃宗不可能答应给他们开这方便之门,可破门而出的方法倒也不止孙少主这把人形钥匙,张家剑修之名冠天下,张起灵更是个中翘楚,若是有黑金古刀在手,要攻破眼前这琉璃塔的千重禁制也不过是稍费点劲而已。


只不过那把黑刀如今被扣下,也不知给藏在哪儿去了。


剑修都视剑如命,张海客几人数日来忙个不停就为了去寻那把黑刀,无论自家宗主在琉璃塔遭什么罪,在他们看来,都不如想方设法把刀还回张起灵手中为最上,只要黑金古刀在张起灵手中,那么宗主大人想去闯炼狱下火海,他们都是安心的。


如今张起灵手中没刀,这一办法自然也无从说起,吴邪却也不是自命不凡到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跑来劫人,他使雁翎刀露出一点薄刃,指头在上面一划,当即就见了血,而后就着自己的血绕着塔壁画起了符篆。


张起灵一见他这举动,那声来不及出口的‘好’再也没机会说了,他几乎严厉地朝吴邪冷喝:“你住手!”


可惜张大宗主算错了一点,吴少主天生就是跟他对着干的,他轻飘飘地扫了一眼眨眼就来到他面前的张起灵,无视了他那冷得渗人的眼神,看你能奈我何似的勾起一点笑,横竖撇捺都愈发洒脱飘逸了。


胖子跟云彩都只是个散修,散修的修行基本靠机缘,寻常的符催动起来上手也快,但除此之外,不见得对符阵有多深了解,更没像名门大派的弟子们一样条分缕析地修习过,因而也不懂九门吴家这一派的符修是怎样的路数,乃至于根本不知吴邪是要去犯险破塔。


他们被吴少主赶到了一边去,惊骇无比地看着他每落下一笔,琉璃塔的禁制都会震颤起来,而随着他写下篆文越多,那震动越发巨大,更多的禁制被他触动,通透的琉璃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咒文,爆发出阵阵低沉的钟鸣声。


胖子起先全幅心思都在开小差,忙中偷闲地拉着云彩,塞给了她一堆的护身法宝,说是这回上山容易下山难,离开时要突破魔修怕是没那么容易,可胖老祖粗言恶语惯了,狗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好话来,只好把满腔情意全都用在交待这些法宝的用法上。


直到这时,胖子被那琉璃塔的震响喝回了神,不悦地低声骂了一句,再一瞧吴邪那头才隐隐觉着不对劲,吴少主这番动静也忒大了,他花功夫绕着后山设阵,估计未必是让他们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十有八九是为了要掩盖破开琉璃塔的动静。


云彩也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忧心道:“王前辈,这千转琉璃塔就连张宗主都破不开,真的只需画阵做法这么容易便可吗?”


“这小子是真人不露相,常春观那次你也见识过了,嘿,咱们没破开魔障进去救人前,他一个人带着个累赘都撑住了,既然这回他开口说没问题,那铁定没事的。”胖子看在美人面子上,本想歌功颂德一番吴少主的能耐,结果说着说着不单心里跟吃了苍蝇似的,还越发心虚起来。


他又安慰了几句,说道:“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情况。”


胖子刚说完,方才被雁翎刀劈开两边的小路烈风突起,一道剑气呼啸着擦过琉璃塔,火花迸裂,原本笼罩着后山的阵法气息顷刻被驱散干净。


胖子回首就见琉璃孙带着一批弟子御剑赶至,脚步当即一转,侧身把云彩护在了身后,一手按在了刀柄上:“丫的就说这动静搞太大,这回可要怎么好,捉奸的都回来了!”


无端被套了顶绿帽子的琉璃孙瞪了他一眼,便有一群琉璃宗人像被捅了蜂巢的狂蜂似的,提着家伙就冲上去教训这口无遮拦的死胖子。


千转琉璃塔是孙少主滴过血认过主的,吴邪触动塔中禁制时他便有所感应,当即带了人前来查看,结果一头全撞在了后山阵法上,自然已知来者不善。


琉璃孙恶狠狠地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弟子们,再一瞥琉璃塔上刺眼的血符,并指一挥,场面话也没得讲了,上百道剑气排成一圈,将琉璃塔团团围住,全都指向了塔边的人:“休想带走塔里的人!”


吴邪眼角余光瞥了来人一眼,手也不带停的道:“来得倒也巧。”


话音刚落,他正好绕着塔画好了半圈,这千转琉璃塔蓦地狂啸起来,仿佛是头熟睡中被惊醒的凶兽,怒喝着咆哮着掀起罡风,后山顷刻地动山摇,四周的石柱轰然倒塌,碎石纷飞,就连胖子这老祖一时也吃了一惊,运起全身真元方能护住身旁的云彩。


胖子被琉璃宗人围攻,一边护着云彩,一边多次想要靠近琉璃塔拉走吴邪,可左支右拙之间始终难以接近,焦乱之际甚至不小心吃下了一记罡风,胸口当即划开了一道口子。


千转琉璃塔镇压过无数妖魔,借这一法器琉璃宗成了九门之外不容小觑的大派,如今千重的禁制在激荡,浑厚的禁制之力跟魂修的血符迎面相撞,彼此寸步不让。


琉璃孙被罡风狠狠撞上,默念着咒语想掌控琉璃塔,却忽然发现这座宝塔已然脱离了控制,真元不受控制地在全身经脉乱窜一通,五脏六腑全都拧成了一团,他脸色都白了,不敢擅动那琉璃塔,招起部分剑气护住自己:“你究竟是什么人!”


吴邪坦然道:“关根。”


琉璃孙怒道:“无名小辈也敢来触我琉璃宗的霉头!”


“哼,张启山接见我都不敢用这语气,你们琉璃宗未免太目中无人,也不好好打听打听,小爷算起来可是这东山里的名人。”吴邪摇头晃脑地吹嘘着自己,胖子都险些被他这番恬不知耻的言论惊得绊了脚。


琉璃孙皱眉,无暇思索他的话是真是假:“敢擅动我家宝塔,就让你看看东山究竟有你还是有我说话的份!”


数十道剑气被他分了出来,不遗余力地朝吴邪冲去。


“打你还用我动手?”吴邪冷哼道,决心把世外高人的形象贯彻到底了,大喝一声,“胖子!救命!”


胖子闻声浑身真元迸裂,将合围的人群全数掀飞,一跃就扯着云彩飞上半空,数道符甩手飞出,高墙似的拦下了剑气,撞出了数阵轰鸣巨响。


吴邪啧啧称叹:“灵兽都比不上胖老祖你好使!”


胖老祖此时心情异常复杂,血阵正与琉璃塔针锋相对着,吴少主根本连一根手指头都抽不开,他明知吴邪是在故弄玄虚,又不好当着敌人的面揭他的短,青筋都快在额上炸开了,他有气无力地道:“滚!这边没你什么事,干你正事去!”


胖老祖仿佛也有顺着吴少主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左护着一个腾不出手的包袱,右守着一个心爱的姑娘,拖家带口上阵照样是威势十足。


吴邪二话不说领了他的好意,不再管那琉璃孙,装模作样是不用费什么劲的,他离琉璃塔最近,骤然掀起的罡风迎面招呼过来,顿时在他身上翻起一片血花,实在说不上有多好。


罡风撕扯着法衣,真元撕扯着全身经脉,吴邪整个人就像里里外外都浸在了油锅里,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唯有心中一点清明在支撑着。


他看见指尖鲜血淋漓,每落一笔都更为艰难,有种回到了初初学符时的久违感,每一笔每一寸都是以指尖在刀劈斧凿,都是要榨干他的灵力,都是要焚尽他的真元。


张起灵聚起真元冲撞着禁制,但作用到底有限,千转琉璃塔只接连发出微微的一阵阵嗡鸣,他朝塔壁狠狠砸了一拳:“够了!”


吴邪道:“我说了,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他也想像对着琉璃孙一样,对张起灵也装作不以为意,可强忍下的痛楚一张嘴就快要跳出来,又在将将出口前被他压抑回去,因此话也说的咬牙切齿似的。


“你这是为何?”张起灵痛苦地皱起眉,手心紧紧贴在冰冷的塔壁上,仿佛是想撕开琉璃,仿佛是想捉住吴邪的手,可那只手每写完一个字,都会从他掌心中溜走,怎么也拦不住,只留有满目刺眼的血字。


这跟常春观那次不一样,那天他赶到时吴邪已经陷入昏迷,而如今却是叫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完好的人逐渐添上新伤。


为何?吴邪听了就忍不住笑了。


这问题太多人问过他了,他敷衍过胖子,朝小狐狸们吹嘘过,刚还跟皮包推心置腹,可到头来,就连他自己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刚从万年木的幻境中醒来那几天,胖子曾告诉过他,他的心跳停过三日,那照当时的情况定然无比凶险,能活过来更是天大的道运。


秦海婷他们提都不敢提,胖子更是拐弯抹角才感叹了一句,青丘的小狐狸们为此还半闹半祈福地办了个该死的丹青宴,尤其是张起灵……他是直到那时方知张起灵在他额上落下的那个吻的意味。


可这事只有吴邪本人听过后并无太大感触,他是个修魂道的,精炼魂魄少说也有十年了,小命硬着呢,就算他情况真有凶险,黑瞎子这师傅再不靠谱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吴邪多少也猜到自己是怎么被救回来的,就他醒来时不见任何医师,而是转由张起灵照料,便知黑瞎子向张起灵透露了什么,鉴于他师傅为人向来不愿吃亏,或许为了镇守他的魂魄,张起灵的元神也遭了不少罪。


他心里装的人和事不多,令他耿耿于怀的,张起灵也能算一个了。


所以吴邪对皮包说,他求的是一个问心无悔,然而会为一句问心无悔而豁出性命的人,大抵都曾追悔莫及过。


十年前,自长陵返家后,吴邪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吴山居,所有人都当他把凡间那些遭遇淡忘了,却不知其实在那之后他始终没能摆脱无法挽救吴山居的无力和脆弱,哪怕他如今越发的强大了。


如果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大概无论怎样他都能很好过下去,过了这些年,他的心与热血会连同吴山居一起化作一把冷灰,不会再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烦忧。


可惜他并不是,他生来带着颗野心勃勃的心,早年修道就剑走偏锋想当凡人,符修天赋出众还另辟蹊径地学了剑,可见不是个甘心在顺其自然的牢笼里圈养一辈子的人,于是一旦认定了什么,他永远只会迎难而上,除此以外对他而言都成了苟活。


他总觉得张起灵是一根筋,头撞南墙也不会绕弯,简直就是无可救药,可他自己又何曾退过一步?


归根到底,他跟张起灵其实是一路人。


指尖画下的最后一笔,隔着琉璃,正好与张起灵的一道掌纹重合了。


在翻腾的咒文把里外的视线隔绝开来前,吴邪抬起头,无遮无拦地迎上了张起灵的目光。


他笑着对他说:“我为我自己。”


千转琉璃塔彻底被逼至绝路。


绕着塔壁一圈的血符顷刻红光灼目,刺耳的尖鸣犹如万鬼齐嚣。


塔上狂暴的咒文潮水般翻涌而起,被圈在琉璃塔中的千重禁制朝四面八方飞溅开来,千刀万剐般在石板上留下凌乱的深沟,将密林全数被削作了平地,最后一声怒吼响彻天地,九层高塔崩作了无数琉璃的碎片,金光漫天散落。


张起灵的手终于穿过了薄薄的一层墙壁,一把捉住了吴邪伤痕累累、即将无力跌落的右手,捉住了那渴望已久的一点温热,眼神却渐渐变得幽深而冰冷。


吴邪挣动了一下,没能挣脱,张起灵的手劲仿佛是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他原本已对满身的伤麻木了,此刻却痛得微微一颤,心口也像被猛揪了一把,好生体会了一番何谓十指连心,背后起了薄薄一层冷汗。


可吴邪什么也没说,他似是无奈,又似是纵容地想:“就随他去吧。”


这念头就如同一道咒语,顷刻吹散了心中万千乱絮,像是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随风而散了。


他还没完全脱力,难得耍了一把帅,忽然就不想强撑下去了,脚下踉跄半步,整个人靠在了张起灵身上,额头抵着他结实的肩膀。


一条手臂顺势将吴邪圈住,裹在了清冷的气息中。


这比起扶持,又像是多了点什么。


……是叫作依偎吗?


-tbc-


小解将军是老痒,因为懒所以不结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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