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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13

13 迢迢其一


心斋堂被彻底轰成了废墟,屋舍草木不用提,早已在混战中遭了殃,天劫过后更是被劈得稀巴烂了,便是过后的满山尸骸血腥也被山中伐魔大阵不知倦怠地烧作飞灰,一点残痕也不曾剩下。


昔日灵山成了一座光秃秃的死山,正邪两道也不比心斋堂好到哪里去,魔窟倾巢而出就遭遇这番劫难,再无底牌,转眼已成了强弩之末,修界却也自顾不暇,没能及时蓄势反扑。


先是二月红开仙门葬身天劫之中,仙门再度关上,雷劫依旧不歇。


两个时辰后,天劫冲破陈皮阿四的火网,断去他半条腿。


三个时辰后,裘德考抛出聚魔令残卷,霍家仙姑受血誓影响,神魂剧震,在被迫与修界倒戈相向之际,为保霍家而舍了仙魂,连带着聚魔令与裘魔尊一起魂飞魄散了。


四个时辰后,解九爷临危受命,将悲痛欲绝的霍家狐族送出山外,自己却葬身于穷追不舍的天劫之中。


天劫彻响的三日三夜里,接连有无数大能或陨落或重伤的消息传来,那些为世间无道而叫嚣挣扎甚至试图反抗的各大门派都不得已黯然退场。


魔修没了裘德考就不过是群散兵游勇,可这群邪道窝在魔窟里难得出来嚣张横行,又怎会甘愿咽下这口气,乖乖收手回到魔窟之中?


修界中如今群龙无首,拼拼凑凑地翻出一批人马与之相抗衡,天劫变得稀稀落落时,这些人又在心斋堂上打了起来。


直到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异变再生。


心斋堂被惊雷劈开,从中间分开了一道裂缝,裂缝深不知多少丈,目视千里的修士尚不能窥见其底部,仿若能直达千尺之下的黄泉地府,隐隐还有阴森诡谲的啸声传出。


有人前去查看,发现竟是天地异象打开了那传说中的北冥!


北冥可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宝地,一时间又勾动了不少人的心思,可未等各方人马重振旗鼓杀入北冥,在战场上徘徊多日的鬼影就像是被那道裂缝散发出阴冷气息所吸引,陆续落入其中,不多时便见一条通身青黑的巨蛇从中探头出来。


那巨蛇足有一座山峰大小,金黄的蛇瞳从无底深渊突然冒出来,声势骇人地张开大口,将不巧正在北冥入口附近的宁仙子等人吞入了口中,这宁仙子被天劫余波牵连,受了重伤,硬是没能从蛇口脱逃。


玄海宫数一数二的两位大能在这一战中陨落,南海仙岛上的这一名门也随之彻底没落了。


自此,再也没人敢觊觎北冥的宝贝,纷纷从心斋堂上四散逃命。


魔窟同修界的战争也在这条巨蛇的搅和下无疾而终了。


当然,自百家争鸣时期开始,辉煌显赫了足有五千多年的修界在这一战中土崩瓦解,元气大伤,现如今个个都在为日后修行、为聚魔令而焦头烂额,心斋堂的这些消息只在流窜的散修中传着,尚且来不及传到东山偏僻一角的小山谷中。


因此这时分天色苍茫,暮云低垂,倚在老槐树下的吴邪只是闲散地打了个漫长的哈欠,掐指算了算时辰,而后一挥手便灭了炉火,将熬了大半天的药汤倒进了碗中,端着托盘往屋里走去。


这地方是当日张起灵力竭时碰巧遇上的,这位宗主倒下得太不是时候,也太不是地方,落脚处就是这么个荒山野林,吴邪扶着人,神识将方圆十里扫了一圈,连个破烂洞府山穴都寻不着,可见此地灵气稀薄得连妖兽都放不进眼里,好就好在山谷有一处人家,而且还因逃难而搬空了,一个人影也没有,只留了些搬不走的物件。


吴少主探了一下张起灵身上紊乱的真元,随即做了主意,在四周做了些阵法禁制,还布了些障眼法,而后鸠占鹊巢地住了进来。


三两间茅屋围成小院,绕了一圈篱笆,屋里只有一个小窗一扇门,除了正午出大太阳,里面基本是黑漆马虎的,吴邪有些后悔没学些掐个指诀就能平地起高楼的术法,只好闲来无事写了几道明符,往墙上胡乱贴了一把,好歹不用摸黑走路。


虽说以他的六感完全用不着担心会撞上桌角,这些年间却也始终留着在凡间时的一些习惯,或者说是瞎子师傅口中的陋习。


然而吴邪每每推门进屋,看见里面一片亮堂,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想来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师傅就是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


屋里四壁徒然,只有桌椅跟床挤在里头,张起灵被他摆成了打坐的姿势坐在床上,周围添了些聊胜于无的聚灵阵清心阵,这人几日来都不曾睁过一次眼,眉间心魔印记也一直没发生变化,在他身遭还常常会凝些冰霜,不多时就能把这破茅屋冻成冰窟。


屋顶茅草不堪重负,好几次照着吴少主的脑袋砸下来之后,这位骆驼老祖愤愤拿出笔墨,绕着张起灵又添了一圈催热符,可催热符那点热根本扛不住张家剑修的一身寒气,于是他干脆加了一道火符,显然是把这位张大宗主当作地瓜烤了。


想来常春观时吴少主就展现过他赤脚大夫的天分,此时也理所当然认为冷热应当中和一下,还美其名曰火与冰,正好是阴阳协调。


“猛药方能去沉疴,你病症凶险,我拿这火符以对,立竿见影。”


照这说法,大概吴少主发烧的时候都是冻一身鸡皮疙瘩治好的。


然而他这番能把一干医师气个倒仰的话没人能听得见。


问什么说什么,张大宗主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知听不听得见。


吴邪有时在旁边发呆看着张起灵时,总觉得很奇妙,往往都是张起灵守着受伤的他,这回反倒风水轮流转了。


他想到当年七星殿中,就是这人守着半死不活的他守了十天,也不知这十天里他都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只是在水潭上打着坐,等他醒来,或是彻底死绝,挖个土丘顺手埋了。


吴少主反正做不到这么心大,他听说过十年前这张宗主曾被杀念逼得走投无路,这才去越清山托了他二叔封刀,但既然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他也犯不着太过担心,理是这么个理,吴邪却一点也坐不住,满腹焦虑仿佛将他放在油锅里炸,这边炸完还再翻个面,想着外头这阵子也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护法护得里焦外嫩的吴少主只好随口给自己编点笑料听,顺带争取把人逗笑醒来,说到后来也只有偶尔路过的鸟兽飞虫给他捧场,很快又耐不住性子了,这就开始沉迷于治病救人——毕竟眼下就有个现成的病人。


秦海婷曾有幸亲眼见识过吴少主的医术,冰山一角足以让她窥见某些底细,却不料这点底细若是供他大施拳脚,竟还能自成一派。


吴少主治病救人很有一套无师自通的路子,还得是江湖骗子的路子。


简而言之,就是只治标,不治本。


吴邪曾险些被杀念入心的张起灵掐死过,因此看着张起灵眉间红印就觉得心有余悸,头天安置好了人,转身就在地上画了阵,然而材料有限,切不断人剑间的联系,只能将那把黑金古刀隔绝在了里边。


鉴于张大宗主深不可测的境界,这阵怎么看都是多此一举。


起初吴邪还想闯入张起灵内府中探个究竟,可在心斋堂中损耗太大,那没入张起灵的体内真元气若游丝,三两下就被凶悍杀念绞杀得丢盔弃甲,这几天他仍旧没能冲破重重险阻,直抵张起灵元神面前。


这条路不通,他干脆就换了另一条。


吴邪把储物袋里头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挖出了几株灵草,照着依稀记得的药理,临时凑了个药方,望闻问切四大法就这么被他不拘小节地一步跳过了。


可疑的吴大夫端着碗无疑的药汤,捏住无知无觉的张大宗主的下巴,抬了起来,使他嘴巴张开了一条缝,而后拿碗比了一下,发现没法灌进去,至多是从鼻孔进去把人溺死。


吴少主念着先前连输了两阵,这回总不能够败在灌碗药的事上,当即竭尽所能对着张起灵的脸又捏又搓,然而张宗主的脸大概真是冰雕的,硬邦邦怎么也撬不开。


吴邪眼看药都快凉掉了,颇为气馁:“乖,张个嘴吧,前阵子你们不都说着苦口良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放心,我熬的药都放大把的糖,保准不苦的。”


可惜,张大宗主丝毫没被他这番贴心的话撼动。


吴邪忙得一阵口干舌燥,于是干脆往张起灵身旁坐下,百无聊赖地端起碗,仿佛为了验证自己所说的一样,喝了一口,甜腻得跟糖水差不多。


他琢磨着要不干脆当糖水喝掉算了,又兀自灌了一口,眼神无可奈何地转到了张起灵的嘴上,张起灵浑身都覆了薄霜,火符也消不尽,方才被他揉捏了一阵,唇上微微显了点难得的血色,上面的触感姗姗来迟地爬上了他的指尖,仿佛是柔软至极,滚烫至极。


吴邪忽然像被鬼迷了心窍似的灵光一闪,仿佛看见自己俯身下去,将口中未及咽下的药汤渡了过去,画面真切得就像是他已经尝到了那双唇的滋味,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不消片刻,吴少主成功将自己呛得死去活来,逃也似的摔门离开了。


屋外的天已黑了个透彻,月亮爬上树梢,用清辉浅浅勾着槐花的边,远近的虫鸣鸟声此起彼伏,吴邪坐在屋顶上平复心情,他很久没感受过这般安静的夜,人迹杳然的山谷中,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他们这两个活人。


只惜他没觉着岁月静好,反而有股徘徊难消的苦闷。


这世间大多情爱皆不能长久,山盟海誓多半出自心血来潮,就连听着老道士说书长大的他,如今也很少会做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白日梦了。


人心善变,还深浅曲折看不分明,再如何交心换命,也总留有容不得他人踏进的一线,若无非利害相系,又是凭什么相信真心能从一而终呢?


假若仅仅是如此一段感情,答应了也无妨,相看两厌时想抽身而退也痛快,毕竟他对张起灵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可张起灵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了解张起灵,尽管这点了解也可能仅仅是他的自作多情,但一个为了家族夙愿,不惜性命、不改初心地奔劳了三千多年的人,若是认定了一个人,这点情意定然也跟张家夙愿一样,张起灵会不计后果地背负着,会连同他的所有一齐毫无保留地摆在吴邪的面前,会将这份情从始至终贯穿在他生命之中。


张起灵的这份心意太真,也太重,前阵子他百般回避都心有不忍,如今却也不能靠着一时冲动点个头,那样未免太过轻率。


他只能慎重以待,必须慎重以待。


吴邪知道好歹,有些人不是你想便能遇得上,这辈子能遇上这么个张起灵大概是他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换来的,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斤两,纵然他也曾有过挺长一段苦日子,但与张起灵相比起来,简直算是吊儿郎当,张起灵那三千年来经历的事是他完全不敢想象的。


他可以毫无根据地相信张起灵的一个情字能至死不渝,却不敢相信自己也能一直陪着他走下去,尤其他还是个连今后也说不准的魂道。


吴邪感觉自己就像捏在了喜爱的花枝上,想要折了去,长伴他那枯燥乏味的旅途,却又明知离根的花终有枯萎的一日,而万般不舍。


他从未像这般取舍不定,可约莫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无色无味的毒,令人在不知觉间积重难返,等回过神时,早已走在死路一条上。


吴邪仰躺在茅草之中,槐花不知何时落了一身,他却毫无知觉,只是望着渺茫天际,怅然想道:“我拿得起吗?”


正这当,山谷阵法传来一丝异动。


吴邪猛然色变,从屋顶上翻身下来,一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那点取舍不定的闲愁被他一扫而空,仿佛随时可以再闯一遍心斋堂。


几道鬼影倏地从黑暗中抽离出来,这些残魂都留着生前的模样,高矮肥瘦不尽相同,面容轮廓也依稀能辨,却仿佛裹着一层雾,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鬼影得了令,动作木讷地围在了吴邪身遭,似乎无言地交流着什么,片刻后,吴邪开口道:“后山设的是幻阵,一时半会闯不进来,布阵,我看看来者何人。”


闻声,黑影如墨迹般渗入了地面上,附近草木遭不住阴煞之气,肉眼可见地枯萎下去了,墨痕搅动翻涌,不多时就化成了一个简易的阵法,阵上黑光幽幽亮起,又飞快黯淡下去,浮现出后山的景象,像是透过潜藏在幻阵中的鬼影的眼睛在窥视。


吴邪看了一眼,紧绷的精神很快就放松下来了。


只见陷入幻阵的是三个带着鬼面的张家人,正跟幻阵妖兽刀兵相接,而胖子他们还歇在半道上打坐调息,看来这帮人几日来默契地分了两队,轮着开路休息,相互协助着从心斋堂中脱了难。


“是自己人,带来吧。”吴邪朝几个鬼影吩咐道,“嗯……等等,鬼面人先算了,反正他们有蛇引路,让他们留幻阵里玩着,他们家宗主还这个样子,我跟他们太说不清了。你们先带打坐那胖子几人来,我先同他们商量商量,去吧。”


阵法上波澜一泛,鬼影从中飞出,听话地往后山幻阵去了。


吴邪收起了剑,忽然看见还有个孩子模样的鬼影留在原地,他愣了愣,他的口头命令还不如喂血管用,时常会出现这种不听令的状况,因此动用魂道时,为求稳妥,他很少取巧。


然而魂道一事被陈皮阿四捅破之后,他像是心宽了不少,没刻意将收集的残魂藏起来,也没像以往一样直接动用术法驱使它们动作,但也不至于像瞎子师傅一样没心没肺,直接把座下魂灵当仆从使唤。


吴邪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那小鬼影的脑袋,即便是道法高深的修士,寻常也碰不着魂魄,只能凭自身威压或剑气将其驱散,但吴邪的手却能稳稳地落在了小鬼的头顶上,将他的头发揉乱。


他朝那小鬼说道:“别怕,他们不凶的。”


那小鬼头一回见他用这语气跟他们说话,微微扬起了头,呆愣地看着,仿佛对他说了些什么。


吴邪点了点头说:“上次是上次,算了,也不差你一个,玩去吧。”


一听这话,小鬼影轻飘飘地跃到了半空,在院子转了好几圈,最后落在张起灵房间的屋顶上,又朝吴邪躬了躬身。


“进不去?”吴邪笑了,“那里不能进,有人在休息。”


小鬼影歪了歪脑袋,它们对人的敌意是天性,立马邀功似的,黑影化散了开来,附在屋顶之上,将每根茅草都镀成了黑色长针的模样,尖锐的寒光点点亮起。


吴邪神色一凝,警告道:“别动他。”


那一团黑影闻声像沸水一样震颤不已,却仍不甘心放手,无数黑针带着森冷煞气缓缓升起。


吴邪语气冷厉道:“滚。”


沉雄威压陡然罩下,狂风随声掀起,将那团黑影一股脑卷到远处。


细碎乱风卷起了他的衣袍,吴邪望着鬼影消失的方向,心里不由得往下沉了沉,虽说黑瞎子在他眼里整日只会胡搅蛮缠,但不得不说,有一点这师傅教训得对,在魂道这事上他还是太过掉以轻心了。


魂道乃阴煞之道,魂修修行用的残魂并非纯粹是人死后的魂魄,这些鬼影也不过是欲念、恐惧、仇恨一类残留于世间的执念,便是有着生前的样貌,大多时候也是顺从的姿态,却远远不是该以礼相待的寻常人。


阴煞之道终究是有违寻常正道道义的,也与修行之人所求的清心静气南辕北辙,稍有行差踏错,难免会遭到不可预计的反噬。


自古以来魂道有魂道的活法,最明智的莫过于像他师傅一样,隐居在万人嫌的乱葬岗上,随时随地能捞得着残魂一二作为修炼,闲得慌还能收个徒弟养着玩,但也没有更多的了,这世间万事都不曾入得了他的心。


虽看似玩世不恭,但也算活得了无牵挂,若哪天不幸入了魔,也就不至于伤了什么人的心。


像他们这样的魂修,何必去多想那些无益的事呢?


都无非是徒增愁苦罢。


吴邪转眼看向张起灵那屋,本来以他的境界一眼就能洞穿障碍,毫无阻拦地窥见屋中人,但此时却仿佛害怕刚才那一幕被谁看去了似的,他的视线只是落在了坑坑洼洼的土墙上。


张起灵就在这土墙之后,他的神识只要再往前挪一寸便能看得见,只惜这中间隔着风,隔着月,隔着茫茫殊途,怎么也够不着。


只要有带路的,这山谷对修士而言就不过是个方寸小地方,不多时,胖子几人就跟着鬼影寻到这山谷小院来了。


那小妖女唐宋不在,她跟着胖子他们出了心斋堂,立马就跑没影了,胖子跟云彩比上次分别时还狼狈了不少,云彩还是被胖子背过来的,而后又有一人从他们身后冒出来,惊喜地叫嚷道:“吴大哥!”


秦大小姐机灵得很,听说后山异变便知是吴邪他们捣的鬼,干脆就不凑这热闹了,偷偷地往山上废弃的洞府藏了起来,正巧被张海客几人撞见,认得是吴少主的朋友,在逃离心斋堂时,将这小姑娘一同揪了过来。


秦海婷跟那帮鬼面人待着深感压力,一路上又自觉拖累了千鸟盟两位,心中十分过意不去,一连憋了好几天,此时见了吴邪就跟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叽里咕噜地说着一大堆这几日的遭遇。


往日里吴邪总被她闹得脑仁疼,此时却难得没去打断她。


胖子朝他看了一眼,也疲惫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回头看了看云彩,他竭尽所能保护云彩,但在那种境况下,完好无损是不可能的,云彩受了重伤,一路坚持着过来,看见了吴邪,似乎明白此地安全,朝他艰难地露了点笑,很快就昏迷过去了。


“……就在心斋堂山脚的地方,魔修还没散尽,我们碰上了个用魔音奏乐的,我有你的符护了一下也险些中招,”秦海婷喋喋不休地说着,越是担忧嘴边的话越是停不下来,“云姑娘没那么好运,挨了个正着,这几日来大半时间基本都是昏迷的,脉象也乱,我们手头都没什么用得上的灵药,只能轮流助她运转真元,也不知管不管用。”


说话间,吴邪已经收拾出了一间空房,让胖子先把人安置好,胖子刚把云彩轻放到床上,紧跟着跌坐在了地上,整个人彻底脱力了。


见状,吴邪轻手轻脚地取了笔墨,在房内添了阵法,完事又转去把了一下云彩的脉象,大致清楚了情况,便带着缓过一口气来的胖子出去,放秦海婷进去给云彩处理外伤。


院子里的鬼影全被吴邪遣散了,明符与阵法的幽光从房里透出,此时在院中倒也用不着点灯,吴邪从厨房里翻出个茶壶,在水缸里舀了水,三两下就用真元烧开了,胖子见状搬了两张椅子出来,跟他对坐着。


胖子往云彩隔壁的房间看了看,问他说:“张起灵在里面?”


吴邪点了点头,给他倒了杯水:“喝吧,这里没茶叶,将就一下。”


“啧,没想到你俩真能活着出来。”胖子随口说着,一口喝完水,干脆自己接过茶壶灌,等喝够了,又问道,“他怎么了?”


“不清楚,他身上杀念太强,我进不去他内府。”吴邪顿了顿,看了一眼胖子,“云彩我刚看了一下,她的金丹……碎了。”


金丹与命相连,金丹一碎,逐渐化灰湮灭不过十天半个月的事,遭此重创,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


这小破院落里也没张桌子,胖子沉默着看了一圈,最后把茶壶搁在地上,他声音低沉地说:“我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赤脚大夫皱了皱眉,没敢再去发挥想象力对症下药,只说道:“我不是医师,对这些知道得有限,不过跟你们在一块的鬼面人里,那个张海客应该懂得一些。”


“屁的,”胖子提起他来瞬间没好气,“那混蛋说靠道运!”


他平时开口骂人总能滔滔不绝,鲜少骂一句就鸣金收兵的,吴邪愣了愣,没听他接着骂下去,显然也知张海客虽然说得无情,却也是实话。


“说起来,那帮姓张的呢?”胖子想起他们半天也没到这边来,不禁古怪道,“他娘的轮着他们探路,我都跑他们家宗主房门口了,他们是靠狗屁运气找人的吧!”


吴邪说:“还在后山幻阵转着,他们宗主也不知怎么了,我跟他们解释不清,想让你帮着看看,拿个主意,起码让张宗主醒来再说。”


虽然吴邪没明着说他跟鬼面人之间的纠葛,但胖子照心斋堂他跟张家转身就能吵起来的情况看,镇压这群妖魔鬼怪的张起灵不在,他们在这确是可能先打起来。


胖子问他:“你那幻阵能困得了他们多长时间?”


吴邪闭眼感知了一下阵中情况:“五、六个时辰左右吧。”


“那赶紧别歇了,”胖子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带我看看去吧。”


这几天来一路打打杀杀,没个消停,难得有地方能稍歇一阵,吴邪原想按住他的肩膀,赶他先睡去,但手慢了一步,就见胖子飞快转了个身,步履如常地往张起灵的屋子走去,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吴邪的动静。


云彩的事对他打击应该很大,但这胖子除了累得话少了些,不见得有多大伤心,仿佛把所有软弱的感情都压抑在奔忙不停的脚步中。


吴邪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放下了那只落空的手,快步跟到了他身后,没去揭穿他,只是紧紧揽了一下他的肩膀表达安慰,在胖子将要说什么前,又放开了他,转去解除门前禁制。


他漫不经心地念叨着:“瞧这肉都硬了。”


张起灵的外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起码在包扎这方面吴大夫还是信得过的,这一身的伤虽看似凶险,但对修士来讲肉体上的伤大多算不上要紧,关键还是在内伤,内伤单靠脉象摸不准。


吴邪顺手又去给张起灵把了一次脉,这几天来他见了张起灵总忍不住这样做,把脉的动作都练的炉火纯青了,但脉象依旧乱得跟闹着玩似的。


他实在是黔驴技穷,没一点法子,甚至起了动一下那道清心血符试试的念头,那道符与他血魂相系,大概只要一下就能连通张起灵内府,与他的元神对话,可最终还是下不了手。


他已经是个正经魂道,魂魄早已不纯粹,若要硬闯入张起灵内府中去,怕只会适得其反,吴少主充当了大半天的赤脚大夫,没心眼似的办了一溜不着调的事,就差这临门一脚,忽然又英雄气短起来了。


吴邪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瞻前顾后起来,不由得叹了口气,看见桌上冷掉的药汤,拿了过来,最终还是当作糖水喝了。


胖子在旁边也跟着随意把了一下脉,看着吴邪动手重新将张起灵身上新覆着的冷霜擦去,一见在他眉间刀伤似的红色印记显露出来,立马皱了眉:“是心魔?”


“心魔肯定是个原因。”吴邪说,“但你见过谁家心魔作祟,醒都醒不过来的?”


胖子啧了一声,也试着去探他的内府,结果也一样被冲开了,他甩着被冲撞得生痛的手,呲牙咧嘴地说道:“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那也得要看心魔是什么,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张家这宗主以杀入道算是人尽皆知,但你可知道,这可不是句什么好话?”


“以杀入道的剑修杀念越重,虽说境界飞涨,却也容易被吞噬神智,失去本心,杀念与他们而言本就是把双刃剑。”吴邪接着他的话道,他跟着黑瞎子学过几年剑,这些事终归是知道的,即便不知道,当年在七星殿中亲眼见过张起灵的失控,也大致有个了解了。


“怪就怪在这!”胖子一拍掌心说,“前阵子常春观时,张起灵带人来救,过后我也曾见他杀念失控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稳住了,我原以为昆仑张家有秘法,足以稳住他们家宗主的心神,如今看来,这里头应该还有些文章。”


吴邪顿了顿,明白了他所说的问题所有,魂道既然已经暴露,一道清心血符倒也不算什么秘密了,他简单把事情交代了个遍,也连带着心斋堂时听张海客所说,张起灵将那道清心符弃而不用的事。


胖子第一次听说他跟张家之间这些纠葛,神色红白变幻了一阵,最后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小天真,你命可真硬,得亏他们起初不知你会去修魂道!”


“张宗主一直知道。”吴邪不咸不淡地说,“我是个天生的魂道。”


魂道死绝了五千年,如今死灰复燃的始作俑者竟是天生的,这话无疑比听说有人修魂道更有轰击力,毕竟没什么比跟人作对的天意更可恨了。


“艹!”胖老祖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心中的惊涛骇浪。


吴邪平平静静地看着他。


等胖子好不容易消化了这通消息,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人,发现对方也正注视着他,忍不住就咳了两声,往旁边椅子上一坐,原想回归正题,但怎么也坐不住:“可胖爷我怎么瞧,你鼻子眼睛哪里有个魔道的样儿,更别提是当年在七星殿时了,你……好吧,魂修是魔道,这是历来的说法,我知道的也不算多,不过,你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保险吗?”


吴邪笑了笑:“魂修入魔还是有些忌讳的,我不破戒便可。”


然而自古以来的魂修多半入了魔,乃至于到了被修界连根拔起的下场,可见这戒规也不是那么好守的。


胖子听着倒是新鲜:“你那戒规……”


正这时,一丝寒气溢散出来,冻得两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吴邪朝胖子摆了摆手,转到张起灵身旁查看,果然就见那火符破开了一角,又作废了,吴邪熟门熟路地摆开一套笔墨,准备重新画阵。


他显然是不准备说那戒规,胖子好奇心都快炸了,拉了他一下:“你先别忙活,我问你,你是不是就仗着自己是个魂道,想着反正没地方容得下你,办心斋堂那事就不考虑后果了?”


吴邪转头看了他一眼,胖子没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什么来,他长吁短叹道:“你最后使的那个魂道大阵,别以为我们都是眼瞎不识货,要布这么大一个阵可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成的,你蓄谋已久,不惜魂道败露引火上身去救人,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有分寸的。”吴邪拍了拍胖子手臂,“常春观一事后就已经有人在怀疑我是魂修了,你看陈皮阿四那老头明摆着冲我来的,我要是暴露,反倒还有人出来牵制住陈家。”


“我就看不出你有分寸!”胖子拍开他的手,“要不是玄海宫坦白了世间无道一事,要不是二月红开了仙门,你这魂道就是众矢之的,就算你运气好救出了张宗主,他张家自身难保,根本就保不了你。”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吴邪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多想这些也无益,富贵险中求,而且你看我这道运不是挺好的吗?”


“好个屁!”胖子骂了一声,“我看你就光想着把人从琉璃塔里挖出来,其它全都没想过了。我告诉你,救人这个事它是个技术活,不仅是要把人弄出来,还得你自己也跟着回来,不然把你赔进去,换他一个出来,这叫什么事!”


“舍生取义。”吴邪顺口挤兑了他一句,见他又要发作连忙补充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很讨厌那一套。”


说着,他朝张起灵抬了抬下巴,无奈地拿起笔画阵。


“我看你俩都一个样!”胖子气哼哼地看着他忙活了好半晌,突然牙疼似的说道,“不太妙,虽然不知事出为何,但张宗主看来应该就是弃了你的清心符才出的事,一道符替他压制了多年杀念,突然没了,反噬肯定会有的,但问题恐怕没那么简单,杀念反噬要重新调理可以理解,一声不响倒下恐怕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你看那心魔都上脸了。”


张起灵眉间的心魔印红得扎眼,吴邪看得皱了皱眉,又问他说:“那如今该如何是好?清心阵我早已画下,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


胖子摇了摇头:“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这个只能等他自个儿醒来,杀念入心对他来讲也是家常便饭了,那帮姓张的熟的很,你不如让他们上来……”


吴邪正想依他所言,未等他点个头,把开阵放人入谷的命令吩咐下去,便感知到后山阵法处传来剧变,如同一条连接后山的线崩断了般,他与后山幻阵的联系骤然断了。


他不安道:“不好!”


胖子被他突然打断,抬头见吴邪神色严肃,快步走到了院中去,他紧跟着出去的时候,就见他来时的方向卷起了一阵飓风,飓风压得树木折了腰,波澜般朝这边泛过来。


吴邪熟门熟路地抽出雁翎刀,横刀直接扛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布满山谷的鬼影通通脱身飞出,将整个山谷团团围住。


大概彼此都挺累得慌,刀兵相接的声势不算惊人,强风骤然扫过,便见张海客几人现身在不远处的半空中。


张海客神色微沉,扫了一眼胖子跟闻声跑出来的秦海婷,这姑娘神经粗过擀面棍,挂着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竟也精神抖擞着,抬头见了熟人,当即朝他们招手道:“哎!你们可算到了!都快下来,先歇一阵再说!”


胖子赶紧瞪了她一眼,快步过去把她塞进屋里:“添什么乱,给我看好云彩去!”


吴邪一眼瞥见张小蛇身上的灵蛇,那手臂粗细的黑蛇正叼着被他当做幻阵阵眼的玉符,破阵的手段一目了然,吴邪手里的雁翎刀没有收回去,漫天鬼影密密麻麻地笼罩过来。


他就着这幅随时能大干一场的阵仗说道:“我无意跟你们动手浪费时间,你们宗主在我这,杀念有些失控了,你们还是赶紧看看他去吧。”


三个张家人彼此看了一眼,张海客皱眉就问:“你动的手脚?”


依世间人对魂修普遍的不信任感,只能是这吴少主误入了邪道,否则当日张起灵怎会屏蔽了那道伴了他十年之久的清心血符?


入没入魔这事光靠眼睛是分不清的,吴邪反正有理也说不清,干脆跟他们对呛:“我要是想对他动手,犯得着事到如今?”


身旁的公子张忍不住出声道:“师兄,你问了也多余,魂道迟早是个祸害!一旦入魔,宗主也连跟着遭殃,这事绝不能再放任了!”


毫无疑问,这也是张海客的本意,但他闻言却只是伸手将炸毛的公子张拦了回去,这番话如今可没那么轻易能开口了,毕竟先前就是他们视作眼中钉的这个魂道,三番两次为他们家宗主出手。


张海客长叹了一口气,转向吴邪,难得有商有量地说:“既然宗主对那道符弃而不用,我们也不愿总因这事忧心,不如彼此让一步吧。”


能不打,吴邪自然也没有任何异议:“你说。”


张海客说:“把符废了吧。”


“废了?”吴邪眉毛一挑,“当年他杀念入心,早已到了极限,连道清心血符也没了,岂非再也拿不动刀了?”


别的不提,吴邪就亲眼见着他们冷眼旁观,若张起灵不能拿刀了,在这世道上谁来护他?还不是早晚给杀念蚕食鲸吞?


张海客看出了他的敌意,耐心解释:“我们差不多也该回昆仑去了,正好可以让他修养几年,你总该没意见了吧?”


吴邪愣了愣。


这办法各得其所,本该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更何况一道早年画下的清心血符,若非被张家人接连提起,吴邪老早就不记得这回事,他画过无数的符,哪还能管的了每道符的去向?


但不知为何,听张海客这么说时,吴邪心底却难以言喻地震颤了一下,竟有那么点道不明的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就如他一直所想的那般,他跟张起灵终归是走在不同路上的人,唯一的牵系恐怕就是当年误打误撞画下的一道清心血符,如今清心符到了该废去的时候,越清山跟昆仑像泾渭分明的两条线摆在了他的面前,似乎就这么一场擦肩而过,两人再也没什么日后了。


在能否拿得起这个问题前,他忘了,这是他拿得了的吗?


吴邪闭了闭眼:“行。”


势同水火的双方难得达成了共识,胖子稍稍松下一口气来,主动领着张家人先去看了他们宗主,张海客几人果然对这种情况轻车熟路,进了门,二话不说褪下张起灵上衣,公子张取了特制的笔墨出来,在他身上画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张海客进了屋就瞥见一堆乱七八糟的阵法,甭管用得上用不上的,但见里头竟还有火符跟封刀阵在滥竽充数,当即吩咐道:“全拆了。”


如今躺了两个,能先弄醒一个总是好事,胖子自告奋勇去给他们帮忙,屋里头正拆卸重装忙得热火朝天,吴邪没跟着进去,他心里有些烦闷,原以为是在这偏僻的小山谷憋的,现在够热闹的了,却也不见有丝毫释怀,反而还有愈加浓烈的意思。


秦海婷从小窗户中探出半个头来,鬼鬼祟祟地冲他吹了声口哨:“吴大哥,你们怎么了?安全了吗?”


吴邪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不安全,睡去吧。”


秦海婷一听他这语气,当即鼓起腮帮子,气哼哼地别开脸,然而等了半天,不见吴少主过来哄人,她只好转过一只眼去偷看,再定夺是否要一气到底。


但见院子里围了一圈篱笆,不知名的花藤牵牵绕绕在上面,零星小花映着夜色中的各种光亮,仿佛镀上了银霜,吴邪随手折了一朵,正坐在旁边凳子上,面无表情地把玩着,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无人捧场的秦姑娘立马不干了,她推门出来,小跑到吴邪身边去,路过张起灵屋子时,偷偷往里瞥了一眼,见一帮人上下忙活,守门的灵蛇凶狠地朝她吐了吐信子,她登时摆正了姿态,顺着拐专心找人去了。


“吴邪哥,”秦海婷也拉了张椅子过来,轻轻在吴邪身上点了点,“你还在想心斋堂的事吗?”


心斋堂一战遗留了大把问题,吴邪原以为会是胖子最先来跟他谈这事,再不济就是张海客这些人,但没想到第一个跑来跟他讲正事的,竟是跟他混在千鸟盟里捞钱的秦大小姐。


他明察秋毫地回她道:“乱成这样,除非新月楼还坚挺着,不然钱可没那么好赚了,这世道就是有委托,那十有八九也是要命的事,你我赚不起,最好能搜刮点材料,做点儿符咒阵法来卖,我可能也不能在东山待着了,得回趟越清山,不过也得等过阵子再说吧,现在也不知外头怎样了,修界……也不知这修界会怎样。”


秦海婷原本边听着,边跟着点头,听完了才回过味来,脸色一变:“瞧你这出息,外头都天翻地覆了,你就只惦记着那点钱!”


“……”吴邪无辜得有些无言以对,“那不然呢?”


秦海婷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听他们说这世间无道,听得稀里糊涂的,反正在这之前也没人成功飞升,哦,除了周穆,可万年了,连个得道成仙的人都没有,倒是妖族仙家令人憧憬不已,可对我们修士来讲,有道无道根本也没差,这么没完没了也不知得闹到什么时候去……”


吴邪听不出她这通废话里头有什么重点,打断了一下:“讲人话。”


秦海婷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又理直气壮地说:“这帮人就是打架打得懵了头,碍了老娘财路,我可不要奉陪了,谁知他们要折腾到猴年马月去,等外头安稳些,我就回明峰跟瞎子长老喝小酒去!”


“那也好,师傅肯定无聊得很,你们就回明峰安安稳稳过日子吧,霍家狐仙不招惹这些事,总归是片清静地。”吴邪苦笑道,“东山也闹腾不了多久了,这次想必各派都赔了大本,只要趁热打铁,把魔修彻底打退,定能换几年太平安宁。”


秦海婷忽然欢喜道:“太平了,凡间也该重建了吧?那我们还到处抛头颅洒热血的作什么,倒不如卖些护身的小玩意,肯定会大受欢迎,而且省心又省力。”


吴邪摇头晃脑:“刚才谁让我别惦记几个小钱的?”


他们三言两语中谈起的今后,到底都是抱着一丝乐观的。


自古以来邪不能胜正,乱不可终日,修界多年经营,根系深厚,纵然遭此大难,但瘦死的骆驼依旧是比马大,修界不可能就此彻底改头换面了,以前如何,往后大致也如何,至多便是战后日子惨淡了些,修界局势混乱了些,而这些,只需再多过些时日,终究能平复过来。


然而心斋堂的重创到底传来得慢了些,各方异动也来不及传到他们耳中,他们可能只是自欺欺人地蒙蔽了双眼,以此来掩盖满心疲倦与迷茫,在那难卜的前程上,装点了些许值得期盼的美梦。


至于那些向来不会令人如愿随心的可能,暂时都被抛到了脑后。


张家人画阵画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胖子跟秦海婷都坚持不住,纷纷休息去了,张海客也让公子张跟张小蛇先行离开,自己留着把最后一些小阵处置好,等他忙完出来时,隔壁房里胖子的呼噜声早已如雷彻响。


张海客走出门外,深呼吸了一口气,无限倦意爬了上来,一闭眼仿佛都能直接站着睡过去,他朝吴邪看了一眼,那小子一直没离开,就在院里等着,等得脚下撒了一堆花瓣,篱笆被他折腾秃了一大片,可见有够无聊的,偏偏又不肯先睡去。


吴邪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早完事早安心嘛,反正也睡不着,这死胖子的呼噜声都快把我耳朵震聋了,我可以进去了?”


张海客点了点头,让开了一条道:“废一道血符要多久?”


“看情况吧,血符以血为媒,血魂相系,这么些年了,依你们的话就是病入膏肓了,要除去得费上一些功夫。”吴邪边伸着懒腰说,“反正禁制也设了,有你们在外头护法也出不了什么事,唔……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我尽力,毕竟我可不想让你们有机会用上第二种法子。”


第二种法子是什么?


张海客看着他在面前走过,晃晃荡荡地进了屋,反手一把关上了门,他跟门扉上大红的招贴画面面相觑了片刻,才恍然想起当年在越清山的竹苑里,自己也曾提起过这么件事来着。


这人得是多记仇才能翻得出十年前的旧账?


张海客苦笑着摇了摇头,没进屋里休息,随便往院里的空地一坐,直接闭眼调息,顺带给一院子呼呼大睡的人守夜去了。


屋里的阵法全被张家人改掉了,吴邪进屋时险些认不出来,就连张起灵身上也画满了咒文,墨色麒麟在他胸膛处怒目圆瞪,仿佛被篆文禁锢在了里头,同样是闭眼打坐着,张起灵却像是比先前多了几分生气。


没等吴邪走近,屋里忽然有个尖锐的声音嘻嘻笑道:“没曾想,你竟会成了这般模样。”


吴邪心头一冷,只见脚边盘着条张家留着看门的灵蛇,这青黑色的蛇有手臂粗细,金瞳眨了几下,竟像是认真打量着他。


“是你在说话?”吴邪狐疑道,那金瞳很是打眼,他很快就认出这是张小蛇破阵用的那条蛇。


那灵蛇闻言向前探了探长身,吴邪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这蛇却在临近他面前时转了个弯,仿佛是冷冷地扫了这满脸蠢相的吴少主一眼,而后旁若无人地顺着窗爬出去了。


看着那蛇翘起的尾巴尖,吴邪凭直觉明白这绝对是一场赤果果的戏弄。


张家果然连条蛇都跟他过不去了。


废血符说难也不难,顶多算是费劲,同样也得先画符,但吴邪绕着张起灵看了半柱香,硬是没能找到能下爪子的空地,他好容易下定决心,如果两手空空地退出去,只怕下回就没那么容易下决心进来了。


吴邪手里拿着笔,琢磨了一圈,忽然冒出个鬼点子,目光慢慢转到张起灵的脸上,若说有能供他下笔的,恐怕只有这儿了。


张起灵双眼紧闭着,毫无防备的模样仿佛专门等着他来鬼画符,吴邪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反倒有点下不去手了。


张家也不知画得是什么阵,纵然吴邪符修天赋了得,半天看下来却也看不太懂,但这阵法的成效却是肉眼可见的,几日来裹在张起灵身上的霜雪都散尽了,就吴邪磨蹭的这么一小会,连眉间的心魔印记也淡去了一些,能感知到在他体内的心法跟着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大概就跟张家人对这些阵法熟门熟路一样,张起灵对受伤也并不陌生。


吴邪曾听黑瞎子说过,以杀入道并非就是一条死路,不犯杀戒不去求进境也能得过且过了,像张起灵这种人,若非为了张家夙愿,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掺和修界这些混账事,也就不至于沦落到杀念入心。


明明谁也没指望他付出些什么,明明谁都将罪责不分青红皂白地扔到他身上,明明他也没必要逞强,乖乖窝雪山里头不就好了吗?不当这个见鬼的宗主不就好了吗?


为何偏要将自己逼成这副模样?


吴邪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只不过换作是他,定然不会选择同样的路。


他忽然想伸手碰一碰这人,干脆放下了笔,抬手虚捧着张起灵的脸,指腹轻轻划过他眉间的心魔印记,冷霜退去了,可他的身体依旧是凉的,然而跟往日的杀伐决断比起来,这样的张起灵看起来更像个普通人。


不是那个睥睨无双的剑修,也没有三百年前事留予他的威名,只是个累了也要休息,受了伤也会倒下的肉体凡胎。


就这么一个人,到底是怎样背负起那么多的事呢?


而背负着这些事,如今又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忍不住轻叹道:“你空有菩萨心肠,又能如何,终究是泥作的。”


突然间,张起灵捉住了他的手。


吴邪一惊,顾不上满腹乱绪,整条手臂登时都僵住了,他这回可不是在闹着玩,是明目张胆地占着便宜。


心虚得不得了!


三十六计瞬间在他脑海里轮番闪过,最后只冒出了个走为上,然而他根本抽不回自己的手,张起灵力道很大,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甚至有点不知轻重的意思,吴邪觉得不对劲,这才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神情,只见张起灵半睁着眼,双目无神地盯着地板,嘴唇微微颤动着。


吴邪迟疑着伸出另一只手在张起灵面前晃了晃,没动静,他想了想,侧着耳凑了过去,听见这位疑似梦游人士正低声说着:“别怕。”


吴邪愣住了,这人明摆着是神志不清,要知道这张宗主杀念入心控制不住自己时可是会闹出人命的,吴少主刷刷地就冒了一身冷汗,慢一步才反应过来,这似乎又跟当年七星殿时杀念入心不一样。


是在做梦吗?没等吴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张起灵又接着道:“我会带你回去。”


吴邪苦笑一声:“回哪去?这时候都还惦记着昆仑吗?”


“很快就能回……”张起灵的声音越来越低,吴邪都快凑到他嘴边才听得清,而那几个很轻的字就跟天劫似的在他耳边炸响——


很快能回吴山居了。


堂而皇之地偷听人说梦话的吴少主猛地板正了身子,靠着这只言片语飞快将张起灵的梦猜了个大概,怔怔地看着又重新闭上眼的人。


张起灵是在让他别怕?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吗?


修界分崩离析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魂道败露一时也没人有精力来惹事生非,谁也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谁都裹着一身血与尘彷徨度日,但世间人都一样,这并没什么可怕的。


假使灾难是无差别地降临在每个人的头顶上,也就没了所谓的幸或不幸,那么就连灾难本身也不算什么了。


谁也回不去了,他已经不太去想自己的退路了。


然而这人竟还在说着那早已成了一把灰的吴山居。


吴邪的指尖顺着他的眉角轻抚而过,心里无端开始隐隐作痛。


这世道最不该有的便是心痛与软弱,因此哪怕是东山陷落,身旁的熟面孔接连消失他都不曾深思,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他的心早已在这无休止的战乱中麻木了。


直到如今,这点早已变得陌生的情绪忽然冒出一点苗头来,就跟如鲠在喉似的,令他有些无措。


原是万千人的死生不在他心头,三叔的下落更是不敢奢望,可这世间仍有这一人,也独独这一人,总能叫他心乱如麻。


“乱梦什么呢。”吴邪看着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什么也不怕。”


这世上绝没有人是什么都不怕的,然而人却是能自欺欺人,一旦自以为无畏无惧,所有顾虑在他面前通通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只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吴邪或许是能够刀枪不入的,但偏偏有个人宁肯守在他身旁,只为在他将要跌倒时扶上一把,使他在那去向难料的将来,兴许会因这番可笑的梦话,不至于走得头破血流。


吴邪深深看着眼前人,将那些太长远的事暂且搁置在旁,只专注在此时此刻,此地此景。


拿不起又如何?离别在前又如何?何必要这般思前想后呢?


吴邪带着仿佛能毁天灭地的决绝想:“我偏要捉住这个人,就现在。”


然而嘴上说着什么都不怕的吴少主却颇有些英雄气短,一点也不敢再挣动他的手,任由张起灵渐渐松下的手搭在他的腕上,而后轻拿轻放地搁在膝上,假装有人正不遗余力地妨碍着他拿笔画符。


消极怠工的吴少主三两下连敷衍张海客的借口找好的,他往张起灵旁边一坐,就这么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他,想把以后可能很长时间都看不到这人的份儿一口气全补上。


第二天,怀抱雄心壮志的吴少主不知什么时候蜷缩在了床上,他睡得沉,眉目舒展着,明符暗淡的光衬得他的轮廓柔和了许多,像是做着什么好梦,还将张起灵的一条手臂揽在了怀里。


张起灵睁开眼时,就因眼前这景象微微怔住了,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甚至不放心地探了他的脉,确定这人没事,是真睡着了才松了一口气,而后又看了他好半晌,这才想起将扔在一边的长袍取来,轻轻盖在吴邪身上。


这一点重量压在吴邪身上时,他就猛地清醒过来了,一蹦坐了起来,对着张起灵看了好一阵,脑子才慢吞吞地醒来:“你……没事了?”


“无碍。”张起灵依旧是惯例地回了这么一句,而后他的目光往下移了一点,吴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张大宗主的一只手还被他捉着。


一只醒着的人舍不得抽回,睡着的人舍不得松开的手。


吴邪张了张嘴,迟迟没吐出什么能忽悠人的话来,干脆一闭嘴放弃了,他冲张起灵笑了笑,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两下才放开,而后起来将旁边的桌子拉过来,拉得桌上的东西咯啦咯啦地响。


上面摆着些鸡零狗碎的画符用的东西,有些是张海客他们没来得及收拾的,有些是昨晚上他调制好的,吴邪随手拿起笔,就这么坦然地挺着张起灵暧昧不明的视线,毫无铺垫地换了话题:“我跟张海客商量了一下,既然那道清心血符已经派不上用场,不如趁此机会废了吧,也省了你们的后顾之忧。”


张起灵摇了摇头:“不用。”


闻言,吴邪退了半步,靠在了桌子边上问他道:“留着也不过徒留后患罢了,为何?”


张起灵抬眼看他,只是一味沉默着。


他不太想让吴邪看到那道清心血符。


尽管心魔没必要这般遮遮掩掩的,一个以杀入道的剑修,三两步撞上个心魔是习以为常的事,只不过他向来极为克制,除了勾动他杀念的心魔,鲜少会变出些什么花样来。


而这回的心魔,埋伏已久,一针见血地揪住了他的软肋。


向来求而不得都是魔根,因而修行之人才要清心寡欲,求不得,最简单那便是割舍掉,连根拔起将心魔除个干干净净,若是割舍不掉,那也不算什么,三千年的杀念压不垮他,多一两个心魔也成不了大事。


吴邪等了他好一会也不见他开口,这人若是不愿说了,总令他有些泄气,但现下他不愿去想太多时,心情却轻快了许多:“随你吧,自己跟张海客他们说去,我可不要管了。”


“嗯。”张起灵点了点头,看着吴邪转个身就开始收拾起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睡了个好觉,竟还心情颇佳地哼起了歌。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吴邪的神情跟语气都带着种说不清的亲密。


可能又是心魔作祟,张起灵按了按眉心,感觉还需要凝神调息片刻。


这时,门被人猛拍了几下。


秦海婷在外头喊道:“吴大哥,完事没有,出来吃东西了。”


“来了。”吴邪应了她一声,过去把门打开了,“怎么还有吃的?”


秦海婷正抱着一堆准备拿起洗的碗碟,也不知是在哪里翻出来的,积了厚厚的尘,这小姑娘毫不讲究地抹了抹鼻子,蹭了一脸灰。


她嘿嘿笑道:“我跟胖大哥在山谷里绕了一圈,胖大哥带我采回来的,他说以前他在山里头混日子时尝遍百草,随便挖棵野菜都知道怎么弄好吃,你闻着香味没有,赶紧过来开饭,我都馋死了。”


顿了顿,她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往屋里探了一下头:“哎,张宗主醒来啦,伤好些没有?”


吴邪笑了笑,直接替他回道:“能醒来肯定就好些了。”


“正好,让胖大哥弄点东西给补补。”秦海婷说来都还不知道这张家宗主出了什么事,也就没再问太多,转而又道,“对了,还有个事,胖大哥说阵外有客人来了,他正带着人从幻阵那头绕进来呢,吴邪哥,你要不去看看?”


“有客?”吴邪点头,“好,我这就去。”


得了他这回答,秦海婷高高兴兴地抱着碗碟走开了。


吴邪回屋三两下把东西收进了储物袋里,正准备往后山去一趟,张起灵却突然拉了他一下,吴邪转过头问他:“怎么了?”


张起灵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说:“当心,她用了摄魂术。”


自打前阵子这位秦姑娘异想天开地跟霍家狐族学起了摄魂术开始,闲来无事总会拿出来练个手,然而在基本对这类术法免疫的吴少主眼里,充其量只能当个乐子看着玩儿,大多时候已是视若无睹。


吴邪见张起灵郑重其事说了这一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张宗主,你这什么味儿,够酸的啊。”


没等张起灵说什么,他又若无其事地把人按回了床上:“得了,你少操心,再休息一阵吧,这一身伤的我都要看不下去了。放心吧,我大概知道是谁来了,等我去后山把人接来,开饭了再来叫你。”


张起灵没反抗,任由吴邪将他推了回去,就见这人偷偷掐着力道在他肩上捏了一把还不过瘾,又无比顺手地搭在他的脉搏上摸了摸,正人君子似的满意道:“还不错。”


还不错?是指脉象?还是别的什么?


勿怪张大宗主一时连反应都没了,他盯着吴少主心无旁骛地在他身上毛手毛脚,而后才慢腾腾地出门接人去,只觉得浑身上下莫名蹿起阵阵酥痒。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好像……不是心魔作祟?


胖子从后山接回来的客人其实并不算客人,而是吴家自家人,潘子是带着十来个吴家弟子来的,跟着吴邪给吴家传讯的残魂,赶了一天的路,结果被山谷里三层外三层的阵法给堵在了门外。


昔日的吴家小少主现如今长进了不少,阵法虚实结合,潘子带着一批人马竟闯不进去,最后只身跟了胖子进谷,其他人都被留在外头等着,经昨晚上张家人毁掉了最大的幻阵之后,他们进来的路顺畅了不少,等吴邪过去接他们时,胖子都快带人从层层叠叠的阵法中绕进来了。


潘子奉命一个个秘境地去搜吴三省行踪之后,吴邪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位吴家大师兄了,如今再碰面,各自都背了一身说来话长的经历,心生万千感慨。


“哑师姐跟我说,小三爷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让我多注意着点别冒犯了人,我还当她在说笑。”潘子扯着嘴角笑了笑,神色却凝重得仿佛风雨欲来,寒暄不了几句,没等走到谷中院子,他便迫不及待地进了正题,“我这次前来,是为了跟小三爷你说个事,心斋堂上打开了北冥入口,二长老跟我说了你的猜测,我们准备去闯闯看。”


吴邪愣了愣,他猜想三叔进了北冥之后,虽还在设法向玄海宫打听当年的事,但对找着三叔他老人家已经不怎么抱希望了。


吴邪问他:“二叔他在玄海宫那边问到了什么?”


“当年追杀三长老的确是玄海宫人,他们是为了抢回三爷手中的鲁帛书,但没能抢回来,三爷就逃进北冥了。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个铁面人,这个人来历不明,玄海宫弟子对他知道得也不多,但裘德考很信任这个人。”潘子说,“二长老想去查查这个人,说不定能知道三爷当年不管不顾带着鲁帛书逃亡的缘由,二长老说人能找回来自然是好……可我们,我们追查三爷行踪多年,如今难得有了点线索,这北冥无论如何也得走一趟。”


吴邪皱了皱眉,心中莫名不安:“心斋堂如今情况怎样了?”


“还成,算是废掉了。”潘子苦笑一声,“打是打不起来了,修界凑了些人马,正要除去东山里的魔修余孽,大多人都已经不当一回事了,倒是北冥难得出现,若非有守门的烛九阴,只怕门口都要被踏平了。”


胖子听了,嗤笑道:“我还当北漠妖族会来趁火打劫,照目前看来,还挺沉得住气。”


潘子摇了摇头:“我刚带人从秘境出来没多久,听说的不多,北漠妖族好像递来了和谈书,修界这边如今是一团乱局,之后这和谈会谈成什么样也没个谱。”


和谈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妖族安分守己守成了个背后黄雀,一根指头没动就成了最大赢家,修界因东山这一通动乱元气大伤,妖族若想借势南下,北漠防线被冲破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也不知这番和谈之下安的是什么心。


潘子就如他自己所说,一门心思全扑在了各处秘境之中,秘境之外的事都只知道个大概,也就没再多谈:“北冥入口也不知会持续多久,既然见到了小三爷,我就不跟你们进去了,二长老让我来带个话,叫你早些回越清山去。”


而后他笑了笑,像很多年前一样,拍了拍吴邪的肩膀:“小三爷,这趟去了北冥,也不知还有没有再会之日,有缘再见了。”


那见鬼的北冥进去再出来,也不知会古往今来奔到哪里去。


但修行之人似乎特别看得开,除非当世有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人与事,北冥出现在了面前,闯一趟也成了无可厚非的事。


吴邪看着他说:“知道了,保重。”


吴邪对他开放了阵法,潘子道别之后御剑飞起,马不停蹄地赶路去了。


回去的路上,吴邪跟胖子都走得慢了些,这地方鸟兽连人都走空了,现如今只有鬼影在四处徘徊,吴邪不好在一群正道眼皮子底下还这般招摇,哪怕谁都知道他魂道的底细,但总归看见这些东西感觉不太好,胖子他们来了之后,他就吩咐过这些残魂少出现在人前。


所以走在磕磕绊绊的山路上时,四下只剩了满山谷的风吹叶响,也不知是不是凡人聚居之地浊气偏重的缘故,总觉得漫步其中,有种苦闷而沉重的感觉。


吴邪刚决定抛开一切什么也不想,但也不过持续了一场好梦的时间,这事显然只是痴人说梦,就算他不去想不去听不去看,各样的事还是会接连找上门来。


很多事都是躲不掉的,他也没想去躲,只是周遭一切风云变幻,眨个眼仿佛都能变个样,谁也猜不准下一刻又会冒出什么变数来,令人有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无措。


“我也要去北冥!”旁边的胖子突然道,“北冥里头的宝贝不少,这回可让胖爷我赶上了!”


跟大多数正经修行的人截然相反,北冥里头传得神乎其神的宝贝对吴邪没多大吸引力,若非为了三叔,他甚至会设法劝阻潘子他们去北冥,这时胖子突然冒出来,正撞在他枪头上来了:“你想清楚了,为了这些身外物可犯不着进这种鬼地方。”


胖子严肃地瞪了他一眼:“北冥就是个道运,云彩都这样了,我怎么也得带她闯一趟,没准真让姓张的鬼面人说中。”


吴邪一愣,这对云彩来讲,兴许真能算是一条活路。


“我就跟你说说,”胖子说,“等过几天伤养的差不多,我就带云彩去北冥,你回越清山去吧,不用管我们,毕竟这事也没谱。”


吴邪心中一动,莫名烦躁,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摆脱什么。


可他难道真要躲回越清山里头去,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过活吗?


不,他只想往前,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退到什么人身后去了。


“不回了。”吴邪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回去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也不是个办法,还不如去北冥碰碰运气,就你们俩我放心不下,而且去北冥没准还能找到三叔的线索。”


胖子不过是个无牵无挂的散修,没吴少主那么多思前想后,痛快地拉扯上了一个小伙伴,转而又打起了张家的主意:“要不咱们也问问张宗主,他们张家不是一直对北冥很感兴趣吗,那老潘说北冥入口有烛九阴守着门,多几个人,咱们也少几分危险。”


“别去。”吴邪二话不说就驳回了,顿了顿,又补充说,“他们要回昆仑了。”


胖子敏锐地觉察出他语气不对,见他不肯明说,心里多少有些恼火,干脆拐着弯激他道:“回家有什么可急的,他们张家不是说寻什么一线生机吗,惦记北冥这么长时间,怎么着也得去看看。”


吴邪神色微沉:“这事还是别让他们知道了。”


胖子就纳闷了:“知道又怎么啦?”


吴邪沉默了好一阵,眼看离那处小院没多远了,这才斟酌着开了口:“你也看见张宗主的心魔了,他还是回昆仑静养为好。”


这山谷虽说灵气稀薄,但一行人却也懒得再换地方,毕竟外头情况还乱糟糟的,真要寻个灵气充足的宝地,没准还得跟魔修或是其它正道抢一轮,倒不如在这儿清静些,也正好能养养伤。


胖子的厨艺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山里头没什么好的,顶多是些野菜野果子,修行之人都吃食没多大追求,啃几天菜叶子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但经胖子手之后,这堆不起眼的素菜也能变作一桌子美味。


几个张家人吃人嘴短,尽管吴少主说话不算数,答应了废符却又反悔,但似乎背地里被张起灵吩咐过,没敢再多说什么,不过每天忙进忙出地到附近打探消息,也没机会多说什么。


张起灵虽醒过来了,但伤势比较惨重,满身大大小小的伤痕刚愈合,疤痕显得有些狰狞,而被天劫扫过的手臂还是焦黑得不成样子,一时半会只能窝在屋里休养,张海客几人每天都会过来改改符文阵法,但张大宗主本人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兴许三百年前伤得太重,这点伤势都显得有点小题大做了。


但一码归一码,伤成这样,他也只能裹着一身令人看得头皮发麻的符文打坐调息,鉴于那一身刺眼的伤,张宗主哪怕闭着眼一动不动,也不能给人分毫心平气静的感觉。


然而吴少主觉得这也挺好的,静有静的好,伤也有伤的妙,张大宗主平日里太过不动声色,偶尔动一回剑才让人窥见隐于他这张风轻云淡的皮囊下,属于剑修的与生俱来的狂傲,如今难得带了点伤,张起灵整个人仿佛有股血性呼之欲出,看得他有些心痒难耐。


因而一有空闲,心怀鬼胎的吴少主就抱着钻研精神过来,声称要向张家学习符文,态度十分端正积极,连张海客都快要怀疑他吃错了药,然而偏偏就是没能钻研出点什么有用的来。


胖子就见他每天人模狗样地往张起灵身旁一坐,抱手一盯就是大半天,纵然张家家学渊博,这些符文也不知暗藏了多少玄妙,但这吴少主半天看来看去还是那几行字,胖老祖觉得他再这么钻研下去,离走火入魔也不远了。


“差不多就行了吧,”胖子在旁边叹了口气,一脸看孺子不可教的神情道,“你说你屁都看不懂,每天跟点卯似的坐这盯着看有意思吗?”


“自然有意思。”吴少主没敢明言他十分满意这种寓教于乐的形式,“再说了,便是不懂,我也已经全背下来了,怎么着也算有所得。”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散修,胖老祖就跟名门正派里头那些个非得往牛角尖里钻的搭不上半个铜钱的关系,硬背符文在他看来跟啃生饭差不多,不由得胃都跟着抽搐了一下:“小天真,你到底懂不懂无道的意思,这话是说天下所有道义都错啦,现如今成千上万的道法都是狗屁,你学昆仑张家的东西还学得这么起劲作什么?他们家可是寻了万年的一线生机,算来可是世间头一等的狗屁。”


吴邪听了他满嘴胡话,脸都黑了:“总不至于因飞升不了,就一棍子打死一群吧?”


胖子闻言便冷哼了一声,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难得一本正经地看着吴邪说:“你对张家了解多少?昆仑张家游离世外,深居万里冰封的雪山之中,又有自在观的禁制包围着,寻常道修也难以登门拜访,传承跟道法就是封冻在冰层底下似的,向来没人能给出个说法来,我们这些人如今对张家的了解,基本全是道听途说对不?”


吴邪认真思索着他的话,低垂下了眼,这番话里头确是没什么不对的。


胖子又接着道:“当日心斋堂中,那宁仙子说玄海宫里来了个铁面人告诉他们——啧,这铁面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他怎么就知道这么多事,而且你说凭什么他说的咱们就得信了?假使他说的是真的,昆仑之巅藏着一扇青铜门,那门跟一线生机密切相关,可为什么会有邪祟成灾?那些邪祟也不知是个什么玩意,迄今为止,胖爷我博览天下奇闻异事,也就只在北冥以及这青铜门中听说过。”


吴邪皱眉:“你是觉得,这北冥跟青铜门可能有什么关系?跟邪祟相关的?”


话刚出口,他就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感,这话似乎怎么听也不太对。


胖子就笑了:“众人皆知,道乃世间至清至正之物,青铜门若跟得道之法有关,里头那些邪祟又算是怎么回事?张家瞒着的事肯定不止玄海宫说的那些,反正我就没觉得他们是什么好货。”


“你这是个人恩怨。”吴邪苦笑道。


“彼此彼此,”胖子说,“你跟他们恩怨也不浅。”


“所以我很认同你的话。”吴邪摇了摇头,“不过算来我跟张家也打了挺多年交道,总该也知道,这样小心谨慎是没什么必要的。”


胖子也没说什么,吴邪跟张家牵扯多年,同他们这些听着昆仑张家传说长大的修士不一样,经过世间无道一事也不会有诸多忌讳与猜疑,但并不能因吴邪不慎重以待,他也就能连跟着对张家松懈下来。


胖子叹了口气:“那咱们不提这个,不过等我们去……”


“知道了。”吴邪打断他道,他明白胖子的意思,胖子说这了大半天不可能就为了挤兑张家,北冥若是跟青铜门真有联系,他们进去里头就不定会遇上些什么事,然而此时吴邪也不便多说,他的眼神往旁边的张起灵扫了扫,示意不能让他们张家知道。


胖子一时说顺口了,差点把保密这事给忘了,连忙一闭嘴,就听见一直安静打坐的张起灵忽然开口问道:“去哪?”


吴少主仿佛天生就会装模作样,被人逮了个正着还能朝他一笑,面不改色地道:“去我哑师姐那,跟张海客他们逃离心斋堂时被我二叔活捉了,正令我回越清山去,我二叔那人说一不二,我可不敢抗命不遵。”


这通连草稿都不用打的谎话编的理直气壮,顺带还拉上张海客佐证,胖子慢一步反应过来,连忙配合:“是是,我也准备跟去一趟越清山,看有没有办法给云彩治疗。”


而后他没等到这话题掀过去,就见吴邪眼神无奈地看着他,他这番话说得也太不是时候,急于找补似的,胖子眼珠急转,知道自己心急拖了后腿,最后实在如坐针毡,随便找了个借口往外溜了,把烂摊子扔给了游刃有余的吴少主。


张起灵看着他问道:“何时回去?”


吴邪回得无比自然:“明日,不回去二叔该担心了。”


他跟胖子虽没能完全恢复过来,但云彩的伤撑不了太长时间,那北冥会开到什么时候也没个谱,如今也该是时候启程了。


虽当着张大宗主的面说了一堆张家坏话,又此地无银地被胖子挖了个坑,本是个无比尴尬的情况,但幸而吴少主脸皮比城墙还厚,不等张起灵追问他便反问道:“张宗主,怎么醒了也不说一声,偷听好玩么?”


这几日来都是这个样,只要睁开眼,就能看见吴邪在一地阵法的微光中浅浅笑着看他,那双眼在昏暗的屋内含着光似的,不像往常对着张起灵时的无奈与苦笑,倒有那么些肆无忌惮的意思。


张起灵对此并非全然无知无觉,但却拿不准他这番捉摸不透的态度是什么意思,未免多想,张宗主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又准备打坐去了。


三不五时救驾来迟的张海客几人难得来的正是时候,一进屋里,左右看了一眼,张海客在这古怪的气氛中,神色复杂地看向那罪魁祸首,后者爽快地一挥手,径自往外走去:“行了,别这么看我,忙你们的吧。”


等他一出门,公子张转身就关门上禁制,仿佛好不容易将什么洪水猛兽堵在了外头似的,脸上呲牙咧嘴了好一阵,没等吐出什么怨言来就被张海客一瞪,全被瞪回了肚子里去了。


张海客几乎不用什么过渡,就着他那张严肃无比的脸说道:“宗主。”


张起灵转眼看向他,张海客接着说:“北漠妖修送来和谈信,汪家在背后捣鬼,想让修界把我们张家交出去。东山魔修余孽也齐集在了兴晓山,准备跟修界殊死一搏,心斋堂之事后大多门派都不愿再跟妖魔纠缠下去,已有退让兴晓山之意,和谈成功怕也只是时日问题,此时出东山恐怕不易。”


公子张也没心思胡闹了,难得正色道:“汪家想踏平昆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真要拉上修界跟我们作对,回昆仑的路就不好走了,得绕道才行,东山关口还在戒严,我们多少准备着,寻个薄弱的关口,实在不行就硬闯出去。”


“不用绕。”张起灵目色微冷,淡淡说道,“借道兴晓山。”


这是要杀鸡儆猴。


张海客几人神色凝重,除去这批魔修确是能让那些有意和谈的人暂时投鼠忌器,只要多这么点摇摆不定的时间,他们回昆仑也能好走些,可若要走群魔会聚的兴晓山,自然是越早越好,趁修界还对着面前的和谈举棋不定时,晚了那就不叫震慑了,而是招蜂引蝶了。


但要走兴晓山问题也不小,主要还是看张起灵的伤势……


“宗主,你的伤还太重,就凭我们几个恐怕……”张海客顿了顿,神情纠结了好一会,才接着说,“不如去西关口,请吴家设传送阵。”


张起灵摇了摇头:“吴家要保一个魂道已是自顾不暇。”


公子张一听还有这条路可走,也管不着吴家立场,当即急道:“但总归可以出东山,东山之外戒备没那么森严,到时候……”


张起灵打断他道:“昆仑,经不起战乱。”


张海客跟公子张一惊,都不敢再贸然开口了,他们明白张起灵的意思,昆仑之上的青铜门本就是个祸害,光躲不是个办法,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把敌人招到昆仑来,不定会变成什么劫难。


但要想修界对昆仑避之唯恐不及,这番杀鸡儆猴的动静就要做得很大,不仅仅是一个兴晓山,若有人敢拦,他们就得一路杀回去,不绕不躲,把所有胆敢觊觎昆仑张家的人都打服了,堂堂正正地回到昆仑去。


张海客向来反对他家这宗主硬扛着上的作态,然而若要保全昆仑,唯有此下策,他心底几番挣扎,终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张海客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们先去打探兴晓山情况。”


张起灵点了点头:“这事不许多言。”


公子张愣了愣:“为什么?”


却见他们这一脸严肃的张宗主眼神忽然柔和下来,无奈似的摇了摇头。


其实没什么为什么,心斋堂的天劫吴邪都敢往回闯,要是知道妖修和谈书上的条件,都不定会闹出什么来。


正好明日他也该出发回越清山了,能瞒一时便拖一时吧。


张海客几人回来不到半个时辰,转身又往外跑了,吴邪就瞥见他们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也不知究竟是在忙些什么,就怕他们在打听心斋堂的事,一说心斋堂,离北冥暴露也就不远了。


他心里一直有些不安地打着转,跟胖子商议行程和打点装备时也一心二用着,直到夜里吃过晚饭,他去给张起灵看伤,见他脸上并无异样,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然而看完了伤,吴少主不知为何还舍不得走开,就保持着给他把脉的姿势,一手支着下巴,发呆似的看着眼前人,张起灵正安静地闭着眼打坐,面容沉静得像是一幅画。


他本应说些什么的,明日他跟胖子就该出发了,这一去,也不知归来会是怎样光景,可他跟张起灵之间从没有过像样的别离,这样对坐着,忽然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张起灵的脉象依然是乱,但比起之前平稳了不少,心魔也退去了些。


吴邪感受着指尖上微弱的跃动,仿佛能听见张起灵的心跳声,感觉挺近的,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


被人接连盯着看了几天,张起灵也已经习惯了,尽管吴邪今天像是有事想说,他也没去问,就任由一只手被他捉了去,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开口,直到打坐了半个多时辰,见吴邪还是那个样,他便从储物袋中翻出了一个盒子,盖子自动打开,里面装的是一枚陨玉。


他对吴邪说:“你若回越清山,带上此物。”


吴邪眨了眨眼,总算是回过神松开了手,疑惑地接了过来:“陨玉不是前阵子都转交给九门了吗?我拿这个做什么?”


“这是当年吴三省夺走鲁帛书后,留在棺中的那枚。”张起灵说,“那日我曾跟你说,怀疑他跟妖修勾结,如今看来却不然,既然玄海宫才是背后推动聚魔令的黑手,那你三叔当年留下陨玉,可能是一个讯息。”


吴邪:“什么意思?”


张起灵淡淡说道:“他为何会有陨玉?又为何将其留于棺中?”


查了一圈,有关吴三省的事,似乎又毫无头绪地转回了原点。


只不过对于吴邪而言,疑问还要更多一些,三叔为何会去北冥?真的是因为走投无路躲进去的吗?还有那铁面人呢?


“多谢了。”吴邪将陨玉收好,“不知张宗主知不知道玄海宫中,为裘德考出谋划策的铁面人?”


张起灵直言道:“妖族。”


“所以你们断定跟妖修勾结的是玄海宫才对,”吴邪了然,“那铁面人为何知道这么多你们张家的事?”


张起灵抬眼看他,简短回道:“世仇。”


吴邪皱了皱眉:“跟那铁面人?”


张起灵说:“跟妖族。”


恐怕又是在含糊其辞,吴邪跟他无声对视着,想起上回这人才说过妖修是遵循聚魔令来着。


想来再问下去也不知真假,他话锋突转:“你为何不用这道清心符?”


吴邪问得太突然,张起灵不由地愣了愣,心跳毫无防备地踩了空,整个人似乎登时紧绷起来了,就像是瞬间炸开了毛的猫。


吴邪见状便笑了,那笑声就跟在人心尖上挠着痒似的:“该不会是因上回不辞而别,还在生我的气不成?那我跟你道歉?”


张大宗主深深地看着他,神情冷得能结出冰来,膝上的手不知觉间握成了拳,他竭尽全力才把自己钉在了原地,眼看着那不知死活的吴少主还不躲不闪坐在他跟前,挂了一脸足以令人心猿意马的笑意。


阵法幽光徜徉在四周,微尘点点犹如亿万星辰在飘荡,吴邪在这斗转星移中微侧着头,明明不像是要催促张起灵回话,却仍揪住不放似的追问道:“行不行?”


有的人使上各样摄魂夺魄的术法,仍勾动不了他人钢铸似的心弦,可有的人就像是天生蛊惑人心的妖物,一个笑,一句话,都是勾魂的钩子。


纵然吴邪的话一个字也跑不进张宗主的脑海中去,但话音落下的时候,张起灵只觉将他镇守住的万千根理智之弦全都崩断了,他猛地伸出尚且算得上完好的手捉住了吴邪的手臂,紧紧扣住,再也不想放开。


在他心中有求而不得的痛苦,有欲念与清醒交杂的渴望,有近在眼前却触不可及的思念,而此刻,纷纷都尘埃落定般,像是终于将什么东西捉在了手中,让诸多起伏不定的意难平通通有了着落。


吴邪被他用那近乎吃人的眼神盯着,还突然被拽住了手,不由得全身也跟着一僵,而后就见面前人一动不动了。


他不想在这种事上比个不谙红尘的木头还显得一惊一乍,便笑着掩去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问他说:“怎么了?”


张起灵这才渐渐回了点神,顺着手臂拉起了他的手腕,将翻出来的一个木环往他手上套去,低声说道:“这是……昆仑木做的镯子,内里刻有符篆,天劫也能挡上一阵。”


吴邪好笑道:“我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戴什么镯子。”


张起灵想了想,便俯下身来,拉起了吴邪的一只脚,吴少主被他突然靠近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由地往后倒去,手肘飞快地撑在了身后,就见张起灵低着头,长发落了下来,将藏在阴影处的神情又遮去了几分,他托着吴邪的脚踝,将昆仑木做的镯子扣在了他的脚腕上。


张起灵的神情严肃且专注,仿佛在做什么要紧事似的。


吴邪看得有些出神,天生美人一陋处,那张起灵的陋处应当就是不苟言笑,虽长得俊俏,却也冷硬得生人勿近,犹如一把精巧的神兵利器。


然而像这样坐在面前时,吴邪一点也不怕他,他伸出手来,曲着食指将张起灵的刘海拨开,说道:“你想要什么,我也送你,好么?”


他一靠近,张起灵就闻到了什么,抬眼看着他问:“你喝酒了?”


吴邪点了点头,见他疑惑,似乎不知该如何出口追问,便善解人意地补充道:“就喝一点儿,没醉,这样最好,想不了太多乱七八糟的。”


张起灵问他:“想什么?”


“想不了了。”吴邪笑了笑,他看起来是清醒的,但整个人又像在肆无忌惮地发着酒疯,手还得寸进尺在张起灵耳垂上捏了捏,又继续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张起灵心底蹿起一阵燥热,一把捉住了他撩火的手,目光一直低沉地盯着吴邪,就像是头藏在暗处守着猎物的狼。


他慢慢地低下头来,给足了吴邪逃避的时间与机会,只要这人有一点抗拒的神色,张起灵都会果断松开,然而后者只是坦然地跟他四目相对着,看着张起灵试探似的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


“那送你,”吴邪说,“要吗?”


张起灵没说要不要,但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他猛地拉着吴邪的手往后一拽,将人扯了过来,俯身吻了上去。


他没有任何经验,办这事全靠本能,因此吴邪刚开始还挺配合,一手撑在身后,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将人拉下来,但没过一会儿就发现不对,张起灵的舌尖在他嘴里攻城掠地,搅得他唇舌都麻了,比起两厢缠绵,更像是野兽在彼此撕咬。


就在张起灵的手往他衣服里探进去时,吴邪赶紧在他背上拍了拍,张起灵没停,冰凉的掌心贴在他紧致光滑的肌肉上,他拉开了一点距离,粗重滚烫的呼吸喷到吴邪脸上,问他:“怎么了?”


“你……”吴少主有些难以启齿,“那个……知道怎么做?”


张起灵往他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在他耳侧低声说:“知道,双修。”


张大宗主回得急切,只言片语表明他仅在书上看过双修的术法,就想对号入座用在吴少主身上,然而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吴邪闻言一挑眉,薄汗顺着额角滑下:“所以你这是纸上谈兵?”


张起灵嗯了一声,在吴邪身上磨着牙,吴邪仰头看向天花板,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在这谁都不想停下的当头问这种要命的问题,真是……


然而不等他迟疑,张起灵顺势就褪下了他的衣袍。


“等等,我……”吴邪推了推他,然而没能推动,他半个身都是悬空的,这姿势太难着力,“你身上这伤……”


听见这人想临阵退缩,张起灵飞快道:“无事。”


张大宗主一辈子就没赶上过什么好事,头一回遇到老天爷砸馅饼,分毫不差正中脑门,说什么也不要放手,硬扛着半身不遂,拼着‘虽九死犹未悔’的毅然决绝,把人摁了回去,堵上了他的唇。


这是他的人,是他从常春观抱回来的。


那日魔窟倾泻而出的黑气浑浊不堪,血与战火在天地间弥漫开来,萧瑟寒风卷席而过时,魔气袅袅散去,就像是撩开了地狱经年的迷雾,露出沉底的尸骨。


张起灵一眼就从中看见了吴邪,尽管他一身的伤,雁翎刀刃光殷红难辨,可当他横刀斩落魔修首级时,张起灵还是认出他来了。


近来心魔梦境中,他总是一次次梦见这一幕,张起灵知道在他心底一直藏有悔恨,悔恨当初没能再快一步,更快一步,否则也不至于等他赶到吴邪身边时,他心跳已经停了,然而在梦境中一次次破开重围,他并没能成功把人救出一次。


还曾有那么一次,他看见吴邪变回了当年无忧无虑的小店老板,就在他面前被魔修的黑藤洞穿挂在了半空,朝他伸出沾满了血腥的手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救救这世道?为什么不救救我……”


这仅仅是心魔捏造的假象,可张起灵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入了陷阱。


他的心仿佛被一刀刺穿,比天劫受的伤还要难熬。


当日的事张起灵全都记得,分毫不差地记得,他还记得常春观供奉的佛像倒在了狰狞血肉堆成的废墟中,依旧沉静的笑容染了邪气,还记得胖子长叹一声,最后一点点掰开吴邪的手指,从他手上拿走了一把断刃,还记得秦海婷他们这些人在耳边痛哭,想要从他怀中把人抢走葬了。


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一场生死,如挥之不去的噩梦笼罩在他心头。


那种孤愤、不甘与怨恨,如今像是被一箭洞穿,消失得一干二净。


张起灵将吴邪紧紧搂在了怀中,总觉得眼前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没准又只是心魔作祟,一点也不舍得闭上眼,忍不住去摸那睡梦人的脸,吴邪被他弄醒了几次,迷糊中捉住了他的手,扣在了胸前。


手心手背都是暖的,能感受到他的胸膛跳动,梦里没有这么真实,张起灵便觉得踏实了,嘴边露了点笑意,只惜没人看得见。


他就这么垫着一条手臂侧过身,看了吴邪一整宿。


纸上谈兵向来不靠谱,新人菜鸟临到阵前脑子永远是一片空白的,书上所言全都派不上用场,尽管身上感觉有点别扭,但吴邪却睡得很沉。


平日里一点动静都能把他惊醒过来,现在身上搭了张起灵的一条胳膊他也全然不觉,他好久没睡过这么沉的觉,睁眼时天光都已大亮,他迷迷瞪瞪地扫了一圈四周,直到看见身上盖着的那件黑袍,才恍然想起昨晚上耍了什么流氓。


张宗主彻夜未眠,见这人睡不醒似的赖了一会儿床,忽然又整个人僵住了,他低下头,顺势将手撑在了吴邪耳侧,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才问道:“何事惊慌?”


吴邪低声急道:“窗!让人看见了怎么办?”


张起灵闻言便往窗看了一眼,一抬手,也不见什么动作,四处都黑了,一点光也透不进来,吴邪松下一口气来,然而没等放松到底,就听见门外公子张风风火火地嚷道:“宗主,昨天走得急,忘了给你换阵,师兄让我回来一趟。”


紧接着门也响了起来,张起灵正要起身,吴邪却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将人又拉了下来,倾身吻了上去。


刚推开门的公子张目睹此情此景,原地僵成了一座石雕。


这是第二回了,都说一回生二回熟,然而相当不幸的是,张宗主这回没有任何辩解,似乎还嫌他烦人,扯着衣服盖住了脑袋,屋里禁制稍一转动,他就被推到了门外,门也跟着合上了。


公子张冷汗冒了一身,胖子正巧从隔壁屋里打着哈欠出来,瞅见他这见了鬼的神情,不由得也跟着吓了一跳:“魔修来了?”


公子张心事重重,什么也没听见,一步一顺拐地往外走了,觉得这回恐怕要被灭口了。


张起灵放开人,指腹擦过被他咬得发红的嘴角:“你不怕人看见?”


“我想了想,”吴邪有些局促地笑道,“宗主夫君这个名分还是得让他们知道一下,省得以为我这是在监守自盗……哎,你这伤。”


盖在两人身上的衣袍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吴邪就看见张起灵后背被他掐红了一大片,张起灵侧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说:“无……”


吴邪立马捂住了他的嘴:“有事那也是你的错,谁教你……你这样看着我作什么?”


张起灵轻轻摸着他飞快蹿起了一抹红的脸,觉得他这点脾气有些可爱,说道:“裘德考已不成气候,可聚魔令仍在,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某人说话完全不看气氛,想到什么说什么,吴邪满心喜悦忽然就冷了冷,他的酒意早就没了,觉得自己真的是办了件混账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告诉张起灵,他不回越清山,他要去的是北冥,从北冥出来的光阴犹如乱流,连他自己也不知会被这乱流卷到何处去。


然而到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你也是。”


温存不了多久,就听见外头秦海婷开始嚷着吃早饭了,顶风作案的吴少主穿戴整齐,出门却发现公子张逃得人影都不见了,据胖子所说,这人跑山谷边上去了,正自告奋勇地加固阵法,吴邪这阵主离开,大多阵法都要作废,他得先做好准备,正好趁机躲人。


早饭囫囵应付过去之后,也没有什么该收拾的,胖子将云彩背上就急哄哄地赶着出发了,秦海婷也跟他们一道,中途就顺道回明峰,吴邪要收回满山谷残魂,便让胖子带秦海婷先在山谷外等着。


临别总是匆匆促促,张起灵隔着土墙,看着他们忙乱一圈,而后漫天鬼魂群鸟归巢似的聚拢而来,遮天蔽日,最后通通被吴邪收回手心之中,这才第一次踏出了屋门。


门外槐花开了一大片,也落了一大片。


吴邪站在一地槐花上,正看着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身就道:“等我……”


他想说,等魂道这事过去,等从北冥回来,如果我回到我们相遇之前,那你再重新喜欢我一次好不好?如果我回得晚了,你等等我,我去昆仑找你好不好?


可一见张起灵,这话终究没能说下去,他不敢妄谈将来,生怕成了个即将出征的将军,留一句打完胜仗回家娶亲,而后就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张起灵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了?”


吴邪笑了笑:“没什么,我走了。”


张起灵点了点头:“嗯。”


他们不敢说再会,因为再会之日遥遥无期,只能将一肚子牵挂都装在眼中,在咫尺间遥望着。


“真走了。”吴邪苦笑一声,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要食言而肥,当即御剑而起,然而刚迈出去一步,思念忽然疯长,忍不住又回身摸了摸张起灵的脸,“别太想我。”


张起灵任他吃够了豆腐,在吴邪抽回手时忽然将那人往下一拉,飞快地尝了一口那勾起的嘴角的味道,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也不知说的是什么,万万没想到会被反下一城的吴少主瞬间红了脸,吓得直起了身,捂住厮磨地发痒的耳朵,简直不敢信张宗主竟会做出这登徒子的行径,而后又想到十有八九是他自己给带坏的,一口气梗在喉中发不出来,只把自己炸了个面红耳赤地出了门。


张起灵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别离,可看着那人背转过身,离愁忽然就来了,他站在那颗老槐树下,望着吴邪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挪动半分。


不知觉间,槐花落了他一肩膀。


-tbc-


六一份的糖w给考试的宝宝们加油↖(^ω^)↗

先就这么着,告白慢慢来23333

分开大概超不过半章,大概、或许……嗯,迢迢结束前会会合的,然而依旧是卷二最后一句都写好了,中间剧情还是过不完【。

人生三大错觉之一,总觉得离完文没几章了。


好不容易闲了点想摸一发加更的鱼,结果就收到实验安排加培训通知,马上就要收拾行李出发了,我果然还是走不出月更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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