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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07

7 惊蛰其三


张起灵刚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还没来得及品出什么味来,就见吴邪那边‘咚’地一声响,一头栽倒在桌上。


张宗主没想到刚还在致力于谈天说地讲废话的人一瞬间成了个断线木偶,被他吓了个实在,忙伸手扶住了吴邪,真元在他周身经脉探了一圈,得知这人只是醉过去了才安下心来。


然而松懈得太快,一低头,就见那人窝在他怀里任人摆布,低缓温热的呼吸流转,扑到皮肤上感觉就像火烧一般发烫。张起灵整个人都僵住了,脊骨绷成了一根木头桩子,把他整个人钉在原地,似乎挪动一根手指都会成了罪不可恕的非分之想。


“吴邪,醒醒。”张起灵低声唤他,语气却是言不由衷的轻柔,根本不像想要将这醉鬼叫醒的。


吴邪自然是没醒来,眉头微蹙,吧唧了一下嘴,扭着身子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歪头就倒在了张起灵颈侧,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脖子处。


张起灵扶住他腰部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纤细紧绷的肌肉透过薄薄的衣衫,犹抱琵琶地露出了端倪,叫张宗主忍不住心猿意马地浮想道,这腰可真细,一只手就能揽住,若是这人舞起剑来,定然十分好看。


“别弄……”怀中人难受地捉住了他的手,撑着手肘,醉眼松惺地想要坐起来——可惜没坐稳,吴少主的尊臀醉得不轻,瞄准凳子扑了个空,险些摔了下来,张起灵一只手穿过他手臂抱住了他,才免了吴少主醉酒滚地板的尊严之灾。


可惜那醉鬼完全不领情,悬着半个身子还傻笑起来,一手扑棱着,一手捉住了张起灵衣襟,大着舌头说:“师傅,我跟你说,你说的不对……这世上谁、谁不是可怜人……”


张起灵一顿,问他道:“你也可怜?”


吴邪揉着眉心苦思冥想:“我?我啊……我家大业大,当个小商贾,哈、哈哈……以后来长陵,我地头,吃喝玩乐跟我总没错。”


从吴山居回来后他只字未曾提过当年事,酒后却开始大梦当年,轻易就把心中隐蔽道出口来。


看来可怜的是世上人,他醉得挺快活的。


张起灵捉住他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吴邪刚趴在桌上就眼疾手快地给自己倒了酒,这人都醉成这模样了,张起灵可不敢放他喝下去,拦住了他的酒杯,还没来得及放下来,吴邪就伸着脖子凑了上去,就着张起灵的手喝酒,嘴唇碰上了他的指尖,热得烫手,张大宗主竟一时丧失所有思考的能力,忘了他在做什么,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由着吴邪喝了大半杯。


他并非没有触碰过吴邪,在秘境中吴邪昏迷不醒时他也曾给他喂过水,却从未觉得这两瓣唇竟是这般柔软,仿佛能把整个人都陷进去。


张起灵连忙别开眼,把手抽了出来,手指不断搓着刚才碰到吴邪的地方,好像能把那温热与酥麻给搙下去,心绪轻飘飘的,那种总是捉不住总是挠不着痒处的感觉让他备受煎熬,百感交集,最后在张起灵的脑海里集体炸开,混成一句‘成何体统’。


张起灵挣开了吴邪,低声喝道:“够了。”


“够什么,多事!”吴邪不悦道,一手支起了自己的下巴,“莫使金樽空对月,月色当头,空着酒杯像什么话?你说,这人活着,喝一杯就少一杯的……”


张宗主闻言颇有些考究的心思,朝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外头一天朦胧细雨过后,仍是乌云密布,甚至连微薄星光都懒得来捧场,可见吴少主即便是醉了,忽悠人的功夫也绝不会落下。


张起灵刚从吴邪嘴下把酒抢出来,就见他说话间又拿了个杯子去盛酒,从来就没人敢让张宗主亲自去对付一个醉鬼,临阵磨枪的宗主大人已是一个头两个大,有心想要让他睡过去,却又不知怎的,觉得吴邪这表情实在难得,舍不得下手,便施了个法术直接让那邪魔外道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酒坛子不翼而飞了,吴邪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像是被夺走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似的,捏着个小酒杯来回转了转,忽然间笑了两声,笑得有点凄凉,他喃喃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谓我何求啊……”


这都开始胡说八道了,张起灵将他手里的杯子掰了出来,干脆一蹲身,将他打横抱起,直接把人往客房抬去,一路上吴邪还瞎嚷着:“哈哈……别闹……”


到底是谁在闹了?


张起灵没再理他,默诵着清静经,各大心经,把丛生的妄念当田埂里头的杂草拔了个一干二净,魂不守舍地穿过长廊,只想赶紧将这人扔下。


可有些人清醒的时候看着温文尔雅,醉了就解放自我,没个消停。


一进房里,吴邪就挣扎着从他怀中跳了下来,凑到张起灵眼前,煞有其事地用哄人的语气说道:“真服你了,信你成了吧?”


张起灵不知他又在唱哪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信我什么?”


吴邪挠头想了想,醉成一团浆糊的脑子想得他天旋地转,转着转着就觉得天花板都跑到脚底下去了,昏头涨脑地倒在张起灵身上,额头磕在了他有些棱角的锁骨上,一下子撞得酒意又上头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撑着他的胸口爬起来,一手指着屋顶,郑重其事地说道:“天!”


张起灵轻轻把他圈住,虚扶住他,不明所以:“天?”


那醉鬼抬起头,嘿嘿笑着:“天塌下来……你来扛……你高……”


这下,张起灵终于明白搭理一个醉鬼简直是自讨苦吃,二话不说拉着他往卧室里去。


吴邪一靠到床边,不知哪根犯懒的筋在醉意中重振雄风,脱颖而出,当即春风满脸地张开双臂,朝那床柔软的被子枕头投怀送抱。


张起灵被他吓得不轻,一脚跪到床沿上,伸手揽过了他的腰,一只手捂着吴邪的脑袋,才免得他头重脚轻地撞上。


谁知不知触动这人哪根神经,吴邪忽然一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将张起灵的手扯了下来,往身后拉去,张起灵本就没防备他会出这一手,被他这么一拽,无处着力,硬是被他拉来当垫背的了。


吴邪重重地摔在他身上,砸得张起灵闷吭了一声,心跳也被砸成了一匹脱缰之马,撒着铁蹄子狂奔,一步步有如擂鼓作响,铁蹄踏过的滚滚后尘一点一点地将他仅存的理智埋没。


张起灵对吴邪始终有个念想,可这念想到底很纯粹,人群中匆匆一眼能让他心满意足,从吴邪手中接过一片萎蔫的花瓣便如获至宝。


这世间有千百般的情爱,有的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有的人但求一时相伴不敢奢求一生,有的人恨不得终日厮磨在一块,有的更是爱得死去活来,或浓或淡,或浅或深,或聚或散。


可人之常情,爱上了,总会想要触碰,想要得到更多。


他却从未想过从吴邪身上索求些什么,早在十年前他得知对吴邪的渴求的时候,就已经将他纳作此生的求而不得,只想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上,摆在心里,如同面对一块稀世珍宝,松了怕端不住,紧了怕捏碎,叫他终日心怀惴惴,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


那么这也能称作爱么?


在清心符上偷得的一个吻已是让他追悔莫及,张起灵所有的念想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有时连他本人也不得其解。


然而思来想去,他对吴邪的感情,约莫就只有‘心之所向,身之所往’这一句,就这么一句,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重有千斤,其余再多,已是不敢思量。


而如今,那些贪得无厌的念头突然间就跨越千山万水,披甲执锐地杀至跟前,势单力薄的几行经文,固守本心多年,头一回遭遇上兵临城下的死局。


张起灵感觉身上的血都沸腾了,动都不敢动,死死地盯着他,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犯下罪不可赦的错,只是任那醉鬼摆弄,热气随着那人的动作四下蔓延。


吴邪的手在他身上摸了一溜够,才总算找着了东南西北,一手撑在他耳侧,支起了半个身子,继而笨拙地摸到张起灵的一只手,将它压在了头顶上,这才满意地一笑。


外头昏暗的烛光从窗格子探进来,被黑夜绞杀成了薄薄的一抹金辉,全都灌进了吴邪的眼中,这白日里总是不温不火的人仿佛忘了在张起灵面前的小心翼翼,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年前会偷偷冲他傻笑、一副了无烦忧的少年样,精气神全都大大咧咧地摆在了眼中。


就如同这醉鬼刚才所说,他只是个小商贾,在长陵小小一角经营着一家没什么人气的铺子,每日最大烦恼不过是琢磨些偷鸡摸狗的主意,他家三叔没有不知所踪,吴宗主没在千雷台上魂飞魄散,没有不止不休的战乱,他还无忧无虑地做着他的凡尘梦,期待着能遇上话本里头那些个让人一见倾心的痴情人儿——而后,他忙碌了一天,背着家里的道童们,偷溜出来喝了点小酒,却意外撞见了那心心念念的人儿,他把那人捉在了手里,眼中就只剩纯粹的欢喜。


张起灵出神地看着他,恍惚中回想起许多年前,在千百年无人踏足的简陋洞府中,吴邪将一剑谱孤本抛还给他,灰头土脸地盘腿坐在他面前,陶醉地给他讲着故事。


外头是危机四伏的秘境丛林,内里杀念正沸反盈天,张起灵却不知怎的,安静地听他说完了那些毫无意义的话,不多长的闲聊,如今再回首,那片刻时光却仿佛能天长地久般——原是情之一字,早已悄然埋下。


张起灵不由得伸手轻轻贴在吴邪的脸上,心中戚然想道,若非是这般世道,他只当个朝生暮死的凡人,想来是件比得道长生要快活的事。


长发倏地从吴邪肩膀处滑了下来,像落下了帘子,掩去了最后一线光,把两人笼在咫尺之间,鼻息揉成了一团。


吴邪眯着一双醉眼,长长的睫毛下好像压着一枝春色,又像是个精雕玉琢的吃人陷阱,他覆上了张起灵的手,暧昧地蹭了蹭,含糊不清地说道:“美人,小可怜的……手怎么这么凉?”


张起灵口干舌燥地喊了他一声:“吴邪。”


“嗯?”吴邪没张嘴,鼻音黏糊糊地应了他一声,他伸手捏着张起灵的下巴,拇指勾过他的轮廓,转而轻轻揉搓,极有耐心地催暖他身上的凉意,轻声安慰道:“别怕,小爷会好好疼你的。”


说罢,吴邪俯下身来,低头将嘴巴按在馋了他许久的那张脸上,他动作有些笨拙,一点点地在张起灵脸上游移着,一一吻过眼睛、鼻梁、脸颊,像只不安分的小动物,亲昵地在张起灵脸上蹭着,极尽耐心地讨好,直到那被桂花酒熏得甜腻的吻一路徘徊到张起灵的唇角,不得法地敲开了他的双唇。


暖而温热的东西轻而易举突破了防线,夹杂着温润的桂香一股脑滚入了张起灵嘴巴里,他被压抑到极致的气息骤然在缠绵悱恻中乱了。


很久以前他就一直觉得吴邪身上应当有一份桂香的,而如今,那错觉终于跟事实交汇。


张起灵浑浑噩噩地纵容着他胡闹,双手不由分说地揽住了吴邪突出的肩胛骨,杀念连同克制登时灰飞烟灭了。


仿佛在那一刻,他不是张起灵,他也不是吴邪,他们只是对平平凡凡的小夫妻,外头的战祸硝烟与他们无关,满世间值得他们在乎的,也就只有眼下那么一点温存。


残存的理智却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唤,张起灵一边在想再也不放手了,再也不让这人离开了,一边又想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吴邪醒来会怎么想?


就这么一星半点的清醒,如同一道惊雷破开了长空,给试图陷入温香软玉中粉饰太平的张宗主泼了一盆及时雨,他猛地抓住了吴邪的肩膀,把人拉开,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片刻欢愉过后,张起灵只尝到了密不透风的惶恐,他几乎想象不出若是叫吴邪恨了他,往后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他深深吐息了几下,把胸口滚烫的气息全都吐了出来,这才鼓起胆子,低头看了一眼吴邪。


吴邪被他这一下拽得又有些懵了,衣衫凌乱,胸口敞开了一大片,嘴角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他不怎么舒服地哼哼唧唧着,还扯着张起灵一只袖子,张宗主的道袍由金蚕丝炼制,寻常刀剑划不开一道口子,这时已被那醉鬼揉成一团可怜兮兮的酸菜。


张起灵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应当庆幸,他伸手想要抚平吴邪紧锁的眉,可手悬在半空,久久不敢落下,最后只是转去摘下了他的发簪,拨开他散乱的头发,拢到一边,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好似一阵风吹过都会被惊动。


他没敢再碰吴邪,把这人收拾妥当,张起灵便想偷偷摸摸地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门猛地被人推开了,公子张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人没进屋就已经听见他的声音在嚷着:“宗主你怎么跑客房里来了,让我好找一番,出事了快别休息了,你赶紧跟我来山下……”


他叽叽喳喳地叫着,可话到后面就越来越小声,突然没了音了。


修士的眼神何其毒辣,黑暗之中,公子张愣是一眼就瞥见自家宗主身下还躺着个什么东西,雪白一团的,鉴于张大宗主三千年来正人君子的高大形象,他硬是没能将眼下的情况跟什么龌蹉事联想到一块。


于是,唯一一条活路给堵死了,公子张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连正要说的事都给不尴不尬地吊着了。


张起灵这辈子刚被吴邪认定头撞南墙也不会绕弯,却在这时艰难地迂回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解释着:“被拽了一下。”


说完后,张宗主摸着良心想道:“这是实话。”想完,又觉得心虚得没有道理。


公子张这才认出了床上那人是吴邪,很不长眼地问道:“他那么有劲?吃仙丹了么?”


实在怨不得他一时想不起什么叫观言察色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宗主向来光明磊落,是什么就说什么,正直得遣词造句都不会用个夸大的比喻,就坡下驴寻台阶下一类更是从来跟他搭不上半分关系。


而那醉鬼十分体谅张起灵进退维谷的处境,很是助人为乐地发出一声不悦的闷哼,蠕动了一下,伸手捞住了张起灵的腰,开始上下梭巡着,暧昧十足,一举将张宗主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比窗户纸还薄的微妙处境在这两位竭尽全力的不识时务下,啵地一下,彻底捅破,成功让张宗主无地自容了。


公子张感觉全身僵住了,不知不觉间连呼吸都忘了,上下两排大牙绷得死紧,常挂在嘴角的浅笑抿成了一道有棱有角的直线,脑子慢吞吞地跑了好几圈,终于在张起灵一声轻而急促的‘别动’下彻底炸开了,耳畔嗡地一声响,大小雷劫在他耳边此起彼伏。


久经生死关头的本能让他当机立断地退回了门外,毫不含糊地把门带上,在外头火烧蚂蚁似的来回踱步,还咳了个半死不活,形同病入膏肓。


好一会公子张没再传出什么动静,这才惶惶不安地重振了旗鼓,顶着‘宗主在里面偷情被我打断了,我要被灭口了’的巨大压力,隔着两臂长,取出剑戳了戳,遥遥地敲了个门,简短而飞快说道:“查到踪迹了,宗主请尽快到山门一趟。”


而后他一脸菜色地把惊飞的三魂七魄胡乱拽了回来,一窝端着从这是非之地逃了。


次日天刚亮,吴邪就习惯性地醒来,努力撑起难解难分的眼皮,他酒量还行,以往都会自己注意着,从来没喝断片过,在青丘修行后身边有不怀好意的师门跟狐狸精,更是少有沾酒,许久没醉一场他就觉得脑袋十分难受,昏昏涨涨,隐隐作痛,浑身上下像一团不听使唤的烂泥。


他一边揉着太阳穴醒神,边看着陌生的床幔,认出了这地方不是青丘明峰他房里。


四处看了一下,吴邪才见了外头灯罩上有张家的道纹,恍恍惚惚地想起昨晚上的事来。


他记得昨天劝说了张起灵半天无果,然后又听了三叔的糟心事,就想灌几口酒,想着酒壮怂人胆,醉了再看三叔那堆乌七八糟的事也就都不算事了,结果没想到这酒中也不知什么玄机,直接喝睡过去了。


吴邪拖着软踏踏的身子爬起床,简单地洗漱过后,琢磨着回头要给二叔灌一坛,边往门外去,准备向张宗主道个歉,无端给人家添麻烦了。


然而张宗主人没找着,倒是在院里看到了个鬼鬼祟祟的公子张,这公子张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似的,招呼都没打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真是怪人一枚。吴邪心想。


他无所事事地在院里走了一圈,不知是打扰张家太久赶紧离开得好,还是该等张宗主回来跟他道一声好,最终还是被宿醉打败,打算回房里调息一阵,等神清气爽了再说。


结果就见那耗子见了老猫似的公子张又转了回来,手上托盘端着一碗东西,他心情复杂地将碗递到吴邪面前,不怎么客气地说道:“宗主吩咐让你喝,醒酒的,喝完赶紧走,少留在这碍手碍脚。”


当然,张起灵的原话并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公子张头都不敢抬、一副等着斩立决的模样听见宗主大人异常细心周到地吩咐:“备点醒酒汤,等他醒来暖上送过去,若无事,便让他回去吧,青丘到底是狐仙地盘,寻常妖魔不敢造次,比起别处安全”——想那时,公子张内心的天翻地覆远胜于见张起灵‘慷慨热情’地赠流民护身法器。


落空的斩立决与张宗主的色令智昏,让公子张陡然有种被遗弃的错觉,失魂落魄地来给吴邪守了大半个晚上的院门,以求将功赎罪,当然,这话也只能拿去跟张起灵邀功,犯不着跟吴邪说,太跌份。


吴邪没跟他一般见识,拿过碗准备一口闷,然而这醒酒汤估计刚还在灶上沸得冒泡,一口汤进去,吴邪怀疑舌头都要煮熟了,险些喷了公子张一身。


公子张皱眉,远远躲开他,他想了一晚上没想好怎么面对撞破宗主偷情一事,只好先悄悄用宗主夫人的标准度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吴邪因宿醉阴沉着脸,气色算不上太好,站的没型没款,正手忙脚乱地抹了一把嘴,甩了甩湿掉一块的衣袖,实在是与‘端庄’二字风牛马不相及。


公子张当即板起一张脸:“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吴邪脑袋还沉着,没心情跟他吵,用真元冻了一下,这才把汤喝完了。


他把碗还给了公子张,顺道问:“谢了,不知张宗主去哪了?”


公子张脸色异常严肃,凑到他跟前,幽幽问道:“你找我家宗主作什么?”


不知是不是吴邪的错觉,公子张好像把‘我家’两字咬得特别重,生硬地强调吴邪是个外人似的。


吴邪:“昨日给张宗主添麻烦了,我应当道个谢才是。”


公子张觑着他一脸心无旁骛的样子,不知他究竟是脸皮太厚还是真不记得了,又试探道:“添麻烦?你可真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还在我家宗主面前喝酒,你说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吴邪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局促不安地问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酒后失仪的事?”


公子张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忽然就起了使坏的心,没好气地说道:“别提了,又要脱衣服又要唱又要跳的,拉都拉不住,比我师姐还能闹,我看宗主就恨不得将你五花大绑,扔山下去,我看你呀,以后最好戒酒,这东西太能坏事。”


吴邪平日里总是小心谨慎地端着,少有什么出圈的事,闻言老脸一红,讪讪笑了几声,干巴巴地没笑出什么味道来,十分窘迫。


他听得出来公子张话里有话,还没讲全,但听到这里,吴邪已经不敢再问下去了,张家人并非多事的人,既然他们若无其事地掀过去,也没拿他消遣的打算,他最好也当做不知道,点到为止就够了。


吴邪诚意十足地跟公子张道了谢,见对方纡尊降贵地甩了他一个‘好走不送’的眼神,也就没敢再留着见张起灵,把自己收拾妥当赶紧溜了。


刚走到山门,好没来得及往青丘跑,就见了乌泱泱一群人聚在一块,神色一水的严峻,显然不是跟他一样宿醉头痛绷出来的。


往远处看去,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张家修士疏散了村中人,村里十室九空,像是遭了战祸,好几个屋顶不知是掀飞了还是给打穿了,茅草跟碎瓦片落了一地,土墙塌了几排,门都敞开着,山间雾气弥漫其中,吴邪从这边只见门里头黑漆马虎的,好像一张张吃人的嘴。


村里没有村民,但能看见哑师姐正带着吴家弟子在里面忙活,还有其他修阵修符的门派也一同画着什么阵法。


吴邪没进村子,倒是在山门附近逮了个胖子,忙将他拉过来答疑解惑。


胖子偏头看了他一眼:“小天真,你这是睡过去了还是死过去了?知道备战时期要枕戈待旦不?照你这散漫的态度,放北漠可是要被罚去伺候灵兽的。”


吴邪想起了吴家放养的那些絮叨狗:“灵兽这东西还要人伺候?”


“可不是,这东西比你这少主娇贵多了,吃喝拉撒一点都马虎不得,好吃好喝的给供着,牵着走出门去,那气势,那排场,跟皇帝出巡也差不离了。”胖子叹为观止地感慨着他活得不如一畜生的命,突然眼睛一转,就溜到了吴邪身上,用手肘戳了戳他胸口,“哎哎,你好歹是个少主,你家那狗能借我一两条不?”


吴邪瞧他活像要去涮狗肉的那馋样,不知他听到小满哥是条絮叨的小老头狗会是什么感想,这帮狗主子真撑不起什么场面,他哑言片刻,只得为了吴家威严着想硬生生地把话题扳了回来:“别打岔了,问你正经事呢。”


胖子低声骂了句小气鬼,很快就把这茬忘了,搓了搓手,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还真没听到风?我跟你说啊,这事可好玩了,那边消息没错,魔修被逼急总算是露面了,昨晚上来了几个魔修要混进来,给人发现了,你说,魔修本来就是入了魔道的人,不漏魔气跟平常人也没什么两样,无非是良家妇女跟一时失足的差别,乖点识趣点过来认个罪,不给咱瞎闹腾,胖爷还能给赏两灵石,可这些谋财害命的残花败柳大半夜的要爬上床能忍吗,爷当即就带人拼死拼活了大半个晚上,才保了你这小东西高枕无忧。”


吴邪面无表情地恭维道:“那可真是有劳胖道友了。”


“小事一桩。”那胖子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但那魔修倒是会藏,一路排查好不容易才宰了俩,还有俩逃着,让张宗主带人追去了。东山铁定是要乱了,你个小孩儿近来也警醒些,省得添乱子。”


吴邪脸色一黑,当即学起胖子的腔调反讽道:“那你们都杵这作什么?等着张起灵班师回朝?列队给他扔手帕,鼓掌欢呼?”


胖子嘴角抽了抽,觉得这场面还忒有意思,就是笑不出来,他耸了耸肩,把这冷笑话扔开:“没查完,还查着漏网之鱼,二来怕是调虎离山,不过也就这会了,等下我得带人去追逃掉的那货。”


吴邪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打了道禁制,把胖子拉了过来,小声说道:“我瞧着不像,你们大张旗鼓的从北漠过来就够招摇的了,谁来敢触你们霉头,你老实给我说,你们这是准备在东山作什么?”


“这事我说不来。”胖子被点破了也不恼,二话没说就捅破了他的禁制,招手唤了个千鸟盟的小姑娘,“云彩,帮胖爷准备点东西,等会儿胖爷带你打猎去。”


那小姑娘闻声就笑了,快步朝这边走来,胖子看着那姑娘笑,都没舍得挪开眼,忙打发吴邪道:“我得召集人过去了,耽误了事没准得挨张宗主冷脸,你一个吴家人也少在这边瞎逛了,你师兄弟们都忙半天了,赶紧去村里布阵去,有你这样放个女人去忙自己在一边躲懒的吗?快去快去。”


吴邪想了想,揽过了他的肩膀,不怀好意地笑道:“谁说我是吴家的?在这,我叫关根,千鸟盟上还记着名呢,你在这边千鸟楼里随便揪个人问,十个有七个都知道我关大爷的大名,剩三那就孤陋寡闻的,胖道友路上多照顾着点啊。”


胖子正看着小姑娘笑的嘴角忽然就有点僵硬了,吴邪痛快地决定要跟胖子混千鸟盟了,这下也开始留意北漠过来的散修,首当其冲就落到了那正过来的小姑娘身上,他用下巴指了指,深明大义地问道:“胖道友你这是要带正宫寻花问柳啊?啧啧,够可以的,我决定旁观学习学习,回头教教我师傅,给他老人家瞧瞧什么叫青出于蓝。”


胖子扭过头来,额角青筋跳啊跳的,咬牙切齿道:“关根道友,你六根不清净啊,出口就不干净,还关什么根!”


吴邪冲他笑道:“清净在心,可别说要看看我的心,正宫看着你呢。”


而后他不等胖子发作,吹着口哨,飞快往城里去了,往千鸟楼一钻,委托一接,火速往回赶,生怕这胖子被惹火了,三两下扔下他就出发了。


他还顺道在千鸟楼门口捡了个愁眉苦脸的秦海婷,这姑娘在明峰闷了一段时间,认为她短暂而美满的一生与其窝家里长蘑菇而死,不如抛头颅洒热血来的痛快些,便一步一徘徊地纠结着往千鸟楼去了,这下听见吴大金主也接了委托,就着这点小阳光又灿烂了:“想抛开姑奶奶我自己赚一票大的,没想到吧?嘿,这叫千里有缘来相会,天网恢恢你逃不掉。”


“是是是,秦大小姐今天依旧是财运亨通。”吴邪苦笑了一声,“在明峰跟我师傅聊天喝小酒不是挺好吗,非得跟出来,你才筑基多久,就知道野在外头,这胆子都不知怎么长的。”


秦海婷跟他一同御剑,唯恐掉了下去,死死拽着他的手臂,这会听出他的揶揄,还顺带掐了他一把:“原本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昨晚上你师傅就跑后山去了,交代了小苏万要在那边闭关,让我陪个熊孩子,那是要腻死我,上房揭瓦我都嫌他手短脚短呢,还是出来痛快。”


“呵,难怪不见人。”吴邪了然一笑,转而问道,“你以前不总说看不懂我师傅在乎什么吗?”


秦海婷不解:“瞎子长老没个正经样,祸乱当头都能跑去闭关,谁知道他脑子里除了美色与美酒还有啥。”


吴邪摇了摇头:“我师傅这人其实一目了然,你看着他是怎么个人他就是怎么个人,只不过他故弄玄虚惯了,你以为他说的笑的都是假的,其实他不是不会焦急紧张,你看他魔修才刚有动静,就已经守在后山乱葬岗上了,不是很好懂吗?”


秦海婷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干笑两声,觉得更不懂了:“别人都在守活人,长老守个死人,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这话卡了半天,等回到张家山门处,秦海婷好不容易才把刚才的话补完:“……真是爱得深沉。”


吴邪:“……”


鬼知道她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吴邪对那死胖子的为人估得十分精准,他刚落地这会儿那胖子正要拉人起飞,那声‘预备逃’还没来得及喊完整,吴邪一抽雁翎刀,寒光飞掠而去,清越的金鸣声乍响,在胖子一行人瞠目结舌下,击飞了那正宫小姑娘刚出鞘的剑。


胖子自然是不愿意光棍一个出门耍帅的,只得灰溜溜带人落了下来,拉扯上吴邪跟秦海婷,重新整装出发。


胖子缓缓落在吴邪身旁,阴恻恻地说道:“关道友年纪轻轻,这心狠手辣的劲儿可真老练,胖爷佩服,实在是佩服。”


吴邪笑容可掬:“见笑,打蛇打七寸,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罢了。”


昨夜敌袭时,张起灵从三两个门派里调了人,一路追截那两个魔修,这回则是直接由千鸟盟的人来搜捕,省了相互配合协调的时间,沿另一条道绕过去跟他们的人回合。


吴邪没听懂他们这是什么战术,当场质疑那胖子:“你打听的时候耳朵掏干净没有,这魔修又不是脑袋被门夹了,怎会重新折回来?”


胖子白了他一眼:“喊你一声小天真你还给我装傻充愣了,来东山前,周围一圈早都戒严了,昨天下战时令布防,就等着逮这些在东山藏头露尾的耗子,哎,别跟我说你连自家院门落了锁都不知道,真当我们吃白饭干的,这俩耗子昨晚上逃出来可没少付出代价,咱们这回啊,是瓮中捉鳖。”


胖子伸出手,念了一声咒,一个金丝笼子就出现在他手上,笼子里有一条像是蛇的东西,吴邪不好辨别,因为他看不见这条蛇的眼睛嘴巴,通体漆黑,不像是活物,更像是一道影子。


胖子说:“瞧,就这小玩意,回来的人带给我的,是咱们军师,它指哪咱们就走哪,我还是头一回见,应该是灵兽,张家这宝贝玩意还挺神气,逗都不理。”


说罢,他好为人师地做起了犯贱指导,伸了根手指进去戳了戳,那蛇影十分鄙夷地移开脸,避过了胖子的戏弄,胖子就来了兴致,老大个人居然就跟这小玩意拗起来了。


胖子:“哎,看,有反应了!小东西,知道胖爷厉害了吧?”


蛇影怒不可遏地甩了一下尾巴,铁鞭似的敲在胖子手上,胖子没料到这东西居然还深藏不露,哎呦一声抽回了手,那蛇影颇有灵性,占了上风,直起细绳似的腰身,趾高气扬地抬头瞥了一眼那无礼之徒,正巧就跟吴邪的视线对上,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还没手指粗的蛇影哆嗦了一下,从细绳僵成根筷子,而后迅速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胖子见状一掀笼子,伸手进去把它尾巴给揪起来:“还装可怜,这贼玩意,等胖爷请你吃顿乾坤大挪移,以后见了记得低着头喊爷爷。”


吴邪笑了笑,拦住了他想要甩几圈蛇影的手:“又不是活物,别逗了,让那头的人笑话。”


胖子蹙着眉:“不是活物?”


吴邪将手指凑到蛇影旁边,打了个响指,招了一道小火苗:“你看,这影子都是虚的,显然是魂魄所化之物。”


胖子这下看仔细了,那蛇黑乎乎一团的,也没多大,不留心根本发现不了,但在亮光下,在那蛇身下的影子却显得很淡很淡,朦朦胧胧的一抹灰色,几乎分不清轮廓。


这根本不是个活物,不知是哪方道友使的神通。


胖子暗道这回丢脸丢家门口了,正想出口骂一声,那蛇影却忽然支起身来,把胖子吓了个实在,以为这东西还能洞穿人心,就见那蛇影全然无视了这胖子,头部上下挪了几下,憨态可掬地点了点头。


胖子神色一凝:“停下!有情况!”


一行人闻声,当即落到了地面上,下面是一处密林,十来人二话不说地凑到一棵树下,云彩带着两人飞快地在四周布下了禁制,这时已经有人顺着蛇影指引的方向探查了状况回来:“前面有一座道观,有魔气。”


胖子:“哪门哪派?”


那人想了想,回他道:“写着常春观……没什么印象,兴许是凡人自建的。”


这年头,修真最受人推崇,就连凡间那些个名门望族,即便本身没什么资质,手里头有了闲钱,就会开始做长生不老,永享富贵的春秋大梦,掏点零花钱在山旮旯里头养个道观不算什么事。


吴邪在青丘少说也住了十年,混千鸟盟也有七八年了,趁着下山历练捞贡献,在东山转了不少地方,仔细看了一下附近山头,便像是介绍自家后花园似的说道:“这附近有座皇城,有钱人多得是,近些年妖魔作乱又多,修行之人对凡人而言就跟救世主似的,搞点小信仰小崇拜,弄个道观沾沾仙气很寻常,不过大多会有些炼气期的修士坐镇——里头还有人没有?”


刚才那探查的修士摇了摇头:“魔气罩着,我怕打草惊蛇,没敢探得太近。”


吴邪点头:“最好没人。”


胖子摆了摆手:“少在这妇人之仁了,这有钱人养个道观,没人谁伺候,又不是野观。咱们先走近看看情况,想个法子,看能不能救人。”


“我不是那意思。”吴邪叹了口气,连忙拉住了正要带人出发的胖子,“你先听我说,凡人建这些道观,却也吃不了修行的苦,这些人养道观修仙不过是顶个名,来这,费了银子,那就是为了休养放松的。”


胖子按捺住火气,听他说了一阵,忍不住就打断他絮叨:“我管他们修什么,就是他们要修成个锅,那咱也得在魔修砸锅卖铁前抢救出来。”


他大手一挥,十几人如鱼得水般窜入了林间,各自隐藏身影往常春观而去,除了愣在原地不知该跟哪个头儿的秦海婷,这些人显得默契十足,不愧是跟胖子在北漠混了几年的老手。


胖子揪着秦海婷的领子,拉着她往前走,边回头对吴邪道:“小天真,别磨蹭,等哪天胖爷想在东山逛逛了,再来听你说。”


吴邪觉得跟这死胖子多费口舌也是浪费感情,便凑到胖子身边,跟上他们的脚步,直奔主题:“你以为这些贵族们到郊外放松,花钱养个道观图什么?里面可能还有炉鼎。”


胖子脸色一沉,顿住了脚步:“这怎么说?”


吴邪飞快说道:“便是正道之中亦有采补之法,若是能让人在玩乐中修行,正好各取所需。”


这次吴邪去头去尾,说得简明扼要,但胖子何等精明,稍一想,却是明白过来其中那些道道,这些凡人养着供着的道观,借着采补之法,垂涎着长生不老的凡人玩乐修行两不误,观中那些炼气期的修士靠着他们的钱财,还能收罗不少修行资源,这才使得这些没什么来头的野门派长久维持下去。


胖子回过神的瞬间,立即招手让人回来:“去他奶奶的,这怎么整,昨晚上那俩魔修都有元婴境界,我还以为这回出门补个刀,出不了岔子,结果你给我说这半死耗子可能喝过十全大补汤、大力金刚丸?”


吴邪的神识在一圈人中探了一下,这里头大多是金丹,几个筑基的,还有些是他看不穿修为的,蹙眉问道:“你这就没个元婴的撑撑场?”


胖子干巴巴地笑道:“元婴?有啊,你眼前就有一个,上个月底新鲜出炉的,撑你老场子够了吧?”


吴邪没这胖子修为高,却也不以为杵地评道:“这才月初,你这也太新鲜了,不够火候。”


“有就知足吧,你当大白菜?还挑呢,你行你赶紧结个婴。”胖子斜了他一眼,干脆大马金刀地坐在大树根上,带着人马原地休息,“围过来都围过来,现在就这么个事,里面情况未明,但也不能投鼠忌器,忒没种了,咱们得在不让里面的魔修溜掉的前提下,打探打探情况,要是里头就剩个半口气的,咱们就进去捅几刀,其它复杂情况,再议。”


云彩闻声就跟其他两人自动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裙子上的土,一副准备就绪的姿态说道:“那就按老样子,我们三人负责探路,王前辈,有劳你们护驾啦。”


“慢着!不许去!”胖子被她吓得瞪圆了双眼,他当然知道北漠那会儿云彩他们三个都是跟着去刺探敌情的,可东山这状况不比北漠,眼前可是潭不知深浅的浑水,他怎能放心这丫头去淌,尤其是刚还说着采补之法的情况下!


云彩迟疑地看着胖子,眨了眨眼睛,不解问:“怎么了?”


胖子急得脸红脖子粗:“那些龌蹉……不对,就你们仨的修为想去摸老虎的屁股,混不吝吗?北漠那会儿好歹还有其他前辈使法术,罩着你们进去敌阵,可现在没人会,你们就想这么进去?”


云彩困惑道:“可我们这儿也就王前辈你一人……”


三两句话的功夫,胖子觉得他要是不亲自走这趟,辛苦建立的高大形象就要崩溃了。


吴邪在旁边胃疼地看着他们说话,显然没料到这里头有那么多可顾忌的东西,当惯了独行侠的吴少主最后忍无可忍,痛快地走了出来:“那就这么办吧,你们先议着,我进去瞧瞧。”


说罢,他拉开了笼子,把蛇影揪了出来,那蛇影不知为何特别怕他,被两根手指吊在半空,直打哆嗦,吴邪对着那蛇影说道:“张宗主,你也看见这边情况了,我们这先去探探,要搞不好,你们那边得派点人来助助阵。”


然后,他就像吃饱了出门遛食似的,将蛇影丢了回去,大步往常春观那散发出阴森魔气的大门走去。


胖子被他这不知死活的举动惊地愣了一下,赶紧扑上去捉住他手臂:“狗头军师,你想怎么着?趁那魔修那什么什么的时候下刀吗?”


吴邪十分无语地看着他,说道:“胖老祖,我可算明白刚为什么看不清你境界了,好不容易修成点仙气,你张个嘴就给玷污了。”


胖子照着他后脑勺挥了一记:“甭给我废话,你小子一肚子坏水,瞧着也不像个白送死的,但在我队里,你就得给我交待清楚了,少给我扯麻烦,先不说别的,就这个魔气的禁制,你怎么破?”


吴邪躲开他的熊爪,退开几步,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个自有秘法,不便明说,我进去就用敛息术看看,你们先定好战术,若是我在里头不小心招惹了麻烦……”


他忽然顿了一下,从储物袋中拿出了笔墨,随手在自己手臂上画了一道符,而后又拉过了胖子的手,在他手背上也画了一道,说道:“这就没问题了。”


胖子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手背上的符篆:“这什么?”


吴邪:“秘法,绝不会惹麻烦的秘法。”


胖子嘴角抽搐了一下,没再拦他,满心等着这人碰一鼻子灰,目送这神秘兮兮的吴少主往道观大门走去——这小子走的还是大路,看来还真是有恃无恐。


但这吴少主踌躇满志似乎是有道理的,就见他迎上那魔气四溢的禁制,用他那不便明说的秘法,门一推,脚一跨,就这么四平八稳地走进去了,真是一点波澜都没有惊起。


于是,胖子的表情绷得更难看了,一个堂堂老祖,杵这儿瞻前顾后的,门都不知道怎么进,竟还比不过这么个小东西。


对吴邪的独断专行习以为常的秦海婷蹦跶着过来,看了看进了观中的吴邪,又看了看胖子手上的符篆,对他的打算已是明白了大半。


胖子见她这恍然大悟的神情,把她拉了过来严刑逼供,狠话还没说半句,那小姑娘就丢盔弃甲地倒戈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吁短叹道:“有道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胖子登时明白了,这肯定不是什么好符。


话说吴邪这边,他敛去了气息,一路潜行,走进常春观才发现这地方真不愧是用钱砸出来的。


三进的大院分作三大殿,供奉着各路天尊神像,香火鼎盛,风水也十分讲究,引了皇城灵脉,又借山水圈养存储,自成一个小聚灵地,可惜魔气笼罩着整个道观,祸祸了这么个好地方。


吴邪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腥味,警醒地将刀拿在了手中,穿过了院子,化身一道残影,倏地潜进了大堂,在那烟火缭绕的神像背后,后门掩着,吴邪透过门缝,二进院一目了然,只匆匆一眼,他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院中堆满了尸体,缺胳膊少腿地散落了一地,有些刚死没多久,身上还冒着血,有些已经腐烂,蝇虫从发黑的皮肉下钻了个洞,探头探脑地出来大快朵颐,还有些没祭台高的小童仆,也就吴山居那些道童那么大的年纪,白嫩的小脸拧成皱巴巴的一团,五官麻花似的挤在一块,吴邪心里钝痛,紧握住手中雁翎刀,杀心难以言喻地沸腾了一下。


吴邪连忙定了定心神,粗略一数,起码有上百个人头,山野道观没那么多人,也不知从哪捉来了人,他扫了一眼,没看见活物,视线不由得落到尸山血海中一口两人高的铜鼎上。


前几天东山一场弥蒙小雨,把这里的石砖都染作腥红,就连院中炼丹的铜鼎也被泼上了斑驳血迹,上面神兽的面容显得愈发狰狞可怖,而这常春观中魔气似乎就是在这铜鼎中溢散出来的。


吴邪一个闪身,推门而出,身轻如燕地落到铜鼎上,只见里面躺着一块黑玉,吴邪伸手将那块黑玉捞了起来,魔气灼手,他才碰没一会儿手掌就红了一块,便干脆使了个浮空诀让那颗黑玉飘起来,上下端详,没看出什么名堂,不过是块极其普通的玉石,也就煞气重了点罢了。


吴邪皱眉,这里头最古怪的也就这颗石头,总不能无获而返,他打进了一道灵力试探,忽然间,那黑玉表面就像泛起涟漪,一圈圈的波纹在其间流淌,像是一捧凝结的湖水,内蕴光华。


一滴黑墨般的液体就从那黑玉上滴了下来,飞快地划过吴邪的手臂,利刃似的带出了一道血色,吴邪提剑正要攻击,那黑水像是有灵性一般飞回了黑玉中,而后竟破开了浮空诀,重新掉进了鼎里,咚地一声响,一股属于阵法开启的特殊气旋骤然在周边卷起。


吴邪心中一沉,中计了!


他脚下轻点,准备开溜,正当这时,二进院被血浸透的砖石缝里黑气倏地升起,黑气挟裹着煞气,一碰上就刺骨的痛,手上灼伤了大片,生生将吴邪挡了回去。


那黑气凝成了一团黑雾,遮天蔽日地覆盖在半空中,把整个院子都围了起来,在那雾气中裂开了一道口子,无数双阴森冰冷的视线透过浓雾窥视着院中那白衣道修,一把苍老的声音从黑雾中响起,声如洪钟,还带着直击心魂的术法:“何方小贼,竟敢擅开我魔窟禁制!”


吴邪立于鼎上,让这一声叫喊轰得耳畔嗡嗡作响,四周被魔气包围,进退不得,他心中暗叹,这回闯祸闯到马蜂窝里头了,他留给胖子一道召唤符,现在看来就算把胖子拉过来,也不够人家塞牙缝。


吴邪秉着这些年来的油腔滑调,干脆打肿脸充胖子:“各位前辈们,小弟可是慕名而来,难得……”


“裘尊主!”背后有人大喊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吴邪转眼望去,只见一个蒙着脸一身刀伤的男人跌跌撞撞地从一间屋里走出来,跪倒在地上,“裘尊主,阵法是按您所说布下的,原本还需百人鲜血为祭,如今时辰未到,却是被这人生生打开了!”


吴邪皱皱眉,暗道不好,就见那蒙脸人话音刚落,一道黑风从他袖中飞出,眨眼间就化作巨石的形状,朝吴邪头上压来,显然是打算戴罪立功了。


这下甭费心思了,吴邪抬头看着那抹黑风,心里冷冷地想道,罢,他也懒得跟这些人虚与委蛇。


利刃滑过玄铁拉出了一道尖锐的刀鸣,寒芒出鞘,凛冽剑气当空迎上了凶戾黑风,剑风稀里哗啦地席卷四周。


几个藏在黑雾中的魔修见状,兴奋地越众而出,有人一张嘴,那嘴巴瞬间就张得有马车大,里面黑洞洞的,兜头兜脸朝吴邪盖下来。


吴邪身形微侧,扛在肩上的刀锋一斜,厚重黑风从雁翎刀上卸下,不分青红皂白地冲到那几个魔修上去,剑气余波在地面上削出一道数丈深的深沟,而后,也不看他们一眼,吴邪回手一剑,将背后偷袭的那几只魔爪给剁了下来。


几道荆棘趁机从他脚下钻出来,离弦之箭似的朝吴邪射去,吴邪横剑在前,拦下了其中一支,借势退后,也不作停留,身影在荆棘丛中飞掠而过,这些魔修行事毫无顾忌,打起架来敌我不分,就这么几个闪避的功夫,已经有个躲闪不及的魔修被串成了个肉串子。


见状,越来越多的魔修坐不住了,从魔窟中飞身而出,各类术法变着花样朝吴邪招呼着,狂欢似的。


那蒙面魔修趁乱掀飞了一片青砖,露出了底下浸血的泥土跟一个极为复杂的阵法,他切下一节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尸堆中有个还算完整的男孩拨拉开残骸,缓缓站了起来,那块黑玉应声飞起,射入了男孩眉间,本该死了一次的人竟重新睁开眼了。


吴邪斜挥出一记气势滔天的‘一剑狂澜’,剑风所过之处魔气被涤荡一空,切瓜剁菜似的将一群魔修给宰了,转而去看那忽然间站起来的男孩,吴邪曾听说过,这可是养蛊的法子。


那一脸清秀的男孩脸上还糊着血肉,双目空洞无神,戾气充斥其中,他俯身从魔修的尸体上捡起了一把剑,就这么无畏无惧地朝他冲来,吴邪用手在刀刃上划了一下,手指飞快地在空中写了什么,血迹竟在虚空中凝成了一道符,他一挥手,那道清心符就贴到了男孩额上,清气溢散,蹿进了他的眉心,那男孩的眼神瞬间就清明过来了。


蒙脸人失声大喊:“怎么可能!那可是鬼蛊!”


吴邪怕他又要节外生枝,当即抽身而出,扔出一张引雷符,他手上还流着血,血染在了符篆上,顷刻间,白光乍现,天雷大刀阔斧地破开黑风,蒙脸人反应极快,祭出了护身法宝,当空竖起了一面黑墙。


可那道雷光更是凶猛无比,一击洞穿了防御,威势不减分毫,那魔修就这么保持着瞠目结舌的模样,胸膛处剩了个焦黑的洞,血水哗啦淌了一地。然而那蒙脸人没了知觉的躯体还没来得及倒下,一条透明的细线已经悄悄从他胸前那洞口里钻了进去,那刚死掉的魔头回光返照似的浑身抖了抖,低垂着头,踉跄着站了起来,在他周身又重新鼓起了黑风。


吴邪脸色一沉,这魔修中的古怪玩意还真多,他贴地飞速从黑风的缝隙见游走,左支右绌地躲闪着攻击,一手捞起了那昏迷过去的男孩,咬破刚流血的伤口,又在空中画了一道什么符,无数道剑气从雁翎刀中飞出,包围在他周身,泛着血腥的潮气横扫出一片无人能近的禁地。


正当他想着怎么突围的时候,笼罩着小院的魔气轰地一声炸开了,只见外头胖子带着十来修士御剑而来,合力破开了那道魔障,为首那胖子一脸杀气腾腾的横肉气的直抖,嘴巴还没闲着,吴邪不用听就知道他肯定是在问候吴家祖宗十八代了。


吴邪一跃而起,趁着魔障还没合拢前赶紧脱身,一屁股的魔修还追在他后头,远远看去这吴少主还真像是被一群马蜂给盯上了。


吴邪一出魔障,将手里那男孩抛给了秦海婷,回身招起所有剑气,气势汹汹地直冲而下,阴诡魔气跟锐不可挡的‘破竹’针锋相对,当场卷起了一阵暴风,击飞了四周尸肉跟碎石,溅开的黑雾将整个常春观都吞噬掉了。


一时间,整个道观死气沉沉的,饶是里头香火再旺,也比不过魔窟的魔气霸道。


胖子一把捉住吴邪的手臂:“跑路啦!”


吴邪也不废话,任胖子将他拽走,掇在队伍后头断后。


队里有人在前头吆喝一声:“前辈,往哪走!”


胖子就掏出了笼子,朝他那边一扔,连说句废话的心思都没有,简短地喊道:“跟着它!先去会合!”


这时,一衣着暴露的女魔修率先从魔障中冲出,几个起落就飘到屋顶上,兰指轻弹,招来了漫天花雨,周遭霎时间换了个样,郁郁葱葱的密林被灼热的熔岩流烧成了沸腾的火海,火光漫天,金乌潜形,骷髅大军从火海中爬出来,号角声震耳欲聋,将一行人全都围困在了孤岛般的山岩上。


“定神!是幻境!”吴邪挣开了胖子的手,雁翎刀在他手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直插地上,顿时钟鸣声大作,整片火海幻境震动了一下,吴邪只觉脑海中蓦地黑了一下,当即喷了一口腥甜。


他咬着牙定神,刀在他手中却是没丝毫含糊,利索地挽了个剑花,重新摆好了架势,一剑刺出,面前那骷髅极其敏锐,手持长枪横扫而来,头骨微微一侧,险而又险地躲过了粉身碎骨的命运。


吴邪一剑只能将他那两个眼窟窿刺了个对穿,那骷髅毫不介意他这等冒犯,反正他也没眼珠子,于是头部直接顺着刀刃朝吴邪手心撞去,连同那即将削过来的刀锋,带着一身枯骨咯啦咯啦地迎上来。


吴邪额角青筋欢快地跳了跳,被敌军出人意料的应对吓了一跳,他发现这骷髅要是耍起流氓来还真是得天独厚,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咸鱼,都只剩个骨头架子了,竟还有些不死不休的气魄在。


他一脚踩住长枪的柄,翻身而起,一道天雷符顺手就贴到了骷髅头上,瞬间炸开了一片雷光,那骷髅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粉身碎骨的制裁,刺穿的头骨还被吴邪一剑挑飞,砸到了另一个骷髅兵上,给他黄泉路上捎了个伴。


这些都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头脱身而出的魔修已是纷至沓来,带着尖锐的笑声在骷髅军里头嚣张跋扈。


吴邪艰难应对着,一边喊道:“我破不开,这幻境道行在金丹之上,胖老祖你……你个老瘪三!都什么时候了!”


他回身一看,那死胖子一脸蠢样地裂开大嘴,笑得十分淫荡,口水都快流一地了,正深情款款地抱着个骷髅兵,那骷髅兵手中的短刀都快要从他后心刺进去了——去他娘的!


吴邪一脚将朝他冲来的青黑利爪踢了个转向,那魔修收不住力,带毒的爪子瞬间把胖子怀里那骷髅融成了一滩白水,未等他刹住脚步,剑气已是从他背后直冲而下,带着凛然杀气将他一剑贯穿。


那召出幻境的女魔修站在熔岩流之上,柳眉微蹙,在她眼中只有一片绚烂花雨跟淡的几近模糊的幻境景象,所有的幻境中只有这火海幻境是有实景的,其余的都是幻象,一花一境,就如同落到那胖子头上的桃花给他带了个春梦,那一帮道修无一例外都被各色花瓣幻境迷住了,唯独那个白袍修士——她的目光渐渐落到了火光中那人身上,大大小小的花落了他一肩膀,可那人依旧清醒,这人定力真有那么强?


吴邪腾出手来,一点儿也没打算留力,朝胖子甩了个大巴掌,那胖子登时睁大了眼,大骂一声:“哪个兔崽子敢动手打他爷爷!”


吴邪快要气笑了:“兔爷爷!都说春宵帐暖,你这春梦天雷勾地火的,够暖了吧!”


“暖你个头!”胖子睁眼就看见满目火光,嘴角抽搐,有气无力地骂了他一句,接连砍飞几片爬上岸的骷髅兵,脑袋还是一片昏昏涨涨,他默念着清静经,习惯性寻了一眼云彩的身影,当即被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云彩跟其他几人正把秦海婷护在了一个小圈子里。秦海婷身上带着吴邪留她护身的各种符,幸好里头也有应对幻觉的,她没一会儿就从幻觉中冲出来了,结果差点被同伴们的状况吓坏,有的鬼哭狼嚎,有的张牙舞爪,有的笑得花枝乱颤,跟着一群魔修骷髅兵群魔乱舞,反正没一个正常的,秦海婷也不愧跟吴邪闯荡多年,很快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幻觉这东西最忌讳清心符,她手忙脚乱地掏出纸笔画符,一张张往他们身上贴去。


秦海婷到底不是正经学符的,更没在这种刀光剑影、头发麻手在抖的状况下画过符,哪怕是最基础的清心符,哆哆嗦嗦画出来的也没几张能用,小姑娘自觉没崩溃已经是她精神力无比强悍的缘故,只怕符修中的苦修者都未必疯狂到在这种地方练符,她把那不知还会不会喘气的男孩背在背上,忙活了好一阵才把云彩几人抢救出来,此时已是伤痕累累,被符咒耗费了不少心力,正精疲力竭地抱着那男孩躲在其他人身后。


胖子正好就看到云彩护在秦海婷两人身前,密密麻麻的骷髅都快将他们几人淹没了,云彩拿着短刀迎面一剑削掉了一个骷髅兵,可在她头顶上,一骷髅跳得老高,长剑竖起,剑尖寒芒把火光划破,映在胖子眼中格外刺眼。


胖子瞳孔骤缩,愤怒地大喝一声,灵力瞬间暴涨,整个幻境都为之震动,弹飞了周遭一大片耀武扬威的骷髅兵和魔修,偷袭云彩的那个骷髅兵更是首当其冲,被汹涌而至的剑气绞成了七零八落的零碎。


还陷在幻觉中的修士也被这一阵仗惊醒,茫茫然地回过神来,有几人越过骷髅跟魔修,搜到了风暴中心那个十分有分量的身影,朝胖子这边喊了一声:“是王前辈!找到了!他在那!”


云彩顿了一下,拨开散乱的刘海,也顺着他们视线望过来,脏兮兮的脸上立即光彩四溢:“王前辈!”


吴邪不知道这一声叫唤到底蕴藏了什么神力,他被心急火燎的胖子震了个实在,耳边一阵嗡鸣,视野都模糊了,等这死胖子想起有这么个人在旁边、留了一道剑气护着他的时候,听见这么一声又惊又喜的叫唤,下一瞬间他就被一只熊爪粗鲁地提起来,飞身一跃,那股快速移动带来的烈风把他好不容易攥回来的一点神智又给冲散了。


而刚才叫唤的女声这回就从他身旁不远处响起,像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微微发颤:“我天,王前辈,快!快放关道友下来!稳点来!”


秦海婷抬头看了吴邪一眼,也是被他吓到了:“吴……关大哥!你怎么啦!”


吴邪现在这一身十分触目惊心,从魔窟中脱身那会儿他就没少受伤,可这破破烂烂的人摇了摇头,让过了几双要按他坐下来的手,捉着胖子的手臂自己站稳了:“没事,大部分是魔修的血。”


胖子皱眉,反手捉住了他的脉搏,只一探,便知他经脉都成一团乱麻了,急道:“你脉象都在敲锣打鼓啦,没事?放屁的没事!一边待着去,少给我赶着去投胎!”


吴邪站的不太稳,被他没轻没重地一推,直接头朝地的往下栽,幸好秦海婷靠谱了一把,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人,而后让他跟那男孩并排靠在一起,享受重伤人员待遇。


那边的胖子根本就顾不上他头朝哪去,回身就是手中弯刀直插入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幻境中荡开,熔岩跟天际隐隐出现了崩裂的迹象。


所有人都围到胖子身后小小的圈子里,胖子以分海的架势立于前头,眼前骷髅兵跟魔修的千军万马在元婴老祖的威压下,已然是负隅顽抗。


一些魔修气的咬牙切齿,打算破釜沉舟,胖子正专心破幻境,受不得这些干扰,云彩便带着人守到他身侧。


吴邪歪了歪嘴角,这死胖子是要抢风头啊!要是他现在能一心二用,肯定要美死了!


幻境与那女魔修心血相系,与胖子灵力直接对碰,一丝黑血当即从她嘴角渗出,她咬着樱唇,用小刀在手臂上画了一个符篆,血淋淋的符样红光乍现,那些穷追不舍的骷髅兵瞬间都化作了红色烟幕,熔岩幻境顿时一片云山雾绕,雾中还传来一阵阵蛊惑的笑声,渐渐合拢而来。


有个修士大喝一声,朝那声音挥了一刀,但落了个空,那雾气爬上了他的手臂,一霎就剩了骨头。


惨叫声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旁边的人连忙将那修士拽了回来,一把推到吴邪他们身边去:“给他止血!都别碰雾!”


可这话说的倒是轻巧,雾气哪能拦得住,即便牺牲宝器灵器,也不过能抵挡一阵,顷刻间便被吞噬干净。


吴邪摸了止血的灵丹给人服下,只见他不能吞咽,也不喊不叫了,似乎沉浸在幻觉中,傻呵呵地笑着,举起两只惨兮兮的手,也不知是在作什么,秦海婷得费大力气才能把他按住包扎。


吴邪随手就写了一张清心符,往他脑门上一贴,可那清气不管用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往他眉间弹了一道灵力进去,那修士就挺直了身子,立不稳的树枝似的跌倒在地上。


秦海婷飞速护住了他那两只不知还能不能抢救回来的手,被吴邪吓了一跳,脱口就道:“关大哥,你这赤脚大夫作什么呢!”


吴邪蹙眉,觉得他这一趟也不容易,一下子就捞了‘狗头军师’跟‘赤脚大夫’两个名头,没好气地道:“伤及神魂,我如今也只能打散他的神识,免得被魇住。”


正这时,幻境中的震动愈演愈烈,终于承受不住,带着一阵闷雷般的炸响轰然破碎,那女魔头再也顾不上优雅,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四周红色雾气一下子暴戾起来。


胖子反应却是比她还要快,幻境碎掉的同时,他已经大喊一声‘撤!’,回身就把吴邪捞了起来,连同秦海婷几人都被他抛到其他同伴手中,趁着这雾气被爆炸风卷散,当即御剑而起。


然而还没冲出去多远,就见原本笼罩着幻境的林子外围,乌泱乌泱全是看热闹的魔修,一见他们出来,跃跃欲试的魔修们接二连三地合围而上,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你捅的这什么破马蜂窝!”胖子骂骂咧咧,元婴老祖在人海战术面前有些不够看,一刀只能撕开一片小小的路,“都别走散!跟我后面!”


吴邪朝四处扫了一眼,魔窟大门已然洞开,那藏头露尾的‘裘尊主’还在里头窥视着,他们这点人铁定是荡不平一个魔窟的。


吴邪见胖子时不常还要分神用眼角余光确认云彩的安全,便松开了捉着他肩膀的手,回身斩落了一个趁虚而入的魔修,一剑尸首分离,滚烫的血溅到他脸上,那张多少油滑都磨不去内里清秀骨子的脸仿佛就镶上了一层杀气的面具,显得无情而漠然。


他漫不经心地甩去剑上血,说道:“你只带一个人,兴许能冲出去。”


胖子觉得这小子十年里根本没学好,就学会了气人,牙痒痒道:“那我宁可死在这!”


吴邪笑道:“死这儿,你舍得自己,舍得了她?”


胖子咬着牙,三张高级玄火符脱手飞出,拦住了云彩周遭密集的敌军,在遮天蔽日的魔气中炸开了几道亮光,暴风肆虐,毫无章法地撕扯着四周草木砖瓦,连同厮杀声、符破声、刀鸣声都给撕得破碎。


胖子开口说了什么,可没人听得见,在他脸上的两坨肥肉沉沉地坠了下来,不再是怒气冲冲或是嬉皮笑脸,所有表情都从他脸上撤下,那双总眯着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仿佛烧着一把火,熊熊烈烈,挣脱了一切让他瞻前顾后的禁锢,便足以燎原。


吴邪从他唇角开合的动作中,猜那不懂风花雪月、满口市井粗言的胖子是在用他自以为最深情的话说道:“死一块那也是缘分。”


死亡可怖吗?


凡间多少话本里头的生离死别,每每都赚人一把热泪,一些志怪小说更是把黄泉归来的鬼怪描摹得血腥凶戾,不求别的,只为索命,就能轻而易举把看客们惊出一身冷汗,甚至彻夜惶惶不得安眠。


心跳跟呼吸归于寂静,那如此鲜活生动的一个人就如同吹灭的灯火,余温散尽,三魂七魄燃成了灰,音容笑貌被隔绝在某时某刻,再也跨不过一寸薄薄的光阴,永远被留在了那儿,可便是如此,这世间比死亡更可怕的依然是车载斗量。


妖魔可怖吗?


他们一双手能将人撕作两瓣,啖其肉吮其骨,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恶事,成就一代妖修魔修的背后,流血早已淌成了江河,人命在他们眼中分文不值,正道之人修行伊始,谁还没有个听闻妖修魔修大名而屁滚尿流的时候。


可北山妖修揭竿而起,四山九州多少修士前赴后继,用自己的血肉磊起了长城,把妖祸拦在了荒漠冰原之中。


魔气与尘埃滚滚而起,剑气与煞气纠缠不清。


一支长箭带着白虹贯日之势,一马当先地穿越黑压压的人群,风驰电掣地迎面而来,越到近前,那箭就越大,掀起了宛如剑气的罡风。


胖子横刀在前,灵力飞速地在经脉里流淌,试着要接下这一箭,颇有一夫当关的气势,忽然身后有人大喊一声:“雾气追上来了!”


那红雾带着说不清的诡异感扑来,一路上摧枯拉朽,敌我不分,那些落到里头的魔修全都被啃成了欢乐的骷髅,在雾里手舞足蹈着,甚至连自己死了都不知道。


吴邪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红雾,在几张引雷符上点了血,雷光如白蛇,在黑色魔气中豁开了几道口子,所有人当即明白,一齐往那边退去。


一道黑影却笼罩过来,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便有人带着雷光的刀剑长驱直入,刚正无比的雷术贯穿玄铁的龟壳,擦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那龟壳上阴阳鱼的图文飞快地倒转,金光大炽,挡在众人面前的一面巨墙当即四分五裂。


无数锋利的断片切入那修士的胸膛,从龟壳里头忽然伸出一张狰狞的脸,戳入他剖开的血肉中,飞快地一探一缩,叼出了一颗浑圆金丹,在那残破的躯体上留下了一个血气森然的洞,可那修士痛苦的神情一瞬即逝,转而浅浅地笑了一声,微微震颤的手指捏起了一道诀,毅然而决绝。


十年前的秘境妖乱中,也曾有过那么一些人,那会儿吴邪还不懂,只听见胖子在耳边叹着‘想不开’,又或是在墓碑林中他少有的沉默与难解的阔达,可当他猛一回头看见身后炸开的光芒——那道光比那龟壳,比起符破,比幻境崩裂还要灼目,在魔气中豁开了一片净土,一把刀带着雷光余辉从中坠落,带出一串袅袅灰烟。


他还来不及交好的金丹修士,便如同烟火般,以生命换来一刻璀璨,闪耀了长夜,随着烟消而魂散了。


他忽然就想起了师傅所说,人立于天地间,当以己身开拓前路。


道义恩仇全都压在了手中一线长刃上,从此无惧于天,无惧于地,生死也不过鸿毛,便是人心,亦能无畏。


吴邪腾出手来,接住了那把刀,刃卷了,裂纹遍布刀身,只一碰,便断开了数截,留在他手中的只有一把残刃。


分不清是悲痛抑或是愤怒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紧握起那把残刃,像是握住了悍然无畏的勇气,各家剑诀的招数在他雁翎刀下翻飞。


黑瞎子总担心他优柔寡断或是心慈手仁,可那真是天大的误会。


只有吴邪自己知道,他心里有恨,对他自己,对那些罪无可恕之徒,甚至是对那茫茫天道。


恨意细而密,浅埋在心,一旦浮出头来,轻易就泛滥成灾。


他的刀,见了血,是要人命的。


那红雾来的比风都快,世上没有东西能将其吹散,身下密林都成了诡谲雾海。


神箭几息间已有屋梁大小了,压顶而至,就算射不死也得被砸死。


魔修们转眼又蜂拥而至。


可那又如何?


他手中还有剑,灵力尚未枯竭,血肉之躯仍能动。


直至一息尚存,他都可以再斩杀一人,再多一人……


倘若他再也挥不动一剑,那就更没什么了,他还能化身为光啊……


就在穷途末路之际,寒气逼人的冰潮破开了密密麻麻的黑幕,一抹白亮像一柄横空出世的长剑,山呼海啸的剑风掠过,一刀洞穿了魔气。


那冰雪挟裹着天光横扫而过,所经之处连雾气都冻结了,而那巨箭在一道足以与其媲美的剑气下被一刀两断,剑气锋芒所及,黑血如瓢泼大雨落下,雨点砸到人身上,全都冻成了冰疙瘩。


当今修界,谁人能一剑开天辟地,霜寒满天?


已经有人惊喜地大叫:“是援军!”


吴邪抬头就看见仿佛久违的青天,远处无数正道修士接连而至,为首一人身着黑袍,脚踏长空,一剑就将这魔障搅了个狼藉遍地。


吴邪披着累累伤痕,忍不住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他想这人好歹捞了个威风凛凛的出场,可便是如此,也真是没一点宗主风范,旁若无人地将援军甩在了后头,孤身冲进来,鲁莽地充当前锋。


但一见到那位睥睨无双的宗主,吴邪发现自己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不怎么担心握不住手上的刀,他的掌心划开了无数道口子,血流出来,就把肉跟刀柄黏在了一块。


胖子久闻张宗主大名,但也少有与他共赴战场的机会,如今近乎失神地盯着近在眼前的巨箭戛然而止,被剑气掀飞,砸到了常春观的屋檐上,三进的院落惨遭当头一棒,轰然倒塌。


吴邪觉得张起灵这剑气越发冷的渗人,激得打了个抖,率先回过神来,借着拍胖子后背的力气稳了稳脚步:“愣什么!快跑!”


那杀红了眼的女魔头从冰下窜了出来,不依不饶地追在他们身后,她一代魔婴,幻术早已修得炉火纯青,真假莫辩,就连里头那个元婴老祖不也深陷桃花障中忘乎所以了吗?可凭什么!凭什么一个金丹修士,偏偏对她的幻术视若无物?


她咬牙切齿地抽出头上一支步摇,披着散发、毫无形象地甩出,这是她所修得的最为毒辣的幻术,万年木的花籽与她的心头血精炼百年而成,怕是魔尊也要忌惮三分。


吴邪忽闻身后传来一道破空之声,几乎反射性地扭转了身,‘一剑狂澜’已是挟裹了浪潮般的剑气席卷而过,可那万年木作芯的步摇却如入无人之境,叮地一声,刀背撞上了突袭而来的那只步摇,上面的花瓣被震落,如游鱼般钻进了他的眉心。


吴邪在青丘修行多年,没少被狐族的摄魂术媚术捉弄过,因而对幻术尤为敏感,能轻易发现幻觉中难以觉察的一丝破绽,世间之大,已经少有能瞒得过他的幻术。


可这时吴邪只觉眼前忽然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在最后一丝清明中模模糊糊地想到,赴死的心都准备好了,却等来了张起灵的人马,而自己却真要去那黄泉路了……可真是乐极生悲啊。


北漠一直是妖修出面,与正道十年间的对抗逐渐落入了僵局,这十年来,修界各种资源损耗严重,可妖族也是同样,双方都不可能同意持续这种局面,早晚有一边难以为继,而那一边,也定会是妖族。


修界占据四山九州由来已久,大小秘境资源不计其数,妖谷跟魔窟即便搜刮了不少,可到底比不上正道,万年前的聚魔令现世能打上一百年,乃是当时修界跟妖魔实力相当,那阵子没有多少正道门派,也没多少拿得出手的妖族魔修,打两天躲两天那是常有的事,更别提像如今这般规模。


可妖族偏是将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坚持了十年,显然也绝不愿意善罢甘休,借着妖族在明面上招摇惹事,魔修则是在背后蓄谋已久,若非红家抢先得到了线索,魔窟在东山大开,北漠修士腹背受敌,到那时,想要挽回就很被动了。


东山是绝不能沦陷的,可以说,张起灵带人前来东山,一路上不掩藏行踪,更是明目张胆地摆出了瓮中捉鳖的派头来,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能让魔修避其锋芒,只是这里头装腔作势的成分占了多少,就要看魔修的眼力劲了。


但可惜的是,阴差阳错,这预备好的魔窟裂隙还没来得及转移,就生生被人打开了,两厢规避的正面对峙最终还是没能绕过,被迫在彼此都最为触不及防的情况下迎来了针锋相对的局面。


魔修终于崭露头角的第一战,打得尤为惨烈。


整整三天三夜,从魔窟泼出来的一瓢黑,把周遭染成了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常春观终于成了一片名正言顺的废墟,连同附近几座山头与吴邪所说的皇城一齐遭了殃。


魔修行事比起妖族更要不计后果,横行无忌,蝗虫过境般四处祸害,追兵来了也不纠缠,眼看差不多就跑,便是修士们早有准备,也在仓皇应对中显得有些狼狈不堪,刚开始一味追着魔修屁股跑,直到阵修符修们设好了陷阱,才有所好转。


到了后来,天地也震怒了,终日乌云密布,骤雨疾风,像个漏了底的葫芦,雨下个没停,没过几日就酿成了灾,赤色洪水从山间滚滚而过,无数横尸顺水而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致使沿途不少村乡被殃及,黎民百姓流离失所。


北山聚魔令翻起的浪,一圈圈泛开去,终是打碎了东山数千年的平静安宁。


吴邪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是在那一个月之后,东山祸乱已成了定局,魔修勉强被围困在东山境内,可里头这只鳖过于难缠,常春观裂隙与魔窟直接相连,东山九门四家为了不至于落入鱼死网破的境地,这些天来忙前忙后,钻进各个山旮旯与人堆里头大范围进行魔修扫荡。


吴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头有千秋百代那么久,足以把茫茫沧海都化作了桑田,直到他双眼慢腾腾地张开了一条缝,眼前朦胧的光影黑白分明,脑子里各种思绪剪不断理还乱,他才茫茫然想起今夕何夕,迷迷糊糊地拼接着昏迷前的记忆。


好半晌,他才恍然大悟地想到一件事,他居然没有死。


这一惊就像打开了一个闸口,思绪终于通畅了,无数疑虑涌进来,其他人呢?那魔窟呢?


而后他猛地清醒过来,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整个人就像从泥淖中挣扎了出来,身体沉得几乎挪不动,呼吸乱得怎么也喘不匀,刚挤出来了一丝神智又化成了一片浆糊。


一条温热的毛巾就在这时轻柔地给他擦了一把,搭到了他的眼上,而后吴邪听见有一把清冷的声音问道:“感觉如何?”


吴邪这才注意到旁边有人,他的眼睛被毛巾捂住,只觉那人的声音很熟悉,很轻很低,以至于辨不清男女,显得不大真切,却好像上辈子曾经听过似的。


那人见他没有回答,就转去把他的脉,而后又握了握吴邪发麻的手。


那人的掌心带着练剑才会有的薄茧,吴邪觉得自己有些贪恋那一点温度,可那人的手其实不怎么暖,那点温度只有浸过热水才会存留一会儿,没一会就散了,只剩一如既往的冰凉。


吴邪才感觉那只手转凉,那人就已经松开了,他恋恋不舍地想要捉着那人的手,而后才猛地想起了刚才的问话,以及回答:“冷。”吴邪的声音太过沙哑,好像在粗粝的岩面上擦过,一个轻微的音就撕裂出一丝腥甜。


“渴。”这下却没能发出声来。


但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抬起了他的头,一杯水‘应声’凑到了他的嘴边,等那人喂完水,又把吴邪放平下来,让他好好缓一阵。


吴邪调整了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催动丹田里的灵力运转,有些漫无边际地想道:“我上辈子做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好命,遇上个这么体贴的人,娶回家得啦。”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开门进来,很快就有一把尖锐的女声叫道:“别!别别别!张宗主,你是要把屋子烧了么?这都贴多少道符,点多少个暖炉了,胖爷说这要是放只拍过泥的大肥鸡,都要在这窑子里烤的外酥内嫩了!”


刚才那把清冷的声音便道:“他冷。”


女的就把什么东西给放下,没好气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伤的是神识,冷什么啊,这叫内伤!就是放火里烤也……”但她很快又意识了到了什么,语气僵硬了转了弯子,“唉,我这……宗主你别介意啊。”


吴邪被这声音一闹,像有无数根针在他脑子里扎了一把,神智终于回拢了一点,从前世今生的迷离中挣扎了出来,他摘下盖在眼睛的热毛巾,努力睁开沉得要死的眼皮,好笑又无奈地道:“秦道友,我俩什么深仇大恨啊……”


而等他终于看清周遭,后半句忽然就说不下去了,这满屋子贴满了催热的符咒,墙面跟天花板仿佛是被符篆糊了一遍,大大小小的炉子搁满了各个角落,活像哪个神棍过来跳过大神似的,足够辟邪了。


吴邪忽然有些后悔他刚才说的那一声‘冷’了,这都嫌冷,还真是太过无理取闹了——可他还真觉得冷。


“吴邪哥!你、你可算是醒了,大夫说要再不醒来,就要、就要……你、你真是要吓坏我了,突然昏过去,那么多的魔修啊,要不是援军来了,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秦海婷面露喜色,转瞬就把张宗主给抛诸脑后了,语无伦次地叫唤着,飞快过来探了探他的脉搏,也不知道她哆哆嗦嗦探出了什么来,一脸尴尬地跟吴邪面面相觑了片刻,“我我我、我叫大夫去!你等着!等着啊!躺好别动!”


见秦海婷莽莽撞撞地冲了出去,吴邪苦笑了一声,撑着手肘就要坐起来,旁边张起灵终于走上前来,把他给按了回去:“别动,等大夫来。”


张大宗主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扶他躺下后,还亲自给他掖好了被角,顺便把他的手给塞了回去。


吴邪感慨,他爹他师傅对他都没这般细致入微过,而后又有些窝心,很想捂着脸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这人他娶不得啊。


吴邪躺在床上,恹恹地道:“张宗主。”


张起灵言简意赅:“嗯。”


这是示意他如无要事,就可以闭嘴了。


吴邪发现张起灵气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张俊朗的脸惨白惨白的,没有血色,像是由里到外都成了一块冰,袖口不经意露出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篆文,他修符多年,九大符门也精通一二,却没见过这么复杂的东西。


张起灵见吴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腕,便道:“压制杀念。”


吴邪眨眨眼,刚想脱口问清心血符不管用了吗?但转念一想,他都去鬼门关走一趟了,那道与他血魂相系的符想必也失控了一轮,难怪张宗主这么热心给他护法,原来是给吓坏了啊。


他叹了口气,便道:“可苦了你了。”


某人迷糊中,记不得张宗主的举世无双,倒还记得哄人。


张起灵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肩膀微微垮了下来,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可那口气一散,憔悴就再也藏不住了,渐渐浮出了水面上,他看着吴邪又说:“你没事,就不需要了。”


吴邪不知说什么好,还了他个有心无力的笑——看吧,果真如此。


‘大夫’很快就来了,来时还卷进来一阵小阴风,他把染了血的鬼面具往桌子上一放,便大马金刀地往床边坐下,拽出了吴邪一只手,十分没有医德地给他诊治。


天地良心,如果吴邪知道他们口中的‘大夫’竟是这位,那可真是万万不敢劳烦的。


日理万机的张海客不知是从哪个前线上飞回来,斩妖除魔的那股杀气还没褪下来,以往十分讲究的待客之道都顾不上了,要不是吴邪自认还算有救,都要怀疑秦大小姐请来的不是大夫,而是仵作了。


秦海婷凑到近前,又怕打扰大夫,两只眼睛来来回回地看,直到张海客的眉头松了些,才急哄哄地问道:“张大夫,怎么样了?快说说,是不是没事了?”


张海客瞥了她一眼:“今天的药呢?”


“噢!对了!”秦海婷猛地想起来,而后端起刚放到一边去的药汤,“刚太激动了,都忘了给他灌了。”


张海客又看向沉默地守在床头的张起灵,目光微沉,带着些许忖度的味道,语焉不详道:“你也能忘?”


后者十分坦然地对上了他的眼神,而后没等秦海婷把药递过去,就心无旁骛地接过了她手上的汤碗,在张海客的一张黑脸面前,从容淡定地揽着吴邪的肩膀,把人扶了起来,端着碗径直往他嘴边送,眼看着是要亲自喂人喝下去。


吴邪被他吓了一跳,这待遇他可消受不起,忙接住碗,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动作,自然而然地说:“多谢。”


吴邪总觉得自己可能没完全清醒,这气氛怎么看怎么暗潮汹涌。


他这才睡了多久?周遭怎么真就‘沧海桑田’了呢?


吴邪在三个人六只眼各怀鬼胎的目光下,如临大敌地把药给喝完了,连平时碰上一点都会干呕半天的药渣子都吞了个一干二净,也不知怎的,临危时的警醒告诉他,要是留下一点,他就死定了。


张起灵接过了空碗,似乎注意到吴邪强忍住没翻起来的眉角,十分贴心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吴邪整个人都僵住了,这一点甜食让他有些噎得慌,好像谢跟不谢都有哪里不对劲。


好在旁边张海客给他解了围,他面目表情地说道:“如今要靠他自己调养为主,换一张方子,以后照这给他熬吧。”


张起灵点头,不自觉地摩挲碗边,又问:“何时能好。”


张海客眉头一皱,心生不耐,他家宗主何时这般唠叨过?他可真没眼看了,便起身往外间去,只想赶快写好药方离开,边随口应道:“那看他自己,幻术的伤害都是内伤,能醒来就死不成了。”


张起灵干脆跟了出去,传音道:“可他不是……”


“那是他被魇住了,不愿出来。”张海客在桌案上铺开了笔纸,觉得他家宗主是关心则乱,“幻术以假乱真,能让人把刺向心口的刀刃,当作是无害的花,可这世间最毒辣的幻术,却是没有杀机的,正是没有杀机,乃至于没人能识破。这种幻术便像是‘毒’,能潜移默化中侵入神智,那几日请来的丹修阵修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吴少主的毒早已解了,可梦境仍在,那只有他自己能解,说到底,不过是他不愿醒来罢了。”


张起灵沉吟片刻:“便是再美的梦,岂有沉溺其中的道理。”


张海客抬头端详了一下他的神情,挑着眉,佯装讶异:“夏虫不语冰,宗主从不做梦,又怎会知没有道理?”


张起灵没反应过来,脱口就道:“我曾梦过。”


张大宗主竟是一本正经地回了他这句调侃,约莫真是药石无医了,张海客苦闷地摇了摇头,能让张宗主如此气急败坏的,可真是件稀罕事啊。


一个月前张起灵浑浑噩噩地抱着吴邪回来时,张海客已是敏锐地觉出当中有异,混乱中未及深思,等这些天稍微能缓过来一口气,从公子张那听出了些许端倪,等他旁敲侧击打听,公子张就全给招了,套出来的事几乎叫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张海客心力交瘁,乱世当头,张家万年夙愿缠身,岂容得儿女私情。


这些先不说,寻个道侣尚且能说阴阳调和,可这吴邪算什么?


张海客叹了口气,搁下了笔:“宗主,好自为之吧。”


那两人聊着病情,写着方子,一直待在外间。


见这两位大能背过了身,吴邪飞快地给秦海婷使了个眼色。


那丫头愣了愣,纯真无比的大眼睛表示出了十分的疑虑。


吴邪嘴角抽了抽,歪着脑袋露出舌头做了个吊死鬼的表情,而后努着嘴指向那两位张家人。


小姑娘张圆了嘴,缓缓点头,无声胜有声地表示她终于领会了圣意。


张起灵刚送走了张海客,回身就看见她带着可疑的热情与满脑袋的冷汗,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留在案上的药方,抬起头挤出一脸灿烂过头的笑容道:“哎呀,张宗主,你教我挑一下药材吧,大夫刚换的这方子,里头好些灵花灵草我都没怎么见识过,不知品质如何挑才好。”


吴邪默默扶额,秦大小姐在要紧关头就是靠不住了,瞧这浮夸的演技。


这番说辞里调虎离山的嫌疑可谓是溢于言表了,张起灵寻思了一下,却点头道:“好,你先去取令牌。”


秦海婷换来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回应,拿不准自己有没有完成任务,左右看了一下,认为半身不遂的吴金主圣威不及张大宗主,爽快地撤离了。


张起灵走进了卧室,又重新绞了热毛巾给吴邪擦汗,压低声音道:“睡吧,这里很安全,我很快回来给你护法。”


吴邪如今已是彻底清醒了,这张宗主何止是吃错药,简直是从脚趾头到头发丝都堂而皇之地透着古怪。


他猛地翻身起来,捉住了就要贴上来的毛巾,张宗主贴心的伺候叫他无所适从,忙诚惶诚恐道:“不必了,张宗主,我自己来就成,怎敢劳烦……”


吴邪的话音一时断了,他不经意碰到了张起灵的手指,那只手很凉,仿若冰雪,他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了一个画面,一个浑身冰冷的人被他按在身下,唇舌交缠,尽情亲吻,那人可能是受惊了,怎么揉搓都暖和不起来,可那人是真的很美,肤白胜雪,长发如墨,那双极其专注的眼睛像是黑曜石般幽深。那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好似天地间仅此一人,吴邪觉得哪怕是狐狸精的媚术摄魂术,他都心甘情愿地沦陷了——真事似的。


吴邪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触电似的松开了张起灵的手,毛巾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不舒服?”张起灵皱眉,伸手想要探一下他的额头。


“没……我没事。”吴邪心虚地往里面缩了一下,让张起灵的手落了个空,他狼狈不堪地想要把那怪异的念头甩开,可记忆却阳奉阴违,飞快地回溯倒流,那夜醉酒他将张起灵压在身下的事,在张家数千级石阶上的事,人海中那匆匆一眼,当年的竹苑,甚至是那一年间张起灵一身霜寒血污,轻轻拂落他发上枯叶……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但凡能揪住其间的一鳞半爪,那些不可理喻通通都迎刃而解了。


恍然间,吴邪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你是不是……”


闻言,他就看见张起灵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的眼睛很黑,眼神就总显得幽深,却并非阴沉,满怀深意似的,被他看一眼就像什么心事都会被看穿。


四目相对时,吴邪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发现自己所有疑虑都显得如此愚昧。


张起灵眼中深藏着炽热的情意——那是许久以前就一直在,而他却未曾留意、未曾深思的,就像是万里冰山中仅有的一点温热,全都化在他那眼神中,毫不吝啬地投到他身上。


张起灵轻声问他:“什么?”


吴邪顿了顿,回过神来,神差鬼使地拐了个弯子:“你是不是仍想收我为徒?”


张起灵顿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地躲开了他的视线,盯着地板认真思索,缓缓点了点头,可目光慢慢游荡回吴邪身上时,只见这少年人的双眼明晃晃的,如同拨开云雾的天光,坦荡而所向披靡,张起灵忽然就觉得,没什么能瞒得过那双眼。


吴邪清亮的眼神没有一丝阴霾,张起灵以前仅是喜爱,如今再看,却是喜爱得不得了。


张起灵知道食髓知味那都是心魔,那夜他本不应放任吴邪作为,可偏是心底欢快地叫嚣着,恨不得跟那人揉成一块,从此不分你我,那不叫得偿所愿,而叫贪得无厌,既是求不得,亦是不得求。


他想,他此生并无所求,也不去求那难求之物了,便求能护他周全罢。


可不曾料想,不过一个转眼的功夫,这人险些就跑到了他永远够不着的地方。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当他匆匆赶至,在魔障深渊的刀光剑影中看见那人时,他忽然就体会到了那锥心刺骨的痛,若是他迟来一步,若非吴邪向蛇影通报了一声,若非他忧心吴邪的安危……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师徒?可笑之极。


而后张起灵便笑了,笑意很浅,微不可察,但吴邪仍能从他舒缓下来的神色中窥得,他愣怔了一下,莫名有些紧张,便见张起灵笃定地摇了摇头,俯下身来,将吴邪散落在旁的一缕长发捧在了手心,轻轻摩挲着,像是捧着一尺千金难求的缎子。


张起灵这些天来总有一种后怕,他的情绪向来不会太深刻,可那失而复得的心悸却细水长流般,幽微而绵延,终日萦绕不散。


他想起昆仑张家的一处山峰,是用于殉葬家中弟子的,因其为剑修宗门,便有名曰剑冢,如今门派式微,子弟凋零,与之相反,剑冢之上处处可见碑石如林。


那么多翻云覆雨的大能,为得大道而苦苦求索,为一线生机而夙兴夜寐,毕生耗在了一道代代相承的难题上,又有几人能敌得过天命呢?


这些张家人在看这世间最后一眼时,除了流传下的几卷书,兴许一生竟也没什么乐趣可顾怀了,又有几人会因此后悔不迭呢?


张起灵在想,他为什么要执着于吴邪呢?


三千年的世事变迁,无数人来了又去,他如同一个过客,人与事通通与他擦肩而过,却有这么一个少年,停了下来,在他手心上放了一片花。


假若有一天,有一场聚散成了他们之间永远跨不过的丘壑,那么他心中是否也会留下一星半点的遗恨,为没能将这人紧紧揽入怀中而抱憾终身呢?


他是否也会有那么一丝意难平,深深地蛰伏在心底,使他此生所到之处,都只有一片无止境的荒芜呢?


张起灵恍然懂得了,为什么明明这世间涛生云灭,什么都留不住,却仍有那么多人拼命地想要把另外一个人铭刻在眉间心上,枉顾那撕心裂肺的痛,任由人心上最为柔软的地方,义无反顾地在那人面前敞开。


他就像是昆仑万里雪山锻造的一块冰,三千年来终日藏在黑暗深处,可忽然有一天,他却起了心思,若是此生不能袒露在阳光底下,看一眼天光乍破,沐浴在灼人的温暖中,那么千百年间迎来的无数风霜雨雪又是为了什么?


扑火的飞蛾,纵是成不了那涅槃的凤凰儿,仍甘之如饴地拥吻烛光。


明知无望而为之,却也不枉清狂一场。


张起灵抬起头来看他,脸上的轮廓异乎寻常地柔和,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慰藉,他近乎平静而安宁地说道:“我懂你那日所讲。”


吴邪无由来地感到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水,张起灵的眼神在他脸上扫过,他就觉得那视线有如实质,在他脸上卷过一股难以忽略的热气,他一方面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居然色胆包天地肖想张大宗主,一方面又极其警醒,恨不能遁走。


但他到底大病初愈,躲不开当代剑修的魔掌,甚至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如何圆滑地应对,只是近乎棒槌似的问道:“如何?”


张起灵想了想,说:“在北山时,我曾听闻有个擅长画龙的人,画龙不点睛,说点之则飞,有人不信,请他点上,便见那墨龙破壁而出,乘风飞去。”


一笔作魂,点睛成龙,那石头为身、墨水为形之物从此有了生机。


张起灵眼中有薄薄的一层光,吴邪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也只装着他一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那话里话外的一句‘你之于我,便是那点睛一笔。’已是昭然若揭。


但张起灵绝口不提,反而问他:“你可信?”


那一刻,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这世间纷纷扰扰,都在惊蛰一声中破土而出。


吴邪发现,他的心莫名乱了。


-tbc-


卷!一!完!

各位元旦快乐!终于写到表白这步了,简直是内牛满面啊QAQ

这更字数2w9+!求点推评来给我动力!


ps新年新气象,下次开始我们少吃多餐,一个月多更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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