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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14

14 迢迢其二


众生于苦海中煎熬,归根到底不过一个欲字。


那么若是能如愿以偿不就能得以解脱了吗?既如此,各派道义何以教人去欲去念,修无我之境?


张起灵一直望着吴邪离开的方向,有些漫无边际地想起多年前他曾向自在观的大师们请教的问题,如今才朦朦胧胧地得了个答案。


他向来无欲无求,即便是追寻答案也不过是循序渐进着,不慌不忙地,原以为这一点念想也同样无差,只要能护住这人就足够了,而后才发现自己还贪婪地想要亲近,如今望着天光微薄的远方,又想着永不分离。


经书白读了这么多年,等来了那人的背影,方才明白欲壑难填的意味。


张起灵在老槐树下没站多久,公子张便回来了。


“宗主。”他小心翼翼地在张起灵身后叫了一声。


公子张在山谷边上绕圈绕了大半天,其实完全没在干正事,因为他知道设阵也是多余,等吴邪他们离开立马就转了回来。


公子张说:“兴晓山的布置已经打探清楚了。”


张起灵目光依旧落到远处:“说吧。”


公子张恭恭敬敬地回道:“魔修共百来人,本来就是群乌合之众,心斋堂一战后只剩三人能挑头的,都是魔尊之下的强者。现在除了在兴晓山四处布置了阵法跟巡逻的,全都窝在了山上,阵法都已探明,无非还是那些幻阵跟攻击阵法,要闯进去的把握还是挺大的,就是魔修人多势众,单凭我们几个恐怕不太容易得手。”


张起灵明白他的意思,却只是摇摇头:“拖不得了,动身吧。”


便是有伤在身,张大宗主做事也丝毫不拖泥带水,说了动身就一点也不耽搁,转身进屋里取了刀,这便要离开了。


说完正事,公子张忍不住问他:“宗主,那个谁、他……”


他有一堆的话想问,想问你俩究竟算怎么回事?这算彻底分道扬镳了吗?那以后还用不用拿他当宗主夫人看待?


然而对着宗主大人那张止水似的脸,他吞吞吐吐半天也没敢问出来。


张起灵没答,却是摸出了一块玄镜,递给了公子张:“等出了东山,你带此物寻他,护他平安回越清山。”


公子张一肚子话没问到,反而还莫名领了个护送任务,愣愣地把玄镜接了过来一看,顿时吃了一惊:“这是追踪昆仑木的玄木镜吧,宗主你把昆仑木给他了啊?这宝物可是天劫时都没舍得……”


他脑筋急转,很快又识趣地闭了闭嘴,转了话题,试探道:“我说,宗主,你是想要带他回昆仑吗?”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百年之期将近。”


百年之期意味着什么,张家人都了然于心,邪祟之灾可以说是张家式微的罪魁祸首,而张宗主向来习惯了默默背负,这次除灾外加休养,昆仑约莫得封山一甲子,可一点刚冒出头来的情愫能熬得过多久的干涸贫瘠,如此看来,跟吴家少主的这一趟,十有八九就是诀别了。


公子张对着自家宗主有点发愁,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上,这一贯快刀斩乱麻的作风他实在是望尘莫及,奈何张宗主向来油盐不进,他们只能认命地跟在身后。


明白宗主的意思后,公子张也只能出言安慰道:“缘分嘛,深深浅浅,向来说不准的,别难过啊宗主,这事一回生两回熟……哎,等等我!”


张大宗主根本懒得听他的混账话,转身就御剑离开了,公子张连忙磕磕绊绊地追上去,一齐往兴晓山的方向出发了。


另一头,离开得很痛快的吴少主大概想不到,他原以为会乖乖在山谷里休养一段时日的重伤患,竟然在他前脚刚走后脚也跟着跑了,要早知张大宗主有这打算,他打死也要拉上他去北冥,真是白白浪费感情。


然而吴邪此时也无暇顾及离别感伤,他们佯装成了四处流窜的散修往心斋堂出发,吴邪毕竟魂修身份刚暴露,未免太过招摇,从山谷出来之后他们先绕道了最近的城镇稍作整顿。


城里的新月楼还幸存着,卖的好东西没多少了,但易容丹这种小玩意还是不缺的,吴邪几人补充了一堆勉强用得上的材料,还服了易容丹,万事俱备,顺带还打探到了消息。


听闻心斋堂上北冥大开,有意闯一趟北冥的同行人还不少,吴邪一行人都在千鸟盟混过,熟知里头的门路,出城时就成功混在了往心斋堂去的一小队修士当中。


赶了一整天的路,队伍夜间休息时,几人凑在了树下,面前篝火的光映在吴邪身上,却见他一脸错愕:“你说什么?”


“我这是猛然间想起来的,毕竟北冥太过稀罕,反而没人留意到,”胖子沉声说道,“当初聚魔令战誓上,确是有句话,要令天下人的血染红北冥之渊,你说这北冥,它跟青铜门的关系还不好说,但绝对脱不离聚魔令,就是不知这聚魔令跟北冥有什么深仇大恨。”


本来北冥就够凶险难测了,还要跟聚魔令扯上关系,简直是一团乱麻。


吴邪以前总觉得北冥之中藏了什么秘密,能把重重疑团串联起来,但如今当务之急是云彩的伤势,这团乱麻只能搁置在旁。


他皱着眉问:“岂不是妖魔二族也想跟我们抢不成?”


“难说。”胖子长叹一口气,“妖族那边光是守成及和谈,而且身处北漠鞭长莫及,可以暂且不提,魔修这边基本是对裘德考唯命是从,聚魔令出世以来,差不多算是为了满足裘德考得道飞升的愿望而行动。估计就跟你我一样,没多少人记得上面还有北冥的事。”


吴邪说:“可这事不能不防,跟正道过不去还能理解,但北冥里头不就是邪祟吗,难道那聚魔令还想路见不平除邪祟不成?”


“嘿,那可真没准。”胖子笑道,“先前玄海宫那女的怎么说来着,这聚魔令是周穆设计妖魔二族立下的,为的是让后人借鲁帛书之法飞升,你说那周穆好歹也算修界一代祖师,干下这么阴损的事,没准还心怀愧疚,让妖魔二族干点儿好事替他补补功德呢。”


吴邪没心情奉陪他的玩笑话,沉吟片刻,问他:“你说万年前,周穆飞升究竟是成了道,还是化入天地熔炉之中了?”


当日他问张起灵时没能得到答案,事到如今即便是见识过了仙门之后的光景,胖老祖也只能摇头晃脑,他伸手按了按吴邪肩膀:“别想了,就咱们这道行,起码再活个两三百年才熬到渡劫期,大把前辈能给咱们作前车之鉴,再说了,那鲁帛书上说的,真不是寻常人该惦记的。”


旁边照料着云彩的秦海婷耐不住寂寞,见他们俩一直交头接耳的,忍不住凑过来问:“你们怎么又要去北冥了?不是找吴家人吗?”


胖子推了她一把:“没你小姑娘家什么事,一边去。”


秦海婷闻言就急了:“我……”


“你什么你,”吴邪打断她,“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北冥里头东西再好,那也是九死一生的,要不是云姑娘的伤,我说什么也要拦着这死胖子,你就别想着赚钱了,乖乖回青丘去。”


被十分敷衍地打发了的秦海婷怒道:“我是这么见钱眼开的人吗!”


纵是想及北冥的好处,秦大小姐难免有过那么点心动,但她能从心斋堂上逃出来,不得不说多亏了身边人的保护还有吴邪留给她的护身符,有惊无险了这么一回,她再也不敢不自量力,也不敢再提抛什么头颅撒什么热血了,只想窝回明峰跟一帮熊孩子种蘑菇。


逗恼了人,吴少主就懒得管了,起身就准备走开,胖子见状连忙跟在了身后:“我也走走。”


毫无默契的秦海婷忙问:“你们是要去哪?”


胖子回头对她撇了撇几不可见的下巴肉,指向了守夜的几个散修,修士休息时防备心都重,常习惯在自己身遭设下禁制,所以守夜的几个碎嘴放开了聊,聒噪得搭了一台戏,愣是没吵到一个人。


隔得远远的,就能听见他们对东山近来的事大放厥词。


“……打就打了,他们那叫嫉妒,不是都说入魔才是正道吗。”

“哈哈,你听岔了吧,入魔也不能得道啊,裘德考都化灰了。”

“不是我说啊,这种时候还是咱们散修最好,自在,你们看那些大门派的还愁眉苦脸地收拾烂局呢。”


“打什么啊,这不都打完了吗?”吴邪跟胖子两人假装饿了,翻出了干粮来,还分给了守夜的几个,三两下就跟人打成了一片。


吃着吴邪干粮的一个老头低声笑道:“魔修那帮阴沟里的老鼠有那么容易一网打尽的话,早灭啦,还能等到裘德考给他们造反的时机?”


吴邪也笑着说:“前辈,你也说这是帮鼠辈,乌合之众罢了,魔尊都没了,能闹得出什么事来。”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刚还在感叹着散修最自在的青年人翘起一条腿,仰面靠在了石头上,“东山里的魔修余孽都聚集在了兴晓山,正等着拼个鱼死网破呢,我刚从那片逃出来,转眼兴晓山都成魔山了,要有几大门派联合,出这个面抢这个风头,没准又是心斋堂的下场。”


吴邪跟胖子对视了一眼,胖子忙追问:“兴晓山成魔山了?怎么,听你的话,好像这事没人愿意出这个头?”


青年人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这大事都传遍东山了,你们怎能连点风声都没听说?”


吴邪苦着脸,指了指云彩那边:“心斋堂那回伤得太重,你看,我朋友到如今还躺着呢,我们窝山里头躲了些天,刚出来,听见都赶着去北冥,这不就跟着来碰碰运气了嘛,还没来得及打听东山的事呢!”


“哎哟,我懂我懂,辛苦啦小兄弟,”青年人急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我们是运气好,没赶得上,心斋堂那回连九门宗主都不知陨落了多少个,你们能活着出来就算了不得了。”


那老头沙哑的声音传来:“我早说妖族跟魔修明面上各行其是,只听聚魔令的,实则是互有往来,你看,魔修刚落了下风,北漠那头妖族就传来和谈书了,他们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借此策来保住魔修。”


另外几个守夜的抢道:“凉师爷,你是猜中了,但要我说,魔修还是放不得,放了,妖族趁势而下,吃亏的还是我们。”


“我说了多少遍,”那老头恼火道,“这是算出来的天机,不是猜。”


那几个年轻人都笑了,冲那青年人喊道:“泰叔,你赶紧来做个证,师爷是不是上回还说裘德考能开得了仙门来着,结果还不是给红家宗主抢了先,他都给天劫的雷劈得半死了。”


凉师爷长叹一声:“这叫天有不测之风云,天机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窥透的。”


胖子眼看他们越扯越回去了,赶紧亲自出马拉回来:“那怎么魔修在兴晓山闹这么大动静,都没人来管管?”


“就因那份和谈书啊。”泰叔一脸神秘地说,“上面写的条件简直是扯淡,北漠割给妖族,修界的事他们也妄想插一脚,不仅这样,妖族还想要昆仑张家,我看这帮妖族在北漠里脑子都要被冻坏了,他妈的魔修死活还拿捏在东山手上呢,他们就敢开这么过分的条件。”


吴邪跟胖子都暗下惊骇,庆幸如今张家该要回昆仑了,应该不至于还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哪里就过分了,和谈派那帮人都不定高兴成什么样了。”有个年轻人说,“反正北漠也就李家为首的几个北漠门派在意,都十年了,才拿回几座城?差不多也该死心了。修界更别提了,来去就是九门说话的份,其他人往各自山头一闭关,屁事不管,妖族想插手也该是九门的人头疼。再说昆仑,昆仑张家要死要活就随便吧,他们不是还瞒着世间无道的事万年了吗,害我们跟盲头苍蝇似的,现在总算吃苦头了,该!”


旁边的人也跟着道:“不是还有个魂道吗,啧啧,这年头,真什么都有,听说最后是张家带走了那魂道,看来啊,这也是蛇鼠一窝的。”


“哎哎,我跟你们说啊,”那年轻人来劲了,“你们知道那魂道是怎么冒出来的吗,据说是陈家宗主想拿那魂道试验鲁帛书上的得道之法,这也没什么,反正大半人肚子里都装着这坏水,但最后那魂道,据说还是吴家的人,你看看,你看看,这九门根本也不是什么好鸟。”


散修普遍没什么门派荣誉的负担,说起话来向来口无遮拦,有像胖子张口就能拿九门当玩笑的,自然也有不少人以修界的倒霉事为乐的。


吴邪原以为在千鸟盟混了少说十年了,跟这修界没什么好荣辱与共的,对这些人的禀性也有所了解,听别人再如何泼脏水也就只是听听,毕竟大局为重,但张家从这些人嘴里讲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动刀。


胖子下意识按了按吴邪的手臂,往前挡住了他一些:“照这么说,和谈是势必能成的,但怎么好像也没见有昆仑张家的通缉令出来?要碰上了,咱们也正好赚一把啊。”


“等着吧,”凉师爷贼笑一声,“现在还没能争出来,但我看和谈是迟早的事,不过要进北冥,出来时猴年马月就没准了,看你想赚哪边。”


胖子不解:“怎么,这事还争着?”


那泰叔就道:“要针对昆仑张家,九门没点头谁敢点头,不过九门也撑不住多久了,解家红家两个宗主一死,解语花继位将两家合二为一,之后就剩下八门了,八门各自受了重创,根本不敢跟妖族对呛。”


“没八门了,”凉师爷摇了摇头,“霍家本就是妖族,霍仙姑也没了,现在继任人选还没个定夺,青丘八成不会再管修界的事了,越清山吴家出了一个魂修,他们连个说法都没有,也是自身难保啊。”


年轻人就笑说:“那也就是六门,陈家宗主不是还断了条腿吗,也不知怎样了,没准这局势还得变,妖族这幕后黄雀当的,那才叫算准天机了,比凉师爷那几个铜钱管用多了。”


凉师爷不咸不淡地说:“是啊,要变天咯。”


天早就在变了。


从聚魔令到世间无道,无一不是在颠覆世道,人间也都成了炼狱。


只不过修界还岌岌可危支撑着它的外强中干,还能色厉内荏地张牙舞爪,身处其中的人总错以为乱世眨眼就能掀过去,往日尚能复还来。


而如今,数千年的格局俨然已成了一张废纸,弹指可破,那些陈腐的、因循苟且的全都暴晒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几个年轻人还聊得火热,赶了一天路也不见累,胖子跟吴邪两人没再听下去,悄然退开走了回去,秦海婷已经歪头睡过去了,旁边云彩还是那样,胖子往火堆里添了柴,忽然对他说:“你想太多了。”


一声没吭的吴邪看了他一眼:“我还什么都没说。”


胖子没好气地说:“我还能不知道你,自己的事总懒得管,别人的事倒最上心,不说是你跟张家这么长时间的交情了,就是胖爷我,也不愿看见张家就这么被修界卖给妖族了啊。不过那几个鬼面人近来总在外头打探消息,他们不可能没任何准备,我们大可以放心,既然这事我们管不来,那也别自寻烦恼了。”


胖老祖可能不只修了火眼金睛,还修过读心术,简直想瞒都瞒不过。


“我知道。”胖子说的这些吴邪都知道,他甚至知道张起灵定然为让他安心回越清山才选择了隐瞒,就跟他只字不提北冥之事一样。


他看着面前的火光,手不自觉勾住了脚上的昆仑木,惊骇与担忧纠缠不清,过后只泛出了一点蛮不讲理的委屈:“可他什么都没跟我说。”


吴邪自言自语这么一句,本也没指望谁来开解,奈何胖老祖耳力惊人,他没心没肺地揭穿了吴少主的求全责备:“你不也什么都没说,一人一回,这算打平了,张大宗主宽宏大量,不会怪罪咱们的。”


“谁也不欠谁的。”吴邪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顿了顿,又笑道,“我就只是觉得,我脾气好像没以前那么好了。”


以前在青丘,除了修行也没别的值得放心上,哪怕是对着明峰那个无可救药的师门,混千鸟盟任务时常被人围堵,可从没动过真火。


然而在这年头,能有一副好脾气那才是奇了怪了。


“我在北漠脾气很好,现在脾气也不好了,”胖子说,“这挺好的。”


散修之中鱼龙混杂,同行队伍中人数一多,是非也跟着多起来,但泰叔他们那几个都是习惯凑一块行动的,半路拉扯上其他修士,一行二十来人都算比较安分,唯恐北冥大门关上,白天都在闷头赶路,休息时间也越缩越短了,临近青丘送走秦海婷后,差不多又赶了半天就看见心斋堂的山影。


这几日云彩的状况又糟了些,没怎么醒来过,偶尔睁眼也没气力说话,他们探过云彩体内金丹,原本拳头大小,如今就散成仅剩一颗丸药的模样了,同行有个医师看了无奈地摇了摇头,险些被胖老祖给揍了,奉上了一颗极其难得固魂丹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固魂丹安魂,对境界不稳或进境时动荡的修士而言是救命丹,自然稀罕,但云彩金丹尽毁,已经不是稳不稳的小毛病了,服下也不可能有多少好转,那医师看着胖子二话不说就喂了去,一脸肉疼。


到心斋堂上空时,吴邪他们几乎认不得这地方了。


这是上次天劫过后头一回重返故地,领路的修士带他们落下,拨开层云,入目是一片焦土,乱石浊流漫山横行,山峰的轮廓也都变了样,到处尽是破败不堪,北冥洞开的裂缝将其一分为二,像块掰开了两瓣的饼。


那深不可测的裂缝极为壮观,天光所及,乃至神识所及之处也仅能望见无尽的石壁与幽暗,邪祟阴森的啸声从中传出,长吟不绝,仿佛带出了北冥之渊尘封多年的呼唤。


而潘子所说的那条镇守北冥大门的烛九阴,正盘在一块巨石之上,垒成了座小山峰,金黄瞳孔杀意凛然地打量了四周的人,在它身遭可见一片乱战过后的狼藉,蛇身拖曳出的痕迹形同深沟,然而那青黑巨蛇身上不见有什么伤,看来是大获全胜。


原以为上回天劫的事过后,心斋堂会是一片荒芜,等吴邪他们到了才发现,这废墟之上的人还真不少,都是为了北冥而来的,此时都驻扎在了入口附近,个个愁眉苦脸,显然对这条烛九阴束手无策。


吴邪环视一圈,不见潘子等人,看来已经设法进去了。


没过多久,泰叔带人去打探完消息回来,脸色不怎么好看,他说:“前几天陈家来人,陈宗主亲自出马对付烛九阴,那陈皮阿四就是阴险,他明明能宰了这畜生,偏偏只拖一时半刻,留着它堵人,不少人也趁机跟着溜了进去,再之后来的或是没赶上的都留这了。”


有人上前问道:“就没别的办法吗?这么多人堵门外,总不能让条蛇给拦了吧?”


就在这时,一阵爆炸声接连响起。


只见一群人围着烛九阴毫无预兆地铺展开攻势,符篆宝器轰击不断,巨蛇身下的山石不多时就化作尘埃,飓风掀飞了漫天尘土,兜头兜脸地卷席而来。


吴邪立即掐指作诀挡在他们三人面前,一行人也各自召出屏障阻挡,旁边有人对他们突然打起来颇为不满,骂骂咧咧个不停,泰叔指了一个方向,就见那边的人群忽然动了,通通趁机往北冥中飞去。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他们是这么个办法,留人在这对付烛九阴,其他人抢先进去……”


队里的人急了:“那我们还杵这看什么,傻了吧唧的,赶紧跟上啊!”


说罢,那几人率先往北冥飞去,也管不了泰叔在身后大喊,吴邪原也想拉上胖子两人趁机溜进去,但胖子神色警惕,没有被他一下拉动。


不等出发,就见快要冲进北冥的几人被一张金色大网拦了下来,边上十几个浑身法宝的修士冲出来,二话不说就对那几人刀兵相向,三两下就将刚才那几个猴急的散修揍得屁滚尿流了。


见状,队里所有人皆是一怔,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泰叔,让他赶紧解释解释,就见他看了一眼那几人里头没熟人,也就没急着去救人,抹了一把汗才不慌不忙地说:“这生意让人做了,得给过路费才有人愿意帮你开路,这么说吧,刚才进去那批人都是交了钱的,我们要想进去,也得跟人凑钱雇一批人来对付烛九阴。”


凉师爷看了他一眼:“怎么雇,你说个数来。”


“要命的活儿,价格低不了。”泰叔明白人说明白话,看了四周的人一圈,“各位,咱们相处也有段日子了,虚的懒得说,北冥里的宝物都是顶好的无价的,别吝惜那点过路钱,藏着压箱底也是烂掉,我们各自拿出点好货凑凑,也好过硬闯,就当是破财挡灾了。”


一行人闻言都面露难色,这年头除了保命的宝物,没什么是要紧的,多一件少一件没准就是生死的岔路口,泰叔也没催促他们,一巴掌就将一柄锻造精良的匕首压在了石头上,而后又取了个储物袋来,将众人目光下将匕首扔了进去。


但其他人也踟蹰不了多长时间,要挡的灾适时地在眼前上演,几个刚犯了别人规矩的散修断胳膊断腿地相互搀扶着回来,那头烛九阴不胜其烦,长尾横扫,一圈修士退避不及,数人被一尾巴扫飞,轰地几声炸开了几个大坑。


见状,不少人唯恐落后地压上了自己的宝物。


胖子虽平日心疼他那些个辛苦积攒下的宝贝,但此时身后还有个云彩,能不战就不战,他凑到吴邪身旁传音道:“好在咱们先前在新月楼备了点,你别磨蹭了,反正材料一时也用不上,北冥那地方可没机会给你炼化墨汁,咱们赶紧进去了再说。”


可吴邪还是没动,他神色有些古怪地在泰叔那几人中转了一圈,传音对胖子说道:“别冲动,我看这招眼熟的很,若说这烛九阴非得陈宗主出马才拦得住,那凭这些人根本挡不下这蛇,而且你看见他收东西用的那储物袋了吗,袋口边上有一圈符文,做买卖有时会遇上这种骗术,里外是双层的,这人可能是个托,也可能是想借机捞油水。”


吴少主毕竟还有过几年经商的经验,心思没那些只顾得扑在修行上的人那般单纯,他要是遇上一件事,一眼能想到许多弯弯绕绕。


背后云彩的状况迫在眉睫,胖子本就看不惯这种收过路钱的买卖,此时有点不耐烦了:“他妈的,这帮人怎么那么能来事。”


“有需要就有买卖,生意都这样。”吴少主感慨了一句,一瞬间似乎有种回到长陵做小买卖时感觉,“如果这泰叔是个托还好,说明这附近还有别的路,我试着找找看,不费多长时间。”


胖子就见这人浑不在意在手上划了一刀,动作比屠户还要熟练,眼都不带眨的,然后他将手藏在身后,用力握拳,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入在灰扑扑地泥土里,化作无数道鬼影飞散开去。


这些鬼影就跟影子似的,在满地焦土中一点也不起眼,没人能察觉这边的异样,胖子愁眉苦脸地看着他:“托就托了,你这么较真作什么,跟你的手有什么深仇大恨,没机会也找机会公报私仇吗?”


“他还没能糊弄住我,就想从我手里赚走东西?”吴邪一挑眉,“我的学费可都不是白交的。”


正好那边泰叔收过路钱收的差不多,往这边走来,目光鄙夷地看了他俩一眼:“两位,磨磨唧唧的也太不像样了,能不能痛快点,兄弟们都急着出发呢!你们要不怕那烛九阴,自个儿猎蛇去,好走不送!”


“要收宝物是吧,行啊,”吴邪好脾气地笑了,说着一把捉了他的手,将储物袋拿了过去,不容对方挣扎,一捏指就破开了袋口符文,“只要你先告诉我这圈符咒是干什么用的?”


他嘴上还礼数十足地问着,而答案早已被他揭穿,两个黑布袋子在众目睽睽中掉落,满座哗然。


泰叔当场恼羞成怒:“你……!”


就在这时候,刚战退了一波修士的烛九阴不知怎的被激怒,朝天狂啸一声,而后朝这边飞扑过来,巨蛇体型庞大,但速度快如闪电,几乎只是一眨眼就撞飞了沿路的人,朝他们露出险恶的毒牙。


这当头泰叔根本来不及跟吴邪掰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吴邪见缝插针地对他一笑:“失手,抱歉。”


“给我等着!”泰叔捡起地上的匕首一抛,便如飞箭般朝那蛇冲去,但烛九阴的蛇鳞犹如钢甲,那匕首就跟在它身上挠了个痒就被弹飞了。


四周惨叫声迭起,胖子急忙拉过吴邪:“什么时候还顾着装蒜,赶紧的,看能不能趁他们打着的时候,咱们躲北冥里头去。”


吴邪见好就收,二话不说推了胖子一把,落在他身后守着,二人趁乱直奔向北冥入口,吴邪匆匆回眼一瞥,却见沿路被冲得四散的修士似乎见了什么苗头,不跟烛九阴硬抗了,立马就让开了一条路,而那烛九阴竟目不斜视地朝这边冲来。


这势头不太对,烛九阴难道是被残魂所激?


“你先进去!”吴邪飞快对胖子说道,手持雁翎刀准备正面迎上,借烛九阴撞上来的冲力将自己扔进北冥,胖子只一眼就大概明白了他的想法,不跟他啰嗦,飞身落入北冥之中。


吴邪算盘打得不错,但烛九阴闪电般蹿到他面前来时,攻势却蓦地停住了,电光火石间险险止步在他三步之前,吴邪一刀将要斩落,瞳孔也跟着骤缩,因面前变故,动作也不由得跟着一滞。


烛九阴收起了一脸凶相,只是在吴邪面前看着他。


那蛇头足有一辆骄子大小,两只灯笼般的金瞳随着吴邪的动作转动,蛇的视线永远是冰冷滑腻的,被一眼盯上,仿佛就已被那覆着青黑鳞片的蛇身紧紧缠住。


纵然修为已有大成,面对一条蛇时,吴邪还是本能地觉得背脊一凉,强压下一身鸡皮疙瘩,跟烛九阴僵持片刻,莫名地越看这小眼神就越觉得跟越清山的灵犬有几分相似。


心很大的吴少主发现自己挺有异想天开的天赋,大概是被师门荼毒多年的缘故,他一边唾弃自己,却还是试探着朝巨蛇伸出手来,一点点靠近,最后轻轻放在了烛九阴的脑袋上,这蛇竟然全无反应任他去摸。


在场的修士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比看见烛九阴暴怒还要恐慌,但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当务之急,于是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借着这机会,蹑手蹑脚地偷溜进北冥里头去。


吴邪并非全副心思都在烛九阴上,他默默地感受了一下四周动向,过路钱一个铜板都没收到,感觉这趟是亏大发了。


他试着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对面前巨蛇说:“我要进去,你不会拦我吧?说好了,咱们不玩面前一套背后一套的。”


烛九阴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没有动。


试图耐心跟蛇交流的吴邪等了等,给心斋堂上苦守多日的穷鬼们送了个大便宜,人都差不多走空了,他也不多耽搁,猛然转身,逃也似的地往北冥中去。


半路上,吴邪感知身后没任何东西追上来,忍不住回头看了那条烛九阴一眼,那条莫名其妙的巨蛇还在看着他,恍惚中竟像是在目送他似的。


不知是不是最近看到张家灵蛇的缘故,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越清山时,他曾听张小蛇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蛇很喜欢你。”


天下名山数不胜数,兴晓山算来只是名不经传的一座,甚至没有门派在此落脚,而这地方却因近来魔修占据其中,忽然间名声大噪。


兴晓山如今被魔气笼罩,白日也总覆着层层迷雾,不见一点仙气缥缈的影,却是阴森至极,风声徘徊其间,挟裹着无尽戾气。


不远处的山林之中,张海客望了一眼面前魔山,转身往山洞里走去,心事重重地说:“兴晓山之后,还有三重关口才能出东山。”


山洞里只有一盏明灭不定的光,没有媒介自行发亮,被人端正地摆在正中央,清幽荧光洒满四周,照亮了满山壁的符文,朱砂绘下的符文如蚁,又细又密,一直爬到了洞顶之上。


张起灵闭眼坐在阵法之中,眉间那道心魔印不知何时又浮现出来,几欲破体而出,似是要在他额上撕开一道血口。


“宗主。”张海客说,“这阵虽能强行恢复你身上的伤,但也只是权宜之策,持续不了太长时间,闯过兴晓山已是极限。”


张起灵没有回他,他的选择向来是毋庸置疑的,而且这阵法早已启动,这几天来张海客一直重复着这番说辞,从原本的言辞激烈,到如今也成了不咸不淡的复述,他其实对张起灵听话退出阵法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听见张海客的声音,守在一旁的公子张抬起头来说:“前几日派出去传信的灵蛇已到北漠,师兄师姐他们很快就能赶来,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区区三重关口,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冲出去。”


可东山不止一个兴晓山,摇摆不定的和谈派还在虎视眈眈,谁里应外合谁还不一定呢。


张海客有些无奈地说:“但愿吧。”


作为昆仑张家名副其实的二把手,任劳任怨的张海客觉得他就跟师门奶妈差不多,上到宗主的烂摊子,下到一众弟子的烂摊子,在心力交瘁中磨砺多年,他多少也知道该把自己的心眼放大,不然容易憋死的道理。


尤其是头顶上有这么个不管不顾的宗主——这样的一个人竟曾会是他小师弟,是那个当年短手短脚、快步走才能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师弟,回顾往昔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哪怕直到如今,张海客也不知该庆幸张起灵的强大是好还是不好。


然而无论如何,那时的小师弟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张家宗主永远是个强悍得足以碾碎眼前一切阻碍的剑修,哪怕形式上看似无理取闹,甚至不惜命。


这时,正抱膝打盹的张小蛇猛地醒来,语调平静地说:“好了。”


话音刚落,灯盏上的光倏地灭了,四周落入黑暗。


山洞外只有一点微薄的光照进来,张起灵缓缓睁开眼来,那双眼却亮的惊人,内里战意澎湃,真元激荡,他深知这阵撑不了多长时间,当即披上外衣,分秒必争地拿起黑金古刀。


然而与他利索的动作相反,他说起话来永远是淡淡的:“攻山。”


北冥往下不知有多深,一行人飞了快两个时辰也够不着地面。


裂缝之下比地面还要宽广许多,两侧岩壁尽是刀劈的乱痕,邪祟啸声回响其中,多少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但越往下走却越是感到逼仄压抑。


所有人都默契地聚在了一块,这个深度光一点也落不下来,修士虽六识能穿透不见五指的黑暗,仍有不少修士为求心安祭出了照明的法宝,星星点点的白光就像是在虚空中漂浮不定的孤舟。


有人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总不能一直通向阴曹地府吧?”


这疑问无疑是所有人的心声,吴邪并不怕真的会通向地府,地府好歹也算个地方,他看见不少人摇摇欲坠的模样,觉得真元耗尽在半路上摔下去才是最可能的死法:“都留意,也可能藏了幻阵。”


闻声,不少人都朝他这人看了一眼,鉴于吴邪刚服过易容丹,心斋堂一战真元耗尽尚恢复了个七八成,乃至于其他人眼中这就是个其貌不扬,修为平平的无名之辈,脚下刀光仿佛还带着阴凉潮气,凉飕飕地泼身后人一脸,应该是个练沧浪剑诀的剑修。


然而此时并没有人会轻视他,因为就在不久前,这个无名之辈以一人之力降服了令他们所有人束手无策的烛九阴,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对上陈皮阿四的火玉石尚且凶悍地亮出尖牙的烛九阴,居然在这人面前成了条任君采劼的宠物。


降服跟战胜截然不同,一条脑袋还没眼睛大的畜生,灵智也尚未开化,人话都讲不来,奉行弱肉强食的绝对法则,对它而言的危险通通都是能用爪牙应对的,到底得是怎样的威势,才能让一条蛇彻底放弃了反抗?


没人能想象出来,但很多人都熟知沧浪剑诀,沧浪剑差不多就是种烂大街的剑诀,修此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大概就跟凡间笃信铁布衫金钟罩一样,入门弟子无数,但真能练出个名声来的却是少之又少。


即便有人怀疑吴邪的底细,但细想那屈指可数的几位以沧浪剑闻名的剑修,也实在想不出有哪号人物能一刀未落就收复一条烛九阴的。


正当这时,异变突起。


底下忽闻水声嚎啕,一下子压过了所有邪祟啸声,暴涨的水汽从深不见底的北冥之渊扑来,幽微白光尽头隐约能见水浪翻飞而上。


“快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顿时熙攘吵闹起来,或是各自施展神通,或是急往回路退去,但这水浪飞奔的速度比人御剑快多了,不少人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暴起的水流追上,一股脑淹没其中,转瞬被浪涛埋得不见踪影了。


胖子惊道:“这北冥怎么跟个喷泉似的!”


“别贫了,抓好我!”吴邪身形急转飞到胖子身侧,真元迅速灌入避水珠中,升起了一道分海隔水的屏障,几乎就在屏障铺开的瞬间,浑浊水流卷席而过,一口将他们吞没,呼啸着朝天上飞去。


水中尽是乱流,这北冥的水也不知暗藏什么玄妙,神识一分一毫都无法探进其中,六感骤然受到逼迫,压制在了小小的避水珠屏障之中,对于惯常感知六路八方的修士而言,感觉说不出的憋屈。


吴邪三人甚至没法在乱流中稳住方向,只能随水奔流而去,像是个被卷进漩涡之中的小气泡,翻腾倒转间完全没个定向。


任吴少主在东山干下多少嚣张事,回回勉强都能称得上无往不利,但秘境经验到底极为贫乏,除十年前还是个练气期的菜鸟时混入过七星殿,再也没遇上这等机缘。


然而机缘显然都不是俯拾即是的便宜货,来的凶险异常,此时他眼睛都转得花了,五脏六腑也跟着颠倒,只觉得突然被猛力一捉,眩晕感直冲上脑门,还听见胖子凑到他耳边吼道:“水里有东西!”


吴邪咬牙压住不适:“什么?”


他定睛一眼,不等胖子回答,就发现原本漆黑的水底漂过几簇光,是被冲走的夜明珠一类的法宝,艰难地撑开一抹亮,照见了一片刺眼的殷红血色。


眼前数不清的尸骸漂浮其中,身躯仿佛被猛兽撕咬开,残缺不全,有些不知多少年前闯入北冥的人,只剩一把七零八落的碎骨顺水漂泊。


胖子将云彩抱在了身前,理直气壮地叫道:“他妈的我怎么知道,胖爷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情况,看来这回的北冥脾气不太好,地府的天花板都没踩上,一进门就拽我们进黄泉了!”


水中一道黑影无声掠过,吴邪心中大骇,咬破手指并指一划,剑气从指尖上凝成,一柄两寸多长小血剑倏地穿过屏障,飞遁入浑浊水流之中。


那柄小血剑仿若有灵,拐个弯朝那道潜到暗处的黑影冲去,被搅动的水流如梭卷起,浩浩汤汤地将四周残骸也一并绞进其中,鬼影也跟着缠了上去,像是一支歪瓜裂枣临时凑的军队。


万马千军横扫而过,那道黑影非但没击退,反而猝然被激怒,现身于白光之中,只见那是条身形比烛九阴还要巨大的鱼,沉水的发光宝器也只能照见它的冰山一角。


大鱼猛然张开血盆大口,周遭顿时成了个漩涡,大半数骸骨被一口吞掉,一张狰狞的脸从幽黑水底中露了出来。


吴邪额角直在跳:“什么玩意?”


“北冥有鱼……原来是真事。”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惹大麻烦了,快逃!”


然而他这声逃还是慢了点,大鱼一闭嘴,水流猝然被牵引,再次翻腾,所有景象都在打着转,身处一个小气泡里的当世大能通通八方不辨,只能任由水中王者肆意宰割。


突然间,他们猛地撞上了什么,吴邪晕得难受,甭管是个什么玩意,只要能让他脚踏实地都行,他一手扯着胖子,反手一刀倒插过去,只听见噔地一声铁器相撞的响,雁翎刀勾在了一条大铁锁之上。


这是一道大铁链,足有一人宽,斑驳锈迹覆在表面,一捉就掉一大把,也不知在这水中浸泡了多少年,一路往上,不知通到哪里去。


吴邪没有一点犹豫:“往上爬!”


胖子不疑有他,抱着云彩快步跟上,脚底下能着力,动作也跟着敏捷了许多,然而避水珠范围有限,被北冥的水包裹多时,屏障似乎跟着缩水了不少,两人要相互配合速度也困难了许多。


背后大鱼察觉这边动静,竟摆尾转了个向,调转大嘴往这边追来。


胖子抱着人没法动刀,反身抛出十多道符咒,符纸一字排开,被真元催动展开防御屏障,犹如一道坚实的城墙,然而就在坚壁竖起的同时,大鱼轰然撞开墙壁,符咒一瞬间全都成了废纸。


“挡不住!他妈的太凶残了!”胖子喊道。


吴邪神色一凝,沧浪剑的‘一剑狂澜’掀起周遭浪潮,朝那庞然大物冲下去,水流被这一剑搅扰,在撞上大鱼之后形成了一道回流,强大水流带着他们顺水直上,一口气冲上去老远。


眼见前面铁链变得扭曲,似乎离水面不远了,大鱼震怒,大嘴一张,四周的水全往它嘴巴灌进去,那避水珠撑起的逼仄屏障终于难以为继,轰然炸开,三人全都落入了奔腾乱流之中。


这北冥的水是真的邪门,吴邪匆忙憋住了一口气,下个瞬间直接让水埋了,才发现这水底阴冷异常,那股诡异的寒意仿佛直达心底,身上一丝温度都留不住。


他冻了个结实,连忙催动真元御寒,然而灵力仿佛都凝滞了,疲倦如浪潮般突袭而来,仿佛有什么将他拖进深渊,眼皮也跟着重重地合上,彻底黑了过去。


那边胖子更是捉襟见肘,他浑身乏力,连人都抱不住了,眼睁睁任由云彩被水流冲开,云彩跟他在水浪中颠簸了半天都没能醒来,在这寒冷水底中冻得终于缓缓睁开了眼,还来不及憋住气,无限倦意又卷席而来。


胖子见状当下狠手给自己来了一刀,剧痛之下鼓足力气,猛地向前捉了一把,只轻轻捉到了云彩的手指,十根竭尽全力相扣的手指就像是风雨飘摇中的蛛丝,随时可能被吹断。


云彩对他摇了摇头,然而胖子像是什么都没看见,手背上青筋暴起,她看着胖子不甘心地勾住她的手,在那一刻,她大概后知后觉地从胖子的眼神中明白了什么,嘴巴张合几下,似是在说:“王……前辈……”


身后那条凶狠的大鱼越来越近,在胖子意识彻底消失前,只依稀记得云彩松开了手,将他们往后推了一下,而她的身影永远落入了无边暗寂……


胖子被如海如潮的倦意吞噬,但心底不曾有半点安逸。


散修终年混迹在凡间,没门派庇佑,更没信得过的法宝护身,命若草莽蝼蚁,一时失策,没准就把一辈子道行交待了,乃至于他结识的好友遍天下,如今又能数得上几人?


纵是如此,沿途的生老病死、尔虞我诈再多,看着看着也就腻了,他一个百来岁的修士,总该知道给自己铸一身铜皮铁骨。


那么在北漠眼睁睁看着无数人陨落,来东山后队伍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真的就能刀枪不入、无动于衷了吗?他真的能为那点功名志得意满,而对眼前的离散与伤痛视若无睹吗?


不知道,因为他连抬头挺胸地回答一个小姑娘的问都做不到。


或许正是那个问像一根钉子,随着小姑娘的眼神锲入了他的心底,明知东山或许是条不归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与其在北漠冷了满腔热血,倒不如在东山动乱中挺身而出,将修界虚伪的假面撕得破碎更合乎他的心意,当然,这些话他不屑于挂在嘴边,毕竟他还有个不大不小的私念,刚刚好能装得上一个烂漫的小姑娘。


所以他不后悔,一点也不。


只是手还徒劳地往前伸去,试图探进无尽的冰冷的深渊之中。


邪祟总是闻其声而不见其形,那啸声旷远悠长,比起在深不见底的裂缝中时清晰了许多,朦胧中忘了那些可怖的传说,听着竟像首安眠曲。


吴邪醒来时,魂似乎还没醒,愣愣地听了大半天,感到太阳穴阵阵发痛,这才挣扎着爬了起来,四顾身遭,发现自己正在一个粗陋的须弥芥子中,内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个简陋山穴的模样。


他在石床上坐了起来,不小心扯到了身上的伤,一阵抽痛,吴邪的伤口都已被处理过了,但也不过是上药包扎这点简单处理,需得调息方能彻底痊愈,然而他见行动无碍,便暂时不管了,径直往外走去。


须弥芥子的门口设了禁制,魂修向来不被禁制所限,因而吴邪惯常对这些玩意视若无睹,然而大步迈过时,他仍觉察出了一丝怪异,这禁制不是为了防御外敌的,而是向里的——有人想要困住他。


吴邪皱了皱眉,将雁翎刀拿在了手中,推门而出。


浪潮声扑面而来,不远处北冥的大江横亘在前,能看见无数道锁链穿插在江中,另一端往漆黑的天际延伸,一眼望不见尽头。


这是一个营地,正处江边,天地都是黑的,到处燃着篝火,身着陈家道袍的弟子重重把守在须弥芥子外,见了他出来纷纷召出了法器,营地中登时忙而不乱地警戒起来,不一会就招来了大批的陈家人。


除了陈家外还有不少闯过那条大江的修士在附近修整,颇为热闹,见陈家人当中有动静,都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吴邪扫了一眼,尽是些虾兵蟹将,他也懒得动作,环顾一圈不见胖子身影,正有些忧心,就见陈皮阿四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这老头据闻断了一条腿,这时不知用什么东西替代了,除了走起路来有些不自然,看着跟普通人并没差。


他用尖锐的目光打量着吴邪,开口就道:“吴少主,我们谈谈?”


易容丹的药效已过,吴邪也不跟他装蒜了,冷声道:“陈宗主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们跟我越清山多少年恩怨,可从没和声和气地坐下来谈过,不久前您还嚷着要我命,你我可没什么好谈的。”


陈皮阿四嗤笑一声:“要你命没要成,反还救了你一回,两句话的薄面总是该给的,再不济,你也该看在你朋友的面子上。”他说着取出了一个精致盒子,在上面敲了下,这法宝立即变得通体透明,能看见内里一群被缚仙绳捆住的吴家弟子,潘子跟胖子也在其中,待遇跟吴邪差了显然不是一星半点。


搞半天看来也不是真心想坐下来谈谈,而是实打实的威胁。


吴邪被拿捏住了把柄,只好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妥协了:“你想谈什么?”


陈皮阿四见他识时务,笑了笑,转眼朝那凶险无比的大江望去:“你知道这是什么?”


能屈能伸的吴少主双手一摊,好整以暇地说:“不瞒你说吧,正经修行后我这还是头一回来秘境,别说里头这些个玩意叫什么名,就是北冥的门朝江水开我也是才知道。”


陈皮阿四说:“那是黄泉。”


“那我们岂不是都死过一回了?”吴邪嗤之以鼻。


陈皮阿四看了他一眼:“后生,你又怎么认定自己还活着?”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在这些将要触及三界边缘,挣脱六合的大能眼中,生既是死,死亦可当作生,所谓生死也不过犹如四时轮回。


老人家总欢喜说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来吓小孩,吴少主无端觉得在这上千岁的陈家宗主面前,自己就是这么个会被他一句无据无凭的话吓倒的小毛孩,登时就不爽了:“陈宗主,我不过是个小辈,修行未到家,境界超脱不了生死,所以若我心还在跳,我就认定自己还活着,这事争论也没有任何意义,有什么你还是直说吧。”


陈皮阿四仿佛看着一尊不可雕的朽木:“看看你那些残魂吧。”


吴邪狐疑地下了令,然而不见有一丝残魂在面前出现,他心中大骇,勉强维持住了脸上的镇定,滴了一滴血落入地面,隐约察觉出一点微弱的感应,神识便飞快地朝那边扫过去。


残魂并没有听令现身,吴邪只能遥遥感知到它们正朝同一个方向走去,那队伍浩浩荡荡,潜藏在影子深处,像一条漆黑的河流,穿过了一座破败古城,迈过白骨堆砌的废墟,尽头处是一棵参天的青铜巨树。


那座城离营地其实并不远,但很大,甚至能装得下一整片越清山,而那青铜巨树就在古城中央,从江边放眼望去,仍能看见那青铜树直插天际,高不可攀,连带着整座古城看起来都成了个小土坡。


“过了黄泉,乃是死境,这地方活人不能走,但死人能走。”陈皮阿四斜了一眼吴邪的神色,“我们要进那座城,找到那棵树。”


吴邪魂道修为不及黑瞎子,却也从没见这些残魂失控成这样,心里正乱成一片,看着那棵怎么看都诡异无比的青铜树,他连一步都不想踏进这鬼地方。


但魂道是他压箱底的武器,现在连残魂都不听令与他了,就凭他那手万家剑,想糊弄陈家宗主这种远超他几个大境界的大能就等于班门弄斧。


他皱着眉:“陈家乃属九门,在修界地位不轻,想来也不缺什么天材地宝,何必煞费苦心来这种鬼地方?那棵青铜树到底是什么?”


陈皮阿四阴森森地笑了一声:“三百年前,修界中人为得道而随张起灵闯古楼秘境,只惜仙门昙花一现,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直至十年前,当年在古楼外整理卷籍的金家人——金万堂这贼眉鼠眼的玩意当年顺走了不少东西,还幸免于难,得知周穆飞升之地禁制即将开放,特地将当年偷到的七星殿秘境残图送到吴家,你想过他为什么偏偏要找吴家吗?”


“谁是金万堂?”吴少主显然跟不上陈宗主的话,听得一愣一愣,半晌反应过来,“那强买强卖的大金牙?”


约莫便是跟越清山吴家作对了上千年的陈家人,也未必能做到知己知彼,比方说这十年前从吴家出走后行踪成迷的吴少主,陈皮阿四起初没料到这人竟不知死活跑去修了魂道,而如今又忽然发现,这少主脑子空空,当真对修界中事一无所知。


陈皮阿四冷哼一声,没跟这岁数连他零头都不够小东西一般见识:“你们吴家三长老当年巴巴地跟着文锦偷溜进古楼秘境中,别当真以为我老了就全不知情。不生不死不入轮回,这听着很像长生,如果说有什么能破解三百年前的谜团,也只能从长生入手,换言之,唯有得道之法是关键,金万堂有自知之明,以他的能耐未必能熬得过七星殿中的角逐,料想吴三省比任何人都不愿错过鲁帛书,特地将秘境残卷送上门,顺带还能捞个人情,哼。”


“吴三省确实不负他所望,夺得了鲁帛书残卷,裘德考明知手头上的鲁帛书是残缺的,但他得道心切,眼看百万魂灵成道之法并无缺漏,就认定吴三省拿到的那卷未必有用,毕竟他对周穆生平并无兴趣。”


“如今我看则未必,裘德考可能错过了至关重要的一卷。”陈皮阿四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吴三省三百年前跟在文锦他们队伍之后躲过一劫,仙门之后的情景必然也有所了解,他既知世间无道,又不肯放手鲁帛书,那只能说明,他手上那卷记载着不一样的东西。”


他说着看向吴邪:“而他去的地方,必定跟他那份鲁帛书残卷有关。”


吴三省当年不顾两家恩怨追求陈文锦的事,吴邪也略有耳闻,三叔到底是为了得道还是为了救回陈文锦,如今已是无解,然而二者殊途同归,难免会被有心人惦记上。


吴邪不置可否,只冷冷地说:“你跟踪了我们三百年。”


三百年前,那批不生不死不入轮回的人引起轩然大波,陈家必然在那时起就盯上了吴三省,甚至是吴家其他人,也就不难理解为何陈家会发现他的魂道身份,为何陈家眼线会出没在常春观附近,想必战时令他当众露了面那会儿,陈家人这条小尾巴就掇在吴邪身后。


至于那金万堂,他想跟吴三省做交易,又生怕踏入南山地界被陈家留意,这才迂回到长陵城中,找上了当年在人间蹉跎的吴少主的门,甚至可能还算准了吴三省路过长陵的时间点,只不过那份秘境残图的来龙去脉并非秘密,吴三省在七星殿中夺得头筹一事传回陈家,稍一细想,便知这背后有金家人推波助澜。


而聚魔令事发之后,潘子带人寻吴三省下落天下皆知,他们漫无目的在各大秘境中翻了个遍,掘地三尺线索全无,如今义无反顾地闯入北冥之中,陈家察觉出当中必有异样,不惜连重伤的宗主也亲身上阵。


陈皮阿四做得出就不怕被人当面戳破,可有可无地对他笑了笑:“你这趟来得绝对不亏,吴三省十有八九来过北冥,据闻北冥阵法中的水淬炼过的东西,都变得不生不灭,这跟当年那批人情况相像,没准真正的道法就在北冥之中。”


吴邪摇了摇头:“聚魔令乃是周穆为让后人获得百万魂灵,撺掇妖魔二族立下的,若北冥当中真有得道之法,为何他还要多余写上一句,令天下人的血染红北冥之渊。周穆分明对北冥恨之入骨。”


陈皮阿四并无惊讶,似乎早就留意到鲁帛书跟聚魔令自相矛盾之处:“他走他的天道,自然看不过真正的道。”


这说法倒是新鲜,吴邪一挑眉:“那你是认为周穆万年前成了法?”


陈皮阿四:“妖修得道而成仙,因此仙界是必然存在的,二月红在心斋堂上开仙门证明这世间无道,可无道并非就是没有道,也可能是不能成道。若玄海宫供词可信,昆仑之巅有一扇青铜门,上书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人能走的那一线生机,兴许正被天道逼得几近灭绝。”


周穆飞升的故事在万年间不断被加工被修饰,神话色彩异常浓郁,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人,也是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独一人。


兴许也正是陈皮阿四这种无所谓好坏,无所谓死生的人,什么都不放进眼里,才敢于扒光这尊神像上层层叠叠的神圣与光鲜,一巴掌将他打作众矢之的。


“周穆若是奉行天道,会灭人道。”吴邪低声喃喃着,努力消化着他这番话,抬眼望向那棵无比高大的青铜巨树。


那巨树之上有一点微光落下,透过枝桠,衬得青铜树轮廓更为森冷,而邪祟经年不绝的啸声仿佛正是从中传出,像是一声旷远悠长的哀叹。


——所以鲁帛书必定会将利刃对准一线生机,而那就是道之所在。


吴邪答应了跟陈皮阿四进城,陈家人告诉他,北冥向来有循着光走就是出口的传说,那青铜神木顶上有光,正处北冥中心,也是出口,他们几日来闯过几次城,回回都陷入古怪幻境之中,甚至遭到邪祟围攻,乃至于入了北冥的人都被堵在了城外,进退两难。


鉴于吴邪身上还有伤,他们准备在这边先调息养伤一日后再出发,陈家为表诚意,答应先把胖子跟潘子放出来,等吴邪打坐醒来时,周围却不见胖子,问了潘子,方知他去了江边为云彩立墓祭拜。


“你看看他去吧,那胖子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过话。”潘子说,他边说着,趁没人注意,偷偷摸摸地往吴邪手里塞了一张传讯符,吴邪拿在手中一摸,便感知到上面有三叔的灵力残留。


吴邪猛地看向潘子,满腔疑问几乎要从眼眶中溢出来,但潘子紧皱着眉,让他把话压回去,还推了他一把:“就在江边,你去吧,陈家人不会连这点路都拦着你。”


吴邪胡乱朝他点了点头,将传讯符攥在手中,急步往江边走去,神识远远扫过岸边,发现胖子走得还挺远,到了个偏远僻静的角落,他叹了口气,并没有御剑飞过去打扰,而是放慢脚步往那边走去。


陈家人果然没拦他,只有两人看了他一眼,而后去跟陈皮阿四通报了他的去向,之后也没有派人跟着,兴许陈宗主自信之前那番话的力度足够打动吴少主,而且不论怎么说,要进这种地方,人多总是好事,他没理由不跟陈家人一道。


直到远离了营地,吴邪见远近无人,才偷偷张开了屏障,将三叔的传讯符取了出来,他心跳很快,打开传讯符的手甚至微微发颤,符咒启动的瞬间,三叔久违的声音传了出来:“鲁帛书是周穆的陷阱。”


只有这简单一句,说得急促,像是在躲着什么东西,之后戛然而止了。


吴邪心里沉了沉,传讯符上的禁制是很久前设下的,那三叔到底怎么了,还活着吗?他那鲁帛书残卷上究竟又说了什么?


三叔的话跟陈皮阿四所言不谋而合,那么北冥之中真有一线生机吗?


他胡思乱想了一路,到最后只觉得那青铜树他非去一趟不可。


江边的风有点大,吹得江上锁链阵阵作响,胖子就在崖壁上堆了个小土坡,将云彩的剑直插入地,削了块石头写上名字,将那些个没来及送出去的小玩意摆在旁边,作成了个简陋的墓。


胖子就站在那一直看着,双眼无神,悲痛与愤怒通通深埋得不见踪影,仿佛也成了座墓碑。


吴邪走到他身后,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一幕,他也是这样看着胖子默不作声的背影,有句问话尚没能得到回答。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真有黄泉路,轮回说吗?”


面前的胖子浑身一颤,忽然扯着嘴角,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笑得古怪又难看,很是凄凉,他就放弃了。


胖子说:“我等她,那丫头一口一个王前辈,没了我照顾着怎么行,我疼着她,待她好,她还欠着我,良心过不去,就总会记得我的,前世因,后世果,怎能闭个眼就一干二净了,我要等她回来。”


胖子取了个酒壶出来,将酒水倾洒在云彩墓碑前,剑穗上挂着的铃铛随风叮叮响起,胖子凝滞的眼中闪过了一抹光彩,他似乎看见了云彩在朝他笑,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动人。


道修普遍相信轮回,然而并没有人谈起过转世,究竟有没有转世还不得而知,然而当年还笑着蒙混过关的胖子此时蹲下身来,把脸埋在了掌中,蜷缩起滚圆的腰背,微微发颤,答案呼之欲出。


吴邪给云彩敬了酒,安静地陪在胖子身边,他抬头望见天际无边晦涩,听不到一丝抽噎,满耳唯有风声。


迢迢生死路,终有宴尽时。


斟一壶风和月,送一程霜与雪。


次日,陈家出发时,不少人也跟着闻风而动。


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强者不论奸恶,总是比较有安全感的。


陈皮阿四的坏脾气闻名在外,但短短数日里俨然已成了北冥修士中的头头,他一动,屁股后就有一堆人愿意跟在鞍前马后,哪怕陈宗主不管他们死活,但能走宗主大人趟过雷的路无疑也是一大好处。


然而刚出发没多久,他们就发现带路的头头实则另有其人,而且竟还是近来横空出世的魂修。


勿怪吴邪连身份都掩饰不住,他开路靠得就是魂道,十分简单粗暴,往刀身上绘了血符,直插入地,顷刻间惊扰了藏在影中的万千残魂,翻滚着的黑河在眼前逐渐浮现——那就是他们要走的路。


当中像泰叔他们这批借了吴少主的光趁机闯入北冥的,起初被魂修唬住,一眼认不出人来,但稍留意到吴邪那把雁翎刀的,很快反应过来这魂修就是日前降服了烛九阴的那个散修。


不过魂修也掺了一脚的话,烛九阴那事就该另当别论了。


魂修自古就属魔道之流,正邪不两立更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也没法像陈皮阿四一样毫无芥蒂地相信一个魂修带的路,更何况还有泰叔这批跟吴邪结了仇的从中浑水摸鱼。


这群阴险狡诈之徒以己度人,内部先阴谋论地交流了一番,单靠想象力公报私仇地捏造出一堆动机,确信了这是烛九阴跟魂修的一次合谋,最后添油加醋地对其他不知情的人散布谣言,成功将这位连不敢用真面目示人的魂修塑造成了一个蓄谋已久、居心叵测的形象。


吴邪不算招摇,但魂修身份摆在那,外加有泰叔那伙搅屎棍,一时间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在他背后,盯得他浑身不自在,暗自庆幸他让潘子跟胖子留着当后援,不至于将他们也扯了下水。


但这股剑拔弩张的杀意就只是藏在暗流底下蠢蠢欲动着,毕竟这魂修是陈家请来开路的,其他人再看不惯魂修,也要不看僧面看佛面,再不济,真出了什么事最后也是陈家出面处理,他们也乐得看看陈家人热闹。


一行百来个修士,就这样貌合神离地沿着黑河前行。


古城处处笼着荒芜的灰,应当有几千年以上的历史了,街道蜿蜒曲折,还无法御剑飞越,犹如一座庞大的迷宫,据闻城中幻境一旦触发,连陈皮阿四都破不开,堪堪能觉察出异状,及时带着人逃出来,吴邪当下就想起胖子曾给他说过的那些北冥轶事,每回所见的北冥截然不同,看来大半是幻境的缘故。


但有魂修引路,幻境成功被绕开,吴邪除了要硬顶着各样打量的目光,此外路途一直很顺畅,甚至令他有种北冥是为魂修而设的秘境的错觉。


修士脚程极快,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临近青铜神木时群情激昂,邪祟啸声就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冲击力十足地刺破耳膜,一时防备不及的修士被震得神魂动荡,喷出一口心口血来。


继而残魂汇成的黑河骤然暴沸,河水如泼墨般冲天而上,将所有人都包裹其中,无数不可名状之物从黑河中脱离出来,像是飞溅出来的墨水,每一抹都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张牙舞爪地迎上包围圈中的修士。


这些诡异的东西刀砍不断,火烧不灭,各样法器咒术的攻击正面冲撞,丝毫拦不住它们半分,人群登时慌乱起来,纷纷抱头鼠窜。


就见有修士躲闪不及,那无半点锋芒的黑爪洞穿了他躯体,就像是被影子穿透过去,身上不留伤痕,整个人突然面无血色,直直地倒下了,而那黑影似乎吃掉了那人的魂魄,一下子壮大了几分,露出尖牙,站在那修士身上仰天长啸。


啸声十分耳熟,立马就有人认出这些东西来了:“是邪祟!”


吴邪心下大骇,别人认不出这些玩意也就算了,他是个魂修,跟魂魄打了少说也有十年交道,怎么看都觉得这些东西像极了失控时的残魂。


眼前邪祟毫无预兆地飞扑而来,吴邪习惯性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架势挥剑挡下,结果就听见‘噌’地一声清越的铁鸣声,任何法器都挡不下的邪祟被他一刀招架住了。


不会错,这些邪祟根本就是魂修的伎俩!


可其他人不这么想,一眼瞥见吴邪挡住邪祟,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也不顾邪祟同样攻击着吴邪,情急之下就给吴邪盖棺定论了:“我们着了那魂修的道!”


吴邪正百思不得其解,闻言眼神不善地朝四下扫去,就见有人嚷嚷着擒贼先擒王,陈家人本就自顾不暇,对这边的事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懒得掺和,早就怀疑吴邪居心不良的修士轻易越过了陈家人,提着法器就要来将他拿下。


吴少主登时就怒了:“简直胡说八道!”


怒归怒,他从突袭而来的刃光中游蛇般脱了身,手中雁翎刀对准的却只是邪祟张开的大网,海潮般的剑气狂啸而起,轻易突破了邪祟的包围,从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陈皮阿四很会见机行事,数颗火玉石紧随其后,狂风卷浪般的烈焰在半空中翻滚出花来,将通往前路的砖瓦一气撞开,烧了个一干二净。


烟尘散去,只见当途残骸将树根底下彻底埋没,青铜神木已然不远。


然而如今离得相当近了,火光霎时照亮四周,众人才发现青铜神木上尽是枯枝,上面挂满了头骨,幽深的眼洞仿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但没人管得了这些,他们被邪祟攻击地十分狼狈,又苦于无招应对,一见有光,再也不想待在这北冥了:“出口!从那可以出去!快!”


借着这一时破开的缝隙,不少人甚至抢先于陈家人冲了过去,陈皮阿四冷眼旁观着,吴邪感觉有异,也跟着落到了人群之后。


结果就见刚踏上残骸废墟的修士身形一滞,神情忽然变得无比怪异,个个胡乱地挥舞手中法器,有些还近乎癫狂地哭笑起来,甚至有人混乱中不知触动什么阵法,周遭顿时一阵地动山摇。


陈皮阿四神情冷漠,吩咐道:“烧掉看看底下有什么。”


吴邪听得心头一冷:“慢,那些人……”


但他将要说什么都已然来不及了,陈家宗主圣威显然远超吴少主,刚下令,陈家弟子就训练有素抛出身上能引火的法器符咒,火雨从天而降,不顾底下那些个失心疯的修士,天火似的将所有残骸焚烧殆尽。


“吴老狗教你都是些什么?”陈皮阿四斜了吴邪一眼,“妇人之仁?”


吴邪面如寒霜:“敢问陈宗主几千年来修的又是什么,滥杀无辜?”


陈皮阿四:“碾死一只蚁,折一枝花,这并不能叫杀。”


当一个人出类拔萃到任何人对他都构不成威胁,也对他毫无价值可言时,他人于他而言无非就跟花花草草一个样,花花草草的喜怒哀乐毫无意义,生老病死也泛不起丁点波澜。


那么动辄能飞天遁地的大能们,口口声声说着的仁义道德,到底是对谁的仁,对谁的义,他们真的能看得见天底下的人吗?


真火蔓延开来,火海气浪灼灼扑面,不多时就露出了底下令修士忽然癫狂的真相,那是一道白玉阶梯,数不清的玉阶一眼看不见尽头,直抵青铜神木根部。


陈皮阿四眯了眯眼:“共三万八千级,不好走。”


有陈家弟子看一眼那玉阶就感到头晕目眩,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宗主,这是个什么东西?”


“心渊阶。”陈皮阿四说,“一些久远的洞府惯常会设几级这玩意,一级一心魔,一层比一层难应付,三万八千级,这可不是人能走的。”


他话是这么说,却一拂衣摆,大步流星地往下踏出去了一步。


陈家弟子们大惊失色:“宗主!”


陈皮阿四对门下弟子的呼喊置若罔闻,踏在心渊阶上时浑身一僵,腰板也挺直了,老人轮廓深邃的双眼发直地看着前方,那青铜神木几乎唾手可得,他屏气凝神片刻,而后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继而往下走去。


吴邪不知这老头又在搞什么鬼,但陈皮阿四的博识无疑是他们能从北冥逃出去的希望,当即出口拦道:“陈宗主,这心渊阶人不能走,那要如何才能走,你倒是说个明白!”


他这一声喊没能得到回应,反倒又招惹上一堆苍蝇。


邪祟群魔乱舞,前路是心渊阶,回头是黄泉鲲鹏,泰叔眼见被逼至绝路,抱着死到临头也要拖个人陪葬的心,将矛头指向了罪魁祸首:“休想逃走!老子就是死也不会让魂魄落到魔道手上!”


背后风声大作,吴邪猛地转身,迎面就招架上了泰叔一剑,相错而过的刀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尖鸣,眨眼间两人就过了十几招,吴邪寻了个破绽,在接连数道攻击将至前退了出去:“如今你我身陷此地,本该共谋出路,何苦还要赶尽杀绝!”


“共谋?”泰叔眼含讥诮,“正道跟魂修可没合作的道理!”


他话音刚落,数道缚仙绳飞掠而过,吴邪心头一冷,杀意在眼底一闪而过,然而紧接着,不过是几道火符脱手而出,将绳索齐齐炸飞,怎么看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刚被陈皮阿四冠了个妇人之仁的名,如今看来实在不冤,魂道虽派不上用场,但那手万家剑到底还算靠谱,不至于连对方汗毛都碰不到,而吴邪的剑法偏偏束手束脚,光顾着躲闪,双方都讨不着好处。


吴邪不愿跟他们缠斗,转身横扫一刀,雁翎刀顿时就像是被惊醒的猛兽,寒芒游蛇般掠过,切瓜剁菜似的斩落了几个逼近的邪祟,他的动作突然间利索干净起来,身后追兵皆是看得目瞪口呆。


吴邪数招就从在重重包围中飞身而出,跃到了屋顶之上,回身张望一眼,多得邪祟这玩意胡搅蛮缠,追兵一时倒是追不上来了。


他朝陈皮阿四又喊了一声:“陈宗主,你这是在找死!”


“我非常人,如何不能走?”陈皮阿四顿住脚步,他看吴邪瞻前顾后的刀法就觉得可笑,对着这小辈话也不由得愈发猖狂,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心中不存魔根,千万级心渊阶也形同无物,也唯有不存欲念,方能达到真正的超脱,如今我可以确信,这底下正是修界苦寻多年的道。”


说罢,他又继续往下走着,心斋堂的天劫曾断去了他一条腿,如今借由外物方能双脚沾地行走,因而走起路来显得古怪,身影一晃一晃地。


陈皮阿四就这么摇摇欲坠地走在心渊阶上,一路往下:“这天下人总为外物迷惑,记挂的无谓东西太多了,终能成道的,永远不会是你们。”


人的七情六欲与生俱来,像是永远无法平静下来的湖水,纵是冰封三尺,底下仍有暗流涌动,再八风不动的大能终也不是死水,同样难逃风雨卷起的波澜。


可若连个念想都没有,万物在他眼中一视同仁,甚至连陷于北冥的同门弟子都能抛弃,一辈子空空如也徘徊于尘世间,这就能成道了吗?


三百年前古楼秘境,张起灵纵观各家道义,参透道法始终而大开仙门,发现天地之法与其所求之道相悖,宁可逆天而行。


十年前越清山千雷台上,吴老狗尘缘难舍,被天劫打得魂飞魄散。


再到不久前玄海宫裘德考为长生不顾天下大乱,入魔求道。


心斋堂上二月红为一窥道法究竟,硬闯仙门。


这些大能们同归而殊途,却又纷纷止步于世间无道之前。


修行若为破迷障,渡苦难,那么仙途终点的道会是什么?


吴邪站在屋脊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皮阿四的背影渐渐隐没于暗夜中,心情无比复杂。


他拦不住陈皮阿四,这种人根本听不进人话,但他也同样不甘心,陈皮阿四每往下走一步,仿佛就是证明他的话是对的一样。


修行修行,修的到底又是什么?


难道就要像陈皮阿四这样修得只手遮天,到最后眼里只剩下他自己?


正这当,杀气突袭而来。


吴邪汗毛倒竖,脚步也跟着僵住了,他见识过以杀入道的剑修,也有过无数刀兵相向的对手,前者杀气总是刚正勇猛,被克制压抑到了极致,而后者大多如狂风卷浪,若非泰山压顶而至,便是不足以摆上台面。


但如今狭路相逢的杀气跟以往所见的全然不同,那股杀意极为纯粹,凝成了极为锋利的一线,恍若实质,以奔雷般的速度电光火石间从他身后袭来。


吴邪瞳孔骤缩,迅疾地扭转全身,剑气狂潮般随刀掀起,眼前就见一把青铜刀悍然出鞘,刀锋相撞迸射出无数花火,两股剑气相绞,暴风朝四周呼啸而过,而对方攻势不减,剑招挟裹着余威继续朝吴邪冲来。


然而出乎双方意料,这一剑撞上了一道禁制,白光突然大炽,吴邪听见咔一声,脚上能抵挡得住天劫的昆仑木居然断开了,他定睛一看,面前那人带着一个铁面具,见所未见。


吴邪:“什么人!?”


铁面人不语,见他的雁翎刀像鱼一样滑不溜手,似乎将要退开,当即攻势突转,以大开大阖的‘猛’压制住了万家剑的‘巧’,但很快,吴邪还是发现这人灵力中藏有端倪:“你是妖族?”


铁面人眯起眼,运足妖力压下了他的刀锋。


吴邪手上的筋绷到了极致,真元在体内暴沸,经络灼得生痛,甚至能听见骨头也跟着作响,铁面人这一刀的力度远超想象,乱风破开他的护体真元,撕裂了他的伤口,鲜血撒到了身后的心渊阶上。


在他们都没留意到的地方,魂修的血穿过玉阶,渗入到底下青铜神木的根系之中,刹那间,天边忽然传来黄钟大吕,两人纷纷一愣,那声音仿佛来自云霄之上,肃穆而雄浑,直入心魂,险些一下震散了他们的三魂七魄。


不远处那棵青铜神木像是活了过来,枝桠上佯装果实的头骨齐齐颤动,有蛇从眼洞中爬了出来,青黑的蛇群顺着枝桠落下,仿佛被什么东西所吸引,径直朝吴邪这边而来。


铁面人猛地扭头看了吴邪一眼,虽只露出一双眼,但那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如同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趁吴邪一时不备,快刀斩乱麻地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


刀光一闪而过,吴邪一脸错愕地看着眼前景象向一边倾斜,血花漫天飞溅开来,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根本不是那铁面人的对手。


那铁面人还极不放心,取出了一个宝盒,九道天锁从中飞出,金光化为龙形不遗余力地压制在吴邪身上,而后铁面人一把将他推下心渊阶,见蛇群将至,他如临大敌,完事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九道天锁仿若有灵,带着吴邪一路越过了三万八千级心渊阶,杂乱无章的心魔翻涌着闯入他内府之中,万花筒似的朝他群魔乱舞。


兴许死亡离得太近,体温飞快地流失,断首之痛将他的意识撕裂得破碎,哪怕心魔潮水般将他裹挟得密不透风,吴邪也只感到一片空白,甚至在这空白中感到荒谬与可笑。


他鬼门关闯的不少,到头来,这条命竟是落在个来历不明的妖族手中。


不多时到了青铜神木之下,九道天锁飞插入地,将他牢牢禁锢起来,吴邪眼前只见深入九霄的巨树仿佛刺破苍穹,从中漏下了一点天光,黑河在此汇聚,蛇群倾巢而出,一点点将他覆没。


吴邪满眼只有那青铜神木,那古木不知矗立在北冥之渊几千几万年,像是在漠然地俯视着他,有风在纵横交错的枝桠中穿梭而过,犹如一支缥缈悠扬的催眠曲,三万八千心魔霎时都安静下来了。


约莫人都有那么一颗落叶归根的心,吴邪听着风声,浑噩得感觉不到一丝疼痛,随着那支催眠的曲子,漫无边际地想起了南山,想起了长陵,想起的尽是些琐碎的模糊不清的人与事。


少年人诸多煎熬与困顿,如今再回首,都成了一场无忧无虑的美梦。


只惜再也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而后他仿佛听见了那天张起灵的梦话:“别怕,我会带你回去,很快能回吴山居了。”


“那就回去吧。”吴邪想道,嘴边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他缓缓合上了眼,北冥之渊的憧憧鬼影、险恶人心,就再也看不见了。


唯有那茫茫无边的江水,浪涛仍在翻卷不休,浩浩汤汤地东流远去。


这一回,那浮光掠影没再与他擦肩而过,渺渺古往与今来,万世万代的兴衰起落,世间人的欢愉离恨,分毫毕现地在他眼前铺陈开来。


吴邪坠入滚滚江流,像是挣脱了凡躯的束缚,卸下了沉甸甸的前尘往事,行走在了千万年洪荒之中,渐行渐远。


尘世间的喧嚣也都随之一去不复返了。


兴晓山上,烟岚四起。


魔修虽是强弩之末,但比起张家寥寥几人,到底在人数上有压倒性的优势。张小蛇跟张海客自左右突破兴晓山阵法,张起灵跟公子张两人迎头给魔修来了一棒,将兴晓山一众盲头苍蝇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后,战况陷入了胶着状态。


苍蝇们既然敢于在裘德考惨败后还出来跟修界叫板,自然有几分硬气,被打掉外层阵法后,很快就回过神来,再度彰显了他们的大无畏精神,气势汹汹地直取正面,准备拿张宗主开刀,给修界点颜色瞧瞧。


他们显然不知张宗主早就身败名裂,正被修界各派争斤论两地摆在秤杆上,沦为了和谈派的交涉筹码,此时整个昆仑张家都窝着一肚子火,先声夺人跑来借道兴晓山,也是为了给修界个下马威看看。


结果一个照面,乌合之众们对着被大雪封了的兴晓山,吓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张起灵不久前一剑削掉了半座心斋堂,他们虽被堵在了山脚上,却也能窥见当世剑修九牛一毛的凶悍。


换作平时,魔修们早就闻张色变了,只不过近来道听途说得知张起灵在心斋堂的天劫中受了重伤,这才趾高气扬的蹦出来拽一把老虎尾巴,却不料老虎不但没伤筋动骨,还大有看他们不顺眼要速战速决的意思。


这群魔修大张旗鼓地占了兴晓山,靠得基本是欺软怕硬与仗势欺人,外加修界内讧给他们腾出的可趁之机,还得瑟没几天,一场像样的围剿都没遇到过,结果今天被区区四人围了山,眼看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破釜沉舟地将整座仙山拿来献祭了。


魔气登时滔天而起,当空化成一条黑龙,天地间顷刻风雨如晦。


魔龙伸爪一掏,千万条黑风迎面撞上霜寒冷冽的剑气,竟能跟张起灵平分秋色,借着魔龙势头,魔修五花八门的奇招阴招也通通派上了用武之地,直到双方难分难舍得打了大半天,才终于有修士闻讯赶来。


来的不是要给张家两肋插刀的和谈派,这是批苟延残喘的北漠修士。


自十年前妖修揭竿而起,以迅雷之势掠去了北漠后,这些无家可归的北漠修士都成了坚定的主战派,九门李家也在其列,然而心斋堂一事后和谈成了主流,李家带着这寥寥一批小门派,再如何疯狗似的跟和谈派撕咬,终也是无力回天。


但嘴上功夫扛不住当今大流,他们还是能想方设法给和谈派添添堵,张起灵一在兴晓山露面,他们就打定主意要助昆仑张家离开东山。


有李家带着人马横插一杠,局势也渐渐倒向张家这边了。


公子张得以松了一口气,正要取出符篆来挡一阵,结果一手摸到了玄木镜,镜上异样令他在意,取出来一看,发现竟裂开了,他惊骇不已地冲张起灵喊了一声:“宗主!出事了!”


那头正风雪呼啸,万千雨丝附上张起灵的剑气,通通化身成了无数把小剑,直指黑龙,那黑龙声势骇人地掀起狂风骤雨,风雨融入魔气,所经之处生机皆成了一片死寂,两厢对冲,暴风朝四周席卷而去。


张起灵在狂乱黑风中躲闪,余光看向公子张,这回头一眼还夹带着屠龙的杀意,戾气逼人,便是公子张跟了他多年,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随后张起灵就看到了他手中裂开的玄木镜,瞳孔骤缩,身形也微微一僵,当即被黑风扫了个边,可他根本无法顾及。


玄木镜与昆仑木相连,木断镜毁,而昆仑木是能挡得了天劫的神木,若连昆仑木都挡不住了,那木镯主人现又将如何?


可很快,张起灵又强迫筋肉舒缓下来,语气寡淡道:“先除兴晓山。”


他感知到内府那道清心血符受主人影响,倏地散了,那纠缠他多日的血符变回了一道普普通通的清心符,不见半分清气,只是顽石一样附在那,死气沉沉的。


张起灵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眉间心魔印记又浮现了出来,可他全然不顾,蓦地转身,手执黑金古刀横扫而过,漫天寒霜被暴戾迫人的剑气牵引,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锋,一刀斩落黑龙的一只角。


公子张未免被卷进去,立马运起全身真元阻挡,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挑错了时机,这群倒霉的苍蝇恐怕投胎转世也要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了。


直至兴晓山被快刀斩乱麻地恢复了往日平静,修士们纷纷调息养伤,公子张才飞快地将玄木镜的事情对张海客一说,后者闻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来到张起灵面前,只循例地问道:“宗主,李家表示愿助我们一臂之力,此地久留恐会生变,现在要往关口跟海杏他们会合吗?”


果不其然,张起灵摇了摇头:“他在哪?”


张海客叹了口气:“据玄镜来看,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北冥。”


张起灵:“去北冥。”


北冥二字方才出口,张起灵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平静。


其实自看见那块断开的玄木镜后,张起灵一直不怎么平静,然而情绪来的太过浓烈凶猛,他一时竟麻木了,直到彻底将魔修逼退,裹着一身腥风血雨听着大捷的战报时,他才忽然感到心口像是塞了一把冰棱,冷而坚硬,将引而未发的洪水全都堵在了其中,及至此时才豁开了一道口子,缓缓渗出一丝水流,足以让他在这如鲠在喉中尝到了一丝几乎疯狂的悲痛。


从李家中打探到了消息,张起灵顾不得一身伤,直接就往心斋堂出发。


心斋堂上那条烛九阴还盘踞在上,这条巨蛇只给吴少主一人面子,昆仑张家来了也不放在眼里,结果直接让人给掀了,泥鳅似的滚了一身泥。


张家人对北冥算是熟路熟路,黄泉鲲鹏也好,古城幻境也罢,甚至是祸害昆仑多年的邪祟,也一并被镇压得没了脾气。


然而他们一路披荆斩棘,逮到了正与邪祟苦战的那帮散修,问个了究竟,不得不面对那仿若直通阴曹地府的心渊阶时,也彻底无计可施了。


张海客沉声道:“如果他当真在青铜树下,那便绝无活路了。”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乐观,一刀割喉,天锁九道,数不尽的心渊阶……这诸多种种,单取一样都足以致命。


张起灵没说什么,义无反顾地走下了心渊阶。


既然他在,那去便是了,死生不论,这一趟注定是要走的。


张起灵这一路上都默不作声,尽管他向来话少,但这种仿佛压抑着什么的沉默,令旁人看得心惊胆战,尤其是现下这不知死活的举动,简直将张海客几人吓破了胆。


“九重天锁,三万八千心魔,即便大罗神仙也插翅难飞!”张海客厉声喝道,“宗主!人死如灯灭,这心渊阶下什么也没有,你下去又有何用?如今你心魔在身,能活着走下这心渊阶吗?快醒醒吧!”


三万八千级心渊阶,一阶一心魔,正如其名,这是一处吃人的深渊。


怀人心,便得魔根,那么人又何以能成道?何以跟这天地平起平坐?


自古以来,仙魔妖佛,乃至各派修士通通都逃不过这心魔劫,所以陈皮阿四笃定没人能活着走下这三万八千心渊阶,至于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也为他的说法提供了佐证,无一例外皆成了青铜树下的枯骨。


而今张起灵明知殷鉴不远,却仍要一意孤行。


万千心魔顷刻便如烈火燎原,张起灵感觉脑袋就要炸开了,真元在经脉中乱窜,搅乱了有条不紊的心法循环,几近走火入魔,内府紧跟着一阵地动山摇,他双眼骤红,那心魔印记刺破了他眉间,渗出了一滴血来。


在他眼前只有无数妖魔鬼怪此起彼伏,止水般的心境掀起了滔天巨浪,片刻不得安宁,唯有发丝大小的一线清明,在风雨中明灭不定,支撑着他继续往下走去。


纵然在这之下等着他的仅是一副皮囊,身死魂散,留下的躯壳于修士而言毫无意义,因而张海客说的没错,这心渊阶下是一无所有的,张起灵熬过三万八千心魔,抵达青铜树下也不过徒劳。


这位张家宗主向来看得透世间万象皆空,所以三千年间为张家夙愿奔劳,对他来讲也并非难事苦事,偶有进境也非喜事乐事,诸事皆无谓,他这么多年来遇到的一切,都是这般轻易放下了。


既如此,为何这回偏偏就不肯放下呢?


张起灵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快到六千级时,但见陈皮阿四倒在那,双目浑浊,气息全无,他口出狂言,实则连心渊阶的零头都没能走完。


擅闯心渊阶的下场摆在他面前,张起灵只是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走过,想起了那日吴邪所说,人得了个念想,就再也不是石头,这便是意义。


那么兴许这一遭徒劳到最后,终无所得,也是一件意义。


公子张急成了油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转个不停,恨不得飞奔着冲下去将自家宗主拉回来,然而每每将要落在心渊阶上前又退却了。


他觉得这事都怪他一时失策,起码也得将宗主哄骗回了昆仑,他打探清楚吴邪下落再说,不料情急之下这张嘴一快,就捅了个大篓子。


公子张进不是,退也不是,满心焦虑只能冲张海客发作:“师兄,你怎么就不多劝两句呢?这么多心魔阶,就算是我们张家老祖宗也未必能有人走得出去,宗主他犯傻都要把小命搭上了,你就这么光看着。”


身为袖手旁观其中一员的公子张丝毫没有自知之明,然而其实除了看着也没别的法子,毕竟那是他们宗主,软硬不吃,势要撞破南墙也拉不回头的那种人。


“我的话若是管用,现在我们就已经在昆仑山上喝着冬心茶了。”张海客长出了一口气,左右看了一眼公子张跟张小蛇,想了想才说,“千年前,他其实曾走过一回。”


公子张跟张小蛇两人皆是一愣。


张海客:“那时你们都还没资格下山,是我跟他去的北冥,他下去了一趟,回来什么也没说,三百年前天劫重创,他忘了许多事情,这回见了这棵青铜树,应当也记起了不少。但如今不同往日,那时他虽为杀念所迫,但心魔也没到这地步,这下要重走心渊阶,怕是不易。”


公子张忧心忡忡,听张海客提起往事,思绪才总算打了个岔,他看了眼那棵前所未见的巨树,问道:“师兄,那你们可知,这青铜树究竟是什么?”


张海客摇了摇头:“千年前我们在北冥发现了这青铜树,认为跟门内那扇青铜门有异曲同工之处,宗主才冒险下去了一趟,结果是空手而返,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恐怕只有宗主一人知道吧。”


这么说,现下的状况他们根本无能为力。


“宗主若是……”公子张低着头,看向绵延不尽的玉阶,“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三人都沉默下来了,张海客忽然就感到张家重重压在了他肩膀上,压得他的身影不由地晃了晃,其实话说回来,张起灵很少管事,门中上下向来大小事都要经他张海客的手,甚至很多时候,他觉得宗主的存在就是给他添乱。


但无可否认,有的人不在了,张家的今后会很艰难。


良久,张海客才沉声说道:“宗主命牌一日未碎,我们都要等到他。”


公子张跟张小蛇两人对视一眼,没等他们对这显然不是办法的办法发表意见,突然间,大地震颤起来,无数瓦砾从天上掉下将他们砸了个正着,三人被突如其来的异变吓得震惊不已,定睛一看,发现漫天掉下来的竟是那青铜树的碎片。


公子张忙在几人头顶上支开了一道屏障,想不通底下究竟发生什么:“这树是要落叶了?怎么这么突然?是宗主的剑气冷着它了么?”


“不对!”张海客望着天上,神色凝重,“是这北冥要塌了!”


天就像个被敲碎了的蛋壳,天光从蛛网似的裂缝中漏下,破开了北冥之渊漫长的黑夜,在场的修士都在惊呼着,北冥之中,有光就是出路,他们个个抬起头来看着天上,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灾民。


只有张家三人无一点喜色,仍低头看着底下无尽的心渊阶,这北冥到底出了什么事?


蓦地,就见一道黑影倏地掠过重重玉阶,往青铜树下飞去。


公子张一怔:“刚才……那是什么?我眼花了么?”


不知出于什么变故,四下都在分崩离析,轰隆声不绝于耳。


苍穹的禁制毫无预兆地破碎,天光横扫北冥之渊,叫经年深埋黑暗当中的土地无所遁形。


张起灵对此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往下走去,直至踏下最后一层心渊阶。


散修所说的黑河没有了,蛇群也没有了,只有残魂在此驻足不前,目光难得虔诚地望着不断倾塌的青铜树。


张起灵一眼就看见那白衣魂修靠在了树根下,青铜树的根系将他圈了起来,四遭散落着九重天锁的残骸,在他脖子上的伤痕像是条狰狞丑恶的蜈蚣,不可思议的是,那刀伤竟已愈合了。


张起灵的目光落在那道伤疤上,心口猛地抽痛,不由得闭了闭眼,眼前万千心魔险些将他微弱的清醒冲散,硬撑着一口气再睁眼时,他发现吴邪也抬起眼来看着他。


四目相对,他的脚步顿住了。


张起灵来时从没想过自己可能走不完这三万八千级心渊阶,也从没想过他这一身伤能否带吴邪回去,甚至在穷竭所有时,张起灵仍觉得体内有无穷尽的气力,支撑他咬着牙走一级,再一级,意识恍惚间,他很多次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吴邪身边去,拉着他走出了北冥。


而那一丝他自以为无穷尽的气力,在看见吴邪安然无恙时,倏地就从他身体里抽了出来,一丝一毫都不剩下。


张起灵像是剪掉了线的木偶,直直倒下了。


北冥崩塌的动静很大,然而传不到这边来,此处只有青铜的碎片簌簌落下,像是一场雨,吴邪的眼神黯淡无光,昔日神采荡然无存,只是近乎漠然地看着张起灵倒在地上,半晌,他才忽然动了动,震落了一身灰。


没人知道为何他还活着,也没人知道北冥究竟遭遇了什么。


吴邪拍了拍身前树枝,青铜树便慢慢抽回,让开了一条路,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张起灵身边,而后咬破指尖,跪在地上画起了符篆。


古树春风入,阳和力太迟。莫言生意尽,更引万年枝。


逢春符是他最早学会的高级符篆,意为生机不断,枯木逢春,绝处逢生,然而这样的一道符,始终没什么派得上用场的机会,毕竟生死不可逆,区区一个元婴修士,耗尽全身修为,也救不回一条人命。


符文很短,吴邪很快就绕着张起灵写了一圈,后者并没有动,吴邪也只管将自己沉溺于逢春的意境中,一遍遍默念着逢春符的释义:“莫言生意尽……莫言生意尽……”


张起灵脸色苍白,生意仍旧不见踪影。


黑影落地成形时,青铜树下遍地血字。


黑瞎子是从秦海婷那听说了吴邪要去北冥的消息,他养徒弟很随意,甚至从小狐狸口中得知吴邪要在心斋堂上惹事也放任不管,然而一听北冥二字,他难得沉思了数日,终是放心不下,派遣了残魂前来。


可仍是慢了一步。


黑瞎子不知用的是什么法术,他人在千里之外,残魂却幻化成了他自己的模样,叹为观止地四下扫了一圈,长年窝在明峰的瞎子长老对外头任何事物都极感兴趣。


溜达了一会儿,发现阔别数日的徒弟又不认他了,简直当他不存在,黑瞎子一挑眉,最后才背着手,慢吞吞地飘到吴邪身边喊道:“孽徒,为师来了都不打声招呼吗?”


吴邪没搭理他,血肉模糊的指尖摩擦得像支岔了毛的笔,而他仿佛不知道痛,依旧不厌其烦地写着逢春符。


黑瞎子扫了一眼,无比嫌弃地啧了一下,但见地上全是废符,灵气全无,他这符修才能出众的徒弟何曾写下过这么多废符?


黑瞎子正觉奇怪,蹲下身看了吴邪一眼,见他神情不对劲,又看了下那些对着青铜树朝圣似的残魂,他皱了皱眉,捉住吴邪找虐的手,厉声问他说:“徒儿,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被止住了动作,吴邪这才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黑瞎子,半晌没出声。


黑瞎子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这回吴邪听进去了,但无数名字在他脑海中掠过,他怔忡片刻,发现一个字都捉不住,茫然地看着眼前裹着黑布的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黑瞎子:“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吴邪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张起灵,好一会才张开了口,他声音哑涩,像把锈掉的刀,轻声说道:“只要他醒来,想要什么,我都给他。”


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黑瞎子听完,懵了一下,而后心思急转,从他这番话中估摸出了几个意思,脸上顿时写满了八卦,但一见他那怎么看都不对劲的徒弟,只好忍痛将一堆问话搁置在旁。


黑瞎子难得正色:“我稍没留神,你到底又招了多少残魂,如何转个眼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模样?”


吴邪没答话,眼中约莫就只剩下一个张起灵了。


黑瞎子对北冥一系列的事通通不知情,只当他徒弟是自作自受:“早跟你说魂道无心,你不听教也罢了,明知残魂身上的执念会影响你的神智,一旦松懈早晚迷失自我,你还如此任性妄为。”


他语气严厉,然而说罢,当即并指在吴邪眉间画下一串符文,金光一闪,符文没入吴邪体内,黑瞎子说:“这乃太上忘情的法诀,本该是魂修不可或缺的……”


当年他领吴邪初学魂道时,就曾对他说过这事,魂道若想有进境,太上忘情是必修的,唯有舍去多余的七情六欲,方能稳固心智,在魂修一道上日行千里,然而当时吴邪不由分说地回拒了。


“如今你是别无选择了。”黑瞎子的语气中有那么点若有若无的自嘲之意,吴邪抬头看着他,这位惯常懒得观言察色的瞎子长老竟超常发挥了一把,看懂了他的意思:“为师自然也修了。”


他的超然洒脱与此脱不离干系,他的与世无争也要归功于此,哪怕战火烧到明峰山脚下,只要给他一壶酒,他照样可以哼着小曲过日子。


吴邪并不觉得他师傅修太上忘情有何不妥,可没有不妥,不代表他也愿意像他师傅那样,纵然修行十年,他清心宁神功底渐长,轻易不为外物所惑,可仍有诸多情与欲,是他始终不愿割舍掉的。


行走世间左右不过短短一生,若未曾有过大悲大喜,未曾有过极苦与极乐,活得没滋没味,岂非是白走这一遭?


黑瞎子:“这事容不得你多想。”


闻言,此时的吴邪只一闭眼,将过往心绪匆匆翻过,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法诀就自行运转起来。


修为到了他这境界,只要有了法诀,轻易就能化为己用。


原以为诸多芜杂起落的陌生情绪,会随着心法运转渐次消失,还他清明,然而未曾料想,他此生最为深刻的苦与乐会接连涌上心头。


那些他早已记不清的光景通通焕然如新,仿佛是要在即将抹去前撕心裂肺一回,只一霎而过,便彻底黯然失色了。


那一年他带着老道士的骨灰,弃道离家,踏过了漫山遍野的桂花。

那一年流落凡间,他走走停停,来到了长陵,看着吴山居开张的鞭炮纸落红似的飘飞,终也成了一捧灰。

那一年千雷台上天劫如瓢泼,他跟一条碎嘴狗攀缘着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山路,摔得满身泥泞,不知为何偏不肯松开那把累赘的剑。

那一年秋雨凝寒,他混迹在东山散修中抢猎,身负重伤不能动弹,听着夜间荒野凶兽阵阵低鸣,身边唯有残魂相伴。

……

临走前,一颗心尚且摇摆不定时,张起灵附在他耳边说的情话。


过往种种牵系,似是一眨眼间就随风而逝了。


匆匆,太匆匆,再刻骨铭心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叹息似的溜走。


吴邪再睁眼时,眼神彻底变了,在他身上那股漠然仿佛笼罩上了深邃的意味,像是历经千万年磨砺沉淀下来的从容镇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不断倾塌的青铜树,直至被黑瞎子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他不紧不慢地重新作符,指尖复又落下时,北冥磅礴的灵气被他搅动,惊扰了清风,逢春符的意境分毫不差化入其间,灵气裹在了张起灵身上,一道逢春符竟也能逆天改命。


吴邪的目光落在张起灵略显苍白的脸上,见他气息慢慢好转,无由来地想道:“他何苦要沦落至此呢?俯仰天地间,死生微不足道,遑论情爱。”


若是从前,他不会连这点事都想不通。


而后吴邪微微一怔,只可有可无地笑了笑。


风飘絮,雨打萍,终也俱往矣。


-tbc-


卷二完!

月更终于敢理直气壮求一波点推评了!

好吧,,其实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OTL放心,吴邪既然清醒了还察觉到了异样,自然会想办法摆脱太上忘情的依赖。

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开篇吴邪画的逢春符,刷完北冥这个副本接下来可以慢慢来讲因果了,回收了不少伏笔和铺垫,然后又挖了一波坑,下卷收尾!

然后,看在我乖巧跪键盘的份上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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