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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15

15 明夷


天地间仅有这一点微光。


北冥之渊终年不见光,阴冷的黄泉水奔流不息,邪祟来去无影,四处唯有死寂,而那一点天光朦胧如隔纱,氤氲似的倾泻而下,青铜神木幽独在那光亮之处,擎天而立。


千秋万古,擅闯禁地之徒不计其数,如今都成了堆砌树下的枯骨。


一身黑的道修踏在那枯骨废墟上,手中黑金古刀划过一道肃杀的弧,只见邪祟的偷袭未及近身,顷刻间霜寒如刀,漫天鬼影皆被半空斩落。


这东西在门中,见了都是要杀的,他走了一路,便杀了一路,没有任何迟疑,等迈过三万八千心魔,他身上尽覆薄霜,终于仰起头来,跟那举世无双的青铜树遥遥相望。


树问他:“来者何也?”


道修回说:“人。”


树又问:“何谓人?”


道修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在他身后,青铜树上落下了一滴泪。


——这便是他们千年前的因果。


长生好比是黄粱一梦,天地之外,这世间万物不曾有长而久者。


自七星殿秘境开放以来,世间仿佛将这道理摆在了众人面前,百家争鸣后形成的各派道法一夜之间全都作了废,妖魔二族撕碎了往日平稳的局势,九门内外乱作一团,乃至于青铜神木倒下,北冥倾塌也不过成了风浪中小小的一点浪花。


浪花翻滚而过,这不尽人意的世潮仍未停息。


昆仑张家同北漠修士联手除去了兴晓山的魔修余孽,实则并未对和谈有任何影响,对一根手指也没动就占尽便宜的妖族而言,魔修更像是颗可有可无的棋子,而今修界元气大伤,局势也容不下这些修士们的清高,更何况人间受其祸害,怨声连连,急需休养生息,和谈已是大势所趋。


分崩离析的九门没再出声,东山围剿一事后,他们仿佛都明白过来一件事,这修界各派就跟各自承袭的道法一样,道不同不能相与谋,只能又回到了从前一盘散沙、各行其是的状态。


修界落入了有史以来最为漫长的寒冬,妖族却刚从北漠无休止的风雪中苏醒过来,撕下了聚魔令的假面,露出了酝酿多年的私心。


他们自称是这世上唯一能得道飞升的一族,当来作主天下,在和谈将成未成时,先声夺人攻破了北漠防线。


李家坚守北漠多年,终也抵不过这大势,妖修碾过李家宗主未寒的尸骨,继续他们当年掠取北漠摧枯拉朽的做派,彻底拔除了李家这根硬茬子,之后一路南下,再斩了黑背老祖,逼至中洲地界。


这一路顺风不得不说是和谈派为虎作伥的功劳。


可妖修意不在夺天下,和谈被这强硬手段促成后,一站稳脚跟,立即派发了昆仑张家的通缉令。


昆仑张家就那么几人,以他们张家的风格,一失踪就失踪个数百上千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若不想现身人前,潜龙入海轻易便可隐去踪影。


妖族也不知跟昆仑张家有什么世仇,逮人逮到抓狂,和谈派的修士被迫出头,通缉令贴得满大街都是,一直到蒙了尘,字迹斑驳,之后又换了新,赏金滚雪球似的往上涨,也不见得有张家弟子的可靠消息。


还有人说,十年前北冥在心斋堂上开放,曾有人目睹张家闯入其中,甚至踏进了心渊阶,想来当年那情形,是死是活也未必有定数。


传闻始终是传闻,妖族素来忌惮昆仑张家,并不认为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彻底没落了,可十年间,派去昆仑的大小妖见证了自在观以山神作祟清山,这些给张家看门的和尚们守了多年禁制,虽说免去外人闯山的危险,可独力扛住邪祟之灾,又少了张起灵坐镇,差不多已是极限。


这邪祟之灾迟迟难以破除,离开了雪山的村民再也没能回过故地,估计比起妖族,自在观的大师更迫切想将张宗主掘地三尺地挖出来,而妖族也几乎可以相信,张起灵确是栽在了北冥之中,而他们在张家没落后畏手畏脚了足足十年,现在终于敢像乌龟一样,慢吞吞地冒出头来了。


汪家——这妖族大家仿佛是一夜间出现的,各地妖谷却无人不服,历代妖王皆是出自汪家,这汪家沉潜多年,不出则已,一回归,意味着妖王也终于要露面了。


汪家谨行慎言多年,一朝熬出头来,所作所为堪称疯狂。


修界向来不与凡人为伍,这些大能们翻手云、覆手雨,本就不能跟凡人相提并论,仙家一旦牵扯上凡间的利益与战事,就像是将一群老虎放进了兔群,这世间必不得安宁。


妖修对此却极为不屑,他们曾受修界逼迫,不得不藏身在妖谷之中,盼人间繁华盼得垂涎三尺,如今得了机会,汪家一举打散了千万年来的传统,妄图建成仙魔妖人皆能行走其间的世道,可说是这般说,凡人终归蝼蚁的命,又怎敢出言反抗,不得已,只能对汪家俯首称臣。


四山九州常年自有各地修士门派庇佑,从未有个统一的神,而当下统统换作了汪家妖王,这见风使舵的速度直叫修士们愤懑不已,可凡人毕竟是管不来神仙打架的,谁能庇护他们,他们就向谁祷告,也不在乎在神台上摆着的是个鸡头狗头。


山野间的小庙如雨后春笋,十年间不知冒出来多少座,大军要进城,首先得祭拜完这些界碑似的小庙,供奉了祭品,才算是跟坐镇城中的妖族打过招呼,路过这片地界时,方不至于被妖族前来寻麻烦。


解子扬身着盔甲对着小庙里的四不像三跪九叩,铁器声铮铮地响,多少有些不便,他却跟吃饭睡觉一样,麻利得很,显然早就习惯了。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他便让到一旁,一动手指,旁边亲卫就将指令传下去,将士们鱼贯而入,轮着进来上香,妖族的规定,每个人都得打个照面,也不知是不是神台石像里藏着什么照妖镜。


庙里香火熏得厉害,解子扬完事后溜了出门,跨过门槛时,他还回头看了眼那四不像的神像,始终说不上那是个什么滑稽玩意。


上过了香的亲卫快步跟到他身后,有些不安道:“王上,都这个时辰了,斥候还没回来,您看我们是不是再派一队去看看情况?”


斥候迟迟未归,十有八九是遇险了,解子扬却在琢磨别的事:“你知道这城中是哪位大妖吗?”


亲卫出身是个小太监,自幼没见过宫墙之外,跟着解将军迁都后,如今稍安稳了些,新朝还正收拾着这破败河山,王上基本就在营帐里,没怎么回过宫,如今亲自出征,他们这些下人也不得不跟着吃风吃沙,可军中的活计尚且费了大功夫才明白过来,要问到这天下事,他就只知那姓汪的,别的是一问三不知。


但前朝遗留下来的恶习使他更不会像别的将士一般,不知道便直接回个不知,而是弓着身,有些讨好地问道:“莫不是那汪家的?”


解子扬摇了摇头,他也不求这些人能给个答案,而是自言自语般说:“当年妖族还没如今这般猖狂……”


“嘘!王上!”那亲卫差点被他吓得原地跳起来,“这话说不得啊!”


解子扬有些泄气,抿了抿嘴,又接着道:“当年中洲是黑家的地盘,据闻黑背老祖曾将一杀人如麻的恶妖镇压下来,如今妖族南下,黑家彻底销声匿迹,想必那恶妖也破封而出,我们这路恐怕绕不过去了。”


小太监亲卫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可、可我们供奉都给足了啊……”


解子扬笑了两声,而后说道:“对付藩国尚且要恩威并施,赶上这节骨眼,又进了中洲地界,离汪家所在的万妖城也不远了,来个杀一儆百也并不是全无可能。”


“但、但是妖王即将登基,我们的贡品赶不上会被灭国啊……”亲卫被他吓得两条腿直打哆嗦,感觉自己踩在了老虎尾巴上。


“横竖都得死,那边上完香的,给我点个小队出来。”解子扬用刀鞘敲了敲他发软的腿,“我倒要亲眼看看,拦我路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那亲卫大概有无数个胆子,吓破了一个还有下一个,闻言一咬牙又开始给解子扬添堵:“使不得啊王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解子扬不耐烦地敲了把他的脑袋,打断道:“我还没出发,你能不能给我说点吉利的。”


“王、王上亲自出马,自当是战无不胜。”亲卫忙改了口,“可对方是妖修,动个手指就能把一城的人捏死,万万是招惹不得的啊,要不,我们再去探探别的路,绕远点至多加快脚程,误不了大事。”


从东山到这儿来的路途太远,士兵们蓬头垢脸,累得说不出话来,这时都睁大了眼盯着他下令,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吊着最后一口气,等着解将军一声令下,头顶上的大铡刀就刷地落下来,带着近乎惶恐的无畏。


解子扬一眼扫过,叹了口气:“你们都歇着,我带人去看看就回来。”


国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大多都在前些年的战乱中牺牲了,留到现在的基本是群老弱病残,勉强凑出这么支进贡的队伍,一点也没征战沙场的铁血风范,事事都离不开解子扬的亲力亲为。


解子扬不听小太监亲卫啰嗦,点了人,骑上马就出发了。


他当年为带百姓逃离皇城,弑君称王,可始终还当自己是个将军,不爱摆什么花架子,毕竟军旅生涯占据了他大半生,离开旧都后漂泊流离多年,哪怕当上了王,这身盔甲也已脱不下来了。


从香火旺盛的小庙离开,往远去到处尽是一派萧条,这些年人间走到哪都是那样,天色转眼就暗下来了,一轮圆月当空,远近不见灯火人烟。


这是处乱葬岗,不知多少年前发生过战事,未及入殓的尸骨跟兵器垒成了土丘,沙尘埋过了,却还是被血浸成了一片阴森黑土。


解子扬带着人路过时,马儿仿佛忌讳着什么似的,不安地嘶鸣,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踏一步,一行将士顿时都有点慌了,鬼影还没见着,就开始劝自家王上离开了,被解子扬二话不说压了回去。


他下令将马栓在树下,手提刀兵,带头伏在枯草丛中潜行。


往前走了不多时,乱葬岗中有痛苦的低吟声传出,断断续续的,又似是无处不在,将士们纷纷顿住了脚步,从彼此惊恐的眼神中确认这并非错觉,手心顿时捏出了一把冷汗,全身止不住地战栗。


解子扬扫了他们一眼,打了手语指令,让他们哆嗦得安静点,少丢人现眼,但他自己也不敢贸然前行了,窝在草堆中往上抬了抬身,朝土丘上极力远望,只见夜色下唯有光影交错的轮廓,看不大真切,乱石跟残骸中像是有人影在动。


说是人影又并不准确,那玩意比寻常人高大许多,手上仿佛是对利爪,看起来应该是个妖修,解子扬眯眼看了下,发现这妖修跟庙里的四不像竟有那么几分相似。


而在那妖修面前的东西真的只能叫做东西,一时一个形状,速度快如闪电,眨眼就将那妖修团团围住,令他动弹不得。


突然间,那妖修惨叫一声,像球一样鼓了起来,轰然炸开,血腥味随风弥漫开来,而那奇形怪状的东西这才落地成形,慢慢露出了真面目。


那不是什么法宝,而是个人,还穿着身行军的盔甲,踉踉跄跄地往远走去几步,扑通一下对着石碑跪了下来。


解子扬他们看得心惊胆战,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人在场。


那人一身白衣,对面前刚刚发生的杀伐视若无睹,正靠着石碑打着坐,忽然微微睁开眼,伸手掠过面前人的头顶,后者便直直地倒下,墨水似的融化在了夜色中。


光看那清秀俊朗的面容,这人像是个出尘的仙人,可这番斩妖杀人的做派不似什么正派人士,兴许是妖是魔。


但他身上却不见有一丝妖邪气,在月夜下白得仿佛沾了一捧光,跟他们这群长途跋涉灰头土脸的凡人比起来,他哪怕坐在这血浸的土地上,也跟一尘不染似的,只消看他一眼,满心浮尘也像是被抹了去。


美中不足是,这人脖子上有道蜿蜒狰狞的伤疤,让他这一身净白无暇看起来像是从乱葬岗中爬了出来,把头接上、死而复生的尸体般。


那无处不在的低吟声不多时消失了,看呆了的将士们恍然回神,一股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梁爬了上来,解子扬身体有些发僵,他艰难地咽下口水,示意手下撤退。


可如今没有声响,夜里四处静谧得不像话,像是除他们之外连个活物都不存在,踩在枯草上的动静就跟喧响突然炸开似的。


白衣男子转过头来,看向这边说道:“出来吧,窝在那不难受么。”


将士们浑身一震,再也不敢动弹了,惴惴不安地看向解子扬,尽管他们都知道,遇上这些妖魔鬼怪,他们将军连个盾牌都充当不了,可这时大脑一片空白,本能觉得一逃就死定了,又不敢往前站出去,原地戳着,只能让他们的主心骨拿主意。


解子扬咬了咬牙,咬出了一口血腥味,大义凛然地往前走出去一步。


“慢、慢啊……王上,那个是人?是鬼?”有胆大的人出言拦住他说,可别说是中气了,他说起话都像在漏气,声音跟蚊子一样。


没等解子扬听清,倒是那白衣男子隔着老远,已经将这蚊子说话尽收耳中,他低声笑了笑,浑不在意地说道:“贫道落魄到如此地步了?”


这人竟是个修士。


在凡人眼中,这些仙家子弟多是不染血腥的,像刚在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根本套不到修士身上去,可其实细想下来,这些仙人斩恶妖斩魔头,尤其在这年头不犯杀戒几乎就是个笑话。


解子扬顿了顿,吊着的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些,他知道有修士为虎作伥,也知道有修士叫嚷着替天行道,可他区区一介凡人,实在搞不懂修界中的窝里斗,看着面前的只要是人,终归是好说话的。


解子扬硬着头皮从草堆中走了出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我们路过此地,惊扰了仙长,还望仙长海涵。”


他话音刚落,身后草丛忽然有几道黑影飞窜而出,尖锐的叫声刺破了静寂,有如长箭般直朝那仙长冲去,未见对方有任何举动,他们的身形却在半空中骤然一顿,全都失了神般,通通打回了原形,砸落在地上。


那是几只埋伏已久的鼠妖,被点了穴似的将士本就提着一口气,见有只跟狗一般大的老鼠摔到他们附近,吓得尖叫声连连,当下脚底抹油地从草堆中跳了出来,不料脚下发软,几乎是飞扑般摔了一排狗啃泥。


白衣仙长见状便笑了,长袖一拂,一股清风将几人扶了起来:“中洲这地方乱了些,不过是举手之劳,几位无须行此大礼。”


解子扬好歹比底下这帮将士多吃几年风沙,尚且能站着,他原不想过问太多,可当下这情景让他脸色又白了些,心里一堆疑惑已经按耐不住了,他一脸难以置信地问:“仙长是在这……除妖?”


若是早些年,仙人斩妖除魔可谓是天经地义,可如今妖修当道,这可就不是句什么好话了,虽没有小太监亲卫在边上提醒,解子扬也意识到这话说的太大逆不道了。


他忙一低头,压下满腔热血,告罪道:“是小的冒犯了,仙长见谅!”


解子扬视线落在不远处,这才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一人,身影跟那穿着盔甲的人极为相似,如今看清了模样,正是他派出去的斥候,斥候身上全是血,伤口触目惊心,根本不可能再站起来,那么刚才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也是什么术法么?


“贫道是在超度。”白衣仙长笑道,这位道长脸上似乎总挂着一点笑意,但在那笑中感受不到一点好意或恶意,仿佛是画上去的一般。


解子扬茫然道:“超……度?”


他知道什么叫超度,凡间笃信鬼神,诸如此类的祭祀向来不会少,可也从没见过这般血淋淋的。


白衣仙长慢条斯理地说:“这位将军,既是有缘,贫道也渡你一回。”


说罢,那仙长真就给他念起了超度的经文:“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他边走边念着经,将一行凡人置之不顾,往远方离去,乱石堆上他的身影就像只白鸟,长羽一展,一股近乎迫人的清静也随之抽身飞去了。


兴许是经文起了作用,乱葬岗上满地横尸仿佛都少了些戾气。


压在身上的紧张感消失,将士们面面相觑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发现那仙长去的竟是万妖城的方向,又是一顿惊吓:“王上,我们、我们要不要告诉那仙长一声,他若真想除那什么,前面不能走啊!”


解子扬这大活人被强行超度了一回,非但没有摆脱尘世苦厄,还平白多了一头雾水,听他们这番提醒,猛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追上前去,喊住那白衣仙长:“仙长请慢,不知仙长欲往何处去?”


那白衣仙长脚下一顿,侧过头来,却不嫌他冒犯,回道:“昆仑。”


众将士当场一滞,昆仑这些年被妖修围成了禁地,按理说张家灭了八百年了,汪家却非要上昆仑挖人家祖坟,兴许那片风水着实不佳,可再不佳,胆敢触汪家逆鳞,这可比一句除妖更为大逆不道。


解子扬却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北边去,不解道:“仙长若要去昆仑,须得往西走。”


那白衣仙长轻笑一声:“贫道的路,就是这么走。”


解子扬不明白他的话中意,干脆直言说:“我们将要往北去,入万妖城,若仙长与我们同路,不妨同行,我们这有车马,能供仙长藏身,也省得妖修前来寻仙长麻烦。”


他身后的将士们听了,心中大骇,觉得他们王上又该闯祸了,这种来历不明疯言疯语的仙长,他们可高攀不起,再者,他们去的可是妖城,带上个除妖的道士,岂不是要去砸人家场子吗?


白衣仙长看了他一眼,道破了他的意图:“想让贫道护你们一程?”


“不敢。”解子扬拱手道,“只是这一路妖修众多,若有仙长同行,我们彼此都能求个安心。”


白衣仙长道:“你既知贫道不与妖修为伍,还拉拢贫道护你入万妖城,如此首鼠两端,也不怕惹怒了妖修,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解子扬还没入万妖城,就已在中洲举步维艰了,他苦笑一声:“小的犹如鱼肉,任人宰割,左右不过为求保命罢,能走一步算一步。”


那白衣仙长听闻,认真打量了下眼前这位将军,似是觉得这凡人挺有意思,兴许是闭关太久,他都快忘了凡间该是什么样的了。


于是他应承道:“也罢,贫道许久未见过凡间了。”


凡间可没什么好看的,但解子扬目的达成,并没有拂他的意。


入了秋的青丘到处叶落萧萧,大半青绿转眼都成空枝桠。


黑瞎子沿着山间小道走过时,跟树丛里的小狐狸打了个招呼。


那几个小家伙正烧了堆枯树叶烤红薯,一听这声音,吓得连香喷喷的红薯都不顾了,逃也似的躲进了草丛中,等脚步声走远才悄悄露出个小脑袋来,飞快挖走红薯作鸟兽散了。


瞎子长老又不是真瞎,回眼就看到他们毛茸茸的大尾巴往树林里钻进去,发现自己的长老威严与日俱增并没什么好高兴的,小酒也喝得没滋没味了,干脆将酒葫芦别在了腰间,没正人形地在青丘晃荡。


这年头比以往要清寂几分,若说有谁会不在乎的,估计就只有那人了。


等黑瞎子绕了大半天,来到迎香亭时,果不其然就见张起灵已在那了。


亭子修在湖心上,以前常能闻歌舞声,现在四处连根狐狸毛都没有,不过当年青丘的狐妖们为吴邪祈福办过场丹青宴,给他画了数不清的画,如今还挂在那,有咒文护着,倒是不染一尘,墨迹如新。


但举办这丹青宴的几位多半是瞎闹,祈福的主题一开始就被抛到山脚下,不知怎的,慢慢就变成了看谁画出来的人勾魂摄魄的功夫深厚。


狐族擅魅术,在这方面不修边幅惯了,画出来的东西大多不是什么正经玩意,而不正经的道行又各有所长,光是靠眼神勾人的画盛行一时后,很快就满足不了他们的好胜心了,之后多是欲盖弥彰地披着薄衫或是笼着轻烟,也有那么几张画的是吴邪练剑时的情形,经狐妖执笔,画中人也带上股说不出的媚意,跟本尊多少有些似是而非。


黑瞎子不能欣赏,也十分不能理解他徒弟那种不尊师不敬老的玩意,到底有哪点入了张宗主的眼,还引得青丘的狐妖们个个着了魔似的,只好仗着自己眼瞎,眼不见为净地对张起灵说道:“你才醒来多久,这就要靠这玩意睹物思人了,我看呀,勾起你的心魔还差不多。”


张起灵站在亭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何事?”


黑瞎子嘿嘿一笑,从桌上召来两个杯子,斟了两杯酒:“自然是得知你将要出发,特地来送行的,算来我救了你两回,也教你散尽修为两回,心魔易生不易灭,还望日后你能好自为之。”


说罢,他递了酒杯过去,而后率先一口干了,也不顾张起灵喝不喝,又自斟自饮起来:“这可是我藏了多年的好酒,现在除了我这种闲人长老,也没几人有兴致酿酒了,山外尝不到的,不喝两口多可惜。”


酒是好是坏,张宗主不大能尝得出来,滋味倒是记得的,似乎回回亲吻那人总带着一点酒味,他低头看着杯中涟漪一圈圈泛开,皱了皱眉,端起来一饮而净,将酒杯搁在桌上,不再多想,心中鼓噪这才平息下来。


微凉秋风沙沙地吹过,掀起了迎香亭上万千画卷,云影天光落在湖心上,又随波光撒进来一星半点,一瞬间,仿佛画中人都活了过来一般。


幻影睁眼闭眼都能见得着,本人至今却是音讯全无。


“十年前从北冥出来后,他便闭关修行去了,至于往哪去了,他没给我们留一点口信。”黑瞎子说,“我徒弟这性子,实在是越来越管教不来了——他当年修太上忘情实属无奈,你也知这心法,修成之后各有各的进境,像我,像当年陈家宗主跟二月红就全然不同,你要问他如何了,我也十年没见过这徒弟了,修成怎样确是一概不知晓。”


有风将画吹落在地,张起灵俯身捡起,摊开一看,只见小院青竹低垂,池中倒影里吴邪正坐在廊下专心擦拭着雁翎刀,兴许是水中影的缘故,少了些狐妖气,倒跟本人多了几分相似。


张起灵跟吴邪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太过匆促,世道如此,容不下一丝清闲,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实在难得:“得情忘情,又非无情,若能修成对他而言也属好事。”


“对他好不好是两说,对你定是件好事。”黑瞎子笑了一声。


张起灵看了看他,但没说什么,将手中的画重新挂了起来。


“如今青丘封山了,秀小姐这宗主不好当,被她两哥哥挟持去万妖城祝贺,青丘这边群龙无首的,我身为个看家护院的长老,得留这儿看好这帮小狐狸,叫它们犯不着终日惶惑不安。”黑瞎子说,“你真心这么想,我有个消息给你,你回昆仑也可顺道帮我去看他一眼。”


“消息?”张起灵神色一动,隐约有些急切。


黑瞎子:“小徒孙昨日传讯回来,他在中洲发现大徒弟的行踪。”


张起灵的心狠狠一跳,恨不得当即御剑而起,直奔中洲,可惜他如今修为尽散,恢复不到一两成,实在不能招摇行事。


“这节骨眼的,也不知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我好歹是他师傅,眼看他将要惹下天大的祸事,实在放心不下。”黑瞎子啧了一声,突然发现他这师傅当的太不划算,门下收的都什么玩意,整日就会给他添麻烦。


他在心里嫌弃了一轮,然后又接着道:“你若能劝得了他,便叫他回来吧,不回青丘了,你带他去昆仑也行,魂道还是该销声匿迹一阵子,免得又成了风头浪尖。”


张起灵问道:“青丘藏得了他?”


黑瞎子晃了晃只剩一杯底的酒,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道:“越清山被妖族眼线盯得死死的,苍蝇都别想混进去,青丘容不得秀小姐作主,但这阵子没人在,归我管,可算作权宜之策保他一时。”


他抬起头来,看着张起灵说:“张宗主,我这孽徒只能托付给你了,你若不愿带他回昆仑,这世间哪还有他容身之地?”


汪家搜捕昆仑张家搜了十年,这事干的明目张胆,天下无人不知,但暗地里,却是对越清山虎视眈眈,起初还当是为防九门揭竿而起,后来黎簇下山追寻他师傅行踪,每在一处发现魂修残魂的痕迹,后边总跟着一屁股妖修,这才察觉到底下暗流全都冲着他师傅去了。


闻言,张起灵没再作声,闭关太久,他似乎越发沉默寡言了。


“宗主你怎么又跑这来了,师兄说该是时辰出发了。”公子张从桥上赶来,老远就传来他的声音,结果他刚走近几步,一见迎香亭里非礼勿视的画,仿佛眼睛被刺了一般,忙低下了头,“唉,这堆画真是,怎么说也是我们昆仑的人,宗主,你出个声,我保准一把火烧得灰都不剩。”


正这时,他突然顿住脚步,回身接住了个照着他脑袋飞来的栗子,无奈道:“怎么又是生的,下回再偷袭,麻烦扔个糖炒的。”


湖边上的树丛里露出几只小狐狸圆滚滚的脸,齐齐对着公子张吐了一排舌头,冲他喊道:“那是给吴邪哥哥祈福的!敢烧我们就砸你,吃饭砸,走路砸,睡觉也砸!”


公子张本想教训下这帮熊孩子,刚要动怒,又自觉上千岁的人了,犯不着跟这群小东西较真,于是哼了一声,当着他们的面掐个火诀把栗子烤熟,直接掰了吃。


小狐狸们没料到还能这样,栗子偷袭顿时变成了小石子雨。


妖王要回归,要天下同贺,要在万妖城办庆典,霍家身为妖族仙家不得不捧这个场,哪怕身为霍家宗主的秀小姐不乐意,却也势单力薄,细胳膊拗不过想巴结汪家的两兄弟。


这十年间,青丘没少因他们几人的意见相左陷入纷争,到今日这等盛事,霍家这哥俩甚至不顾昔日旧情,挟持了自家妹妹北上,带上青丘大半狐妖浩浩汤汤地离开青丘,临走前还封了山,只留了个看门的瞎子长老在。


瞎子长老坐镇明峰,向来是不管事的,早些年徒弟徒孙下了山,他就基本没下过山门,收到消息后,出门一瞧,发现山中就只剩下这帮灵智尚未完全开化的小东西,不得已担起了青丘大梁。


小家伙们眼睁睁看着昔日玩闹的山涧小池成了同族相争之地,如今见了人就怕,天晴日好都不敢露面了,倒是霍家刚离开不久,瞎子长老窝藏多年的通缉犯终于出关,还明目张胆地占了他们的迎香亭,时不常口出狂言要烧画,被一群小狐狸记恨上,这才引得他们难得现身。


黑瞎子见了,也不由得弯起嘴角笑了,青丘总归是热闹些好。


张家现在被人记恨多了,也不怕多一群小狐狸,公子张顶着他们针扎一样的视线跟石子雨,照样能浑不在意地吃着栗子。


张起灵扫了眼湖边上的小狐狸道:“既是为他祈福,便留着吧。”


公子张大大地叹了声气:“宗主,你这叫色令智昏啊。”


这画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光天化日挂在这地方,简直是瞎人眼,但凡牵扯上那姓吴的,他们家宗主就可以纵容得毫无底线,反正他见怪不怪,如今已经彻底没脾气了。


“走吧。”张起灵转身离开道,“先去趟中洲。”


公子张一愣:“中洲?这时候去中洲作什么?那汪家当了万年缩头乌龟,现在都憋疯了,想脱了壳跳舞了,我们犯不着陪他疯啊。”


前来送行的黑瞎子送得没一点诚心,把自己的事办完,已经在边上喝起了酒,闻言忍不住笑了声:“昆仑如今邪祟成灾,能叫你们宗主火烧家门也绕点路的能是什么,这还用问?”


这确是不言而喻的,公子张再次用那色令智昏的视线打量自家宗主,发现他自从出关找不着人以后,越来越无可救药了。


秉着家丑不能外扬的面子问题,公子张忙转了话锋,对张起灵道:“宗主你出关不久,恐怕不知中洲那边情况,汪家接失踪多年的妖王回城,正大摆庆典,广迎四方九州来客。就他们那陨玉禁制,硬得跟个龟壳似的,难得有隙可乘,被打压多年的修界绝不会放过,师兄打探到风声,北漠一派的修士已经在密谋行事了。”


“密谋什么我们查不到,不过要去万妖城,中洲是必经之地,到时必定要大乱,我们那通缉令都贴遍全天下了,在那里露了面太危险,自在观大师们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张起灵皱了皱眉,在以前,就算没有底下这帮人,他照样能孤身行事,可今时不同往日,没了这些左臂右膀,恐怕一离开青丘便寸步难行。


他难得有商有量地说:“我只去看他一眼,他事与我无关。”


“何必要冥顽不化,多一眼少一眼又能怎样?”公子张最怕他家宗主钻牛角尖,正这时,看到等候已久的师兄弟也寻到这边来了,忙三言两语道明事由,直接将烫手山芋抛了过去。


事关回山,分散到四山各处的师兄弟们都回来了,张海客听完,长叹了一口气,正屯好腹稿准备好言相劝,旁边张灿伸手却按了按他肩膀。


这位张家名副其实的大师兄走上前去,温言道:“师弟,你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心中有何想法,直言无妨。”


张起灵看了看他,淡淡说道:“尘缘难舍,又如何回昆仑。”


还等在旁边准备轮番舌战的几人通通噤了声。


半晌,张灿才说道:“这趟回山路可不好走,你真能舍得了?”


张起灵点了点头。


只求一眼,万念皆可成空。


张大师兄也拿他这师弟没办法,但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最后甚至替张起灵说服了门中几人,一群人无可奈何地上路了。


黑瞎子倚着栏杆目送他们离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高声喊道:“张宗主,他既修成太上忘情,你又何必怕他恨你。”


张起灵脚步猛地一顿,被他一言命中死穴,可在他心中的剧烈起伏只有短短一瞬,转而又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否认,又似是无奈,最终还是无言以对地辞别了青丘。


军队人乏马累,行在路上还整日提心吊胆,不是生怕半道遇上妖修生事,就是怕到万妖城祝贺有命去没命回,个个苦着张脸,活像有把刀无时无刻悬在他们头顶上。


小太监亲卫再来给解子扬摆苦脸时,后者已经彻底不为所动了,如今群臣不在,能劝言的就只有这么个笨嘴亲卫,可把亲卫急得每天上蹿下跳,恨不能多长几张嘴。


解子扬这事办的确实不妥,那么多江湖人士,拐谁不好,偏要在路上捡个来历不明的仙长回来。


虽说这仙长很让人省心,能在车驾上一声不响坐上一整天,不需人伺候也没什么刁钻要求,辟谷后又不用进食,更不爱凑上来闲扯,除非有妖魔来寻衅滋事,平日里在跟不在根本没差。


除了有时候有点儿疯,超度大活人或者往北去昆仑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有回他在半路上宰了只黄鼠狼化形的妖修,直接提着那黄鼠狼,在后厨找着了伙夫,说是要开荤加食,直把伙夫吓了个半死。


再者就是这仙长太过神秘莫测,他们甚至连他师承哪门哪派,叫什么名,法号是什么都不知道,解子扬解释说是怕冒犯,毕竟仙人名讳,岂是他们这群凡夫俗子能开口问的,仙长愿说便说,不说也没什么所谓。


可亲卫脑子难得超常发挥了一下,想及这些年间大街小巷的通缉令,生怕这仙长就是那姓张的,忧心忡忡地问他家王上:“那地方可不是寻常人说去便能去的,他要真是那画上的人,王上,你可想过怎么办?”


他忌讳得太多,说起话来狗屁不通,但解子扬还是听明白了。


解子扬:“想过了,深思熟虑,你就放心歇息去吧。”


亲卫跟了他多年,没那么好忽悠:“小的不才,还烦请王上赐教。”


解子扬被他问得气闷,区区一介凡人,他能怎么办?


“我们这些人知太多,便死得早,不知者无罪。”解子扬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是与不是都无妨,不问名不道姓,我们彼此当个点头之交,各取所需便也足矣。”


亲卫无话可说了。


可他的担心不是全无道理,甚至猜中了十之八九。


这白衣仙长确是被妖修紧锣密鼓的追捕中,也跟昆仑张家有点儿关系,但并非是通缉令上的人,而是个魂修。


吴邪出关以来就留意到汪家的眼线遍布各地,少不了要东躲西藏,如今借着解将军的队伍,大隐隐于市地藏身其中,反而减了不少麻烦。


车马一路颠簸不休,他撩起帘子一角,望见官道上风尘滚滚,不远处的小村镇中,草木零落,破败的屋舍整饬过后还留有战祸的痕迹,但小市集小店铺还是从各处冒出头来,田垄地头也重新开始耕种了。


这些年妖修说的人间繁华都揽进了妖城中,但算来有十年了,凡人要生活要过日子,总不可能常年流离失所,久经战火的土地只消有片刻喘息,就像野草一般,总能拼命挣扎着焕发出一点生机来,如今这模样看起来虽是萧条,又有妖修高高在上的惶恐,但总是能让人心生安慰的。


这世上纵然无道,九门连带着修界没落,妖修横行当道。


但只要有粮,有片瓦,有一豆青灯,人烟就依旧会在。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数日,军队进了云踪城修整。


这里距离万妖城不剩百里,盈盈数十里秋水的护城河将云踪城圈在其中,内有森严城墙俯首众生,街道市集繁华得像是王朝盛世,聚集着从天南地北前来庆贺妖王回归的凡人与妖族,比起这一路上的惨淡光景,不可谓不热闹非凡。


妖修的禁制将整座云踪城覆盖了,所有人等只可贴着地面行走,御剑蹦一下都会被盯上,进出要经过重重搜查,城门外也因此排起了长队。


解子扬原还忐忑不安,生怕入城被拦下,便派人去给仙长提了个醒。


但这担心显然是多余的,能派到这来守城门的修为高不到哪去,吴邪随便使了点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就佯装成将士中的一员,大大咧咧地跟着他们的队伍入了城。


云踪城最近来客不少,他们绕了好一圈,才在城中找了家客栈,等安顿好,解子扬将吴邪领进了客房,飞快掩上房门,这才重重吐了一口气。


解子扬:“仙长,云踪城人多眼杂,又是妖修的领地,未免不必要的麻烦,仙长近来还是不要出门为上,若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我们的人,等这几日补给完,便可立刻出发。”


吴邪轻轻一捏指,桌案上的灯亮了起来,他笑道:“确是人多眼杂,可一扇门隔不开什么,将军不怕隔墙有耳么?”


解子扬被突然亮起的灯吓了一跳,他知道这些修士都有通天的本事,像这样点个灯算不了什么,绣花针掉地上的声响他们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解子扬刚想说什么,又有些后怕地闭上了嘴。


吴邪:“在贫道这用不着担心,他们听不见。”


闻言,解子扬才开口说:“这一路有劳仙长护送,我们才得以平安来到此处,我无才无德,至今国小民弱,珠光宝气的玩物仙长也未必看得上,实在无以为报,只能竭尽所能护好仙长行踪,但云踪城搜查甚严,为防底下的人有疏漏,在下有一事想请教仙长,又恐有冒犯。”


吴邪看了他一眼:“问吧。”


解子扬小心翼翼打量着他:“在下孤陋寡闻,只识沙场,不识仙家,但确实听过一事,仙家有些宝物神器能易容换形,甚至能让个七尺大汉变作黄毛丫头,不知仙长……可曾想过,若是那街头画像上的人,会不会改头换脸混进什么地方去?”


“将军想问的可是贫道这张脸?”吴邪好脾气地反问道。


解子扬忙低下头:“不敢。”


他有点怕对上仙长的笑眼,说不准为了什么。


人笑起来有千百般的意味,伴老皇帝如伴虎时他能从分辨出对方是皮笑还是肉笑,被敌军俘虏时也不怕他们装了不知多少坏水的狞笑,但唯独这个仙长笑起来让人捉摸不透。


吴邪就这么捉摸不透的笑着说:“张嘴闭嘴都是不敢,将军,有贼心没贼胆可当不了一国之主。”


这年头当一国之主又不是威风的好差事,胆大的都死翘翘了。


解子扬觉得这仙长又要犯疯病,拐弯抹角勾他走上不归路,但又恐多言得罪了他,只好陪着笑道:“让仙长见笑了。”


吴邪和颜悦色道:“贫道手上真有这等宝物,定然也不会化成如今这招摇模样,将军可认同?”


解子扬:“……”


他仿佛听出了点微妙的臭美意思,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妖修作主天下之后,勒令金吾不禁,闹市通宵达旦地开着,客栈临街,推开窗就能看见街上来往人群,打发完解子扬的猜疑,闲聊就戛然而止了,吴邪倚在窗边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解子扬一时不知该识趣地退出去,还是该继续打探点什么,抬眼发现仙长脸上的笑意没了,像是看着街上在发呆,暖黄的烛光落在他身上,看起来没平日那般不近人情,反而有点难以言喻的落寞。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仙长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吴邪目光轻轻扫了他一下,又转了回去:“我来,只是为了看看人。”


他突然改了称谓,像是连带着一身缥缈仙气都沉淀下来了。


“人?”解子扬不明所以,“人有什么好看的?”


吴邪看着他,笑出了一点苦意:“试问将军,何谓人?”


解子扬顿了顿:“在下愚拙,不过我想有眼耳口鼻,有七情六欲,那便是人。”


吴邪摇了摇头。


解子扬又追问道:“仙长,我说错了吗?”


吴邪说:“没错,只是很多人不知道,所以要来看看。”


这有谁不知道的?解子扬还想请教一下,但这位仙长看来不太喜欢点化世人,一头雾水的解将军看着他坐到榻上开始闭目打坐,不再言语,只好告退,将要离开的时候,准备替他吹灭灯火,却听仙长出声了。


“灯留着吧,我习惯了。”吴邪说。


解子扬看了看灯,又看了看人,端着一脑袋浆糊离开了。


云踪城的看守能拦下大批不怀好意的修士,但拦不住有意闯入其中的大能们,过不了两天,张家没费多大功夫就来到中洲,入了城。


黎簇每次传回的消息都很简短,他们沿着吴邪的路线,猜测他要往万妖城去,万妖城有陨玉禁制守着,寻常术法攻破不得,哪怕吴邪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魂修,这点禁制限制不了他,却也不可能孤身闯进去找死。


但云踪城是个必经之地,鱼龙混杂地聚集了不少人,是处最有可能打探到消息的地方。


找人找到了虎穴中,张海客几人摆出了八百个不愿意,整天整夜想着造反,却通通被张大师兄和风细雨地卷了回来,只好将自家宗主捂严实了往客房里藏,张小蛇跟陈雪寒还跟个门神似的,紧张兮兮地戳在门口。


混进城中的修士都怕打草惊蛇,藏得极深,要在妖修的地盘打探消息很麻烦,张海客几人分作了两边,城内城外地搜罗,结果收获出乎意料,当晚上就逮到了个秦海婷回来。


秦海婷是在云踪城附近被发现的,这姑娘鬼鬼祟祟藏身在山林中,不知在干什么,见了张家人,吓得掉头就跑,张家人在明峰见过她几面,认得她是吴邪熟人,二话不说将人逮了回来。


前几年明峰两个小弟子下山历练时,青丘正闹得鸡飞狗跳,不比山外安稳多少,秦海婷好不容易修成个金丹,也屁颠屁颠跟着两小毛孩子下了山,开始了满天下没事找事的三人行。


他们这几年一直没回过明峰,只是间或传个讯回去,报告一下行踪,好叫出了什么意外时还有个瞎子长老来救场,直到近来吴邪出了关,中洲偶尔能发现魂修的踪迹,这消息也一同传了回去。


瞎子长老对徒弟基本是放养,从不管这三人行又惹上什么祸事,在他眼里,这些小毛孩子搅不起什么风浪,张家人逮住了秦海婷这个马脚,发现瞎子长老当真有眼无珠,明峰出的玩意尽是些惹事精。


此时云踪城内外暗潮汹涌,这种节骨眼上,胆敢在附近搞小动作的修士,除了跟北漠一派有关不作他想。


秦海婷却一本正经地说:“不能说,我起过誓的,不能节外生枝。”


“姑奶奶,生枝就生枝了,枝繁叶茂不也挺好的吗?”派来对付这姑娘的公子张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我们怎么看都是同伙,透点儿风声,肯定不会害你们,没准还能帮你们一把。”


秦海婷眼睛转了一圈,旁边守着一堆盯着她的人,她识时务不敢太过放肆,只好嘀咕道:“同什么伙,你们都贴满大街啦,我才不要跟你们一样。”


张海杏可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啧了一声,当即提了两个青铜铃铛上前:“跟个小金丹啰嗦什么,你们让开,我来!”


秦海婷不太识货,但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忙转向张起灵:“张宗主张宗主!宗主大人救命啊!这个我真说不得,发过誓的,会遭雷劈啊!”


远远坐在一旁的张起灵示意张海杏退到一边去,问了他最关心的一件事:“吴邪也参与其中了?”


“吴大哥?他出关来云踪城了?”秦海婷一愣,显然对此事全然不知。


张海客闻言,转向张起灵道:“看来他未必在这,只能再等等看。”


张灿也点了点头说:“离万妖城庆典还差五日,他有心入城,到时必定会出现。”


被无视的秦海婷急了:“哎、哎!慢着慢着,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吴大哥消息了,你们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下?”


但张家得到了消息,这姑娘再怎么闹腾也没人搭理了。


公子张说:“只要他没跟北漠一派的瞎搞,宗主你也不必担心了,照他那魂修的手段,万妖城就算被捅成个马蜂窝,他进去遛个弯也不会被蛰了。”


秦海婷听得一惊:“吴大哥要进万妖城?他进城作什么?妖王还没回城啊!”


下一刻,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秦海婷后知后觉地捂住了没合上的嘴,忐忑地看向了窗外的天。


当夜,城外阵法毫无预兆地炸翻了天,坐镇云踪城的妖修随即封了城。


客栈内外不安地骚动着,小太监亲卫慌成了嗡嗡叫的苍蝇,好生折磨了一把解将军的耳朵,才有将士打探完消息回来。


那将士说:“城门那边出了事,据说昨晚有大批修士夜袭云阁……”


云阁是云踪城中最大的院宅,奢华堪比皇宫,是铁面生坐镇的地方。


“有个修士当场就被捉了,现在吊在城门口上,铁面生扬言说藏在城中的修士同伙不把东西还回去,就要杀一儆百,还说、还说……”


解子扬怒喝:“支支吾吾像个什么样,快说!”


那将士抬起头,一脸惊恐:“王上,他们说要是午时没要回东西,就开始杀人,迟一刻,杀百人,再迟一刻,杀千人!”


在场的脸色皆是一白。


解子扬长长呼出一口气,捏了捏眉心,沉吟半晌才道:“妖修有说要杀什么人吗?云踪城此时大半都是为给妖王祝贺而来,不可能……”


“王上!”那将士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哽咽道,“他们、他们见谁杀谁啊!妖修翻脸不认人,我们该怎么办?”


解子扬说不出话来,他是个将军,是个绝不肯轻言放弃的硬骨头,但跟敌国打仗拼个你死我活尚且有一线转机,跟这些动辄颠倒乾坤的妖修打起来,纵是穷尽一身武艺,把命豁出去又有什么用?


吴邪听了半天,这才平平静静地开口问:“被捉的是什么人?”


那将士看向吴邪,忽然就安下心来,精神顿时一震:“回仙长,那个修士好像是叫鸭梨真人……”


吴邪:“……”


“小的可能听错了,当时也没太留意。”将士忙道,“但小的去城门口看过一眼,那修士年纪轻轻,也不像有仙长这样的大本事。”


旁边的将士戳了戳他:“鸭梨真人名声可大了,这几年在四山九州各处除妖卫道,把妖修得罪的不轻,据说就是这么个年轻人,这回妖城盛事,没准真的是他!”


将士们都在交头接耳,解子扬少有的没去管他们军纪,这时候要是压着反而滋生慌乱,倒不如让他们相互去个暖,然后他摆脱了絮絮叨叨的亲卫,转向了吴邪,做了个请的姿势:“仙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吴邪没有动作。


解子扬:“仙长?”


“走吧。”吴邪回了神,朝他点点头,率先出了门。


骤然听闻故人姓名,吴邪一瞬间有点恍惚。


他闭关十年,就跟明峰断了联系足足十年,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转眼当年被他认回来就放养的徒弟都下了山闯荡,非但没靠山吃山,居然还闯出了一番名头。


可吴邪又转念一想,按明峰的传统,这徒儿兴许还学艺未精,白吃白喝被黑瞎子嫌弃,才被一脚踢了下山,只能磕磕绊绊地流落凡间。


一如那时年轻气盛的他。


“这种时候,大概也只有像仙长这样的人还能笑得出来。”解子扬跟着他走到了客栈小院中,看吴邪脸上依旧微微带笑,叹了一声。


出了这么一茬子事,几乎所有人都挤到了街头闹市,客栈这时反而没什么人,小院也静悄悄的,他们挑的地方不算上等,店家没太多的讲究,院中景致一直疏于打理,秋深过后,只余下一院子的枯枝败叶。


吴邪在附近打上禁制,平静从容地说:“急跳脚的兔子慌不择路,反而会轻易落入猎人网中,将军焦头烂额,也不见得就是好的。”


“这叫我如何能不急。”解子扬挠了挠头,“仙长,你对我们有恩,我本不该多言,仙长若不愿惹上是非,我们定不敢往外漏只言片语,只是还望仙长不要多管闲事,云踪城中妖修横行,贸然行事太过危险。”


他一路看着这白衣仙长斩妖跟切菜似的,没有一点顾虑,多少也能猜得出仙长不会是妖修身后马首是瞻的马屁精,甭管他跟这事有没有牵扯,在妖修眼中都是一个样,暴露了准不是好事。


吴邪却有些出乎意料:“我还当将军想让我借一臂之力。”


“想过了。”解子扬没想到仙长这么直白,也坦言道,“但仙长一人保不了这么多人不说,我们也不愿仙长为难。而且妖修放了话,那些引起事端的修士想必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更何况……”


更何况能说出口的只是些体面话,当年聚魔令闹得天下不宁,修士弃他们凡人于不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一把刀架到了脖子上,别说妖修,恐怕他们这些凡人也恨不得将幕后那帮修士连根揪出来。


可将军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当着仙长的面,这些话说不出来。


吴邪:“嗯?”


解子扬转口说:“没什么,仙长多加小心。”


解子扬对世间人的贪生怕死估得很准,妖修对丢的东西言辞含糊,人们要保命,只能将矛头对准藏身城中的修士,这些人既然打定主意对妖修俯首称臣,千里迢迢来到云踪城,可以说成败就差临门一脚了,因此求神拜佛多年,受修界子弟不少庇佑,但干起这事来几乎没一点愧疚。


这些人平时不见得有多大能耐,看起来畏缩怕事,一旦逼得反水,脸皮可以撕碎得一干二净,一时间有修士被出卖,有被揭发的,有因一己私利趁机诬陷的,大批人马被扣押进了云阁地牢。


才过午,狗咬狗骨也差不多了,城中又闹哄哄地团结起几股势力,各自瓜分了地盘,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修士被围追堵截得四下逃窜,妖修闻讯赶至,到处都是一片鸡飞狗跳,时而有术法轰碎建筑引得烟尘四起,云踪城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猫捉老鼠。


给这伙恶猫摇旗助威的帮手还特别多,张家佯装成行商进城,就连店小二送饭上来时,还眼神鬼祟地打量里面了一圈,毕竟外地人可以说都是嫌犯,结果被恼羞成怒的陈雪寒一巴掌轰了出门。


公子张换下法衣,穿了身普通衣衫去看了圈热闹回来:“这怕是藏不住了,城门口像腊排骨一样挂了一大排,你们究竟在捣什么鬼?”


秦海婷从昨天开始到现在,在不会遭雷劈的范围内被套话套的怀疑人生,张海客几人稍整理她透露出来的线索,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妖王流落在外,如今由汪家护送回去,北漠一派集结了不少人,大多是些流离失所的正道之士,跟了汪家一路,摸到了云踪城才找到了下手机会。


他们打的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秦海婷之所以出现在城外,就是负责在那边设阵,这阵法很大,将整个云踪城圈了起来,足足有百人在阵中,就等着妖王出城的一刻,伺机下手。


公子张听完说:“姑娘,你看都到这份上了,老天爷没劈你,就差那么点线索了,你还知道什么就别瞒了吧,再透两字眼我们猜猜。”


秦海婷哭的心都有了:“都告诉你们了,其它我真不知道啊!”


张海杏一脚踩在凳子上:“夜闯云阁这事除了你们的人,还能是谁干的,说,你们到底进去偷了什么?”


这两位一左一右唱起了白脸黑脸,犹如地狱无常,就算不动酷刑,被他俩一人灌一耳朵,也足以叫人崩溃——秦海婷已然崩溃到哈欠连天。


见问的差不多,张起灵看了张海客一眼,后者上前将两黑白无常拉开:“九门这几年不剩什么人了,北漠一派也没落得差不多,理应没什么力量,这么大的动作是什么人带起的?”


“你问我们的领头人?”秦海婷趴在桌上抽了抽鼻子,“这倒是可以说,不算什么秘密,叫黑蛇真人,是个使火法的女修。”


张家彼此看了一眼:“什么黑蛇真人乱七八糟的,听都没听过。”


秦海婷:“黑蛇真人没听说过,你们借住明峰那么长时间,鸭梨真人总归听说过了吧?”


张海杏耐心快要告罄:“小屁孩乱起个丢人现眼的名。”


“那就是了。”秦海婷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东拼西凑起来的,也不知会不会有和谈派的马屁精混了进去,谁会用真名,你们想必没在散修中混过,当年吴大哥跟我在千鸟盟用的还是假名呢!”


张海客皱眉问:“既然如此,你们怎么敢相信个来历不明的人?”


“就说你们对散修一无所知。”秦海婷总算扬眉吐气,好不得意地说,“千鸟楼这十年被扫荡得连片瓦都不剩了,但千鸟盟可没那么好收拾,散修到哪不是散修,只要制度不死,千鸟盟就算被打散成沙子也依旧会在。”


千鸟盟最初便是依靠这么个贡献制度将散修聚集起来的,没有门派更没有传承,可是四山九州无处不在,就像条怎么也砍不死的蚯蚓,一遇上危险,化整为零便能躲过去了。


“没了千鸟楼,盟里都转到暗处行动了,你们知道,千鸟盟是没有盟主的,按盟里的机制,贡献度越高的上位者权力越大,以前裘德考突袭东山,上位者不少,千鸟盟都是兵分几路行动。但心斋堂那场大天劫之后,死的死,伤的伤,倒是我们这些小鱼小虾逃过一劫,直到前几年,盟里才重新冒出个高贡献度的上位者,就是这个黑蛇真人。”


张海客:“黑蛇真人既然是千鸟盟的人,传闻里说的北漠一派密谋入城又是怎么回事?”


“噢,盟里人多眼杂,消息向来很难保密,每次都会走漏风声,所以常会在分享情报时掺点假料,其实不是这样的。”秦海婷说,“妖修灭了李黑二家后,逃出来的弟子都无家可归,沦落到跟我们混千鸟盟,黑蛇真人看准了万民庆贺这事,在盟中发布了消息攻万妖城,他们二家血仇未报,自然是一呼百应。”


“但是那妖城要真有那么容易攻陷,当年北漠前线也不至于僵持了那么长时间,黑蛇真人拿妖城当幌子,她把我们召集起来后,告诉我们查到了妖王行踪,所以……”秦海婷忽然听见外边传来隐隐雷声,闭了闭嘴,偷偷看了眼窗外,“所以之后就跟你们猜的差不多,假消息正好给我们作掩护,也是因为机密,各队散修的任务都是保密的。我修为也算过得去了,但不擅长打架,所以分在了城外画阵,跟黎簇他们分散了。都说完了,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夜袭云阁,搞得现在处处戒严,妖王闭门不出,我们守着大门口都未必能等得到兔子撞树了。”


这位黑蛇真人名不经传的,孤身一人就敢筹谋这种事,也不知背后有什么来历,还是纯粹是矬子里拔的将军。


张起灵想了想,淡淡开口道:“你被利用了。”


一大桌饭菜都冷掉了,他们佯装成凡人,这一堆东西就不能不消灭,秦海婷还没学会辟谷,饿的肚子咕咕叫,刚啃上筷子,闻言碗里的饭全扒拉掉在地上,一粒都没跑进嘴里。


张海客顺着宗主的话细想了一下:“你们在城外设阵跟过家家似的,我一天就能把你揪出来,成事不足,连杀招都称不上,难道还妄想守株待兔?”


秦海婷琢磨了一下,恼怒道:“你知不知道为了这阵法我们费了多大功夫?上百人饭不吃,觉也不睡了,就为赶在妖王出城前布置好,谁会这么无聊玩这种大型过家家?”


“也不全是玩。”张海客顿了顿,“铁面生想必也留意到你们的动静,城中看守才这么严,这便足够引开了云阁大半妖修,黎簇他们才能调虎离山,趁机溜进云阁偷东西。”


秦海婷难以置信:“可昨晚上……”


张海客有些无奈地说:“昨晚确实不算什么好时机,恐怕是突然少了你一个,被认为是打草惊蛇,才会如此贸然行事。”


问题是,黑蛇真人做下这布置,究竟想要在云阁中盗取什么?


街上人声吵闹不停,满屋子的人愁眉不展,张起灵已经安静坐在榻上打坐养神,见缝插针地捉紧恢复修为了,张海客最怕他这种积极劲。


黑瞎子那货就是个非疑难杂症不治的庸医,本事是有,但被他治一次好比剥皮拆骨,为镇住张起灵那三万八千心魔,也不知使得是什么法子,这么个境界深不可测的张家宗主,修为居然都被全数散尽。


修为尽散对筑基修士来说都是撕心裂肺的痛,重新回到一无所有更是比肉体的痛还要惨重的打击,像张起灵这样的,数百上千年的苦功直接化为乌有,可不是一时半会能恢复过来的。


但这种苦头,张起灵是一回生两回熟,三百年前被天劫劈得体无完肤,也不知养了多少年,直到七星殿开放才在世上露面,这回虽没受什么伤,可硬生生踏过了三万八千心魔,哪怕张宗主是从小拿心魔当饭吃长大的,也是撑的够受,本不应如此急于求成。


张海客想到他不要命的做派,忍不住开口道:“宗主,这事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只能硬闯出城,绝不逗留。”


张起灵不置一词,像是没听见。


再无用武之地的秦姑娘花瓶似的坐在桌边,心里乱糟糟的,看着面前一桌子饭菜,正要填饱自己肚子再说,刚拿起碗筷,忽然就发现手背上黑了一小块,正是方才不小心扒拉掉饭粒沾过的地方。


“饭里有毒!”


门外又敲过了两声。


吴邪从打坐中回过神来,缓缓睁开眼问:“何事?”


客栈老板娘顿了顿:“打扰公子了,我是来添茶水的。”


吴邪起身给她开了门,老板娘对他笑了笑,没有多言,她这几天来过几次,知道这位住客的脾气,虽是人长得好看,还特别和善,脸上总挂着个笑,但真要聊起来,感觉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老板娘熟门熟路地进来换了旧茶,临走前,她偷偷看了吴邪一眼,不料跟他的眼神猝然相撞,手上一抖,茶壶一阵叮当作响。


吴邪对她微微一笑:“有劳姑娘了,陶器易碎,可要当心。”


“公子见笑了。”老板娘有些慌乱地回了一句,扯着脸皮笑了笑,胭脂都快盖不住她骤然发白的脸色与额角微微渗出的冷汗。


吴邪见她又低头看了几眼茶壶:“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老板娘心里有鬼,总觉得这白衣公子模样虽好,但这样一笑起来,就跟什么事都看透了似的,越发显得明知故问,她暗自咬了咬牙:“没什么……公子好像不怎么用茶?”


吴邪低头看了看茶壶,又笑了,兀自斟了一杯:“难得姑娘一番心意,我做的确是不该,竟浪费了此等好茶。”


老板娘支吾了几声,不安跟惶恐几乎叫她连客套话都说不出来了,眼巴巴地看着吴邪当着她的面喝下了茶,什么事都没发生,是她多虑了。


老板娘这才松了口气,热情地笑道:“公子要是不喜欢,我等下再给你换新茶,喜欢什么茶尽管开口,云踪城的好茶多着呢。”


“无须劳烦。”吴邪看着她说,“散魂草泡出来的茶倒也新鲜。”


老板娘闻言,瞪大了双眼,茶盘随即摔了个粉身碎骨,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卡着门槛摔倒在了地上,惊恐将她的话音都压在了嗓子里:“你、你你是……”


吴邪叹息了一声:“都说了易碎,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沿楼梯上来,解子扬的手下刚在厨房发现端倪,立马意识到不妙,此时带人前来,现场一目了然:“拿下她!”


将士们三下五除二就将人绑了起来,那老板娘才找回了话音:“不可能,你是个修士,为什么会没事,为什么散魂草没有作用……唔啊!”


她话没说完,解子扬就已下令塞住了她嘴巴,他进屋拿起桌上的茶杯,看见上面使用过的痕迹,怒火冲心,一用力就将杯子捏了个粉碎:“在我眼皮子底下竟敢有人做出这种事!”


他扔下一地碎陶片,火急火燎地问:“仙长,她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喝下去了?”


吴邪漫不经心地说:“一点小药罢了。”


解子扬满脸不信:“我曾听说散魂草对修士毒性极强,避无可避,修行之人用了,轻者昏迷,重者经脉受损……”


吴邪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音,转去摘下了塞住老板娘嘴巴的布条,拍开了将士揪她头发的手,事不关己似的对她说:“你也听见了,如此毒物,你我无冤无仇,何苦要这样做?”


“无冤无仇……?”老板娘被两人押着,朱钗发绳都在挣扎时碰掉了,披头散发地抬头看着吴邪,“云踪城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城主是个和善人,很照顾我们这些百姓,他有什么错,为什么妖修要杀了他?他们不单抢占了城,什么都要最好的,我们活得兢兢战战,一点也不敢出差错,可又有什么用,妖修根本不跟我们讲理,动辄怒了还是要杀人,这世道如此,还不都是你们的错!还有我儿……我儿被捉去了云阁地牢,他那么好一孩子,又有什么错!凭什么就要给你们当替死鬼!”


解子扬眉头紧锁:“仙长不一样,他救了我们。”


老板娘冷笑一声:“大人,捅一刀换个甜枣就能教你忘了痛了?如今你沦落到风尘仆仆给妖修上贡,那都是谁的功劳?”


解子扬脾气算是不错,很少冲妇孺孩童发火,可这回,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助纣为虐,难道就敢说无辜?”


助纣为虐的何尝只有老板娘一人,世间人自给妖修上的第一柱香开始,就再也没有一个无辜人,可解将军这话连同他自己也骂了进去,居然还犯贱似的尝到一种酣畅淋漓的痛。


后面的话就着满口血腥味也变得通畅了:“口口声声跟妖修不共戴天,可还不是对妖修俯首称臣的?还不是对他们阿谀奉承?你有种在这里毒杀一个斩妖卫道的修士,不怕死地逞这种威风,怎么不去毒杀一个捉你儿子的妖修,当着妖修的面吐他们口水!”


老板娘浑身一震,一下子脱力跌坐在地。


解子扬:“滚!押下去,别再让我看见她!”


老板娘大声尖叫着,疯狂地挣扎起来,可很快又被堵上了嘴,被将士们拖了下去。


静默了好半晌,解子扬的怒火才平静了些,没再烧掉他的理智,只是蛰伏了下来,乱蓬蓬地刺着他的心:“是我管理不当,惊扰仙长了。”


吴邪对此并不在意,不知何时已没再留意他们的事,正站在窗边上吹着夜风,离原定的午时不差几个时辰了,街上灯火通明,往来都是杀气腾腾的人群,惨叫声跟爆炸声隔不多时就会引起新一轮喧闹。


他并没去看,只是抬头望着无星也无月的天。


这时节秋雨一场接着一场,天气彻底冷了下来,风中透着刺骨的寒意,吴邪听说中洲的冬天都来得早,可这些年不会冷到哪里去。


妖修厌烦北漠的冰天雪地,妖城地下有阵法,强行扭转了节气,冷到了极致,反而就入了春,北地漫长的寒冬在他们手下被彻底抹了去。


就跟汪家气势汹汹的宣言一样,妖族才是正道,天道也要在他们的大言不惭面前俯首折腰,遑论这么些不入流的修士。


“无妨的,不是什么大事。”吴邪不为所动,依旧与往常无异。


解子扬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由得受其感染,语气冷静下来:“仙长大人有大量,那女人也是救子心切,还望仙长莫要计较。”


吴邪回头对他笑了笑:“难得将军亲口为她开脱,贫道难道像是斤斤计较的人吗?”


解子扬:“是我用词不当,这事仙长不要放心上。”


其实这话也是多余,解将军只是习惯性地管点闲事,他对这女人多少有点耿耿于怀,但仙长不一样,他平日里连点鲜活的情感都欠奉,不像是会把什么放心上的人。


但很快,仙长就打了他的脸。


“我家那口子……”结了道侣的修士很少会用这种凡俗称呼,吴邪这么一出口,那一身不近人情忽然都不翼而飞了,“以前也常面对这些咄咄逼人的场面,我总看不过眼,如今也明白了,心里装着件无论如何也要做的事,再多的不尽人意,也都算不得什么了。”


解子扬老觉得这仙长就跟一阵风似的,飘飘然好似鸟羽,没准平日都是御风而行,脚下从不沾地,一晃眼就会像泡影一样了无踪影。


可忽然间,他清楚看见灯火的光影勾出了他的轮廓,乌云酝酿了一整天,又降了场夹着秋寒的雨,细碎的暖黄的雨粒落在吴邪发丝上,仙人仿佛也成了脚踩黄土,头顶着青天的寻常人一个。


解将军听得似懂非懂:“仙长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吗?在下能否帮上忙?”


吴邪摇了摇头,朝窗外伸出了手,掌心接住了几粒冰冷雨滴。


“约莫是要下雪了吧。”吴邪突然低声道,刚出口便看见解子扬一脸惊诧的样子,这地方可是有十年没下过雪了。


吴邪对他勾了勾嘴角:“说笑的。”


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云踪城,可浇不灭满城人心里的火,离午时越近,所有人越是焦虑惶恐,入了夜,到处依旧是熙熙攘攘。


但妖族的地盘是没人敢踏足的,所以城中也有几处僻静之地,高墙飞檐内外没有人声,反而显得冷冷清清了。


苏万轻车熟路地避开守卫,贴着墙根溜到后门时,全身淋了个透,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全身都笼着黑斗篷,一根头发丝也没漏出来,活像个准备跑出去吓人的夜游神。


苏万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屁孩了,身量拔高了两个头,宽厚的肩膀使他看上去稳重了不少,当年受师傅师兄荼毒,养出来的那身不着调也隐没到了骨子里,可以说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了。


可他这套溜墙根的身法再娴熟,翻墙钻狗洞再拉扯上个夜游神,还是不可避免地惊动了院宅中的侍女,夜游神从背后摸出了把匕首,摆出了副杀人灭口的架势,被吓了一跳的苏万拦住了。


那女妖修敏锐地觉察了什么,叹了声气,拐进花园假山后,一手就揪住了苏万的耳朵,有些恼火地说:“小鬼,怎么跑云踪城来的?”


苏万痛呼一声:“姐、姐!男女授受不亲,你一大姑娘别老对我动手动脚的,耳朵都要被你拧下来了!”


“对你动手动脚又怎么了?你上房揭瓦摔断腿那会儿,还是我们看顾你的呢,不好好在青丘待着,来这地方干什么?”那妖修气鼓鼓地松开了手,叉着腰扫了眼他身后的人,“那是什么人?”


苏万揉着耳朵,赔笑道:“一个江湖朋友,我听说秀小姐来云踪城了,恰巧经过,就想来看看。”


“恰巧?”女妖修露出条狐狸尾巴来,往他脸上轻轻拍了拍,“小鸭梨都挂城门口了,铁面生也动怒了,你们胆子也太肥,是不是还想在云阁撒泡尿刻个到此一游?”


见坑蒙拐骗不成,苏万立马换了个撒娇耍赖的模样:“好姐姐,通融一下吧,我们知错了,等想办法把鸭梨捞回来,保证走得远远的。”


狐妖无比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撒泼也不管用,青丘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两大小霍害仗着修为跟血誓,逼我们造了秀小姐的反,你再敢在我眼皮底下往里走一步,血誓之下,我可不知自己会做什么。”


妖修跟人不同,当年魔修在东山肆虐,山外处处不得安宁,青丘的狐妖们仍懒得去想世间的是是非非,该玩乐还是玩乐,无非是深知他们的主意没有任何价值,一道血誓就能叫他们身不由己。


苏万闻言,纠结了好一会:“那,姐,我不往里走,可外头腥风血雨的,你看着我长大,忍心看我流落街头,还不定随时挨刀吗?能不能让我们在柴房躲一晚,就一晚上!”


狐妖想了想,终是无可奈何地应允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领他们去了柴房,再三叮嘱过后,又不放心地塞了他几个馒头,这才转身离开了。


苏万擦了把脸上的雨,分了一半馒头给同伴,边饥肠辘辘地啃着馒头,边压低声音道:“这里不能久留过夜,我们再等等,等个人,就快了,你……嗯,对了,我叫苏万,你叫什么来着?”


他看着被他自称是江湖朋友的黑斗篷人,别开生面地自我介绍了一下。


“梁湾。”夜游神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好听,还是把女声。


“梁大姐。”苏万说。


黑斗篷里钻出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苏万冷得打了个哆嗦,机灵地改了口:“姐姐,等下遇到什么事,千万别要再动刀动枪的了,我们是讲道理的人。”


“你管谁都叫姐吗?”梁湾不耐烦地说,“已经绕了一整天了,我们还没出城,你到底会不会路?”


“按我师门祖训,遇到不好对付的女人,叫姐能保命。”苏万嬉皮笑脸道,“昨晚云阁出了事,城里必定戒严了,这时候肯定不能出城,我们留这边,好歹还是个灯下黑。”


梁湾咬了几口包子,终于感到身上恢复暖意:“你跟霍家很熟?”


苏万点点头:“我师傅是霍家请来的长老,我也算半个霍家人。”


他说起这话来还颇为自豪,因为沾了九门霍家的光。


梁湾听了,却皱了皱眉:“可他们是妖修。”


打小长在狐狸窝的苏万想了想,有些不解:“那又怎么了?”


梁湾缩在了墙脚,闭了嘴,开始认真反思自己是不是上了条贼船。


霍家在妖族中也是一大名门,当年裘德考攻占东山时,霍家虽是冷眼旁观,甚至在魔修包围心斋堂那会儿跟修界关系不明不白,但霍秀秀作为新的宗主继任后,本家两兄弟频频向汪家示好,对各地妖谷的影响也是极为深刻,汪家得了如此助力,自然也不计前嫌了。


一切旧事都随着霍仙姑的离世掀了过去,连带着往昔的霍家风骨。


这里设了禁制,城中的喧闹声传不进来,到处静悄悄的,霍秀秀听着窗外雨声彻夜难眠,干脆披衣起身,坐在凳子上发呆。


她也不再是当年到处捣鬼的小丫头了,霍仙姑不在,整个青丘就沉甸甸地压在了她身上,早些年她还会为贪玩说一句‘我霍家’而得意,此时方知这三字的重量能把很多东西消磨干净。


这时,从窗外抛进来一颗小石子,无辜的花瓶被一击命中,原地摇头晃脑片刻,眼看着就要一头栽倒,霍秀秀连忙招起一阵风扶稳,快步到窗边上探出个脑袋,张望了一圈。


就见墙头那跨坐着个胖子,他鬼鬼祟祟地朝秀秀招了招手,后者立马会意,将窗台边上的东西清走,往后退开几步,那胖子二话不说从墙上跃下,顺着窗口飞身挤了进来。


“妹儿。”他打上禁制说道,“我得出去一趟了,你乖乖在这待着,不要轻举妄动,也不用怕,哥很快回来。”


秀秀急道:“吴邪哥哥有消息了?”


“是明峰那小崽来求救了。”胖子啧了一声,“你说明峰出的都什么玩意,天真那小子十年不见,传讯过来话还只讲一半,让胖爷我暗中护你,静待时机成熟,我他娘的到现在还不知他想干什么,但这时机要再不熟,胖爷我都要在老汪家的大锅里熟透了。”


秀秀不予置评,只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心:“他跟夜袭云阁那事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以他的手段,再强的禁制都拦不住他,偷什么也必能得手,犯不着调虎离山。”胖子说,“这事苏万交代了,背后是千鸟盟捣的鬼,胖爷我怎么说也是个散修,现在得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了。”


秀秀看他一副准备出门逞威风的样,不由叹了声气:“你一个人想怎么收拾?自投罗网吗?”


胖子呸了一声:“云阁不是想在午时前将人逼出来吗,正好,胖爷我这就去端了铁面生老巢。”


“少吹牛了。”秀秀撅了撅嘴,“我跟你一起去,吴邪哥哥要是在城中,一定不会坐视不管,我怎么说也是霍家宗主,能帮你们掩护一二。”


胖子牙疼了一下,险些从窗上摔下来:“你们这些小狐狸,大晚上不好好睡觉长个子,年纪轻轻就学人私奔,小心你俩哥哥要打你屁股。”


一提起大小霍害,秀秀脸色就沉了下来,一把将胖子推出了窗外,胖子猝不及防地摔了个狗啃泥,随后就见这小丫头也跟着溜了出门,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解子扬为防意外再次发生,直接让将士们接管了客栈。


这么做并不算稀奇事,白天乱斗一场后,很多人都结成小团体,把住处改成了据点,妖修还没开始杀人,城里这帮困兽已经抢先相互撕咬起来,小团体相互吞并,最后也不知冒出了几个山大王来。


可幕后黑手仍旧没有头绪,全城人的生死像只是个可笑的筹码,铁面生郑重其事地抛了出来,对面的人却是不屑一顾。


解子扬在客栈大堂里坐立不安,他不能给修士落井下石,可也想不出办法来,小太监亲卫继续王上不急就他急,满堂只剩他的说话声,将士们尽忠职守地站岗,也不免一心二用地望着城中时而闪耀的火光。


午时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逼近,杀人的刀锋仿佛近在眼前。


突然间,有一小队妖修闯进门来,一言不发就开始拿人。


解子扬快步走到为首的妖修面前:“大人,我手下没犯什么事,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来捉我的人?”


为首的看了他一眼,随后便有妖修上去绑了人,他们用的绳子也不知是什么法宝,当空抛出去,跑都跑不掉,轻易就能将人套牢了。


为首的说:“现在怀疑你们窝藏罪犯,通通带回云阁问个话。”


解子扬反抗不得,一听这话眯了眯眼:“窝藏罪犯?哪里来的证据?”


妖修根本不屑于搭理这些凡人,直接把他无视了,妖法一使,毫无反抗之力的将士们就被一股脑绑了去。


可就算没人给他解释一二,解将军也不是吃素的,他很快就想明白,像他们这样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又没给妖修提供什么线索,妄图想两边不讨好的站中间,实在是太过贪得无厌了。


妖修可不是这么想,他们没必要对凡人费什么心思,人毕竟四山九州到处都是,高兴了跟凡人玩点儿君臣游戏无妨,可一旦触上他们的逆鳞,也不必琢磨什么,抬手杀了便是。


在妖修看来,不必什么证据,没提供线索就是最大的证据,凡人之中不是友,便是敌,在他们将要到来的盛世里,并不需要阳奉阴违的臣子。


所以,就算真要杀起人来,也是从云阁地牢开始。


亲卫脑子难得灵光,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被妖修猛地推搡了一把,藏在肚子里吞吞吐吐良久的话,一下子全都拦不住地吐了出来:“小的、小的有线索!”


解子扬浑身一震,瞪着他怒喝一声:“你!”


他满腔怒火正要发作,当即就挨了一鞭,后面的话全都哑声了,妖修的长鞭直接破开了盔甲,后背灼烧般的疼痛令他眼前黑了一下。


“王上!”亲卫见状,眼泪都掉下来了,急着想扑过去,有妖修在后面揪住了他的衣领,亲卫脚下扑腾了没几步,就被推着踩上了楼梯。


“废什么话,还不快点带路!敢有欺瞒,也用不着等午时了,现在就拿你们开刀!”


“是……仙、那修士在这边……”亲卫抽噎着,话音一直在发颤,他领着妖修上客房都得扶着栏杆走,客栈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的脚步声,亲卫不安地回头看了眼解子扬。


解将军被押着跪在地上,后背一片血肉模糊,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怒的,全身肌肉绷得战栗不止,却只是死死闭上了眼。


不愿看,不愿闻。


小太监亲卫从没见过这样的王上,当年祈明坛上先帝弃百姓于不顾,是解将军越众而出,救了他们所有的人,在他看来,王上是不擅长忍耐的,有话便会直说,有想做的,就直接去做。


亲卫忽然觉得脚步无比沉重,每往前一步都像是通向深渊,他明明救了所有人,为什么王上却连看也不愿看他一眼了呢?仙长对他们有恩,难道就比他们侍奉多年的一国之君还重要吗?


可路很短,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妖修已经推开了仙长的门。


但见屋里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雨水随风而来,湿了大片的地。


吴邪早已不见了踪影。


是他们先被背叛了。


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满地积水中激起了涟漪,不远处有嘶吼声、爆炸声与兵戈声交响,火光不时煞白天际,犹如白昼。


然而在这偏僻小巷子里,伸手也看不见五指,只有一串串水珠萦系着微末的光,秋虫夜鸣隔开了满城骚乱,危险似是也隔在了远处。


巷子里堆了很多废弃的杂物,几个小孩儿藏身其中,从倒盖的破箩筐里睁着大眼睛,捏着鼻子捂着嘴,憋了一整天,呼吸反而愈加粗重,饥寒交迫的身体还不止的发抖,像是一巷子的箩筐齐齐成了精。


大概是累极了,有个小胖墩忍不住爬了出来,靠在墙边,大声喘着气,一群箩筐忙对着他‘嘘——’,还有个箩筐长出一条白手臂,捞起小胖墩的箩筐示意他钻回去。


小胖孩儿平日没轻没重惯了,临到这种时候,摸了摸滚圆而空虚的肚皮,这才老成持重地叹了声气,趴下身,刚要爬进去,正这时,巷子外的大街上一阵清风吹袭而来,风雨纷纷转了向。


但见漆黑的青石板上,潺潺细水忽然起了波澜,黑影如浪潮般悄无声息地翻卷、荡漾,而后朝四面八方弥漫开去。


白衣的仙长凭空出现在了重重黑影中,一动不动地望着云阁的方向,雨水落在他身上,沾衣不湿,仿佛都从他身上透了过去,而后,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朝巷子里看了一眼。


小胖墩跟一群箩筐精都看得出了神,这时猝不及防地对上他冷冰冰的目光,狠狠哆嗦了一下,集体缩成了一团鹌鹑。


吴邪没在意,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大街上。


突然间,一颗小石子砸在了他脚边。


巷子里的小胖墩钻了出来,藏在石柱后,被他回眼一看,脸色又白了几分,胆大包天的小胖子又怒又害怕地抹了把鼻涕,噼里啪啦地撒了一手碎石子,嘴里色厉内荏地喊道:“坏人!快滚!滚出云踪城!”


吴邪轻叹了一声,小石子全被残魂挡下了,他往回走了几步,一眨眼就来到了小胖墩面前,那小胖子才意识到闯祸了,大叫一声,跟着齐齐脱了壳的箩筐精们头也不回地逃走。


吴邪:“罢了,相逢也是缘一场。”


他微微一抬手,黑影铺天盖地将几个小孩卷了起来,继而飞快地缩小,最后收在一颗刚砸向他的小石子里。


吴邪拿起那黑石子,安置在了箩筐上,哄小孩似的对那石子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十二个时辰后放你们出来,到时城中是福是祸,就要看你们有没有好好给贫道这坏人祈福了。”


他似乎透过石子,看见了里面一群小孩惊恐和茫然的表情,对他们笑了笑:“没错,就是祈福,以前也有群小东西,给我画了画祈福,很管用,你们得画的比他们好。”


哄骗完小毛孩,吴邪最后看了一眼那黑石子,漫无边际地想起许多事,有人间跟修界,有古往与今来,心不在焉地往云阁的方向走去。


很多人都以为,再过个百年,等这代人都埋进三尺黄土下,人间新的一切都将长在贫瘠的泥土里,只知高高在上的汪家妖王,很快就会忘了历史上如昙花一现的繁华与璀璨、甚至是不用卑躬屈膝的尊严。


可其实用不着百年。


人都有偏安一隅的劣根性,再多的挣扎跟煎熬都是一时的,一旦低了头,发现屈服也能求得安稳,很快低头便也成了习惯。


只知玩乐的小孩尚且如此,凭仇恨撑过了足足十年聚魔令动乱、又狠狠被妖修打压了十年的修界,是否还存有一息撕咬回去?


吴邪冷眼看着云阁雄伟森严的高楼想:“我的路,任谁也拦不了。”


-tbc-


这次的章名取自第三十六卦明夷,‘明夷于飞,垂其翼’,剧情苦是苦了点,但有种将要柳暗花明的味道,下章差不多能写到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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