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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01

1 因果其一


吴山居跟城里大多名不经传的小店铺一样,推门进去,张眼就见各种稀奇古怪的道符法宝和术法秘籍,不值钱的真货跟精致得晃花人眼的赝品不分你我地掺杂其中,几乎能把店里人埋掉。


在这大陆之中,修仙之道盛行已久,修道者如过江之鲫,像这样的店铺多不胜数,但生意大多差强人意,前来帮衬的无非是些垂涎仙家宝贝的权贵跟穷得揭不开锅的菜鸟修士。说到底,这也就是些不入流的小店铺,卖的也都是那么些东西,真正的好货可都在各大宗门里藏着呢。


唯独这吴山居在这城中颇有些名气,引得不少人闻名而来,来了还不买东西,光顾着打听事情真伪,吴山居的老板因此时常唾弃这事,恨不能将乱说这话的人绑起来游街。


因为这名气实则跟吴山居没什么关系,非但没给他带来多少生意,还老惹上麻烦——据闻这吴山居的老板吴邪,乃是仙家九大宗门之一吴家的独子。


这吴家,说来应是九门当中本家血脉最为卓越的一门。修界之中多以强者为尊,长年累月下来,常有分家取缔本家的事情发生,但吴家宗主吴老狗膝下三子,虽性格各异,但无一不是仙道大家,族内无争无乱,内门外门亦是一派和睦繁盛景象。


然而到了这一代,只有一子,名曰吴邪,吴邪无邪,名虽为正道,行的却非斩恶除魔之事,据传,就连吴老狗本人也不时自嘲,吴家如今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日,一半老修士千里迢迢来到城中,抬头看着吴山居这漆金木匾,颇有几分感慨,曾名震一时的吴老狗,他那孙子居然抛弃吴家的仙脉宝库不顾,做起了凡人的勾当。


半老修士觉得这事真是滑稽,拂了拂长须,无声地笑了,花白胡须中露出了颗金光闪闪的大牙,他迈步朝店里走了进去。


再说这吴邪,此时正埋首在杂物堆中,愁眉苦脸地叼着支笔,抱着个账本,一身素白长袍也沾满了灰尘,揉得皱巴巴的,他却全不在意。


在他身前堆着几捆貌不惊人的枯草,内行细看茎叶,依稀能分辨出这是中等龙须草,此草多长于水源纯净灵气充足的冷泉边,对于急需补给灵力的修士而言是个不错的常备药。


像吴山居这种小店,中等龙须草是走货最多,也是最为重要的生意来源。


但他面前这大批的中等龙须草卖相却是略为尴尬了些,草叶枯败霉点丛生尚且不提,龙须草本身那点灵气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虽不是垃圾,但在修士眼中也与垃圾无异了。


而这堆积如山的垃圾,成本约为他半年的收成。


想及此,吴邪又是一阵心痛,不过他很快平复了心神,因为他现在做的事容不得他有丝毫分神。


只见他从旁抽出一张黄纸,持笔蘸上朱砂,却没急着落笔,而是闭目养神了片刻,再睁眼时,眼中的焦躁全都散去了,取之而代的是心如止水般的沉静,仿若沉淀了百年千年,连带着一身凡尘也都不见踪影了。


若此时有人在旁,定会觉得吴老板像是换了个人,这老板年纪尚轻,平时笑起来有点不正经,总夹着点未经打磨的狡黠,暴露出少年人的青涩,然而如今却是褪去了所有的破绽,静默得如同矗立千年的一尊巨石,又或是容纳了百川的沧海,深邃、坚韧、不可知。


吴邪握着那雕花的笔,突然间,他神色微动,像是终于找准了什么,笔尖轻轻点在了黄纸上,密闭的内室中鼓起了一阵不知何处而起的微风,在炎暑时节竟透着几分清凉舒爽之意。


吴山居所处不过是凡人聚居之所,灵气不比修仙之人的住处充沛,只是稀薄地散于其中,此时,这几分灵气如滴水聚成水流,流水汇于江海,形成了一个小小漩涡,而这漩涡的中心就如无底洞般,随着吴邪落笔于纸上,一点点把这微薄灵气吞噬殆尽。


一笔书至尽头,毫无间断。


吴邪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周围灵气漩涡形成的压力顿散,连同他那身沉稳淡漠也一并了无踪影了。


吴邪拿起刚出炉的符篆,细细端详了一番,没有错漏,他甚是满意,这时才察觉一阵刺痛,一看,握笔的指尖开裂了,血红得刺眼,点点染在符纸上。


十指连心,又是画符所伤,吴邪回过神来,感觉右手像是要废掉了,痛的他嘶嘶吸了几口凉气,但正处最要紧的关头,他甩了两下手,把血迹擦掉,胡乱对付过去便赶紧催动了灵符。


只见符上朱砂闪烁,灵光缓缓流动起来,离灵符最近的那些枯草竟抽出了一点新绿来。


古树春风入,阳和力太迟。


莫言生意尽,更引万年枝。


这是一张逢春符,万物生机,不绝不灭,枯木逢春,绝处逢生。


逢春符本是张能催动生机的高等符篆,只可惜……吴邪叹了声气,灵符流光不过一瞬便已黯淡,那些刚萌芽的枯草后继乏力,又重新萎蔫下去了。


只可惜凭他的修为,又只有廉价的黄纸与朱砂作为灵媒,就算在符篆一门上颇有些天赋,但对于焕发龙须草生机一事仍是杯水车薪。


吴邪也只想试试,死马当做活马医,然而并没奇迹出现,平时用来治疗一点小痛小伤的符篆,企图插足草木枯荣也确实太不自量力了些。


这道灵符费去了他九成九的心神与灵力,此刻吴邪满脸倦意,只想睡他个昏天暗地,当即甩开了笔,不顾吴家仙宗名门的形象就仰天一倒,躺在了铺满灰尘的货堆当中,顺便扯了个据说是天山雪狐的皮毛来当枕头。


那雪狐十有八九是个假货,三流的假货,一扯就掉了大把的毛,吴邪无比糟心地看了一眼,干脆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闭上眼蒙头大睡。


他出身九门吴家,也曾在家中修行过几年,纵然只学了个半桶水,但也知道打坐能更快地恢复精气神,可他还是觉得像凡人一样挨着枕头,合眼做个美梦,才算是好生体会一番休养生息的滋味。


但在他闭眼前,不小心瞥见那堆让他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在地上辗转反侧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爬了起来,默默运转起他已不甚熟悉的心法调息。


边打着坐,吴邪边想道,此路不通,他再换个路子便是。


无商不奸这四个大字才是一直引领他走上财源广进这正道的信条,枯草就算卖不出去了,好歹也是棵仙草,碾碎了四处掺掺,拿来充做珍贵药材炼丹入药也是不错的,再者,大多丹药都比那龙须草贵重多了。


正当他做着投机取巧的春秋大梦,内室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道童模样的少年躬身行礼,恭敬地说:“外间有客人到访,烦请少主……”


“说了多少次,又不是在家里,叫什么少主,才赶走那批打探吴家秘籍的货多久,你还嫌不够添乱的。”吴邪出声打断道,“我不是交代过了,今日饭点前都不许进来打扰我吗。”


“是,老板。”道童王盟爽快地改口了,他自幼跟随吴家少主,早习惯了他家少主的臭脾气,一顿责骂下来也只是跟木头似的,点了点头,继续不依不饶似的禀报说,“回老板,外头有一修士,说是来以物换物,想要换取店里一样东西,小人眼拙,不敢擅作决定。”


闻言,吴邪顿时换了个样,笔和黄纸全都被他扔一边去了,转眼就一溜烟地冲了出门:“你个不会做事的,生意上门还磨磨唧唧的,爷我半盏茶时间被你耽搁了多少钱粮。”


被当做木头的王盟只是微微躬身,目送他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店里那老修士正气定神闲地品着道童端上来的劣茶,吴邪进门只瞧了一眼,见那人白发金牙,顿时有些气馁,这种人身上肯定捞不着几分钱。


驻颜是修行之人的一大特征,寻常修士惯常都会展现他们最为年轻优秀的状态,而年老垂暮之人,多半是仙途不顺,命数已定。


但有钱就是娘,吴邪好不容易开张,端着张送往迎来的笑脸,把刚才骂人的不耐全忘了,颇有几分自来熟地说道:“听说前辈到此,是想以物换物,不知这物是何物,又想换小店什么东西?”


老修士也不跟他多客套,放下茶杯便从怀中抽出了一张卷轴,放于桌上,说道:“老道今日前来,是想以一秘境残图换取一物。”


秘境残图?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了。吴邪心中大为震惊,却不露于表。


世间大小秘境千百数,皆是至为凶险之地,却也藏着极为难得的宝物。但且不说一些小秘境被各派修士经营多年,天材地宝所剩无几,价值远远不及当初不说,有些大秘境开放也是要看机缘的,若是八百年遇不上,那再详尽的秘境图也不过是一卷废纸。


“不知是何处秘境的残图?”


“七星殿。”老修士捋着胡子说,“想必老板也有所听闻。”


吴邪眉角一挑,再也难以平静了,有些急切地问:“可是即将开放禁制,近来各大门派趋之若鹜的那个七星殿?”


老修士微微笑道:“正是。”他将图纸翻开,吴邪只觉视线落于纸上,心魂为之一震,眩晕感直冲脑门,便知这是真品无疑。


他姑奶奶的七舅姥爷,爷这回是要赚大发了!


吴邪仿佛被天上掉的烧饼砸了个正着,感觉心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但他强迫自己赶快镇静下来,别被这宝贝迷昏了头。


吴邪从商多年,知道天底下没这等便宜事,赶在七星殿秘境开放的当口,这种东西拿出去,在任何一个门派都能卖出个好价钱来,任何一个人出的价都抵得上他整个吴山居。


可这老修士有眼无珠,偏偏把这秘境残图拿到这,那就跟拿着千年才得昙花一现的古莲去菜市场一个道理,若非赝品,便是有所图谋。


他心里一下子打起鼓来,谨慎了不少,问那老修士:“此图价值不菲,不知前辈想要换什么?”


“我想换取吴家灵犬。”老修士眼中含着的笑意如同剑芒,大有换不得便杀人威胁之意。


吴邪暗暗叹气,心知又要惹上是非了。


都怪九门吴家名声太大,这来者不善的老头要狗都不去找爷爷他老人家麻烦了,拐弯抹角地来吴山居折腾他,吴邪有苦无处可诉,只能在心里又绑着那帮多嘴多舌给他散布名声的人游了一次街,边琢磨起逃亡路线来。


老修士好歹也是正统修仙人士,而他不过是个迫于家门威名而随便入了个门,之后就彻底撒手不管的门外汉,真要闹个不愉快,他多少条命也是不够搭的。


吴邪心里各种心思活络,嘴上还跟那老道拖着时间:“承蒙前辈抬举,小辈区区凡夫俗子,只会做点小本生意,吴家灵犬乃仙门灵兽,非但是小辈这等修为驱使不得,门内也有规定,非吴家长老不得擅用,七星殿残图虽是千金难得之宝,只怕与小辈无缘。前辈还是另寻别处吧。”


“哦?难不成吴老板瞧不上小老儿这秘境残图不成?”老修士抿了一口茶,大有反客为主的意思,那似有意无意中泄露的一两点灵力压得吴邪差点直不起腰来。


凡人妄想从修界赚一笔,自然得担着不少的风险,因得罪了修士而被人抬手间毁了家当的不在少数。但吴邪背后有吴家这么大一个靠山,寻常人闻名前来观光,也不至于眼瞎到上门找麻烦。吴山居这生意可以说做的十分惬意,像是被人如此屈辱要挟,在别的店铺里兴许是常事,但在这,可真算是吴邪见识到的头一回。


要知道,吴邪做了多年生意,虽说脾性上多少能屈能伸,也从没像如今这样被人强迫低头弯腰,他努力挺了挺腰背,憋在心底的那股傲气就开始出来作祟了:“小辈怎敢,只是店里确实没有前辈所需的灵犬,也没有能耐要的了吴家灵犬,换不起这秘境残图罢了。”


“怎么换不起了。”老修士冷哼一声,视线剜向门外,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锋芒掠过,堪堪在门外人身侧留下了一道刀痕。


闻声而来的王盟吓得跌倒在地,脸色青白,对于惯常少有表情的他而言,露出这等神情就更显惊惧了。


“难不成他吴老狗孙子的命,还不如一条狗命!”老修士转向王盟说,“你,回去通报吴家,让他们准备好一条灵犬,来换这小子的命。”


王盟吓得魂都飞了,脑子一片空白,动也不敢动。


老道士又喝了一声:“还不快去!”


王盟整个人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像只受惊吓的兔子往门外逃了。


吴邪暗暗叹息,他好不容易用命撑起的面子,都给这蠢货给败坏了。


“前辈怕是要失望了。”他说,“修界只崇尚有能耐之人,吴家也不例外,小辈与吴家外门弟子相比,尤有未及之处,不值一提。且修士命数动则千百年,小辈这等修为对吴家长辈而言,与朝生暮死的蟪蛄一般无二,小辈这区区百年的命,定然不及这灵犬来的珍贵。可前辈却是不同,前辈修为在小辈之上,今虽有难境,将来未必没有机遇突破。小辈之命如蝼蚁,但如今前辈却是为了一灵犬,以蝼蚁之命威胁,当众落了吴家面子,可曾想过后果?”


老修士脸色几变:“放肆!我还需你这小儿来教我做事?”


话音一落,他一身威压倾泻而出,吴邪再也难以维持言行上的自傲,身上如同压着千斤坠,一下子跪倒在地,嘴角沁出一道血丝。


“小辈……咳、自然比不上前辈手段了得,只是前辈可曾想过一点。”吴邪艰难地抬起头来,扯着嘴角冷笑道,“若我吴某真的受吴家庇护,何至于如今匍匐在地,也没有任何护身法宝被触动,这小店甚至连个镇店的守卫都没有?”


此话点中了老修士心中疑虑,脸色越发难看,他原以为拿下吴邪得费些气力,却没想到这般简单,难道吴家连个护身的符咒都没给他吗?吴家就这么放心把个修为平平的雏儿扔到这地方,也不怕哪天遇着个不讲理的一巴掌把他拍死了?难道这吴邪真如他自己所言,于吴家可有可无?


正当这时,外头的门被一把推开。


“贤侄啊,许久没来,你这店怎么如此清静,连根毛都没有,早说凡人的事你折腾不来,不如随你三叔我回去好好修行吧……”自称三叔的青年男子身穿华衣,腰佩宝剑,手里还提溜着个什么东西,大咧咧地闯了进来,一眼瞧见屋内情景,顿住了脚步,“怎么,这年头是这么待客的?”


才说完,这就被人打脸了。


吴邪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一时间觉得自己辛苦经营半天,全都是在白费功夫,不如睡个觉补回他画符消耗的气力来得有价值。


老修士遣走王盟去通报吴家,自然也想到吴家会派人过来,只不过这三两句话的功夫,他还没来的及布下防御和脱逃的阵法,更不曾想到会是吴家老三亲自过来了。


老修士当即抽出身上拂尘,一手揪起毫无反抗之力的吴邪:“没想到竟是尊驾前来,有失远迎。”


“你是何人?”吴三省冷眼看着他,老修士那身压得吴少主放弃反抗乖乖就范的杀气在他面前形同无物。


修士当中,差一个境界已是天壤之别。老修士有元神初期的修为,在修界当中足以横行,再怎么险恶的对手也敢于一搏,然而对上这个道行比他只高不低的吴三省,顿生一股无法与之争锋的感觉来。


可不能一战又如何,这世间让强者屈服的手段多得是。


老修士手中拂尘仿佛是把利刃,吴邪觉着脖子处似乎有道寒芒,小命也像是悬在别人刀刃上一般,尤其是这拂尘离他越近,他越发有种下一刻自己脖子会被分家的错觉,背后顿时爬满了冷汗。


“我是何人,你自不用知道。”老修士面对吴三省,底气弱了许多,却仍强作镇定,“灵犬你可取来了?”


吴三省听了那老头的说辞,大约便猜出了来龙去脉:“哼,我吴家什么时候沦落到这地步,连你这种三教九流的修士也敢来蹬鼻子上脸了,想要灵犬?简直是白日做梦!”


老修士一怒:“你!你就不怕这雏儿……”


“你敢!”吴三省怒喝一声,只两字,震的人三魂七魄动荡。


下一瞬,一身浑厚杀气如同浪潮扑来——


吴山居早早关门了,闹了这么一出,附近都是跑来看热闹的,生意是彻底没法做了。附近一家酒楼的独间里,侍女点上檀香,一桌好酒好菜陆续上齐了,吴邪挥了挥手,便让几个歌女舞女退了出去。


吴三省夹了一筷子菜,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啧,让你回家偏不回,外面到底哪点好了,看看这吃的都是些什么玩意,还不如辟谷得了。”


吴邪闷声喝了几杯酒,看了一眼对面吴三省,这位大能连筷子都不愿下,从头到尾无比嫌弃地评头论足,还兼带奉劝他回家去,顿时也倒了胃口。


他给吴三省斟了杯酒过去,说道:“省省吧三叔,凡人的酒食也就这些,你瞧不上,可我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了,且将这杯酒水一喝,就代为感谢了。”


凡酒对修士而言就跟白开水差不多,吴三省看着这侄儿把不悦两字都写在了脸上,十分有理由怀疑吴邪说请他吃饭,就是特地来刻薄他的。


“感谢听不出来,怨气倒是挺重。”吴三省倒也懒得计较,给了他面子,端起来便是一喝而尽。


吴邪放下酒杯,终于是憋不住了:“三叔你个不长眼的,百八十年都不见得来一回我店里,一来就给我惹一身麻烦。”


吴三省咽下这杯报恩酒,便听吴邪开始数落,顿时脸色一黑,觉得吴邪这话说的十分没道理,除了这小侄儿命数没百八十年外,他满心认为吴邪是被惯坏了:“我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你小子不感恩戴德就罢了,在长辈面前还能不能懂点规矩了?”


吴邪:“感个屁的恩,你不是让那老头给逃了吗?”


吴三省一扔筷子:“我能有什么办法,他在自己身上刻了传送符咒,一触动就跑没影了。他娘的逃命的法子倒是高超,否则我早把他宰去排队投胎了。”


“打人只是治标不治本,后患无穷,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得找上门来,难不成我小店里还能整日有您这尊大仙坐镇不成?”吴邪说道,“再者,这点小事我自个儿便能应付得来,现在倒好,连你都出面了,这些人得逞了这一次,岂不是天下人皆当我是吴家软肋,到时候你们仇家个个上门来找我要钱要命的,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吴三省多少年没被人指鼻子蹬脸责怪了,寻常修士对着比自己高出几个境界的,不巴结恭维就算了,居然还如此嫌弃如此嘴脸,必须给他爹打小报告,然后再给宗主打小报告。


“不做了不做了,关了罢了,凡人百年劳碌命,有何可图,你啊,还是乖乖跟我回去修行,以后等着管理宗门吧。”吴三省语重心长,心里琢磨等他回门里能用些什么门规来整治这个扶不上墙的,表面上依旧是良师益友地敦敦教诲道,“你虽称不上多好的资质,但到底是仙家之人,与这些东西脱离不了干系。像这种老金牙,有一必定有二,你回宗门里,也好叫我们省点心。”


这话是大实话,吴家是个大宗门,平时不会惹什么麻烦,麻烦来了也是贯彻宗主那无为中立的态度,但要说没那么一两个对吴家心怀嫉恨或者歹意的显然也不可能,寻常宗门修仙之人都会把家室纳到自己保护范围内,像吴邪这么胡闹的,还真的是少见。


吴邪哼了一声,说道:“古来修道者如恒河沙数,终得大道者几何?若是活千年只为吃千年的苦,倒不如当个凡人,享百年的福来的自在。”


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学来的歪理,吴三省看着这不争气的叹道:“你啊你,还是那么不开窍,就你店里卖的那些个垃圾货,能享个屁的福。”话毕,他习惯性地端着酒杯喝了一口,这才想起杯中的凡酒,皱了皱眉,还是咽下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吴邪懒得搭理他,自个儿吃着小菜喝着小酒,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古旧的纸卷,铺平在桌上慢慢琢磨。


“什么垃圾货还拿到饭桌上看了?”吴三省神识一扫,发现这东西上带着浓厚的力量,他这一眼竟是看不穿究竟,“嗯?这是何物?”


吴邪:“七星殿的秘境残图。”


那老道遇上吴三省光顾着跑路了,居然把这宝贝东西忘在了店里,正好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噗——”吴三省把没来得及咽下的酒全喷出来了,吴邪眼疾手快地拿起餐碟一挡,才让这残图免于遭难。


“好宝贝!这回我可是来对了!”吴三省嘿嘿笑着就朝他手指一勾,那残图便缓缓飘起,正要飞向他掌心里去。


吴邪见状,伸手就将图纸压住:“这与你何干?这可是我用命换回来的,我要放拍卖行上卖个好价钱,您老想要,就请移驾拍卖行吧。”


吴三省咬牙道:“你小子还不是我救回来的,拿这图来作报答正合适!”


吴邪说什么也不松手,对他还以一笑道:“这不是刚用酒水报了吗?再说,你不是瞧不上我店里东西吗?如今这般是为何?”


“你!”吴三省指着他那显然得意忘形的嘴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秘境开放在即,这七星殿残图毋庸置疑能卖出高价来,何况这秘境是千年一遇,早已传遍了修界,如今七星殿禁制方圆数百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凑热闹的修士,光这么一张残图,就意味着比其他人多了一步先机。


吴三省一瞧这见钱眼开的小子十分宝贝地捧着图纸,也拉不下脸硬抢,便冷笑了一声:“你看半天能琢磨出些什么来,这可是字画地图。”


秘境残图绘制时已被人刻入了禁制,不能复制,卖了也就只能赚一笔快钱,但字中藏画,若是能解出其中奥秘,倘若变卖秘境消息,一本多利,可比拍卖残图赚多了。


吴邪听出他话里的钩子,皱了皱眉,不忿道:“你侄儿我虽修行只有个半桶水,但还不至于在这种文字游戏上也不上道。”


果不其然,吴三省接着又不怀好意地问:“那你可知这字画当如何解?”


吴邪瞪了他一眼:“……尚且不知,迟早会知。”


字画就是一种密码,内里蕴含丰富信息,岂是一时半会能解出来的,吴邪琢磨着离秘境开放还有几个月时间,倒也不急于一时。


“迟早?”吴三省却是一脸得瑟,“只怕这七星殿秘境关了,你还解不出个所以然来。”


吴邪白了他一眼,可不信他光这样扫一眼就能破解出残图的秘密来:“我解不出来,难不成你能解出来?”


“这字中藏的可是口诀,解出口诀,幻境立现。”这些基本知识在修界中人尽皆知,偏偏吴邪是个外行,哪怕是基础,对他来讲照样是座高山,吴三省照样能对着他摆出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以你的修为,想要触发这幻境再去摸个四五十年吧,如今解出来也是白解。”


吴邪看见他那样子,心里暗自计较了一番,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就把残图卷了起来:“既然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出来的,我也懒得看了,不过三叔,你怎么想起到我小店里来了?”


“走镖。”吴三省道。


吴家以炼器一门名绝修界,当今兵器榜中不少中上品的灵器宝器都出自吴家之手,宗门也一直有接这方面生意的委托。吴邪虽然对那些炼器的阵法炉子一问三不知,但基本一些吴家生意往来的东西还是清楚的。


吴家到了他三叔这代,只有二叔吴二白炼器之术卓越,年纪轻轻就曾炼出过二品灵器,因而一时名声大盛,后来却因性子低调鲜少接人委托,又是常年闭关,谁都不知道他这些年都做出了些什么玩意来。而他爹吴一穷只会做些没多大难度的宝器灵符,相较而言修为平平,但吴家底蕴深厚,他什么都炼,什么都涉猎一些,反倒能慢慢把很多东西传承下来。到了吴三省这边,则是完全奔着武斗的路子去了,炼制成的宝器灵器有时都劳三叔那一派的负责护送一程,他们似乎也从中捞着不少好处。


但吴三省出马,这还是极少见的。


吴邪好奇问:“什么东西值得您亲自走这趟?”


吴三省看了他一眼,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可知张宗主手上那把黑金古刀?”


听了这话,吴邪马上就明白过来了,黑金古刀是张家的镇派灵器,也是极其稀罕的上品灵器,据传是北冥万米之下的海底玄铁打造而成,是张家宗主代代相传之物,最初一代的张宗主曾拿着这把剑横扫了轩辕台,从此昆仑张家在修界占得了一席之地。


张家代代以剑修为名,以剑入道者向来好斗脾性急躁,要是弄丢了张家还不得血洗了吴家,难怪三叔都要亲自走一趟了。


吴三省手指一划,从储物戒中把白天那个大包裹取了出来:“路上遇着不少不知死活的,这堆搜刮回来战利品就当是给你的手信了。”


吴邪搓了搓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储物袋,他略为无语,已经脑补出来三叔这派人的强盗行径,有时他真怀疑这帮一身匪气的人竟也能修真,天道真是宽宏大量,无所不容啊。


但有财不收显然不是吴邪的作风,他默默将包裹收起来,没去追究这堆东西的详细来历,话锋一转:“只不过为什么这刀会送到吴家来?”


“这我懂个屁,”吴三省相当坦诚,“是你二叔接的活。”


吴邪一怔:“二叔都出关了?”


“是。”吴三省皱了皱眉,“他带了九九八十一个内门弟子布阵,一连忙活了三个月,完事收阵后他当场吐了一口黑血,脸色惨的真是这辈子都没见他如此狼狈过,现在还闭门修养着呢,这刀太邪乎了,北冥出来的东西能……”话到这里就断了,他忽然想起让吴邪知道这些似乎不太合适,遂摆了摆手敷衍道,“罢了罢了,你二叔反正也不会做什么亏本生意。”


吴邪点点头,识趣地没再追问,他也意不在此,勾起嘴角就笑道:“我还当你是准备去七星殿,路过顺便捎上我,要带我赚钱呢。”


吴三省被他这一笑呛住,觉得他侄儿那眼神里满是算计,让他一阵鸡皮疙瘩:“带你去,你爹不得揍死我。”


“三叔你皮糙肉厚,我爹只是个文人,他还打得了你?”


“不带,说了不带就不带,又不是过家家玩,这事你就别想了。”吴三省摆手,又喝了一杯酒压压惊,发现这小毛孩几年不见,胆子长毛了,已经升级为熊孩子了,也不知道他爹知不知道。


吴邪立马换了副听话乖巧的笑脸:“三叔您就带带我吧,我就在外围捡些零碎,保证不给您惹半点麻烦,您看我这吴山居,货都长霉了,开门也只能拍苍蝇,再没点好货补给补给,都快掀不开锅了。您只要带上我去见识见识,这残图马上就是您囊中之物,绝不食言!”


“你以为这七星殿是谁都能来的么,秘境之中凶险难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付不起这个责。”


吴邪一声叹气叹得百般无奈,把那秘境残图捧在手心:“可惜了,若是有这图带路,想必吴家能在这次秘境争锋中夺得先机……”


闻言,吴三省一咬牙,立即打断:“好了好了,你别给我整这出了,你真要去就得保证不出我周身三十尺范围,跟不上我就把你扔出秘境。”


吴邪一脸狗腿地给他斟满了酒:“好好好,保证跟上。”


实际上他连御剑都办不到,跟得上吴三省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过等到了秘境中,难道三叔还能管东管西管他吃喝拉撒不成,吴邪琢磨着他总有捞一笔的机会,秘境里的东西可比这残图值钱多了。


但吴三省却是心中冷笑,这侄儿真是不学无术,秘境禁制即便开放了,想进去也是有门槛的,这七星殿岂是他这半桶水的修为能跨进去,等到时候他拿到残图,直接飞进七星殿,留这小子在外头懵逼,想想就痛快。


各自心怀不轨的叔侄俩皆大欢喜地干了一杯,像是真达成了合作关系。


三叔这头老狐狸精明得要死,所谓的手信根本没剩几样好东西,都是些花草丹药一类,放吴山居也赚不少几个钱,吴邪把这堆零碎处理好,又拉过了王盟,跟他交代了一番店里的事情。


一听这吩咐,王盟就知道是吴老板要闭关的节奏,每逢这时,吴山居总有一堆破烂材料不翼而飞,他满是忧心地问:“老板又准备闭关吗?”


吴邪摇头:“回一趟越清山。”


王盟微微一怔。


仔细算下来,吴家这少主足有十数年没回过家了。


但既然打定主意要去七星殿捞一笔,吴邪左思右想,也不便像踏青似的背个包袱就出发,秘境到底是个凶险地,总得准备点自保手段,正好离七星殿禁制开放还有些日子,回吴家宗门筹备一番才是上策。


吴邪在画符一道上颇有天赋,但自幼无心修行,所知的法诀依旧是入门时引气入体那一套,如今这套法诀对他而言已然用处不大,他回到宗门,便先去了藏书阁,领了些练气的口诀和简单易上手的灵术秘籍,然后跑武堂领了把木剑。


木剑是每个入门弟子都会配给的武器,比真刀真剑轻便得多。


吴邪拎着那木剑划拉了几下,感觉还挺顺手,遂满意地背到身上。


少时他在门中也曾修习一些基础剑诀,但如今疏于练习,耍起来到底剑招不似剑招,架势也不及外门道童来得正统,要把基础功捡起来可是要费大功夫,吴邪自认他这底子,练到七星殿开放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干脆也没费那个时间,准备充足就往门中的万事堂跑。


各大宗门都有自己的贡献度机制,一般是靠完成门派内的任务获得贡献度,贡献度可以换取灵术秘籍丹药灵符武器等等,九门吴家也不例外,吴邪虽是吴宗主嫡孙,在这方面也不能破例,想要换取东西就得先赚贡献值。


吴家在越清山一带依灵脉开山立派,山水隽秀,灵气充裕,林中多有一些灵草灵兽,万事堂常有发布些采集灵草之类的杂活,一般都是外门道童的贡献度来源,吴邪颇有压力地顶着‘吴家少主’这闪闪发亮的名头,去万事堂里接了一堆这类吃力不讨好的任务,盘算着在越清山里面跑几趟就能完成,即便是他,也算不上什么困难。


吴邪生在吴家,长在吴家,是在越清山养大的少主子,却是少有到山间的机会,撇开一路上的磕磕碰碰不说,他才晃悠半天,就发现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娘的越清山根本就是个宝库,灵草灵果随处可见,他恨不能将整座山塞到储物袋里。


只不过高兴没几天,越是深入山林之中,灵兽也是越发的凶猛,野兽的世界中只有弱肉强食的法则,吴邪虽然一直躲着,避免冲突,但也难免有遇上险境的时候,幸好这山中放养着有灵智的灵犬,这些灵犬闻得出他身上的味道,也知道他是吴家少主,让山林中的野兽少去为难他,才让吴邪勉强把任务都完成了。


这类任务贡献度都比较低,吴邪做了一大堆,总共也才换了两样东西。


一件是辟谷丹,可以保他十天不吃不喝,肚子不饿,另一个是天火符,攻击符咒,这些攻击符咒都需要画符者能使用相应的法诀,是他目前还不能做得出来的,算是件关键时刻保命的玩意。


弄到这两样,他盘算了下时间,干脆一头钻进了武堂,专心学练气。


他的想法很简单,修士入了门,之后当然是以练气为重,只要能运气了,剑招即便不成招,也起码有点剑势了,攻击力是翻倍上去的,对于要短期内提升实力的吴邪来说,练气才是正道。


与此同时,这些天吴邪在越清山到处乱转的事也成了吴家的一桩热闹,一时间连带着吴宗主都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全门派上下除了知道内情的吴三省,都在怀疑少主是吃错药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认真开始修行了。


吴家这少主,少时在家就不好好修行,后来在吴山居安了家,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在城里闲逛,不知多少年没出过城门,千辛万苦在越清山跑了大半个月,各种险象迭生的境况把他少时下山闯荡的冲劲都给磨砺了出来,七星殿秘境在这股少年心性面前似乎也没当初那般遥不可及了。


但在吴三省看来,他这不叫励志,不过是在家门口瞎折腾。


两个月就这么转瞬即逝,吴家由吴三省带头,选取了一批弟子前往七星殿所在的夷山,吴邪也偷偷摸摸地混在其中。


这次秘境之行,吴老狗借给了他们一条灵犬,一路上他们便搭乘灵犬而来,不过半日时间,越清山已经没影了,他们一行也已到了夷山外围。


夷山是一座荒山,连绵百里的山体焦黑一片,怪石嶙峋,浑浊的溪水飞溯其间,仿佛山火过后的遗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宝贝。


但这荒山不见半点荒凉,附近早已聚集了不少人,吴邪放眼望去,看见有在树下打坐的,有御剑飞行的,有像他们一样驾驭灵兽而来的,甚至有原地开辟一座洞穴的,山间热闹非凡,此外他还看见不少九门的熟面孔。


吴邪尚在吴家修行的时候,曾跟着他爹走访过很多门派,九门来往较多,因而九门这些平时不怎么露面的内门弟子也有幸得见一两面,他这一眼望去就知道,九门一家不落全都来齐了。


随后他又是吃了一惊,因为这些人几乎没什么变化,那时跟着吴一穷四处走访,他还不过是个黄毛小孩,九门这些修士就已经是这么副出尘脱俗的样,如今他长开了,混了一身俗世的烟火气,十数年足以让他从一个腼腆小孩磨成一个狡黠商人,但这些人却也还是那个样。


想到这,他又转头看了眼三叔,普通人到他这年纪,家中长老早已有了白发,而三叔依旧是他年少记忆中那个三叔。


吴邪有些怅然,修真无岁月,他的百年足以渡生老病死,与修士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哪怕是亲缘也不例外。


正这当,东边涌起了一片黑雾,原本晴朗的苍穹就像被墨水泼了一角,那黑雾一直弥漫开来,转眼便停息在了夷山上空,随后黑雾散去,露出了那通体漆黑的灵兽的一部分,如同从水墨画中走下来一般。


那黑色灵兽虎眼鹿角,龙鳞牛尾,焚风踏火而来,吴邪依稀觉得跟传说中的麒麟十分相似。


在灵兽之上有几个穿着黑袍的修士,隔得太远,吴邪看不太清楚他们的模样,倒是旁边有不少人试着用神识试探,却被反伤喷了一口血。


吴邪暗暗吃了一惊,不知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


就听不远处有修士讨论起来,似乎这番试探过后已经得知了来者何人。


“那不是张家的宗主?上次这人露面得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吧。”

“这七星殿什么来头啊,不单九门张家来了人,连宗主都掺了一脚。”

“这次可真是来对了,张家内门沉寂千年,如今这一出,九门格局还不知会变得怎样呢。”

“什么就来对了,这人要是来跟我们抢东西,都不用等禁制开放了,还是直接打道回府划得来。”

“可这位内门的张宗主不是一直闭关,不知这次是……”

“上一次他出面,九门可是……”

“嘘,这事说不得!”

“……”

“……”

“……”


吴邪道听途说,也忍不住开始唏嘘:“这种大人物……为何在此?”


他不是修士,修界那些事情对他而言大多是迷一样,对他们这些人的热闹也没什么兴趣,不过他做的是修界的买卖,商人得先会窥见商机,如今这张家宗主亲自出马闯七星殿,听起来倒是个可以卖点钱的情报。


不料他随口一声,吴三省还真搭了话,一道传音直接冲入吴邪脑海:“试剑,还能为何。”


吴邪跟他境界相差太大,这传音直入识海,撞得他一阵头晕目眩,他摁了摁太阳穴,相当不爽地瞪向吴三省。


吴三省仿若未觉,又给他来了一道传音:“快把残图给我,都到这里来了,你还怕我溜了不成。”


吴邪白了他一眼,他还没有传音的能耐,只能听着,这两下脑袋就被他震得隐隐作痛,眼看这尊大能又要传音,他赶紧将一个储物袋扔了过去,以防又继续在他脑子里瞎念叨。


吴三省一手收了储物袋,还颇为小心眼地用神识查探一番,确认过后,这才嘿嘿一笑,笑得满脸匪气。


旁边一个内门弟子赶紧过来解围:“你三叔是为你好,这七星殿开放来的可不光是各派修士,一些闻风赶来的散修,甚至魔修妖修鬼修一类的邪魔外道都会来掺和,你手里拿着这残图太危险了。”


这弟子名叫潘子,身上有着跟吴三省如出一辙的江湖味,不像个正统修仙弟子,据说他之所以拜入吴三省门下,是原本的门派惨遭灭门,吴三省正巧遇上就给他报了仇,之后两人一见如故,吴三省便收下他,一收就是数百年之久,可以说潘子在吴三省那一派当中有相当的威信。


吴邪在吴家很受宠爱,潘子随他三叔,自然也是处处照顾着他,一路上总给他提点两句,以免他莽撞行事犯下大错。


吴邪反正是看不出这些人都是些什么来头:“潘子,你就会给三叔说好话,这次不是还有张家吗,不单门中弟子来了不少,连宗主都亲自出马,我看啊……唔唔!”


他话还没说完,潘子就紧张地捂住了他的嘴,传音道:“话不能乱说!”


这帮仙家弟子太不会怜惜他们这些凡夫俗子了,吴邪脑壳作疼,不得不乖乖闭了嘴,潘子相当谨慎,还设了个防窃听的禁制,这才放开他说:“小三爷,你这话不能乱说,修界当中也是有各种忌讳的。”


吴邪叹了口气,无奈地揉着额头:“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潘子给他解释道:“九门张家跟手掌黑金古刀的张家虽是同出一脉,但可算不得同族,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据闻两家最初也不过是内外门之分,常年深居在昆仑雪山之中,不涉世事,后来不知怎的,分了一支出来掺和修界各种杂事,这就是你所知的张佛爷那支九门张家,但三百年前那件事之后,九门张家跟本家的关系就一直很微妙。”


吴邪觉得他这说了跟没说没两样:“三百年前什么事啊?”


潘子被他问的愣了一下,三百年前那件事只要是修士都应当知道一二,但吴邪并非修道之人,不宜多说,他便住了嘴:“不可说不可说。”


说罢,不等吴邪开口继续问,便解除了禁制:“小三爷若想继续凑这个热闹,便是少问少说少管闲事为上的好。”


吴邪皱了皱眉,正想把他拉住好满足一下刚被撩起的八卦之心,就见这夷山忽然如天崩地裂般发出一阵阵雷鸣之声,不知是雷声引来的乌云,还是骤然聚集起来的雷云敲响了开启秘境的钟鼓,晴朗的天空一时间被黑云笼罩,黑色山体间泛起幽光,无数细碎的青色幽光从山体间隙中飞出,渐渐在半空中凝成了一个巨型的阵法。


禁制要开放了。


漫天灵光若如萤火,在这晦涩的天地间凝成了分割上下的阵法,无数深奥的篆文浮现其中,符阵算是相通的两门,画符天赋如吴邪,练气期便能习得高级逢春符,甚至在他习得无数的符咒之后,还自以为符咒一道已能窥得其终究,然此时一眼望去,对这个阵却是两眼一抹黑。


他像是重回了初初修习符咒的时候,眼前是个无垠的未知世界,他一无所有,也是一无所知,苦苦摸索着一张清心符,费心费力仍解不开其中玄奥,徒留浩瀚之感,而今那阵法像是将他打回了原形。


修道便是这么一条漫漫无涯的不归路。


吴邪抬头看着那缓缓运转起来的禁制阵法,难以移开视线。


不知多少个千年万年前的古修,把他们穷尽一生的所得藏在这方圆不过百里的夷山当中,如今他们的神魂或已飞升得道脱离尘世,或已泯灭于苍茫天地间,徒剩这一山的秘宝,引无数后世修士慕名而来,却早已无人知晓画下这个禁制的是谁人了。


那些上一辈的大能们,或叱咤风云一时,或令人讳莫如深,而如今只剩下这冰冷冷的宝物,等着后来者掠夺一空。


修道所图究竟为何?


名与身皆淹没在滚滚而过的历史长河中,与凡人也一般无二。


吴邪轻叹一声,满心是空荡荡的怅惘。


他想,他一直在修道的门槛上止步不前,许是因为这般心境吧。


几道惊雷过处,虚空之中撕裂了好几道口子,夷山仿佛只是个假面具,露出了其中的郁郁青山一角,原来这夷山不过是个大型幻阵,真正的七星殿却是藏在这缝隙之中,这等阵法比之九门的护山大阵有过之而无不及。


“贤侄啊。”身旁的三叔忽然开了口。


吴邪下意识不能离他太远,闻声便揪住了三叔衣袍一角,脚下灵犬早在裂缝大开之时就迫不及待朝那边飞去,吴邪被眼前所见的苍郁山色震惊,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


吴三省背着手,身后带着一群整装待发的弟子们,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一行多得你这份残图,七星殿秘境中若是有你所需之物我定会留意一二,你这热闹也看得差不多了,禁制开放二十日,若是归程不急,且在附近镇中等我。”


“你什么意思?”吴邪心下一惊,不知三叔又要耍什么滑头,赶紧揪住他的衣服,但下一瞬,灵犬跨入了七星殿秘境之中,四周忽然间狂风大作。


“糟!”耳边传来吴三省的喊声。


下一刻,吴邪只觉全身都被风刮得生痛,像是无数刀刃将他包裹起来,连带手中紧捉的衣角也被一股猛力抽出。


即便是在越清山做任务,吴邪也不曾遇到过这般无从反抗的境况,难怪都说秘境之地凡人不得出入。


吴邪赶紧运气,他在家练气练了大半个月,毫无成果,在一个生意人看来简直是件亏本事,他早都暗下决定,等这趟从秘境回去他就不再费那个劲修行了,没想到一来就遇到这种紧迫关头。


他的修为只刚跨过了引气入体的门槛,要在体内运气一个小周天都办不到,平日画符用的也都是投机取巧的法子,将灵气带到笔尖之上,随后顺其自然地将灵气倾泻出来,而事到如今,要无法突破,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就在吴邪预备跑走马灯的时候,风声却忽然止住了,脚下一片踏实,而不是在灵犬身上那种毛茸茸的触感,吴邪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只见周围古树成林,丛生的藤蔓灵草,露出地面粗壮的树根,一切一切仿佛都在极力表示这地方就是片荒山野林。


但下一瞬,他的关注点都全都附近这些灵草夺去了。


七星殿真不愧是千年一遇的秘境,古树是棵宝树,野草都是价值千金的灵草,就连藤上挂的一个果,也是市上有价无市的宝贝,所有叫的出名叫不出名的玩意就跟不要钱似的遍地乱长,相当奢侈地繁茂着。


吴邪登时两眼放光,管不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先是将附近宝贝都搜刮了一番,等储物袋都装的盆满钵满,他才记得查看身上被厉风刮到的伤。


进来少说一个时辰了,四周依旧静悄悄的,吴家的人还没能找过来,吴邪处理着身上伤口,正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好,隐隐约约就听见林中传来一些古怪的虫鸣鸟叫,远处还有野兽嘶吼的声响,听得他阵阵心凉。


秘境入口设有风阵,这风阵效果奇诡,竟跟传送阵差不多,在踏入秘境之时,所有人都被分散到秘境的各个角落处,也不知设计禁制的人是想让他们各取所需,该是让这夺宝之争变得更为汹涌,反正吴邪此时不敢贸然放出信号,唯恐来人跟前段时间那老金牙一个德行。


吴邪为求心安,将木剑拿在了手上,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他没有神识,不能像其他修士那样一目千里,若要在这林中找人无疑是大海捞沙,但这秘境既然称作是七星殿秘境,那最好的宝物定是在那七星殿之中,三叔他们肯定会到那边去。


吴邪爬到树顶,拂面而来的绿意入目,一阵清爽,即便他不能运气,也无妨他察觉到这秘境之中的灵气可与吴家越清山相媲美。


这七星殿秘境仿佛没有止境一般,目光所及,上为悠悠苍天,其下则是漫无边际的绿,越过这无边绿海,有一白色山头如同浮岛,藏在这苍郁的浪涛之中,想必便是七星殿所在。


吴邪从树上下来,估摸了一下从这里到白色山头要走上十天十夜,一时涌起了想要回身出境的冲动,但这丛林之中,前后无异,哪里还找得着他进来那道缝隙,只怕要等到禁制重新关闭的时候才能重新打开了。


不过是在山林中摸滚打爬而已嘛,前阵子在越清山中又不是未曾试过,吴邪强打起精神,拎着木剑就开始跋涉,心想这边虽与越清山不同,没有放养在山间的吴家灵犬处处护着他,但他也不至于连活都活不下来。


参天古树遮天蔽日般笼罩着小小的山道,吴邪自觉像个苦修者,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林之间,不时会被藏在青苔下的树根绊住,那些野兽的叫声时远时近地响起,好像诺大秘境就剩了他一人,所有的人聚人散之后,都忘了里面还有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在,好几次他甚至疑心身后有东西看着自己,然而一回头,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等他慢慢熟悉起这七星殿秘境的树林,磕磕碰碰才少了许多,不知走了多远,吴邪顺着水声来到了一条小溪边上,他渴了好久,见到溪流几乎是踉跄地冲过去,狼狈地扑到在地,捧了清水狂饮了一肚子。


吴邪疲惫地躺着一块巨石上,享受着密林中久未逢面的阳光雨露,他修行低微,体力远远不及普通修士,甚至还不能辟谷,吴邪琢磨着等休息够了,屯点水,啃点果子,顺道在小溪捉个鱼,先把饥肠辘辘的肚子对付过去,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犯起困来。


是了,睡觉也是个大麻烦,夜间是野兽出没的时间,他需要柴火,需要安全的地方,等到傍晚时分再想这个事恐怕就来不及了,吴邪挣扎着醒来,感觉浑身酸痛,他记不得上次累到这种程度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正想强提精神洗把脸,忽然间,头顶就落下了几点雨水。


阳光还灿烂得很,吴邪正疑惑哪来的雨水,一抬眼,就看见一副闪着寒光的利齿距离他头顶几尺之遥,正悄无声息地落下,还一下下滴落着涎水。


“啊啊啊啊!!!”


吴邪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惨叫一声,那点若有若无的睡意顿时散尽。


那野兽反倒被他惊到,一缩爪子窜到了离他几米远的岸边上。吴邪慌乱地爬了起来,操起那把木剑,摆出了点架势来,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只野山猫,体型像狗一样大,当然这狗说的是普通家犬,而不是他家那种灵犬,如果是跟灵犬一样体型的猛兽,他也不用挣扎了,给自己撒点香辛料或许能死得体面一些。


那山猫缓缓地绕起圈来,似乎在伺机进攻,吴邪不由得想起白天时不时觉得身后紧跟着的那道视线,或许真的不只是他的错觉。


山猫修炼也有百年,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猎物的修为很低,甚至未必比得上它平时狩猎的那些鼠妖,可以说就是块行走的肥肉。


想及此,山猫也不再小心谨慎,纵身一跃,挥着利爪扑了过去,吴邪把木剑架在胸前,挡住了这一击,却被震得虎口发麻,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那利爪嵌入了木剑之中,只怕再挡那么几下,剑也该断了,吴邪那半桶水的剑术还来不及形成本能反应,此时他生怕武器断送在猫爪子下,一条腿后退半步,稳住身体,狠狠往前一压,接着山猫意图抽爪的退势又挥去了一剑,这一剑几乎使上他全部力气,山猫被他甩脱了爪子,但刚落地,又重新跳了起来,它巨大的体型似乎丝毫没影响到作为一字猫的敏捷。


吴邪的木剑硬生生挡了几下便被它刮开了几处刃口,木剑本就没有锋利的刃,他使着木剑越发地像是挥着根棍子,动作又毫无章法,有时捕捉到山猫的破绽会给它拦腰来一记,有时又因反应不及,反倒被山猫有机可趁。


几招下来,吴邪身上多了几道口子,鲜血染红了青袍,他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伤,当下便渗出一身冷汗,脚步有些虚浮,山猫又从侧面跳出,那利爪从吴邪头顶上落下,他再次勉力架起了木剑抵挡,这次木剑终于不堪重负,咯啦一声脆响,霎时间断成了两段,而眼前那利爪仿若寒星,从天而降般洞穿了他的手臂。


吴邪没空顾及伤势,咬牙忍着痛,催动了他唯一的一张攻击符咒,那张费了不少贡献度才换到的天火符。


他之所以要选这张符,是曾见他爹催动过一张天火符,天火凭虚而来,天火所经之处,不熄不灭,不多时便将一头巨兽化作丹药。吴邪当时为之震撼,觉得这天火符必定所向披靡。


而此时,天火从符咒中窜出,似是带有灵性自动扑向了山猫,那山猫的利爪还卡在他的骨肉之中,一时躲闪不得,就被那天火烧了个正着,猫胡子立马化作了灰,山猫的表情变得狰狞,利齿忽的就长了几寸,妖气在它周身炸裂,天火像是一张薄纸般被炸得破碎,落下了漫天的火星。


吴邪准备的保命符就这么戛然而止,再也无计可施。


山猫那三瓣唇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还发出了一声得意喵叫声,利爪在妖气猛涨的瞬间也长了许多,势不可挡地穿透了吴邪的手臂,直刺胸膛,骨肉被贯穿的痛楚几乎让吴邪失去知觉。


他从来无心修为,不过只会了引气入体而已,甚至连个修士都称不上,却妄图闯入这片秘境之地,但既然要来,他也不至于没心没肺,来前也曾设想过自己会遇到巨型妖兽或者千年妖修,想过要怎么紧跟在三叔身后,却偏偏没想过会死在了一只猫的爪下,成为猫食。


吴邪心有不甘,强咬着牙,拼命地催动身上的灵力,试图再用这把断剑挥上一击,这样他即便成为猫食,也不至于让这野猫太占便宜了。


他疯狂地引入灵气,周围掀起了风,比他画符时要大许多,汹涌而浓密的灵气如同潮水般在他的经脉中卷席而过,几乎快要将他的身体撑爆,而后就跟以往练气一样,还未沿着经脉游走一圈,便又重新散入了空气之中。


吴邪不由苦笑,他果然没什么修行的天分,徒能感知四周充足的灵气,灵气入体不久即散,并不能化作他的武力,命悬一线也是同样。


那山猫见四周灵气搅动,唯恐生变,爪子以迅雷之势抹向他的喉咙。


吴邪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他的视线越过了山猫,越过了苍郁的树顶,越过了深藏着危机却显得一派悠然的七星殿秘境,望向了一片晴好的天际,古老的禁制阵法横亘在半空之上,仿佛是那遥不可及的仙道。


修道所图究竟是为何,古来修道者无数,得大道而成仙者不过寥寥数人,吴邪自诩庸碌寻常,毕生所及,也不过分毫而已,终究无缘成为这寥寥数人之一,所以年少就决心放下这一切妄念。


然而此时,他心中却生出了一丝强烈的不甘,缓缓抬手,伸向了苍穹。


林间起了风,摇曳间簌簌落下了枯叶,切割了视野,那些万年古木宛若参天,高高在上,仿若神佛般悲悯地凝视着世间所有的生死,如同凝视着一场场的草木枯荣,是万年不改的冰冷无情。


指尖触碰到的只有浓郁纯净的灵气,仿若游丝般的生机在指间缠住又散开,吴邪一时间觉得那株古木面目可憎,恨到深处,却只剩连剑都握不住的手上传来空洞的无力感。


世间百般求不得,求不得便不求了罢。


可是那些名传千世的仙者,或者遗臭万年的魔道,总是轰轰烈烈的生来与死去,引得世间风云变动,受万民膜拜,而他却要默默无闻地死在这个秘境角落中,说不定百年千年都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尸骸……


吴邪觉得时间漫长得可以用来悔恨一生,实则不过几念之间,那山猫爪子飞速落下,忽然察觉到他眼中闪过一道灵光,微微一怔。


它想,人类修士真是奇妙,即将死去之时修为竟隐约有了进境。


就在山猫愣神之际,炽热的火光在它眼前掠过,那突如其来的火光同样灼痛了吴邪的眼,他稍一回神,就见那火如同风吹云过般,风过了,只落下白色的灰。


那山猫被火一沾上,便彻底化作了灰。


吴邪心中大惊,脚下却已无力,逃过一劫后便倒了下来,那只剩半截的木剑也从他手中掉落,他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只见有人从对岸的林道走出来,似乎只一步,便来到了他的眼前。


那是双黑色的靴子。


吴邪挪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想抬头去看清来人是谁,只见一黑色影子像七星殿秘境中那些丛生的古木般,遮蔽了天日,苍茫深邃如同踏千万年岁月而来,让人心怀敬畏。


意识弥散之间,吴邪还在想,这是人,不是古木。


冰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上幽幽传来:“吴家与我有恩,且救你一命。”


听闻这一句,吴邪便彻底安心地闭眼了。


吴邪身穿着吴家宗门青色道袍,上面绣着吴家的道纹,张起灵只一眼就看出他的来历,以他的能耐,自然也在这一眼之中看破了吴邪的修为。


不过是个连修士都称不上的修道之人,为何能踏入七星殿秘境的禁制?


吴邪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没有一丝的嗅觉触觉听觉,他仿佛只是一丝意识,漂浮在漆黑无边的虚空之中,他便是这虚空之中唯一的光,却连身前之地都照不亮,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多久,虚空中有时会传来无数人模糊不清的呢喃如同梵音,一瞬即逝。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从一道强烈的意识慢慢成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意识,便又确定自己已经死了。


他忽然觉得可笑,原来死不过归于虚无,兴许并无轮回,不知这事实会对修道之人造成多大冲击。


等他觉得自己这一丝意识也彻底消散在虚空之中时,天地都黑了,再无光亮,他感觉自己像灯烛般熄灭了,世界皆成寂寥,连那偶尔传来的呢喃声也没了,而后他觉得黑的时间似乎太久了,久的他满脑子只剩下黑的概念,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举动,一个无比寻常的举动,他试着用感觉来驱动自己,然后就看见了一丝光明。


吴邪微微睁开了眼睛,脑海被光线刺激得只剩一片空白,良久,他才意识到他活着,那亮光是月色,皎洁的月悬挂于稀疏的星空间,洒落成一片清凉的银辉,有张牙舞爪的黑影撕裂月色,来回摇曳,飒飒作响,那便是树影了。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夜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仿佛时间与他来说都是静止的,他感觉到了身上的疼痛,缓缓抬手移到伤处,却发现伤口都已经愈合了,剩下的都是内伤。


吴邪一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发现这里已经不是他倒下时的溪边了。

他此时躺在一块山岩之上,附近依旧是丛生的灵草,夜来了,萤火闪烁其间,像是夜幕一角陨落凡间,山岩下有一个水潭,潭水倒影着月色清辉,潭边有小瀑布飞溯而下,击碎了一泉银光。


那水潭中央有一块被削平的巨石,高出水面不过几寸,上有一身穿黑袍的年轻男子在闭目打坐,长发后半束着,长袖在他身侧散开,仿若一朵出水的黑莲,苍白的月色勾勒出他清冷的容貌,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般。


吴邪这一眼,只看见了一句诗,似乎在唱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跟着吴家到访过不少仙宗名门,有幸见过不少修界大人物的真容,修道之人脱离俗世,多少会带着一股仙人气质,但唯独眼前这人,他觉得仙人已不足以形容。


未等吴邪回过神来,便听见那人冷冷的问道:“醒了?”


吴邪这才匆忙收起自己太过放肆的眼神,站起身来,行了个晚辈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礼行过了,又觉自己站在高处似有不妥,便从山岩上翻身下去,来到了水潭边上,又道,“打搅前辈修行之处,还请原谅。小辈吴邪,修行时日尚短,不知前辈是?”


吴邪偷偷打量着这位仙人,能隐约看见那人黑袍上的暗纹,应是他所知的张家道纹。他不禁想到了进山前那只黑麒麟,不知这人是不是那个让人讳莫如深的昆仑张家。


男人抬眼看他,淡淡地道:“张起灵。”


果真是张家人。


“张前辈救命之恩,吴某改日必定登门重谢。”吴邪又躬身行了一礼,“不知张前辈可否告知小辈,小辈这是睡了几天了?”


张起灵:“十日十夜。”


吴邪微微一惊,一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禁制开放不过二十日,此时已经过了大半,以他的脚程加上这凶险旅途,剩下的时间真的能找到三叔吗?他心里斟酌了一番,又看一眼张起灵,好歹也是他见到的一个活人,张起灵总该是要出去的,他只要跟紧他就不怕找不着出路。


吴邪打定主意的瞬间,挂上多年经商练造的二皮脸,便道:“尚有一事不知张前辈能否帮忙。小辈与师门失散,修为微弱,怕是无法在这秘境中独自存活,不知前辈能否在我找到师门之前,且让我留在身旁。”


张起灵静默着,眼神缓缓收回,又重新阖上,时间漫长得让人感到难熬,吴邪见状已经在准备耍赖第二式了,却听他道:“无妨。”


吴邪心中一喜:“谢前辈,小辈必定不会打搅前辈修行分毫。”


张起灵道:“你根基不稳,先巩固修为为上。”


吴邪本想说张前辈真是多虑了,他哪来的根基可言,但一查看自身经脉,竟是全部打通,鬼门关前走一遭,果真是有些进境了。


他心中微动,便盘腿坐下,原地打起坐来。


引气入体之后,吴邪默诵练气心经,灵气沿着练气诀在他的全身经脉走了一圈,通行无碍,他练气大半个月,这还是头一回感到如此顺畅舒爽,那灵气走了一大周天,而后停留在丹田之上,终是成了他的一丝灵力。那一丝灵力暖和有力,随着他不断吸收周围的灵气,在丹田中慢慢积攒成形。


吴邪感到全身上下的经脉都像是在呼吸一般,浑身透着说不清的力量,刚醒来时隐隐作痛的伤处转眼便已痊愈。


难怪修行之人总爱打坐取代睡觉,只怕这睡一觉起来还没打坐来得舒爽。


吴邪这一坐便是一夜过去了,再睁眼时已是凌晨时分,夜幕将落,天光既白,星月稀疏,他看向那张起灵,只见他仍是他打坐前的姿态,不动分毫,像是一尊石雕。


张起灵说他睡了十天十夜,想必在他睡着的时候,这人也是十天十夜不曾动分毫。吴邪忽然感觉张家人真是苦修界的先驱者,面对这秘境大宝库,不动丝毫贪念,一心修行,这一趟不是白跑了么?


但转念又想起三叔说的,张家本家应是为了跟他们宗主过来试剑才进的秘境,虽然一个传送阵法将所有人都打散了,但这位仁兄前辈不去寻他家宗主只顾着自己修行真的好么?


这时,肚子不适时宜地发出长长一声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吴邪赶紧去看张起灵的眼神,眼珠都不带转的,幸好没有打搅到他。


他按了按十天没吃食而空扁的肚子,摸出身上那几个储物袋,把剩下的干粮全都吃了,然后毫不犹豫地摸出辟谷丹,吞了下去。


十日之内,他不会受口腹之扰了。


他手上唯一一张攻击符咒没了,木剑也截断了,没点防身的东西浑身都不自在,想了想,吴邪干脆翻出之前在藏书阁领到了一些灵术秘籍,之前他经脉未通,修炼不得,如今这一门槛踏过,正是修炼这些的好机会。


修习术法之初,都是默诵口诀,练习指诀,等修为上去了,只需掐个指诀便能成术,通天大能们甚至心念一动间便能呼风唤雨。


吴邪默诵口诀,生硬地掐着手指,术法总是将成未成间就断在他指尖,灵力四溢,积聚不多的灵力在修行术法不久便被他消耗一光,他便重新打坐调息。兴许是因为他原先就有画符的基础在,控制灵力的手感已是相当不错,这一日之内,手诀熟练起来,渐渐便已摸到了一些术法的诀窍。


一整天,吴邪身心都沉浸在修行之中。


他体会着术法之中的玄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觉得整个人耳目顿时清明了不少,浑身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与生机,但一整天习术下来,他修行未精,已隐隐有些疲惫之感。


张起灵依旧是一动不动,若不是这位前辈存在感太强,他总生怕动静太大惊扰了他,吴邪觉得跟自己一个人没差。


想及此,他又想到了那只山猫,那只猫妖一路在黑暗中跟随他的踪迹,待他疲惫不堪时才忽然现身,秘境总是趁人松懈时最为危险,吴邪不由得觉得四周的黑暗像是有无数野兽正蠢蠢欲动,暗涌不止。


约莫只是错觉……吴邪苦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是要落下心里阴影了,幸亏他也不修道,不然只凭这桩心事,他日后修行想要进境估计会不容……


有杀气!


吴邪悚然一惊,那杀气仿若实质笼罩下来,他猛地睁眼,只见无数飞剑如同飞星,包围了水潭刺射而去,他当即大喊:“前辈当心!”


但那些飞剑刚进入水潭上空,便撞上了一股浑厚的禁制,剑尖上开始染上冰霜,轰然碎裂,之后什么都不剩下。


这不是飞剑,这是剑气!


吴邪曾经听闻,练剑之人修为臻至化境便可修得剑气,剑气无影无形,却与实物无异,锐不可挡。


但眼前这剑气攻击不断,却奈何不了那禁制分毫,张起灵依旧端坐在石台之上,闭眼打坐,似乎这点杀机于他而言形同无物。


吴邪侧目去寻那杀气之源,就看见数道锋芒从漆黑之中射出,洞穿了草丛,下一瞬,其中一道锋利擦着他的脸飞过,撕裂了一道口子,利刃飞速而过不减分毫,朝张起灵直射而去。


吴邪原以为这点攻击同样化不开张起灵的禁制,就见那沾染上他血气的剑气飞越水潭,如入无人之境,刺向张起灵眉心。


张起灵有所察觉,微微睁开眼,一挥袖,那道剑气便被他轻易散开了。


他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吴邪,眼中有一丝诧异一闪而过,随后又望向树林黑暗之处。


林中有人御剑而来,他身上陈家的道纹,是出自九门陈家的弟子,在他周身,无数剑气恍如实物般:“张起灵!把七星棺中之物交出来!”


那陈家人眨眼已至潭边,数道剑气如离弦之箭,伴随着浑厚的威压如泰山压顶而至,被牵涉其中的吴邪只觉五脏六腑都快被他压榨成块。那剑气再次轰击张起灵的禁制,狂风撕扯着叫嚣着,吴邪身形不稳,趴在地上才不被这股狂风吹走,而那些飞溅出来的细微剑气从他身侧擦过,劈头盖脸地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口子。


吴邪想要运气抵挡,却发现原本充裕的灵气都被那人所主导,他想要施展术法却感觉全身经脉受这威压的影响,开始混乱失控。吴邪觉得自己可真倒霉,才刚能运气没多久,难道就要爆体而亡吗?那还不如继续让经脉堵塞着呢!


但很快,他便感到周身压力一轻,袭人的寒气不知从何处而来,明明正处夏日,他却感到身处冰天雪地般,是张起灵送了一道剑气过来护他。


那陈家人指诀翻飞,又扔出了一座巨鼎,巨鼎遮天盖地,朝张起灵砸去,但后者只是静立在石台上,四周灵草古木都被风暴掀飞击倒,但水潭之中却依旧是安静着泛着涟漪,丝毫不为其所动。


张起灵背着手,望向他的眼中一派古井不波,依旧是那冷淡地语气问道:“何人唆使?”


陈家人似乎一时间被看穿,动作微微停滞,又掐着指诀令巨鼎连番砸落,语气中带着几分恼羞成怒:“废话少说!把东西交出来!”


凌乱的剑气如同食人骨髓的风暴,杀气凛然。


张起灵垂眸:“如此,便是无用了。”


吴邪从他那平静无波的语调中,似是听出了几分惋惜来,心中却无端升起了一股恶寒。


似乎正印证了吴邪的想法,那巨鼎再次砸落禁制之时,轰鸣声震耳欲聋,那陈家人反倒像是受到了重击,喷了一口血水来。


张起灵布下的禁制都是他的剑气,如今不再只是独独展示其防守之姿,剑刃倒转,全都指向了陈家人。在他周身泛起了冰霜,霜雪从潭水中弥散开来,山呼海啸般席卷而过,草木竹石全被冻结,甚至还留着摇曳流动时的姿态,而这不过是杀气。


他再次看向陈家弟子时,杀意冰冷,仿若睥睨天下的利刃。


禁制上所有剑气逐渐凝聚,一道巨刃以开天辟地之势从潭水之上抹过,那陈家人举刀抵挡,却是连人带刀断成了两截,连同他们所在的峰顶被一刀切平,天地都要避其锋芒。


一眼如刀。


吴邪被眼前所见彻底震撼住了,他想起他跟随吴家弟子练剑的时候,竭尽全力却只能挥舞出笨拙的一招一式,似乎永远也达不到这般境界。


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怔怔地保持着跪倒在地的姿态看着张起灵,后者只是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月色,似乎在想一打坐又是多日不见这月亮了,对刚才做出惊人的举动浑然不觉,仿佛这人生来就该受人跪拜般。


剑气已经散去,周遭一切全被牵连成了冰天雪地的废墟,唯独那水潭完好如初,张起灵侧目看见那彻底走神的吴家弟子,又想到了刚才那染血的剑气,竟能无分毫阻碍地突破了他的禁制。


他心念一动,只一步,便来到了吴邪跟前。


吴邪才发现他当时果真不是意识模糊了,这人真的会缩地成寸,想必至少也有元婴之境了。他怔怔抬头看着跟前的人,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旁观了不该看的东西,要被杀人灭口了。


张起灵只是在距他一步之遥处,朝他伸出了手,吴邪原以为这只手会像山猫那样刺穿他的胸膛,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却见那手停在了他眼前。


吴邪迟疑了一阵,他从张起灵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东西来,才将信将疑地将自己的手搭上去,任他将自己拉起来。


“你我之间,定有因果。”


吴邪还没站稳,触不及防便听见这一句,山野的风拂过冰雪,便染上了霜寒,他打了个冷颤,一直盯着张起灵的眼睛,没敢有多余的动作,只想要从他的神色中挖掘出一些什么来,只不过那冰雪般的眉目像是冻结了他所有的感情,不曾外露一二。


“是何因果?”吴邪问道。


张起灵摇了摇头,吴邪以为他的意思是不可说,可到了许多年后,恍惚间想起今日,方知他是当真不知,他若知晓,想必这手便已贯穿了他的胸膛,如同那时被山猫夺去性命般。


张起灵扶着他御剑而起,不多时便到了另一处山峰的洞穴之中。


吴邪一路上都没敢吭声,他见识过张起灵的境界了,生怕自己不小心做了什么冒犯了这位大能,想必逃都是多余的,更何况自己现在全身都伤。


他看着张起灵在洞口布置了几个禁制,一挥袖,洞中便升起了两座石台,他被张起灵扔在了其中一座石台上,痛的他整个人哆嗦了一阵,就见这罪魁祸首径自坐到了另一座石台上,又开始打坐了。


吴邪想了想刚才那陈家人说的话,猜想这张起灵是夺走了什么宝物,正在被人追杀当中,那水潭不是久留之地方才转移到此,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那人说的七星棺,便恍然大悟。


他大爷的!这张起灵竟已经在七星殿洗劫了一番!


吴邪挺想问问张起灵从七星棺中拿到的秘宝是什么,又怕如今寄人篱下,这点八卦之心会招致横祸,飞快默念了几次练气诀才镇定下来,觉得此番张起灵再做出任何非人哉的事来他都不会觉得惊讶了,这才忍着疼痛爬起身来,准备先给自己治疗一下。


正当这时,却见一瓷瓶与一本书册落到了他手边,他抬头看了一眼张起灵,这人依旧是闭目调息状,依旧是冷冷的语气,说道:“此药能治你伤处,此书予你习剑。”


吴邪一手拿着药瓶,一手拿着剑谱,药瓶他倒是能理解,但为何要给他剑谱?难道刚才自己跪倒在地的模样看起来十分虔诚万分崇拜么?还是说他受张起灵仇家牵连受伤,这算是赔罪的?


他一笑,便将剑谱扔了回去:“多谢前辈,不过这剑谱与我是无用的,小辈并非诚心修道之人。前辈剑术出神入化,想必这剑谱中也是上等功法,此剑谱当值修剑之人,予我便是浪费了。”


闻声,张起灵睁开了眼看他,似有一丝讶异,又似乎这点讶异只是吴邪的错觉,只听他问道:“你本是资质上佳。”


这番话吴邪并不是第一次听说,便也如惯常般回他:“修仙之人清心寡欲,可我只爱美酒佳人、万贯家财,欲念缠身,取舍不得。我这一生虽不成器,有辱家名,可我亦能乐我所乐,惧我所惧,悲我所悲,恨我所恨,爱我所爱,不被心魔所缚,无万般顾忌,不亦乐乎?”


不知是否进入七星殿秘境以来,受到的震撼太多,吴邪重新说出这番话,不由得想起那年他弃道经商的事来,便也跟张起灵说道了。


那年他遇到了一个在吴家外门修道的老道士,吴邪向来爱与人闲聊,便从老道那里听来了一个故事,一个不太长的故事,如今那些细节早已在记忆中模糊,吴邪只依稀记得老道讲了一个迷恋上道士的女子,两人一见倾心,相许今生,正巧那道士境界飞涨,一入定便是五十年飞逝,等他睁眼再看这尘世,女子墓前那桂花开落已有十载,那道士伤心不已,自废修为,从此宁为凡人。


生来所求若只为长生,那长生又是为何?


修道之人莫不是走了一条舍本逐末的歧途?


这话曾被三叔评作妖言惑众,一些心境不稳的弟子听了他这番话甚至差点境界跌落,吴邪每每与人讲这番故事,已不再轻易将这两句疑问表之于口,当然,也不会跟张起灵说道。


他叹了口气,看着眼前人的冰霜面容,终觉言之过甚,便只用寥寥数言把故事讲完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孰能无欲无求。凡人朝生暮死,却不负岁月,不负深情,得此一生,便尽享其一生,无需诸多克制。小辈这番心境,实不宜修道。”


张起灵只是看着他,默然不语,似乎不大赞同,很快又闭目休息:“明日七星殿,寻你师门。”


吴邪讪讪地挠了挠头发,恭敬道:“是,谢前辈赐药。”


-tbc-

原本上个月想要发文的,然而病了一场拖了几天,正巧又到七夕,就写了这么一篇修真文

暗涌正在卡文中…………先写点不怎么耗脑子的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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