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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02

2.因果其二


吴邪服下张起灵给的灵药,没过多久,便觉体内涌起一股奇妙的灵力,他见状一喜,趁着药效赶紧打坐运气,很快身上那点的小伤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张起灵这人就像块石头,除了打坐就是打坐,都道这修界多得是玄妙莫测的玩意,吴邪无所事事地偷偷看他,猜想这人没准还真是石头修炼成精的,就连那本剑谱也依旧摊在边上,他扔过去时怎样,现在也还是怎样。


张家弟子多是修剑,修界出类拔萃的剑修也多是出自张家,照这样想来,张家的剑谱也必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如今那宝贝秘籍孤苦伶仃地掀开一角,无人问津地落在石台上,吴邪看着都心疼。


吴邪看张起灵的眼神又变了几变,从高手变成了出手阔绰的纨绔高手。


他虽身出吴家,家大业大,有成为纨绔的资本,却因经商不顺变得有点掉钱眼里了,甚至有点要钱不要命的意思,跟在这张起灵身边虽然凶险,但这人一出手便是一本剑谱,想必再被他牵连一二也是不亏的。


修士到了元婴之境,六识极为敏锐,打坐时更是神识外放,即便有人看他一眼都能察觉,张起灵虽是一整天坐着不动,但方圆十里都看得一清二楚,近在眼前的吴邪就更别提了,刚才连看都不敢看他的这个吴家弟子,这会儿也不知怎了,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几个来回,最后还露出个傻笑来,殊不知这一切都被张起灵尽收眼中。


张起灵暗暗想道,这凡人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次日,张起灵醒来看见身旁那本剑谱,顺手便收了回去,吴邪忍痛看着他的动作,默默跟那本宝贝秘籍道了声永别,他见张起灵往外走去,而后便在洞外站住了,似乎在等着他,便赶紧出去,然而他才踏出去一步,迎面就撞上一丝寒意。


张起灵头也不回地一拂袖,一缕真元便将他推回了洞穴中。


吴邪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心想这人发什么神经,还有起床气不成?接着便听见张起灵一道传音:“别出来。”


吴邪心下一惊,当真不敢动了,视线赶紧越过张起灵往外看去。


洞穴开在山壁上,外头只有一小处平台,四周皆被山峰环绕,清晨氤氲的云雾尚未散尽,依稀能见那附近的峰顶上有几十个御剑而来的修士,张起灵一眼就穿透了迷雾,认出不少修士身上带着陈家道纹,也有一些看不出来历的,这些人面上皆是肃杀之意,意图明了。


为首的也是个陈家人,此人立于对面山峰顶上,一身刀疤,满脸戾气,看着不像修道的,反而像是修魔的。


吴邪对这人有点印象,是陈家的内门弟子,因其剔了个光头,总被陈家弟子戏称华和尚,这华和尚一身功法承自九门陈家的宗主,在他年少时修为已到元婴,如今更是深不可测了。


华和尚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人,他此番带领一批弟子进入七星殿秘境,原是为了让门内的师弟师妹们多得取些天材地宝与宝器秘籍,他自身也顺便能在秘境中历练一番,未曾想竟是遇上了张家内门。


陈家跟张家素来有嫌隙,说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陈家宗主有一女,名曰陈文锦,资质天分都是当代修士中极为出众,百岁之时便已修成元神,一道陈家雷火指诀出神入化,宗主陈皮老四已是准备将门派交与她掌管,可以说这陈文锦算是陈家准宗主,可这样一位天纵才女,却是在三百年前的事件当中,彻底失去了踪影,至今下落不明,除了留在陈家祠堂的命牌还隐隐透露着她尚存活于世的迹象外,三百年间未得一丝消息。


三百年前那事件的主导者便是张家内门,准宗主三百年下落不明,张家内门又鲜少露面,陈家想寻仇也不知往哪去寻,如今这帮人霍然现身在七星殿秘境中,对磨刀霍霍三百年之久的陈家而言便是极其难得的机遇。


华和尚已打定主意,这趟就算不寻宝也定要让张家本家好看,然而他打听到张起灵的消息,却是在七星殿中,张起灵在殿中夺得了宝物,不出意外就成了后来者的众矢之的,而率先搜寻到张起灵踪迹的陈家弟子更是被他一刀两断,元神俱灭。


华和尚原先还在担心师出无名,也怕没有足够的饵找不来帮手,这回倒是能顶着陈家名门正派之名,行复仇之事了,于是这一路上,华和尚以大义之名拉上不少散修,这帮散修听闻张起灵从七星棺中得到秘宝,又行了不义之事,欣然跟过来凑了这番热闹。


此时华和尚见了人就是一声大吼:“张起灵,你竟敢杀我陈家弟子,今天就叫你血债血偿!”这一声中夹着漫天杀气与真元,竟如利刃般袭来。


只不过这攻击未及洞口,山间忽地吹过一阵罡风,罡风砭骨,利如刃,劲如弓,势如潮,所经之处,竟是在山壁上留下道道刀痕。


那道真元竟是被切得七零八落,到了张起灵面前,只剩一丝清风,就连那些个御剑的修士也触不及防被吹得东倒西歪,赶紧运起真元来抵挡,一些修为较低的,甚至拿出了武器来挡风,陈家人显然也没预料到忽然间会来这么一出,一时方寸大乱。


“这妖风!”人群中有人骂骂咧咧,“怎么走到哪都有!”


张起灵视若无睹地释放了剑气,洞穴外那一小片平台霎时冰封,而另一头,华和尚脚踩百刺刀,飞越山间罡气,指诀一掐,四道火线登时从他身侧飞出,朝张起灵绕了过去。


火线如蛇,撕裂了世间至刚至正之风,正面撞上了那出自冰天雪地的剑气,霎时间四处风云翻涌,带着杀意的寒风顷刻扑灭了四道火线,华和尚只觉身形一震,便被漫天霜雪包裹起来了。


他早在看见张起灵的瞬间,便用神识将这人看了个彻底,不过是元婴初期修为,即便剑修得天独厚的强悍,他也未必会怕。


华和尚轻叱一声,炽热真元震开了一身冰霜,他手持百刺刀便从空中一跃而下,灼热剑气从张起灵头顶落了下来,见华和尚率先冲出,陈家弟子们自然也不会落后,挺着罡风便一左一右分作两边,封了张起灵两边的生路。那些觊觎着张起灵身上秘宝的散修们怎会让陈家人抢了甜头,一时间各色灵光闪烁,数不清的法宝灵术全都朝张起灵砸去。


张起灵只抬眼看着华和尚,他身上不知何时开始结满了霜雪,剑气缠绕在他身侧,并指一划,百道剑气带着寒气迸射而出,一一洞穿铺天盖地而来的攻击,而正当这时,华和尚的刀蓦地刺破他周身剑气。


电光火石间,张起灵抬手直接捏住了他的刀刃,止住了他的攻势,然而攻势停息,剑气却未停,灼人的剑气切入了张起灵的掌心,鲜血飞溅,却又一瞬间被张起灵身上的寒气冻结,张起灵百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却不似春来冰融,而是更加冰冷。


一击得逞,大振人心。那些散修们敢跟过来,至少也有金丹晚期的修为,虽一时被张起灵的剑气绊住了脚步,但转瞬便又重新涌上来。


“不用剑便是你自取末路!”华和尚见这剑修居然傲慢地用手挡下他这一刀,不亮刀光,不挥一剑,当即神色又多了几分怒意,掐指飞出了几道火线要将他围住。


张起灵怎会轻易落入火网,一撤手,那华和尚的刀又重新落下,在冰冻的地面上砸出了巨坑,刀下人飞身而出,卷起了一阵细碎的冰霜之风,剑修到了张起灵这般境界,飞花摘叶皆可为刃,更何况是这无数的冰渣子,冰霜飞起,便附上了一道剑气,那火线刚要追上张起灵,便被这些细刃悉数断开。


华和尚冷哼一声,回身一刀击碎冰刃,正要截住他的身影,迎面却见那张起灵已凝出一道元神剑气,便是这一击夺去了他那金丹师弟的性命,但对华和尚而言,也不过是剑气罢了。


剑修若是不动剑,只凭这剑气终究难成大器。


华和尚的百刺刀无畏无惧地迎上了这一道元神剑气,像是两股炽热与寒凉的威压对撞,无数细碎的剑气飞溅而出,在这一山罡气之中火上加油,空气因此激荡不已,未得近身的修士们苦不堪言。


吴邪在洞中看得惊心动魄,门口不知被张起灵下了什么禁制,没一人发现藏在其中的他,但地面都因这一战微微震颤,他眼看着张起灵受伤,便知状况不妙,只求张家人能看到这番动静,速来救场。


他张家弟子被人这般欺负了,能忍?还有那个来试剑的张宗主呢,人家宗主都在秘境之中,这帮人胆大得还有没有眼色了!


就见这很没眼色的华和尚一刀错开了那惊天剑气,剑气余波错身飞出,把他身后的洞顶山头分作两侧,吴邪望着从山峰刃口漏下的天光,惊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即便没被这帮修士盯上,也会被战斗牵连,处境实在称不上有多安全。


张起灵掐着指诀,元神剑一击便断了上前三人的刀剑,余波甚至撼动了他们内府,一些修为不精的见状都微微僵住了。


华和尚当场冷喝一声:“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上!”


在他手中百刺刀被真元一激,便如飞花落叶般散作百道飞刃,迅速朝着张起灵包围而去,其中一道飞刃甚至突破了张起灵的剑气,后者躲闪间便被一道锋锐划开一道口子,那些刚生出退缩之意的修士止住手中轻颤,终是对这困兽身上的肥肉眼馋,又催动真元发起进攻。


百道飞刃携数十修士如同浪涛般袭来,刀光剑影以摧枯拉朽之势从四面八方包围而去,怕是寻常修士一生未必能落得如此寸步难行之地。


吴邪心都快跳出来,几乎忍不住冲动要从洞穴中冲出,却见张起灵微微张了张嘴,像是叹息了一声,在他身上诡异的宁静中,吴邪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地安定了下来,刚才躁动的紧张与不安,像是汹涌的流水被寒冬腊月的风雪抚平成冰,不起一丝波澜。


张起灵挥动袍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通体黑色的剑,随着他这一挥,顷刻间,那剑划过的方向正有两个修士迎面而上,他们离张起灵还有数丈远,却未料刀锋已至,两人的动作同时顿在了半空中,胸腹上赫然飞出了一道血刃。


华和尚见状皱了皱眉,深知这人总算动了真格,不容小窥,他收拢了飞刃朝张起灵刺去,如漫天刀雨劈头盖脸地扑来,本是动了八成功力的一招,华和尚也是势在必得,然而突然间,他猛地瞪大了双眼,发现那地方早已空无一人,华和尚满脸难以置信,连忙用神识去搜寻四周。


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不知死活。”


华和尚浑身一僵,仿佛坠入寒潭,冰霜一点点覆上了他的身,华和尚身经百战,不至于输了一点阵势就一蹶不振了,他正要运气强行突破这可怖森冷的威压,重新跟张起灵拉开距离,身体却不受控制。


华和尚觉得他整个人都被身后这股冰寒之气吞噬,所有温度都在飞快流失,他一低头,只见自己心口穿出了一道黑刃,连光都仿佛落入幽冥的刀尖正缓缓地滴落着他的鲜血与生命。


寒气从刀刃渗进了经脉中,华和尚甚至感受到了血液凝滞的痛苦,很快又被真元内府封冻的剧痛淹没,他目光涣散地看着那黑刀,一怔之后竟露出讥讽的笑:“你以杀入道,原来已被杀念侵蚀殆尽了,你还修什么道,哈、哈哈哈……”


张起灵蓦地将刀抽出,那华和尚便再也没法笑出半分,颓然倒地,渐渐染上了冰霜。


元婴修为,陈家大师兄,不过一剑便成了虚无。


张起灵望了一眼四周,陈家弟子见他们师兄被杀,悲愤不已,连自身修为比不上张起灵都忘了,纷纷使出百般法宝。


手中黑金古刀染上了霜白,张起灵只抬手轻轻挥出一剑,练剑千万回被纠正到极致的剑姿,舞起最为简朴没半分变化的一剑,却以雷霆万钧之势顷刻击飞了那一众陈家弟子,只这一剑,来者内府震裂,金丹化为齑粉,罡风吹袭而来,便见这些弟子们纷纷坠落万丈悬崖。


一剑便碎了十多金丹……


冰冷的杀意笼罩着剩下的散修们,这帮人心知连华和尚都赢不了的人,他们是断断杀不了的,这回杀人夺宝多半不成了,立即御剑逃离。


然而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落在张起灵眼中仿佛带了几分挑衅之意,他心中戾意又窜上几分,掐了指诀便放出了百道剑气追溯而去,至于那些人究竟是成功逃离还是死在他的剑气之下,便不得而知了。


吴邪从洞穴中走出来,怔怔地看着张起灵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张起灵一连杀了二十多人,鲜血溅到了他脸上,泛起了点点霜白,勾勒出不可一世的肃杀之意,就像是换了个人般。


吴邪惴惴不安地喊了一声:“张前辈……?”


张起灵微微侧过身来,一道杀意凛冽的剑气便随他眼神飞掠而出,剑气所过之处甚至在冰封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刀痕。


吴邪的修为怎么可能躲得开这连元婴也斩落的一剑,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成为张起灵刀下亡魂之际,脚下却猛地塌陷,这平台早已支撑不住激斗,破碎不已,若不是被张起灵的冰霜封冻着,早已化作齑粉,此时寒意散开,遭遇上这一剑,终于不堪重负地崩塌,那道剑气堪堪划伤了他的手臂。


幸也不幸,吴邪没死在张起灵刀下,却是一头坠下山崖,但他惊呼声还没喊出口,那只向着天空胡乱捉的手便被人拉住了。


这一起一落惊飞了吴邪内心对张起灵的那丝担忧,只剩命悬一线的惊恐,他忽然察觉张起灵的手在轻颤,力道却是越来越大,甚至有指甲嵌入了吴邪的手臂,有血被罡风吹落到他的脸上、身上,温热一两点化不开他一身霜寒。吴邪不由得抬起头去看张起灵,只见他眼中杀意还没散去,眉峰拧成了苦苦挣扎的结,周身剑气动荡不安,似乎在犹豫着杀抑或不杀。


吴邪想起华和尚那番话,张起灵如今难道是杀念入心?


“若我松手,你当如何?”张起灵的话中带着异样的冷意。


吴邪蓦地全身发凉,这人终于支撑不住杀念,准备松手让他自求多福?


他看着张起灵,强装冷静地勾起嘴角道:“你若真心要杀我,何须救我。你早已救我一命,如今即便这命丧于你手,也不过是我命该如此罢了。怕只怕你修道多年却因一念之差犯错,他日醒转,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虽这么说着,那只捉着他的手力道正缓缓流失时,吴邪却死死的攀住了他的手腕,冷汗黏腻的掌心能感受到那人微凉的体温,全世界的倾覆与否都不过在张起灵的一念之间。


死境逃生后,吴邪断断不愿再过一回鬼门关了,何况他当日未能死于山猫之手,转眼却是被杀念入心的救命恩人拿捏住了性命,这他娘的都什么人生际遇?


张起灵因他的举动微微一顿,而后长久地静默着,面无表情的脸上隐去了内心的天人交战,不知如今是杀念还是本心占了主导。


吴邪的手被他拽得酸麻,冰霜顺着张起灵的手蔓延开来,连他的伤都被封冻了,他脚底悬空,山间罡风扶摇而上,横行肆虐,生死似乎只在一线间,然而稍一转眼,远处却是丛林叠翠,幽静深邃,美好得不似凡景,时有一两阵修士打斗横扫一小片树林的喧闹,兴许正与谁做生死搏斗,眼下却也不过是苍穹之下的微末尘埃。


生死于这天地间,约莫也就是那般微不足道罢了。


吴邪说不出为什么,心中好像有强烈的不甘与滔天的怒火,只差一线就要喷薄而出。


这时,张起灵的手终是彻底松开了,吴邪见他眼中闪过红光,眼疾手快地从储物袋中抽出几张清心符,飞快催动符咒,清气从灵符上溢出,窜入了张起灵的眉心,但那杀念未能退去,反倒像是被吴邪彻底激醒一样,吴邪只觉一阵劲风吹过,他整个人便撞到了山岩上,胸口顿时涌起一阵腥甜。


未等他将这口血吐出来,张起灵已经出现在他身前,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按到在地,那手指却只维持住让他难受的力道,没有直接将他脖子拧断,不知是不是张起灵本心还在挣扎着。


吴邪掰不开他的手,又摸出了几道清心符,清气刚要没入张起灵体内,便被一阵凶戾的杀意驱散,灵符甚至承受不了这般杀意,碎成了纸片。


他说到底只是个外行,只想到张起灵心神不稳,清心符能将其唤醒,哪里想到这清气侵入他内府反倒被认作了危险。


掐着他脖子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吴邪难受得胡乱地扒着他的手,甚至想跟他对掐,看谁先掐死谁,不知怎的就拉住了张起灵的衣襟,一扯,露出了他胸膛上焚风踏火的墨色麒麟,正是那日禁制开放从天边而来的灵兽。


吴邪正对上麒麟那双眼珠子,心中骇然,觉得那麒麟仿佛也正目带凶光看着自己,这麒麟到底是什么东西?活物?还是……


那水墨晕开般的麒麟,一笔一划,分毫毕现,吴邪忽然有所顿悟,他对这种东西很是熟悉。


符。


吴邪当即将张起灵的衣服扒开,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背脊来,他咬破了手指,在张起灵的后心上以血为媒作符。他在画符一道上天赋异禀,清心符这等入门符咒他早已熟烂于心,几乎没什么可犹豫的,但一落笔,四周被他引动的灵气如同漩涡般,疯狂地涌入他的体内,吴邪险些忘了这是在秘境之中,以他的修为在灵气如此充沛的地方画符还不得被撑爆。


但吴邪的手却没有停,灵气像浪潮般在经脉之中冲刷而过,将他的经脉刮成千丘万壑,又一遍遍磨掉了棱角,粗暴地拓宽着,浓厚纯净的灵气几欲破体而出。


吴邪的指尖被这凶暴的灵气撕裂,血肉模糊,他强压住指尖的颤抖,稳稳地在张起灵身上落笔。


水流心不惊,云在意俱迟。


清心符古篆那苍遒有力的笔画,豁达悠然的意境不曾偏离半分。


符成,那道血符幽光一闪,便像是渗入了骨髓中,明灭过后在张起灵的肩胛骨处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红印。


这真是吴邪画过最难的一张清心符了。


张起灵盘坐于内府之中。


四周喧嚣沸腾的杀意如蚂蚁般啃噬着他的识海,几乎麻痹了他所有感知,那吴家弟子落入他手中,脉搏处带着生命力的跳动仿佛有说不清的诱惑,要引动他一身杀念。他是以杀入道的剑修,自他修行之始,杀念便在心底扎根了,杀的人越多,杀念也越盛,或许在剑修之中他是不幸的,前前后后能走的便只有那么一条杀戮之道,而偏偏修道之人求的是清修,一旦沾染血气,便是永远也无法摆脱。


他背负着整个张家,不可能手上不沾血腥,而他身怀道心,亦不愿放纵自己滥杀,滥杀轻则失去本心,重则走火入魔。这剑修一途,他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然而千百年间,却被他不偏不倚地走到此步,而这路途,终于也隐隐露出蛛丝般的裂纹,似乎随时可能将他拖入杀戮的地狱。他找吴二百把杀念封入刀中,只不过是为求在这仙途多走一步,却未曾料到,刀未解封,道心已然摇摇欲坠。


他是最后一个张起灵了,张家内门其实不如九门张家那般显赫,他们隐于万里雪山之中,看万年世间无数人生死往复,沧海桑田,独守着这世间最为晦涩的秘密,如今,百般算计隐忍也不过是悉数落作万年徒劳的荒唐,天道难违,他终究是难以走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步。


张起灵想,他应当松手的,周身再无活物,杀念便容易被压制下去,兴许他松手了,这吴家弟子若是道运不错,还能活下来。


却不想一丝清幽灵光在幽暗无光的内府中闪烁,顷刻便被杀念撕碎,而后又有几道不知死活的灵光游丝般地出现在他内府上空,笨拙地试图把鲜红的杀念抚平,却在几息间搅乱了所有杀念,再一次惨遭覆灭。


张起灵认出了这是清心符,借一道清心符就妄想对付剑修的杀念,简直是以卵击石,甚至笨拙得有点可笑。


他整个人像是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正疯狂地掐住了吴邪的脖子,要他用最为痛苦的方式死去,在他眼中这吴家人的死已是定数,一部分又冷静地克制手中的力道,这弟子只是无辜受牵连,不该命绝于此。


蓦地,内府中出现一道光,洞穿了漫天杀念,一时间原已沸腾的杀意被激得更盛,一红一青两道亮光在内府上空撞在一块,这一次的清气却不曾消散分毫,那化作一团的杀念更是在这碰撞中烟消云散,只剩几丝鲜红杀念窜进了张起灵元神眉心,而那清气也变得黯淡了。


张起灵内府大伤,识海像是被雷劫轰过一般,恍惚间只觉得那道清气并非消失了,而是隐于他内府之中。


吴邪用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再无反手之力,然而突然间,空气汹涌地灌入他的肺腑,吴邪当即吐出一滩积血,不要命地咳嗽起来。


张起灵的手终于还是松开了,空洞的眼神中划过了一丝清明,眨落了眉眼间凝结的霜白,吴邪觉得他一辈子也就难得那么几次灵光乍现,简直要给自己的小聪明立碑供奉了。


等他稍稍缓过来,还没来得及感受重获新生的喜悦,就撞上了张起灵的目光,这一眼看得吴邪心里凉了半截,就见他随手披上外袍,进了洞穴之中,将黑刀插在石台上,而后张起灵就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在石台上对着黑刀盘膝坐下。


吴邪:“……”


你大爷的小爷我好不容易用惊天地泣鬼神的机智救你于水深火热中,你不聊表谢意就算了,你那小眼神怎么回事你说!你有种就说句话啊!别给我回到石雕状态啊!


一口闷气堵在心口,吴邪呸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却不觉舒爽,伤痕累累的经脉终于来向他报复了,吴邪被激得打了个冷颤,抖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摸出张起灵给的丹药服下,扶着石壁爬到了石台上打起坐来。


虽然对张起灵这态度有一箩筐的不忿,但打坐调息确实是最为要紧的。


如此便是一日一夜飞逝。


再睁眼时,吴邪身上外伤已经痊愈了,经脉却无法短期修复,但灵气运转却是比之前更为通畅了,可以说以他如今的根基垫底,进入筑基期都是一片坦途,剩下的不过是个慢慢积累灵力的过程罢了。


吴邪也不知这是祸是福,他本心只愿当个经商凡人,却在七星殿秘境中几日到达了别人数年苦修的境界。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张起灵站在洞口处,挡住了一片日光,晨光柔和地落在他身上,却无丝毫肃杀之气。


吴邪刚想这人总算是正常了,一晃眼,却见他手中拿着那把十分不详的黑刀,张起灵当时忽然杀念入心除了这把黑刀不作他想。


张起灵留意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


吴邪不禁哆嗦了一下:“你……你没事吧?”


张起灵:“无妨。”


这都无妨,这人无妨的底线也太低了吧!吴邪哑口无言。


张起灵在外头塌了一大半的平台走了一圈,回身将一把略有些眼熟的刀扔到了他面前,淡淡说道:“七星殿中凶险莫测,你须有武器防身。”


吴邪心怀感激地拿起那把刀,却见刀穗上挂着一小块陈家道纹的小木牌,那刀当即脱手砸了他的脚,这他娘的不是华和尚的百刺刀么!虽然没进名剑谱,但陈家弟子谁不认得他们大师兄的刀!


吴邪心里抹了一把冷汗:“前辈……这刀带着是万万不妥的。”


张起灵眉头一皱,似乎思索有何不妥,他还从未遇到过需要明哲保身的境况,宝器从来都是强者所有,败者只能怪自己无能为力罢了。百思不得其解后,便道:“秘境中宝器众多,且寻你喜欢的。”


吴邪点头:“是。”


刚一抬头,就见张起灵略有些幽深的目光,吴邪被看的刚冒出些不自在,张起灵就开口了:“多谢。”


吴邪一时反应不过来:“嗯?”


话音刚落,他被便张起灵拉住,脚踏黑刀御剑而起,灌了满耳风声,刚才那句无由头的感谢吴邪已是追问不得。


但这并不妨碍他理清了来龙去脉。


吴邪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刚迫不及待地截断了话头的样,便忍不住弯起嘴角,又觉笑出来会惹恼他,忙曲着手指把笑意压住。


这位张前辈,似乎也有那么一丝人味嘛。


张起灵御剑不过半刻,便落到了吴邪之前所见的那白色山头上。


七星殿并非位于那白色山头之上,而在那山之中,山上有一道狭长的裂缝,像是被人一刀两断般,露出了一条通往下面的白玉阶梯,内里有无数雕刻成灯盏的荧光矿物,一片通明,门外所见也不过是七星殿中恢弘一角。


刚落地,吴邪根本没来得及叹服这鬼斧神工,二话不说就朝门口冲去。


秘境开放已有十多日,七星殿这里也聚集了不少人,虽个个都觊觎着殿中宝贝,也没见过吴邪这么猴急的,心里难免嗤之以鼻,却只见这人跨过门槛,就急冲冲地躲到门柱后面,还挥着手招呼他们过去,弄得一众人等莫名其妙。


有心人探查了一番他的修为,便冷嘲热讽道:“这吴家怎么派了个炼气期的活宝来,他吴三省招了仇恨,留个小的供人泄愤吗?”


吴邪闻声一惊,三叔做了什么?


他正要揪住那人问清楚,天边忽然飞出一团黑雾,霎时间妖气冲天,一众修士被吓得齐齐回头,看见那天空就像被黑气撕裂了一道伤疤,有吼叫声如阵阵闷雷,响彻天际,大大小小的妖兽成群,朝七星殿大门涌来。


见状,有人脸色都白了:“妖兽!都是妖兽!这是要造反吗!”


妖兽一族灵智低下,族群各自为营,向来不会大张旗鼓地策划造反之事。


吴邪有些心虚地抹着汗,这事说来话长……其实也并不长,秘境高空处处有罡气周游,张起灵内府的伤也不知恢复得怎样了,驱动真元对他来说显然不是件好事,吴邪看他脸色不佳,便提议御剑飞的低一些,却是不经意间引动了一路上的妖兽。


难怪他在林间晃悠这么多天,却鲜少看见有人御剑,原来也是有忌讳的。


不少修士见状赶紧在七星殿上方架起屏障,有人赶紧传信师门,御剑而起的修士们纷纷将法宝召出,一派兵临城下的肃穆中,张起灵逆着人潮,一手握着黑金古刀,回身迎向黑雾。


剑光斩落,横空出世的凛冽剑气扫出一道万里雪山的霜寒,将黑雾一刀两段,却见那黑雾化作了左右两道仍不依不饶的飞来。


一剑出,张起灵周身数丈内已无一人,霜雪满地,薄凉浸透了酷热暑气,在场的修士都远远躲开这剑修,剑修到了张起灵这般境界,谁敢不礼让三分,有些认出那把黑刀的修士更是一脸惊恐:“这人不是……!”


只见张起灵纵身一跃,踏着一道剑气直冲云霄,百道千道黑色剑气倏地飞出,张起灵整个人像是化作一道黑亮的剑,锋芒毕露地迎面撞上了其中一道黑雾,冲天妖气与冷冽剑气寸步不让,一阵风云涌动。


修为不济的修士们都被这剑气妖气压制得寸步难行,纷纷设法躲进七星殿中去。吴邪看着天边那黑色人影,满心担忧,张起灵杀念才刚被压制下去了,这没过多久又大开杀戒,还能好么这人?


不过即便他不清楚秘境中事,张起灵想必是心知肚明的,他为何要同意?这人嫌活得不够刺激吗?未及细想,就有一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兄弟,你可真狠。”那人拍了一把吴邪的肩膀,吴邪扭头去看,只见一胖子给他竖了个大大的拇指,揶揄地笑道,“想咱们前天三十多人去围堵他都吃不了兜着走,你年纪轻轻的这手可真黑,胖爷我佩服!”


这话若有若无地点明了这次群妖作乱的幕后黑手,吴邪感觉到周遭无数道冰冷的视线向他刺来,立即装作不慌不乱地拍掉了这死胖子的大拇指,端起一副冷淡嘴脸:“你什么意思!”


这胖子是那天逃掉的散修?吴邪没敢去问,张起灵这人身上水太浑,既然他当时把自己藏起来了,如今最好便是当做不知情。吴家人代代相传的是什么?就是这张能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的嘴。


那一脸猥琐的死胖子嘿嘿一笑,换了传音继续口无遮拦道:“什么意思?杀念伤身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调理好的,这张起灵只怕身上内伤还没好全吧,如今再跟这群妖斗上一斗会怎样,这七星殿中觊觎他身上秘宝的人会怎样?我知道吴家人都擅长扮猪吃老虎,你跟他交好了,再折腾他个一息尚存,等他带上你逃了,他身上多少好处最终还不是尽数落入你手中。”


……这话说得跟真事似的。


吴邪泛起了一阵恶寒,瞪了胖子一眼,落在这散修眼中,却成了被道中事实的恼羞成怒。


胖子搂过了他的肩膀,毫不在意地传音:“胖爷我也不求别的,等你这近水楼台捞得月亮的时候,给胖爷分那么一星半点,你这黑手我绝不会透露出去。”


吴邪挣开了他的手,他空有一张会胡说八道的嘴,却不会传音,憋屈得很,只能压低声音去问:“……你怎知我跟他是一道?”


“我这火眼金睛术可是修炼得炉火纯青,那洞口禁制虽厉害,当时还认不出你是吴家弟子来,但方才我见你同他一起落下,这前因后果,”胖子两只肉呼呼的手掌一拍,“可不就那么回事吗?”


胖子刚才对他的猜度用了传音,但这几句可是从口中说出的,他跟张起灵御剑飞来是有目共睹的,有心人推敲一番,未必不是都往这方向想了,其实哪怕胖子这番话都是空穴来风,他能找一大堆事实推翻,但那些只凭口头一两句就揣度他用心的人,怕是不会轻易相信。


而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张起灵不会蠢到招惹一堆妖兽,只可能是他吴邪从中作梗,吴邪忽然就在想,为何张起灵要陷他于如此境地?


他被这一想法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抬头去看那身负冰霜剑气之人,张起灵剑意纵横,衣袍翻飞间,眉目依稀清冷得如那夜月下寒潭所见,一剑疏狂,正气浩然,不见有半点杀念入心。


为何?究竟是为何?


吴邪还没来得及理出一丝头绪,另一道黑雾就已毫无阻碍地冲来,在场的金丹修士虽插手不了张起灵的战况,但早候在一侧,成群妖兽飞来,等待着它们的只有各个仙宗门派五花八门的术法剑招。


四周威压因这帮金丹修士的澎湃战意更盛,胖子掐指运起一道真元护在他跟吴邪四周,还朝他故意谄媚一笑,吴邪刚想说他别恶心了,那胖子已经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望着天空,对吴邪写满脸的厌恶视若无睹。


妖兽跟妖修不同,妖兽不过处于修道期,尚未修得人形,灵智低下,据说妖兽修道千年渡雷劫方能得成正果,妖血高贵的种族则要修炼更长的时间,直到修得人身才算成为妖修,此后还有漫漫修仙之路。


妖修一路显然比人类修士更为不易,因此妖修即便在这个修道盛行的世道中也是极为少见的,吴邪所知的妖修也不过九门霍家一门而已。


秘境当中不缺几百上千年修为的妖兽,跟一众修士打得旗鼓相当,而漫天黑雾仍在源源不断地聚集,像是永远都不会化散,半空中陆陆续续有不少妖兽或者修士落下来,浓重的血腥味随风飘散,又引来了不少妖兽。


突然间,黑雾之中闪过一阵亮光,强光像是金乌陨落,只一瞬便再次被浓雾所吞没。


殿前一时鸦雀无声,空气凝重得像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旁边胖子叹了一声:“二百年修得金丹修为……如此想不开。”


吴邪惊诧地再去看了亮光,却只剩下一片晦暗。


混战不知要持续到何时,天际如同混沌初开,雷云涌动,把晴空朗朗染成一场天狗食日般的暗无天日,雨丝迟迟不肯落下,凝重得如同吴邪此时的心境。


他生来二十七年不过凡人,心境不曾有修道之人半分豁达,人死了,他心里不可能无动于衷。福祸无门,唯人所召,他的无意一举间,却招致这般恶果,何等滑稽。说来,天道究竟是何物?战祸连连,洪涝旱灾,瘟疫疾病,甚至修士斗法的捻指间,便是人间黄泉。即便是修道者修习天道,如今却也不过因他一言之果,陨道于此。


人命便是如此之轻吗?不过区区一言,简直荒唐!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煞白了天地,仿佛就落在了吴邪面前,如同一道警示让他切勿轻言天道,他抬头望向那雷光过处,目光冰冷,始知天道无情。


这时,一清丽女子御剑而来,落在七星殿门前,她衣裙舞动,转身便斩落一头追随而来的妖兽,利索的剑姿牵动着一身朱钗玉饰啷啷作响,殿前的修士见了,不由感叹好一个风华绝代的仙子。


这位仙子朝四周略一颔首,弹出了一枚铜钱,铜钱镇于半空,门外便落下一道真元护盾,那些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的修士们顿觉身上一松。


这仙子朝众人说道:“此战无益,大家且入七星殿中避难。”


女子眉目如画,溅落在她脸上的血迹竟给她平添了一份说不清的柔媚,一些尚缺清修的修士一时都看呆了,听了她的话才纷纷起身。


在一片‘多谢宁仙子’的谢声中已有不少人进了七星殿,这宁仙子看见门柱后还有个面目呆滞的吴邪以及左顾右盼不知该留下看戏还是入殿的胖子,便上前说道:“两位道友,此地危险,为何不入殿?”


胖子见了美女过来搭话,什么立场都没了,一把拉上吴邪:“对,入殿入殿,这热闹有甚好看的。”


却发现吴邪依旧一动不动,他怔怔地看着阿宁,方才阿宁的身姿落入眼中,仿佛就是至正至刚的正道,愤怨过后,罪恶感在这朗朗乾坤下无处可遁,他没法心安理得地躲一边去,他甚至生出了一丝要提剑上阵的冲动,仿佛直到此时,他才看清了将他禁锢在此的‘无能为力’四字。


吴邪望向天空不断陨落的修士,战栗不已:“我……”


……理应身死于此?


呼吸一时凝滞。


正这当,白玉阶下传来一声怒喝:“入什么殿!你玄海宫的人难道不知殿内是什么情况吗!”


这声音吴邪听来十分耳熟,他惊诧地朝七星殿中看去,忽地就见一阵暴风原地卷起,刚入殿中避难的修士们齐齐被掀飞出来,阶下一浑身杀意的男子手执长戟缓步走上来,他目色微沉,玉簪已折,黑发一泻而下,一身粉黑衣衫已是戮战后的破烂不堪,却不掩其清雅孤傲。


在他身后还跟着不少修士,身负不同的道纹,也有散修混在其中,这些人无一不是满身血污,伤痕累累,手中执着破损的法宝武器,那架势竟像是跟随那男子从七星殿中杀出来一般。


阿宁掩嘴一笑,百媚顿生:“还当是谁,原来是解家解公子,这般狼狈模样可真是百年未见。这殿内什么情况,玄海宫诸位不过刚至殿前,还当真不清楚呢,不知公子可否告知小女一二。”她话音刚落,玄海宫弟子似乎察觉到来者不善,纷纷立于阿宁身后。


解家解语花,可不就是小花么。吴邪幼时与他交情甚好,可真没见这人如此落魄过,正这么想着,却见小花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小花转而对阿宁道:“……主殿崩塌,殿内真火焚心,妖柏作祟,心智不坚者入殿必走火入魔。”


阿宁:“哦?竟是如此?想必这七星殿主人并非善物。”


小花头也不回地从她身旁走过,冷冷地道:“谁是谁非,还轮不着某些人盖棺定论。”


他话中所指已是十分清楚,吴邪满脸错愕地看着身旁这个阿宁,那左右拉扯得他苦不堪言的满心愧疚落作了一抹心灰意冷的灰,沉沉坠入了心底。


吴邪一时无话,人心错综复杂,何来正道?


胖子忍不住拍了一下他脑袋说道:“这女的不厚道,别惦记了。”


吴邪被他拍的脚下踉跄,差点就卡在了门槛上,正要吼一句死胖子,脑海却忽然传来一道传音:“小三爷,三爷失踪了。”


吴邪心一惊,四周寻那声音的主人。


只见潘子跟在小花身后那群修士中,朝他看过来,眉头紧锁:“这里人多事杂,你切勿意气用事。”


殿外妖气铺天盖地,小花见状微微皱眉,显然他们这群人都是现在才知殿外状况,这时左右一看,一边是骇人的黑色剑光无人可挡,一边是数十金丹修士苦苦奋战,两边都跟妖兽陷入了僵持中。


小花一舞手中长戟,挥落刃上血光:“简直胡闹。”


他抬手扔出了一块青色玉牌,那玉牌飞到半空,随后飞快长大,眨眼间就在七星殿中竖起了一道巨大的山壁,玉牌上的‘狐’字也都一目了然,那玉牌仿佛带着说不清的妖邪感,却在这玉色之下生出了几分仙气。


有修士已经认出这玉牌来历:“难不成是狐字青玉牌?”


吴邪还不明所以,就见小花身形一闪,人已立于玉牌之上,在汹涌澎湃的剑气妖气中岿然不动,紧接着,冰冷的声音在这天地间响起:“见此牌者,还不下跪!”


妖兽们惊惧不已,它们哪能不知此牌来历,这可是青丘狐仙一族霍家的令牌,妖界以血统为贵,狐族得一仙字,自有无与伦比的地位,这一声令下,不管掌牌者是谁,万族皆得俯首称臣。


小花又是一声喝:“退下!”


那黑雾般聚拢而起的妖兽们,便像是烟消云散般退去,散入到那秘境丛林之中,不多时,云雾散开,天光重现,人间仿佛历劫重生。


张起灵在半空中驻足,手中黑金古刀垂落,滴落着像是永远都流不尽的血,在他眉间一丝清气溢出,又倏地隐没不见了,方才沸腾的杀意也都随之散去,他抬眼望着从云隙间漏下的光,身负冰霜,却觉暖意顿生。


七星殿外成了一个临时营地,受伤修士们各自打坐调息,还没辟谷的就拾了些柴火在一旁煮食,只有玄海宫的人远离人群,泾渭分明。


七星殿秘境禁制开放,来者大多是金丹及其以下的修士,偶有一两个元婴境界的老祖随弟子前来掠阵,聚集在夷山的时候练气期弟子居多,不过能来到七星殿这头的,就像是一轮优胜劣汰,如今在此处的大多是金丹期筑基期的修士。


小花有着元婴初期修为,也不知道在殿内经历了些什么,一时间成了这帮人的主事人,此时兴许是一连几天都不痛快,火气大得很,似乎浑身上下写着生人勿扰,有些想趁机巴结这位难得一见的老祖,踟蹰半天,甚至不敢靠近他周身一丈。


吴家弟子中吴邪只看见了潘子一人,他开始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却是碍于这里人多眼杂,不敢去问,似乎不问还能抱着些许侥幸去想,所有人都可能好好的,甚至没到七星殿这边来犯险。


吴邪见张起灵御剑而下,这一战后他形容多少有点狼狈,伤不及痛处,却是一身血气惊人。吴邪微微心惊,怕他杀念又出,只见张起灵收刀入鞘,便在一块山岩上坐下,在他身侧的修士似乎都忌讳着他,让出了一个无人的圈。


吴邪终是忍不住上前,半跪下来看着他。


张起灵闭眼打坐,似是无知无觉。


半晌,吴邪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压得沉沉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恨戾:“你这是何意!”


张起灵微微睁眼看他,神色清冷依旧,他沉吟半刻,方道:“我如今真元耗尽,即便是你,亦能一刀取我性命。”


他们在此说话,话音虽小,但修士神识稍微一探便是一清二楚,这张起灵说这话时居然连设禁制的力气都没了,若不是偷听这事不宜诉诸口上,早已满座哗然。


张起灵这是要他杀他吗?吴邪惊骇不已,不料一道剑光蓦地袭来,朝张起灵眉心而去,吴邪见身侧锋芒闪过时,便已抽出张起灵的黑刀,挥向剑光,不料却是扑了个空。


那剑光在半途已被一把刀拦下,匕首呛啷落地,一身穿黑袍带着鬼面具的男人凭空出现,袖口张家道纹已道明了他的来历。他缓缓收起刀,弯身捡起了那把匕首,眼神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了一人。


那人对上他眼神时,便是一脸惊恐,鬼面人手中拿着匕首,那刀尖仿佛染上了即将没入他眉心的杀意。


张起灵看了一眼那人的陈家道纹,开口道:“拜赐之师,不足为惧。”


那鬼面人闻声,一捻指,匕首便化作了齑粉。


他朝张起灵恭敬道:“是,宗主。”


吴邪横刀在前的姿势还未收起,手指不可抑制地轻颤着,他抽刀时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如今才隐隐生出一丝后怕,以他的修为若是拦不下这剑怎么办。


他并非正道,却亦做不出取人性命之事。吴邪咬住颤抖不已的牙关,泛白唇色上染上了一点红,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像是抹去了所有是非难辨的煎熬,抹去了世间所有繁杂的纷扰,任手中若有千斤的黑刀重重跌落,刀鸣之声却在深不见底的心渊中激起了涟漪。


他杀不了他。


张起灵微微勾起了唇角,掌心放在了他的发上,像是摸了摸他的头:“我已了然。”一句话,手下那人的颤抖再也无法压抑,吴邪低着头,神色藏在了发间阴影中,梗咽声支离破碎,却是没流下一滴眼泪。


他想说,你了然些什么?你是否早知会酿成如此恶果?你为何要任我犯错?几句话在心中颠来倒去,听起来都像是推卸责任,不知该如何对他严刑逼供。


张起灵的掌心依旧稳稳地落在他的发上,状似安抚,他无意伤他至此。


一道清心符,画入了他的神魂。


若吴邪心怀恶意,他便是万劫不复。


张起灵不过是一切遂了他意,想看他意欲何为,若吴邪不过是笑里藏刀,刀光亮出之时,他将其折了便是,折去恶意,折去一段尘缘,却不曾想……


张起灵的眼神蓦地一冷,朝鬼面人看了一眼。


鬼面人点头,正色说道:“诸位,群妖作乱其后必有人策划,我张家数日前因机缘巧合,曾在一妖兽洞穴中寻得一物,今日之事所见,此物必有关联。”那鬼面人指节一勾,便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小节玉简。


玉简悬于半空中,晶莹剔透,却有魔气流窜其中,不断撞上玉简的封印又被弹开。


小花只一眼便认出了此物:“聚魔令?”


吴邪一怔,此事背后似乎并非他想的那般简单。


修士当中也是一片沸腾,道魔两家自古对立,大多数道修都对聚魔令有所耳闻,此令一出就能号召天下群妖群魔,如果说霍家一道青玉牌是令众妖服其威严,是霍家身份的象征,那聚魔令则是有不同的含义,妖界魔界远古前曾一同立下一道战誓,立誓屠尽天下道修,令其血染红北冥之渊,令天地变色,而这道战誓便是这聚魔令。


“正是聚魔令。”鬼面人道,“解老祖能以狐字青玉牌驱散受聚魔令而起的群妖,想必不过是主誓人不在此处罢了。若非张某偶得此节玉简,如今便是有无辜之人替这聚魔令主蒙冤受罪了。”他这般说着,便朝吴邪看了一眼。


那阴森鬼面落在吴邪眼中,却无分毫森然之意,坦荡磊落,一派光明。


玄海宫那边,阿宁微微一笑,便是质疑道:“这群妖是张家引来的,这聚魔令亦是张家搜得的,所有皆出自你们张家一面之词,如何服众?”


一话出便激起千层浪,散修当中也有人不服。


“张家本家一入世便是一道聚魔令,这其中有何联系,当真难说。”

“张家一力承担了半数妖兽,其中联系可尚且一放。可终归……”

“对,即便麒麟张家无辜,那吴家弟子呢?”

“吴家人都擅长扮猪吃老虎!”

“你张家怎知不是被这吴家弟子利用了呢?”

“说不定这吴家便是背后的聚魔令主。”

“你怎知他便是无辜的,而不是装无辜?”


“够了!我吴家做这些有何可图!荒唐!”这些话越来越不着边际,吴邪大喝了一声,却因他人轻言微,这些流言蜚语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见他恼羞成怒越发没有顾忌。


“有何可图?哼,谁知吴家在背后跟妖魔讨到了什么好处。”

“我看这人练气修为,神色便如此凶戾,哪像什么名门正派了。”

“也不知是不是挂着道修的名,走了妖魔的道。”

“你说那吴三省是不是也……”


潘子脸色一黑,怒火上脸,一刀出鞘便将地面切出一道深深剑痕:“放他妈的屁!”


小花传音喝道:“不得胡来,还不知你吴家如今境况吗!”


潘子性子哪是一两句就能拦住的,然而未等潘子继续放肆,寒人的杀气霎时封冻了四周,只有玄海宫周围还是绿树青草,那阿宁祭出一枚铜钱隔绝了杀气。


所有人都望向那杀气的源头,在张起灵无悲无喜的脸上,仿佛有冉冉升起的怒火藏于其中,刚才那群散修一时间噤若寒蝉,潘子见状才忍气吞声地暂且罢休。


“咳,诸位啊我就说那么一句,”吴邪闻声看去,就见散修中那个刚敲诈他的胖子忽然人模人样地站了起来,“这吴家小子的修为能害什么人,即便是被人安插到张家身边,可你们方才也见,这小子连杀人都办不到,怎会有心思害人呢?胖爷我看来啊,你们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胖子这么说了,一时也没人再敢跟他叫嚣,谁也不会这时候对号入座给自己挂个小人之名,更何况有张宗主镇着场呢。


僵局之下,吴邪终于得了个开口的机会:“吴家向来以清静无为为立派之本,在九门中也是有显赫名声的,何须与妖魔一族为伍,诸位如此为难吴家,难不成是嫌以往伐魔之行中吴家尽的力不够吗?若是要论伐魔的贡献,我吴某年纪尚轻,修行时日也短,可能只是个道听途说的传闻,不过据吴某所知,散修混入伐魔队伍与魔道暗里勾结也是时有的事。吴某并非有意指刚才议论的几位道友,但吴某听闻此次七星殿秘境开放,来人鱼龙混杂,至于是否有人暗中勾结妖魔便不是吴某所能知晓的了,至于目的,想必若是能使仙宗九门中人成为众矢之的,抑或是引起修士间的内讧,对魔修而言便是再好不过的热闹了。”


“你……!”这摆明是把他们刚给吴邪扣的帽子原样不变的扣回来了,有几个修士一时气结,散修无门无派,背后毫无依靠,这话说来可没吴邪那般有说服力,“即便吴家清白,引诱张宗主拉来妖兽群这事你如何解释,莫不是你从中作梗!”


吴邪露出一丝倨傲的笑,跟生意人谈判,一张嘴就够忽悠住这帮离尘脱俗的修士了,躲山林苦修的可真是不知何为人间险恶。他这一笑装的温顺得体,缓缓说道:“想必散修当中有几位便可作证,前日张宗主杀念入心,几乎失了本心,如今能无事出现在此,乃是吴某施了一些援手。吴某虽修为平平,但正巧精于此道,于张宗主而言吴某有幸能担得上恩人二字。亦如诸位所见,张宗主并非善于言辞之人,便处处顺吴某之意聊表谢意,提议躲着罡风低飞的正是吴某。以吴某这等年纪与修为,来秘境中见识实属初次,不曾想竟是犯了秘境中的忌讳。不过话虽如此,吴某与张宗主乃是从东侧御剑而来,到七星殿此处不过半刻路程,一路上即便有惊动的妖兽,亦不过数十,以张宗主之能不过数剑便能一扫而空。可这次群妖作乱,妖兽自四面八方而来,这般动静恐怕是惊动了整个秘境的妖兽,吴某这无意之举,怕是正中了某些人下怀。”


这番话一出,话锋顷刻倒转,一众散修此刻成了最有嫌疑的人,一时间出自各门派仙宗的弟子都纷纷朝散修中看去,而那散修当中更是人心惶惶,面面相觑,生怕自己被冤枉,又怕身侧之人便是那藏在人群中的魔修妖修,最怕还是开口反驳,此时开口必定是要当做魔修之伍啊!


吴邪见状总算松了口气,千头万绪都是他见了那节聚魔令后才想到的,如今抽丝剥茧地阐述一番,即便他的清白依旧含糊,也耐不住被拉下水的人多了,这把大义之名的剑就不知该朝哪挥啊。


“那若是你刻意隐藏了修为呢?”


……这玄海宫人可真爱落井下石。


玄海宫可不是散修,若是有人质疑玄海宫中混入魔修,便是质疑他们的门派。


吴邪朝那玄海宫修士拜了一礼,低下头时狠狠翻了一圈白眼,直起身来方道:“吴某若是有心害人,想必不会蠢到把自己推到这风口浪尖,让一众人等肆意揣度意图,定夺生死。”


那修士还想再驳他几句,却见阿宁给他投去了一个眼神,便默不作声了,吴邪正以为这下总算没问题了,那阿宁却是又一记重石落下:“众人所言也并非尽是无由之说,小女亦是方才得知,贵派吴三省长老曾数剑摧毁七星殿主殿,夺宝后不知所踪。以吴长老的修为,行事何至于此,他来这秘境当中,未必不是有所图谋,又恰巧聚魔令现世……你身为吴家人,自然有难以洗脱的嫌疑。”


……三叔您老人家打脸还打上瘾了是吧!


吴邪好生体会了一番百感交杂,担忧不是,埋怨不是,沮丧也不是,只得一低头,把所有的委屈咽了下去,躬身道:“此事我也是如今得知……不知、不知他……”但话还没完,他又想起潘子那番忠告,想到此处的人心叵测。


阿宁看着他,似乎还在等着后半句,吴邪又是一低头:“无事。”


“不如这样。”阿宁看了一圈在场的修士,提议道,“聚魔令一事事关重大,不可轻易了了,在座的道友都说的在理,如今小女有一议,能证其清白。”


有人附和道:“不知是何议?”


阿宁一笑,这笑落在吴邪眼中,竟让他心生冷意,便听这清甜如泉的声音说道:“搜魂。”


搜魂者,以真元强硬侵入对方识海,任何记忆都会被窥探一空,只是承受搜魂一术的人就如鱼肉任人宰割,只要那真元稍有一丝不慎,那人的神识便是彻底迷乱,根基尽毁,形同废人。


这话未等其他人有所表意,便有一道清冷声音响起:“谁敢。”怒气尚且隐忍,杀意早已不加掩饰地朝玄海宫冲撞而来,那悬于半空的硬币竟被这杀意激得微微震颤。


这位宗主可是在座所有人都得罪不起的,那阿宁刚端起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子,这时已有所收敛:“不过是一议罢了,难不成张宗主还有更好的法子?”


张起灵冷冷地看着阿宁道:“此人若与妖魔有勾结,我自一力承担后果,斩妖除魔。”


阿宁并非不会审时度势之人,如今张家内门的宗主都放出这话来了,她也懂得见势就收:“既得张宗主一诺,我玄海宫也不再追究了。”


玄海宫都偃旗息鼓了,在座哪里还有人有能耐为难吴邪。


鬼面人见状,又是礼数周全地朝四周作了一揖:“既然如此,如今聚魔令出世,各位道友身为正道,当以天下大局为重,斩伐妖魔。我张家定当联同九门,彻查此事,日后还望诸位多多协助。”


此话隐隐道出世间往后的纷乱不休,再无宁日。


那些静心清修不问世事的道修们,不可避免都将卷入到这乱世浊流中。


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哪怕凡人所求的三餐温饱,似乎都即将远去。


天下众生,再也无人能置身事外。


万事方休,一些刚被落了脸面的散修觉得此地没法呆了,陆续离开,秘境开放还剩一些时日,七星殿进不去了,还有其它不少的地方可去,渐渐地人群便都散了,修道之人,显然都更爱清静一些。


吴邪迫不及待地向潘子追问三叔的事,但来来去去也不过是那些,吴三省在殿中寻得一宝,众人争夺期间他数剑毁掉了七星殿,山内真火入殿,千年蛇柏被激醒,这妖柏蛊惑人心,引人入魔,混乱间吴家弟子尽损其中,还有许许多多其他门派的修士陨落,小花带着那帮人从殿中杀出来,实属不易。至于吴三省的行踪,混乱中已是不得而知了。


被日前种种伤身伤心了一番,对于这个不知去向的三叔吴邪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三叔这人单打独斗惯了,又是老奸巨猾的几百年老狐狸,说不准过阵子便会自个儿冒出来,反正也没听见说他受了什么伤,倒是被他连累的人损失惨重多了。其余诸事,便都是三叔的事了,他一介凡人,实在是没命去管。吴邪心安理得地偷了这个瞎操心的懒。


他重重地叹了一气,却又不知为何叹气,漫不经心地抬眼,却见张起灵依旧坐在那山岩上,闭目养神,仿若刚才一切都未曾发生,颇有几分离群索居的味道,那张家的鬼面人却已不见了,不知是否隐于黑暗中默默守护着,又或是搜寻聚魔令的蛛丝马迹去了。


他走到了那山岩之下,抬头去看张起灵,杀意敛去,却收不尽他一身霜寒,有婆娑树影落在他身上,在那人如淡墨横扫的眉宇间染上了几分烟火气息,静谧,怡然,扫去了他满心烦忧。


吴邪方才有心情感慨这人原来是张家宗主,前几日他还在想若是张宗主来了,想必他们不会落入杀念入心的险境,未曾想到他便是张家的宗主,他若是倒下了,便再也没人能支撑了。


偏生近来相处之下,他对这宗主难以生出什么敬畏来了,吴邪忍不住就在心里腹诽,他这宗主当的可真不走心,不过元婴修为,还心境不稳,揽了一身凡尘琐事……蓦地,华和尚那句’你还修什么道‘在他脑海中响起,吴邪忽然觉得腹诽也腹诽不下去了。


“我说张宗主,方才……”吴邪喊了他一声,心有千头万绪,又觉只言片语终成空泛,话出口便言不由衷地变了个味,“方才你可是一句话断了我两条财路,你可真坑爹。”


张起灵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吴邪觉得张起灵话不多,但每每撞见他的眼神,都觉其中似含深意,他尚且不懂,便在心里胡乱释义。想必这会他应该是在想,老子好不容易保住这吴家小子,这回居然真想去勾结妖魔?老子真的是瞎了眼了。哦,不对,这人应该走哀怨派的路子,心里兴许正在嘤嘤嘤。


吴邪忍不住笑了一声,真是越想越离谱,他连忙用手遮住笑意,却显得欲盖弥彰。


“笑什么?”张起灵轻声问他,颀长的手指从袖中伸出,拂落了他发上枯叶。吴邪一顿,微微向后退开了一些,避开了他的手,那些令人焦躁的心烦意乱以及纠缠不清的是非对错无端涌上心头。


这人不善言辞,便从来都不作解释了,纵然吴邪众目睽睽之下给他盖棺定论了,仍想问他一句,为何当初不拦他?


张起灵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虑,悠悠问道:“你可知何为血符?”


吴邪似有所察:“以血为媒……?”


他画下的这道清心符,与张起灵这般作为有何联系?


张起灵不置可否地说道:“足矣。”


语焉不详的二字叫吴邪愈发摸不着头脑,但张起灵似乎并不愿多说了,闭目作调息状,万事不入心。


吴邪只得躬身行了一礼:“宗主,你可要好人做到底,万万别再害我了。”


数日后,秘境禁制重新开放,天空像是初时进来那般豁开了几道裂缝。


在七星殿后的山谷,几日内竖起了百多块墓碑,有些刻着名字,陆续有些认识此名的修士添添补补,填上了门派与所习之道,寥寥数字道尽生平,有些空白的碑上,只留了一把豁口的武器,灵气尽失,仿佛自古便是无主。有心怀悲悯的仙子捻指作诀,山谷上便洒落了白花,像极了一场漫天飞雪,在场的修士都仰头望着飘落的花瓣,一场前尘过往如烟似雾,缓缓落幕。


胖子的身影在这山谷中很显眼,前些日他当众维护了吴邪一句,而后便不知踪影了。吴邪忽然想起那日群妖作乱时他所说的话,便走到他身后,搭话问道:“你是不是有朋友……”


那胖子摇了摇头,转过身来朝他一笑,浑圆腰身一抖,那百年肥膘颠出了几分洒脱豪迈之气:“聊过几句罢了,他那人即便不是今日,早晚也是差不多下场,未免伤心,我早就跟他绝交了。如今倒好,还有漂亮仙子为他献花,他黄泉路上都得偷着乐呢。”


吴邪望着茫茫天地,问道:“真有黄泉路,轮回说吗?”


胖子没有回他的话,漫不经心地喊了他一声:“吴小子。”


吴邪冷声道:“我叫吴邪。”


“噢,小天真啊。”胖子给人取花名似乎信口拈来,吴邪白了他一眼,就听他悠悠说道,“你修行可别走岔路了。”


吴邪不知他这担忧从何而来,只笑道:“我不修行,我只是个商人,做点灵药灵器的小本生意,这次也算是赚大啦,以后我都不用再来这种地方了。”然后他拍了拍挂腰间的几个储物袋。


胖子瞪圆了双眼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几遍,才艰难的吐出了一句:“……真有你的。”


而后他又道:“不修也好,那咱们说不定就能成一辈子的朋友了,以后东西便宜卖你胖爷,哈哈。”


吴邪刚要驳他,就见那浑水摸鱼的死胖子已经踩着剑飞向天际,荡起了一片豪爽又略带几分猥琐的笑声。


群妖作乱过后再无大事,张起灵在那山岩上雷打不动地坐了几日,几乎都快坐成一尊佛像了,似乎算准了时候已至,他微微睁眼,几道黑影便倏地落在了他的面前,七个身着黑袍面覆鬼面的人单膝跪着。


张起灵与他们无言地对视,又或是用了神识传音,气氛凝滞得像是静止了一般,有那么一瞬间,吴邪觉得这人是他永生永世触手难及的远峰,他与这帮张家人永远都不会是一路人。


张起灵起身,从山岩上一步落了下来,脚下踏出一道氤氲墨色,像是泼墨画般那墨色在空中洒落成栩栩如生的麒麟模样,风一吹,浓墨散去,那黑色神兽便伏在山岩之上,鬼面人便稳稳当当地跃到了麒麟背上。


似是注意到了什么,张起灵侧过头来。


吴邪看的出神,登时有点窘迫,这口齿伶俐的生意人一时搜肠挖肚才道出了一句:“此一别,仙途浩渺,愿与君有再会之时。”


张起灵立于麒麟之上,缓缓点头:“再会。”


那黑色麒麟便像是来时一般,一跃而起,在天边拉出了一道悠悠墨痕。


吴邪是跟着潘子御剑回去的,飞过群山群林,跨过裂缝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横亘在半空的禁制阵法。秘境再度封闭,下一次开放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天地间忽的吹过一阵清风,不知是否是那些魂散于此流连不得返的人们,想透过这裂缝,再看一眼故人故土。


往事已矣,吴邪不再回首,夷山那萧瑟山景迎面而来,仍是触目惊心的荒芜,焦岩浊流绵绵不见其边际。


归途将近,眼前却是满目难卜前尘。


至于三叔,吴邪跟潘子守在夷山上空,一直到禁制封闭,都没见三叔从里面出来的身影。


一个月后,越清山吴家祠堂里,吴三省的命牌一夜里消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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