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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03

3 镜花其一


吴山居近来在城里可称得上风头无两。


传闻这吴老板不知是去哪盗了人家丹药房又或是搜刮了哪门哪派的灵草田,在小小的吴山居店面摆上了上品良品的灵草精矿,其中多是数百年岁的精良草药,品相极佳,隐隐还透着生机蓬勃的灵气,一时间蓬荜生辉的可不止这小店铺,清冷伶仃得门可罗雀的凡人修仙市集中招来了一片车水马龙的空前盛景。城里除了节庆何时这般热闹过,能有一两修士过来寻丹问药已是极为惹人注目的稀罕了,大多都是凡人求些灵药救急或是富贵人家淘些灵器灵符把玩,如今门前仙家子弟来而复往,飘飘衣袂无风自动,这城里仿佛也沾染上了云山雾绕的仙气,比起修界仙市也不遑多让。


店家们欣喜若狂,纵然来此地的仙人道士们多问吴山居所在,但场子旺了,不妨他们能从中分一杯羹,那些摆不上台面的东西通通被扔一边去,店家们忙把传家宝贝似的揣了十几年的宝贝摆在雕花底座上,配以净尘咒,花花草草也都被精心侍弄了一番,颇有些招蜂引蝶的意思。


吴山居名声大噪,背后也有不少人议论纷纷,吴山居这一夜暴富背后肯定有贼,坑蒙拐骗砸抢烧,奸淫掳掠嫖杀盗,一时间各种版本的浮想联翩造就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此时,这翩翩君子似的大魔头正用一纸画扇遮了半边脸,只露出了如峰眉目,冷嘲热讽道:“这位道友请回吧,小人孤陋寡闻,您若芝门的大名小的当真是没听过。我们这吴山居金字招牌,写了绝不议价便是绝无二价,贵派若是觉得这批千鸟草值不了这个价,那我们也没啥好聊的了。”


那若芝门的门徒闻言怒目一瞪,猛拍出一掌,整张镂空花雕的桌面裂成了几瓣,王盟眼疾手快地在四根桌腿吱呀作响将跟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前把一套茶具抢救了出来。


那门徒恶言恶语喝道:“若芝门在这城郊处开山立派已有三百余年,城里谁人不知我若芝门是这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炼丹大门。你这小店能得我若芝门青睐已是极幸!不知好歹!”


对于这种只能在方圆百里画地为牢逞逞威风的井底之蛙门派,自幼见惯了吴家数千年传承的吴邪脸不慌心不乱地想道,那方圆两百里你又算是哪根葱?


“你可知千鸟草百年开一叶,千年十叶方能称作千鸟草。你一门派都没我一株千鸟草年岁长,瞎嚷嚷个什么劲。”吴邪白了他一眼,带着长年经商无师自通的那点装腔作势,有恃无恐似的地摆了摆手,“王盟,送客,改日把毁坏桌子的账单给若芝门送上。”


那门徒被派出来做采购这种杂活,地位修为自是平平,正要发难却顾及门外还候着一堆等着与吴山居谈生意的修士,他若是此时砸了他场子,难保不会有多管闲事之人,当下只能咽下了这口恶气,愤愤摔门而出:“你给我等着!”


王盟像根杵着的木头似的捧着茶具,望着那人远去,忧心忡忡地问道:“老板,强龙不压地头蛇,得罪了若芝门咱们日后生意堪忧啊。”


吴邪不以为然道:“这种人让他得一次便宜往后只会得寸进尺,再者,难不成你以为他真能折腾出什么事来?你瞧他身上,那身不过是若芝门外门的道袍,出门做这种杂事的,谈价不过是想抽油水罢了。若芝门好歹还是有点名声的,怎会在乎这点小钱。若他们急需这千鸟草,我开再高的价他们都得硬啃,毕竟这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千年一叶,一年都少不得。”


王盟心道你这不是对若芝门挺了解的吗,脸上却是木然点头:“是。”


又听那吴邪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更何况,我看他这态度不爽。”


……这才是重点吧!


王盟无语,每每看着这位在无奸不商路上一去不复返的少主,噢又错了,是老板,他总觉得吴家的教育出了某些不可挽救的差错,小时候吴邪提笔习符时那股灵秀之气似乎在这市井中碾成了过往的镜花水月,纵是曾为仙门子弟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身凡尘。


王盟看吴邪的眼神仿佛是看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端正了一下自己清正的修道之心,如临大敌地感受着那朦朦胧胧不见其真容的世道,整个人又收敛了多余的思绪,清心寡欲得像是根木头般,任眼前万事如烟过。


吴邪见怪不怪,早就在王盟捧着茶具时气定神闲地泡好了一壶茶,他把附庸风雅用的扇子夹胳膊底下,一手拿着茶壶,一手拎了个杯子,吩咐道:“散客就交你们谈去了,没大事你们处理得来就道老板云游去了,归期不定。回头让人再买点黄纸朱砂回来,不够用了,我要到内室闭关几天。”


闭关这个词在吴邪嘴里都快用烂掉了,一个奸商有啥关好闭的,反正不是想躲屋里偷懒就是折腾什么坑人的玩意,再怎么把自己锁屋里也不可能像修士那般修出什么境界来。


王盟:“朱砂黄纸前些日买了许多,都放在书架底下的箱子里。”


吴邪想起他那堆作废的黄纸就更没好气了:“用完了,别省钱,买点好的。”


黄纸朱砂能干嘛,说是画画那都是扯淡,这坨烂泥居然闭关修符?


王盟先是一怔,看见吴邪的身影已经飞快地朝内室而去,忙应诺:“我这就差人买回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少主这趟从七星殿秘境回来,修行似乎勤快了许多……?


修行?这大概只是王盟想太多了。


自从吴邪能蓄气丹田、经脉拓宽之后,便觉画符一事越发得心顺手。以往他一日能画普通符咒三四枚,或是上等符咒一枚,现在普通符咒他一天能画个几十张,如此想来,若是他一天能画十几张上等符咒,便会是一番不错的收入。却未曾想到,失败率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吴邪揣着屡战屡败的愁云惨淡回到了内室里去,内室摆了几个架子放各种货物,中间有张书桌是专门留着看书画符用的,背后是个屏风,屏风后有个暗道通向仓库。桌上狼藉一片,尽是些符咒秘籍,地上废掉的黄纸像是做了场法事没来得及收拾般,画好的符都端正地摆在一个小木盒中,却也不过是薄薄几张,他好不容易才在桌上腾了个空位把茶壶茶杯放下。


吴邪捏了捏发麻的手指,拿起刚还没来得及看完的书卷又接着看下去。吴邪觉得他之所以会连连失败,是因为底子不扎实,尤其在他体会到蓄气丹田的畅快感后,更是深刻了这一点。吴邪把他那些快要被虫蛀霉烂的符咒书卷全都翻出来一本本研究,觉得近来把小时候没花的苦功都狠狠地补上来了,生生体会了一番少壮不努力的愁苦。


那些浅显的练符要诀与每道符的释义他都约莫记得些,可这一字一句啃下来却是看得人浑浑噩噩。


以前他画符,都是直接引动天地灵气,顺经脉直接灌入右手,笔上刻有引导灵气的符咒,他即便不用刻意控制,只需心境到了,灵气与心念相通,便能轻易汇于笔尖之上,与朱砂相容,落笔便成符。但那时他画的符大都比较粗糙,大多触发一下灵气便散掉了,搬不上台面,不然以他的奸商眼光,哪怕只会清心符都能写出一堆放店里卖。


如今则是不同,蓄气丹田后灵气便转化成了他自身的灵力,这灵力可没那么听话了,如果说以前引动灵气只有眉心一道阀口,那么运起自身丹田的灵力便是靠身上经脉,多少阀口都是要他自己控制的。边引导自身灵力边维持心境真是个精致活,每每不小心岔了气吴邪都愤懑地想,这鬼灵力还是不要算了。


如今想来那次能在秘境中画符,连引导灵力的笔都没用上,居然一次便成功了,兴许是狗急了也会跳墙,死到临头逼出来的潜力往往都是无穷大的。


转眼天都黑了,街面上的闹腾也偃旗息鼓了,吴邪揉着被白纸黑字如蚂蚁般蛀得发痛的太阳穴,投降似的把书扔到了一边,烦闷得无法再静心。他起身给灯台添了灯油,火光像毒蛇吐信般蓦地蹿起,霎时把房间照得亮堂,挂墙上的一把剑映着烛光,晃了他的眼。


内室算是吴山居的半个仓库,屯着数不清的秘籍灵药灵器,却从来没有过一把剑。吴邪看着那把剑有些出神,觉得这东西跟他内室一点儿都不搭,无端生出几分肃杀之意。


剑鞘上的道纹是吴家的,意味着这是属于吴家弟子的东西,不算是什么宝器,修为到了,吴家会给每个弟子这么一把入门的铁剑,虽称铁剑,却也非是凡铁,凡人所用的铁器难以承受修士的灵力,所以才需要练器师。


这是从七星殿秘境出来时,潘子带他回吴家领的,说是近来乱,让他放在身边,吴邪并不想要,却又推脱不了,无奈只能带了回来。


他既选择了身为凡人的一生,此剑于他而言便是名为‘吴家弟子’的沉重枷锁,这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拉着他回头去看,去看那少时落笔绘出无数符篆的轻狂,木剑破风而过的呼啸之声,无数经文歪歪扭扭写下的似懂非懂,一一被凡世颠沛流离的辙碾碎。他似乎只能一直往前走,任其碾得越来越碎,碎作了尘埃,被风吹散,他才能成为真正的凡夫俗子。


凡人生老病死,不过百年,吴邪想,百年也足矣,不至于让活着的浓郁滋味,滴落在岁月漫无边际的汪洋中淡得越发尝不出味道,不至于让撼动心魂的轰轰烈烈,在越拉越长的过往中成了微不可闻的点滴。


吴邪当年不过十二三岁,每日无非画符念经修炼,再无其它,却不知从何而来这般深刻的情绪,他如今细细回想,兴许是老道士故事中,在女子墓碑前桂花开落的一丝红尘,结成了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兴许是经文中贯穿始终的清静无为将过往种种淡薄成了一场年华虚度,勾动了少年逾规越矩的叛逆心思,原来早已有了端倪。


然而濒死的那一刻,他伸出的手,向着的却是被他遗落在少时的仙道。


吴邪将剑从墙上取了下来,抽剑一挥,凌厉的剑锋划出一道刺眼的弧,惊了地面上的黄纸,哗啦啦飞走了好几张。


剑锋轻盈如雪,他握在手中,却像是执着千斤重,再也无法挥动一剑。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剑收回,重新挂到了墙上,想着明天定要找个盒子把剑收起来,放到见不着的地方。


吴邪没再让自怨自艾继续酝酿,他推门而出,夏夜清凉的风灌进来,心中郁结似是被吹散了一些。


门外有个小天井,方寸星光将墙脚那株常开不落的桂花染作银白,那是租下吴山居这店时便有的,秋末冬至,他见那桂花落成光秃秃的萧瑟,于心不忍,第二年花开时便请人画了符阵,这园中便一直都飘着馥郁桂香。


他心念一动,擦去了符阵一角,阵中灵气溢散,像是静止的时光又开始汩汩流动,桂花缓缓落下,开落荣败应有时,人如此,花亦应如此。


吴邪望着萧萧落下的花雨,开过了十多载寒来暑往的桂花在月色下熠熠生辉,像裹了一层凝霜。


画符一事,也作罢了吧,就此了了一段仙缘。


蓦地,一道火焰在花瓣遮住了吴邪的视线时,唰的从墙头上亮起,直朝他门面呼来,被火光掠过的桂花刹那间灼成了焦黑。


吴邪触不及防下侧身勉强躲开了一些,束发的发带被烧掉了大半,他还来不及认清墙头上的人,刀光又至,兴许是他近来见识过剑修打架的大场面太多,这刀落下来他还有种这人挥刀挺慢的错觉,但看着慢,他却未必能躲得开,吴邪的反应还远远跟不上。


刀光坠落,刺痛贯穿了他的左臂,吴邪捂着伤口连忙退开几步远,星光把那人的阴冷显露无疑,吴邪看见来人心情无端复杂,原因无他,现世报来的太快。


他冷哼了一声:“怎么?白日还打着若芝门三百年炼丹大派的招牌,晚上就开始干起了杀人放火的勾当来了?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看来还真是不拘小节啊。”


市井惯了,吴邪显然没发现这句话连他自己都骂进去了。


那若芝门弟子见他不躲不闪,没出什么花招,便道貌岸然地道:“吴老板见笑,你这店里不设禁制不请护卫,堆了一屋好东西,我若是不来取上一两件,你也不怕这老板当的太安逸了些?”


话毕,那门徒一剑刺出,剑锋如毒蛇出洞,映着星光十分刺眼,吴邪在那方寸天井中躲闪中,硬生生地吃了几剑,雪白长袍上鲜血红的惊心。


练气期分为九层,吴邪从秘境中回来还尚未测过自己的境界,想来无非是一二层左右,最多便是三层,他料定这若芝门门徒修为不会太高,外门大多都是练气期弟子,但吴邪依旧看不穿他的境界,这人应是比他要高出一些,但对他们这些刚入门的来讲,一两层的差距还远不至于有云泥之别。


吴邪掐了一道指诀,一道清流从他指尖汇聚,随即便往那门徒眼睛扑去。


这是他前些日子在研究那几本术法练成的。他能领到的都是些浅显的术法,呼风唤雨那是不可能的,攻击更是称不上,顶多是些入门级别将灵力外放成形成咒的东西,比如这手水诀,他只见吴家弟子用来清洗东西或是渴了讨口喝的,门内比试中他还从未见有人使过。


但如今是有胜于无。


水诀一出,正是在那门徒剑光落下之时,他手中力道来不及撤去,躲闪不得间便是被这奸商泼了一脸水,只一眨眼,面前那人已是一溜烟从他剑下窜出,正要从他身侧逃开。那门徒见状伸手就要将他捞住,却见吴邪手指又是完成了一道诀,那门徒身形一定,便见一道白色身影像只兔子般从他手下溜走,奔他身后去了。


定身诀。吴邪当时在术堂选这本秘笈的时候,就想到拖延时间好逃跑,没想到去秘境前还没练出来,倒是回来之后蓄气丹田,很快便领悟了。


但这道定身诀对修为高于他的若芝门门徒来讲,算不上什么束缚,灵力一运转,便冲破了禁制,一切不过两息间:“你倒是会溜!”


“承让承让。”吴邪这一躲便是往屋里蹿去,听他这么说嘴上还不忘逞能,一跨进门槛反身便把门锁上,动作有多利索,气势就有多猥琐。


凡人房屋那道门栓于那门徒而言与木筷无异,他一脚就破门而进,内室琳琅满目的灵草宝器撞入眼帘,他还来不及感叹这小地方居然藏着如此珍贵的东西,就有一道刀光从门后刺出。


吴邪还是第一次拿真剑,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吴家弟子用的都是东岳真铁,是凡铁的数倍重,挥起来比起那轻巧的木剑费劲多了,但总不可能一直赤手空拳地跟这个拿剑的人打架,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他身上就没一处是好的了。


这一剑刺破了门纸,牵动了吴邪一身伤口,痛的他都快要嘶嘶叫,碍于面子他咬着牙忍了下来。吴邪原想杀对方个措手不及,但那门徒到底还是练过几年剑的,这点小伏击当真拿不下他,‘噌’地一声剑鸣,他便挡下了这一剑,随即剑锋错开,门扉愣是被他卸掉了一半。


藏门后的吴邪一下子就暴露了,那门徒一瞧他拿剑的姿势,便知他是初次拿真剑,阴险地笑了一声,用剑压制住了吴邪的剑,还能腾出一只手掐出火诀,火光再次亮起,几乎就在吴邪眼前。


吴邪不由皱眉,当即不再端着他吴家少主那点的端庄风雅,松开了手中的剑,没型没款地朝身前松垮的门撞去,这一缩身撞出去,火便烧到了门上,一声行将就木的脆响,门彻底从门框上卸下来了。


火诀使出来的火怎会是凡火,触上木块便疯狂地燃烧起来,这带火的门攻势还不减,朝着那若芝门门徒撞去。那门徒原本就压制着吴邪的剑,他这一松开那门徒还来不及撤去力道,当即便扑了个空,下个瞬间就见那门朝自己压下来,哪里还躲得开,一下便被门压在地上。


吴邪见势立即跳到了门上,死死压着绝不让他出来,一阵焦糊味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那门徒叫吼了一声,似乎要将这门推开,吴邪趴在门上才稳住了身子,把卡在门上的剑抽出来,使劲往下刺去。混乱中就听身下叫声越发凄厉,那门徒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掀翻出去,吴邪哪还能让他逃出来,又是不管不顾地连连刺出几剑,剑身殷红得瘆人,一直到那叫声停了下来,那门板已是千疮百孔。


身下再没动静,吴邪才气喘吁吁地放下心来,火早就烧到了他身上,他连忙施了几道水诀把身上的火还有门上的火都赶紧扑灭,还没来得及心痛内室被烧掉的货物,他半身焦黑,拎着把血淋淋的剑,止不住得颤抖起来。


杀人了。在他满目恐慌之下,脑海却异常清晰冷静,他挥剑劈开了黑炭一样的门扉,底下那若芝门门徒烧得也跟这门差不多了,吴邪踢了他一脚,那人翻着白眼依旧一动不动,真的死透了。


吴邪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直直地盯着那副焦黑的尸体,像是害怕那若芝门的会突然诈尸般,手中的剑不敢松开分毫。


在七星殿中错以为害了人跟真杀了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是对是错,甚至是原以为会将他吞没的罪恶感都不曾在他心底翻起半点涟漪,他似乎自动将那些让人痛苦的心结抛诸脑后,只知道他活下来了,如此而已。吴邪察觉到了自己不大正常,他第一次杀了人,心里却太过平静了,他想要好好把事情梳理一二,哪怕是歇斯底里发泄一番也好,偏偏思绪就像被人掐断了一般,只剩下一丝念头飘飘忽忽地一闪而过,若芝门要是知道有弟子死在了他吴山居中,也不知会不会上门讨债。然而也不过是一闪,便过了,整个人依旧是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处。


闻声而来的王盟和几个道童来到内室前时,就见他们家少主衣衫褴褛地坐在门槛上,内室的灯灭了,吴邪整个人都藏在阴影之中,有桂花缓缓落在他焦黑的背脊上,他却毫无知觉,凶戾的杀气和疯狂仿若悬于一线之上,任何轻微动静都会将其倾覆而出。


王盟几人脚步都碍滞了,他们自幼跟随吴邪,还从未见他如此失神,王盟慢慢走近,喊了他一声:“少主……”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原想先开口安慰一下再询问,却是苦苦想不出该说的话来。


其他几个道童见状都缩在王盟身后,像他们这种身份低微修为平平的,虽未曾杀过人,死人倒是见过不少。凡人在世,饥饿,寒凉,疾病,战乱,甚至是他人的一念之间,便是一条微不足道的人命,所以他们才会想破头皮地求道入仙门,哪怕最终不能飞升,只要能活得长一些,能跨过人间疾苦,于他们这些资质劣等的弟子来讲,便如得道。


但他们这少主从小生于仙门,这吴山居又是在繁华都城之中,怕是除了秘境那一遭就从未见过死人,更别提是死在自己手下的。


几个道童都满心担忧:“少主……你、你没事吧……”


焦糊味刺鼻,一接近就难以忽略,王盟皱了皱鼻子回过神来,见了吴邪伤口处还流着血,忙道:“你们几个去烧水来给少主擦洗一下,还有你,喊个大夫来。把其他人都叫醒,过来收拾收拾。”


夜半街上由远及近的梆子声传来,压过了夏虫悲鸣,压过了没燃尽的火星的噼啪声响,吴邪一个激灵,被那打更声敲回了魂,侧头看了一眼来人,目色沉如水:“不用叫大夫,我调息一会就好,收拾干净后就回去休息吧。”说罢,他便起身往卧室的方向去了。


王盟和几个道童微微低头,诺声道:“是。”


这一低头,王盟就见吴邪手中还拿着一把剑,剑尖缓缓滴着触目惊心的血,落了一地蜿蜒曲折的痕迹,看得他一阵心惊,忙让一道童跟去看好少主。王盟最怕的就是吴邪这安静的模样,他家这主子何时消停过了,哪怕吴邪大闹一场他们这么多人都制得住场子,但如今他啥都不说,要想岔了怎么办,要走火入魔了怎么办,可把他们这伙人给愁死了。


吴邪仿佛魔怔了,脑子空空如也,连自己是怎么上楼的都不知道,一直走到了房门前,正要推门进去时,才忽地发现自己手中还拎着把剑。


他那稀松不入流的剑居然见血了,吴邪刚要感怀一下他练剑的时候可是连木头都避不开,转念又想到那人是给他乱剑捅死的,算不上什么高明,一下子古怪的情绪浮到脸上,成了一个自嘲的笑,暗自反省道,在那帮小屁孩面前懵逼也太不长脸了,大掌柜的颜面何在?


兴许经历过了七星殿那场动乱,吴山居出的这点乱子在他眼里都显得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这可不好,总说心宽体胖心宽体胖的,心眼那么大,要是过几年腆着个宰相肚走街上可就没小姑娘朝他笑了。


一个小道童慌慌张张地跟上来,见他家少主神情怪异,脚下不由一顿。


吴邪顺手就将剑递给了他:“我休息了,你把这个放回去。”


那道童来回看了一下他家少主跟那柄血剑,好像终于从吴邪身上挖出了一点清明来,才应声抱着剑离开了。


吴邪刚推门进了卧室,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笑声:“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能在七星殿秘境中活下来可真算你命大。”


吴邪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讶异地看着凳上正坐着的红衣男子,清冷眉梢勾勒出淡淡笑意,那人正颇有些闲情逸致地撑着脸看着自己。


吴邪见状脸就黑了,忍不住就抱怨:“……既然来了干嘛躲屋里看热闹,小花。”


小花理所当然地说道:“你又没喊救命。”他起身拉过吴邪的手腕,手指搭上了脉搏就有一道真元打入了吴邪体内为他疗伤,红色缎袍上暗纹随着他一举一动流光溢彩。


吴邪看了一下自己一身破烂,即便他不爱臭美,但在这惨烈的对比下还是生出了几分不自在,他自暴自弃地抽回了手,把灯点上,边道:“得了,我这身基本都是外伤,上些药就好,你来这做什么?”


小花敛去笑意,正色道:“你可知数日前,你三叔的命牌失踪了?”


吴山居远离越清山,从吴家回来后吴邪再也没收到过三叔的消息,他脚步一顿,从小花的神色中瞥见了此事的严重性,忙问:“怎么回事?”


吴家弟子入门后都会留一缕神魂刻入木牌中,若是弟子外出发生什么意外命牌也会有所反应,若是断定有必要,师门中的人便会开阵做法,循着这缕神魂前去救援。潘子之前也把命牌当做最后能寻得三叔的手段,只不过从命牌中看来三叔一直安然无恙,吴三省又惯常行踪不定,七星殿秘境一行吴家陨落了金丹弟子五人,元气大伤,没道理明知长老无碍时设阵寻人。只不过平日里这些命牌都会存放在吴家祠堂里,祠堂每日都有弟子打理,外有三层阵法守护,有人一动这些命牌都会触动法阵,怎会无端失踪?


小花摇头道:“我如今也不敢妄下定论。”


吴邪微微皱眉,修道之人自有机缘,他区区一介凡人再多忧虑又能如何,这般想着,担忧却不自觉地从嘴里漏了出来:“命牌中有三叔的一缕神魂,若是落到了有心人手中……”


小花不置可否,轻飘飘地问道:“那若是他本人盗走的呢?”


吴邪闻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从小就远离仙门这些繁杂之事,当下听了小花这话一时也摸索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底隐隐有种怪异感。


小花不紧不慢地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能不触动吴家祠堂三道阵法的只有门内屈指可数的几位,其中最有嫌疑的便是吴三省长老,若真是他本人盗去的话,你可知这当中意味?”


吴邪不安地问:“三叔他不想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小花冷冷道:“甚至死活。”


吴邪思量片刻,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泄气,带着七分自嘲三分无奈说道:“即便如此,你告知我又能如何?”


“不过是路过此处感知到你的灵力罢了。”小花不知从哪里捏出一张吴邪画废掉的符纸,“前些日在秘境中见你修为已有练气二层,何时又重新修行了?”


吴邪讪笑一声,惭愧道:“赚点外快,算不上修行。”


小花微微一怔,心道他果真是一心入凡了吗?


吴家解家同为九门素来来往较多,加上小孩子总是很快便能闹成一团,小花幼时就与吴邪相熟,可自从吴邪弃道入凡以及繁琐的解家家事过后,算来也有十余年未曾见这幼时玩伴了。当日在秘境中诸事纷乱,未能一叙,如今那位曾经腼腆内敛的吴家哥哥近在眼前,已是一副沉稳的大人模样,那一身卓然超脱的仙家气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全然换了个人似的,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但在吴邪看来可就不止唏嘘两字能敷衍过去了,当年他修道之时都未曾发现小花竟是这般天纵奇才。那个小时候跟在他屁股后面,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小孩,竟短短二十多年便修得元婴,这境界该让多少被称为难得一遇的天才修士们饮恨吐血,百年结丹落在小花身上都成了温温吞吞的磨洋工,这小花可真是将年少有成挥霍得淋漓尽致,幸亏他早就不修道了,不然被拿来跟小花这同龄人对比,岂不是欺人太甚?


吴邪见这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的当世大能沉默不语,便倒了杯茶过去:“你来的匆忙,不如先去歇息,等明日我再好好招待。”


小花笑道:“可惜了,我还要赶路,不能和你好好叙旧。”


吴邪诧异:“赶路?”有什么事值得解家长老连夜赶路的?


小花解释道:“吴家要设问灵阵,你三叔命灵牌虽失踪了,但他带着灵犬,灵犬有灵,问灵阵可与其联系上,吴宗主想要借此阵寻吴三省回门问明始终。早些天是十人阵,可寻千里,后来便是十八人阵寻万里,遍寻不得,近来吴家便向九门借了十来个金丹弟子设四十九人阵,千万里囊括四山九州。解家金丹弟子三人已先我一步出发,我明日午时前到达越清山,方能不误时辰。”


末了,他又接着问道:“吴邪,你可要随我回吴家?”


这话中莫大的诱惑不知缘何而起,吴邪像是被击中痛处般心猛跳了一拍,他强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拱手辞别:“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下次再叙吧。”


隔日,越清山吴家那清静幽寂的深山比往日多了几分热闹。


越清山纵横百里,有峻峰陡崖隔绝人烟,山峰高耸入云,其间院落洞府错落有致,数不清的炼丹炼器场所整日飘荡着散不开的云雾,间或有白鹤三两成群,隐没在连绵一片的古林碧涛之中。


一份问灵阵的委托信,越清山中顿时多了不少御剑出没的修士,林间石径更有众多弟子正来来往往忙碌着,穿梭在各个门堂中。


吴家精于炼器,向来只有制作上品仙器需制作大型阵法时才会劳师动众数十个弟子帮忙准备,近来却像是把整个吴家都搬上,所有人连修行都顾不上,整日里外为这个问灵阵忙活着。张红李解齐五家前来聚首,这等阵仗也只有九门论道会才能见得着,各派金丹弟子带着三两个凑热闹的纷纷赶来,吴家内门山中登时像是仙市开市般,好不热闹。


问灵阵设在三清峰的峰顶平台上,三清峰如出锋利剑,直插云霄,四面绝壁,凡人登此山唯有沿突出的山岩棱角攀爬,毗邻的八座小山峰正合阴阳八卦方位,峰顶皆被削得齐平,各设有一座小祭台。十人阵十八人阵只需在三清峰上设阵,如今已扩大成四十九人阵,内门几个师兄便各自带着一群弟子上八小峰上清扫、画阵、摆坛、聚灵。


前三者昨日便已完成,最麻烦的便是这个聚灵,三清峰与八小峰内有相互沟通的玄机,阵法不同沟通方式亦有不同,聚灵则需联同各峰分摊越清山周遭灵气,不得有差错。聚灵已持续十个时辰,先是筑基弟子们围坐在祭台上运起聚灵诀催动法阵,后来每隔一个时辰便陆续有其他筑基弟子和练气末期弟子接替,吴家人杰地灵,门中弟子上千数,只要不出差错便能维持聚灵法阵的运作,一直到整个问灵结束。


离午时还差一个时辰,那些从各家前来协助的金丹弟子都御剑飞到三清峰顶上,静候问灵阵开阵。


此时,越清山中能对这次四九问灵阵开阵一事置若罔闻的,兴许就只有宗主屋里三人了。


张海客一身张家内门黑袍,带着森然古朴的鬼面具,恭敬地将聚魔令一事陈述清楚,又接着道:“聚魔令现于七星殿秘境中,此事定有蹊跷。而正巧贵派吴三省长老夺宝后便失了踪影,宗主您更是大设问灵阵寻人,想必也是察觉道吴三省长老或许知道一些内情。我内门张家先得聚魔令线索,当率先协同各家查清此事,吴宗主若有知情,烦请多多合作。”


主座上暮年华发的老人伸出枯枝般消瘦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给趴在他膝上那条大黑狗顺毛。吴老狗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纵横交错的皱纹把他脸上的表情都压了下来,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清,倒是那只被吴家弟子称作小满哥的黑犬听着张海客的话,时不时会发出一阵意味不明却夹着戾气的低呜声。


张海客一直低着头说话,不敢抬眼去看吴宗主,仿佛只看一眼那人就会被拉入深不可测的黑渊当中。他的话刚说完,小满哥就抬起它的狗头,老神在在地将视线缓缓从张海客身上挪到了坐在客座上一言不发的张起灵处。


张海客忽然觉得,他这说了半天,其实是在对狗弹琴?


吴老狗哑着嗓子开口:“此事我所知甚少,吴家上下,你尽管去问,知无不答。”


张海客:“谢吴宗主合作。”


“若是能替我找到那孽子,倒是我要谢你们了。”吴老狗忽地睁开了那细缝似的双眼,看向张起灵的眼神中露出一丝精光,近乎严厉,“你既前来,当知躲不过我们这些老人一问。”


张起灵闭目养神,仿若未闻。


吴老狗的话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深邃的恨意:“你何时登仙门?”


张起灵鲜少地对这话露出几分在意,他看着吴老狗的眼睛,一眼就将他那用千年积威藏于深处的敬畏恐惧看破,就像是山崩地裂的洪流深处沉积流淌着讳莫如深的黑泥,神魂俱焚的业火内里落下了心灰意冷的尘埃,空剩下一身威势掩去他的外强中干。


张起灵觉得这老人越老便越是无趣,千年来他们似乎只会翻来覆去地问同一个问题,急不可耐。


“不知。”张起灵低头闭目苍白地说,一语道尽艰涩。


威压自吴老狗周遭卷席而过,只一瞬张海客便如同惨遭了万千罡风的蹂躏,他运起一身真元抵挡,正要不自量力地挺身而出,但手刚搭到了刀柄上,威压却已顷刻散尽。张起灵始终是岿然不动,渡劫末期的威压仿佛只是一阵清风拂过。


那老人微微叹气,呓语般说道:“我就剩一道天劫了,终究也逃不过天命所归吗?”吴老狗用赴死的语气说着离他仅有一步之遥的得道飞仙,此时若是有他人,定会以为这位老的快睁不开眼的宗主要疯掉了。


正当这时,一道灵气忽的穿过门扉,朝吴老狗眉心而去,小满哥气定神闲地伸了一爪子,拦住了那道灵气,一口吞下,慢悠悠地舔了一下指甲,忽然就张开了狗嘴发出了一道人声:“宗主,四九问灵阵被破,灵气反噬,我们没能寻到三长老所在。主阵人二长老说、他说是三长老破的阵!”


小满哥将传讯符释放完,又搭着两只前爪伏在吴老狗身前。


张起灵听完,起身便要离开,他六识极为敏锐,问灵阵被破之时便已察觉这钟敏毓秀的越清山中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血气,撩拨着他藏于心底的杀念,只是在他淡漠的神色依旧看不出任何东西。


“杀心过重了,你活不久的。”吴老狗却是一眼识破,直白地道出。


张起灵没有理会,毋庸置疑地踏出一步又一步,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在逆光中带上了几分宿命的色彩,却又坚不可摧。


吴老宗主凝望着这位三百年未见的故人,他们早就被这世界的真相吓破了胆子,但张起灵这人却从未有半分改变。吴老狗千余年人生中沉寂已久的回忆像是潮水浪头般去而复返,支离破碎的片段一波接一波冲击他的心魂,诸多无奈,诸多悲愤,诸多天意难违,随着张起灵远去的身影翻涌而过又渐次消散。


他仿佛此生初次看清自己脚下岌岌可危的路途,以及那被‘正道’渲染得冠冕堂皇的一己私欲,久蒙尘埃的心中近乡情怯般生出了一丝久未逢面的释怀,吴老狗诚惶诚恐地感受着,他似乎终于翻越了某个瓶颈,心境微微动摇。


天命所归真有那么可怕吗?他们这代大能畏手畏脚地将自己逼到穷途末路,却似乎忘了年轻时那几百年自己也有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时候。


吴老狗忽地就想起他那可笑又爱大言不惭的孙子,被罚面壁十日提到他面前时,仍挺直了腰板拘谨又懵懂地问着:“世人皆求长生,可长生所求又是为何?我苦苦求道,岂非本末倒置?”


孩童一言将他千年修道求索打作画地为牢的看不破、舍不得。


如今他细细回味,便像是从坐井观天的牢笼中脱身而出,回身一看时,千百年岁月中最令他顾怀的原来从不是那遥不可及的长生,他百感交集地接纳了他千年未了的一丝凡心,带着几分源于血缘、沉溺回忆中未曾平复的纵容,开口嘱咐道:“你是最后一个了,切勿有失。”


张起灵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侧目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有多久?”


吴老狗远望着门外苍茫青天:“或许明日,或许三两年,又或许是五六年。”小满哥呜咽一声,舔了舔他枯槁的掌心,它如愿以偿地讨到了爱抚,却依旧不肯满足地蹭着他的手。


张起灵静默片刻,最终只是微微点头,像是道了一声无言的永辞,隽永、安宁。


吴老狗浑浊的眼中有光闪动,触不及防地思念起他漫长修道生涯中疏远淡薄的亲缘,他摸着小满哥的脑袋,一人一狗在诺大的屋子里,像是道出遥远的憧憬般描述起他曾经的眨眼一瞬:“改日,等二白他们忙完,我就命人将越清山中的桂花酿在酒坛子里,埋在武堂外那片松林下,等春节小邪回来了,我们吴家就在桃林的观花廊处设宴放鞭炮,让一穷那呆小子弄点烟花来,把整个越清山搞得热热闹闹的,对了,二白最多鬼点子了,让他把酒整烈些,吴家上千弟子,就不信灌不醉三省那小崽子。”


小满哥耸了耸耳朵,像是在说吴老狗你这上千岁的人,老了都多少年了,怎么现在就说起老人痴话了呢?


忽的,一只幼爪从吴老狗袖口中伸出来,把小满哥的狗头压低了,那张以下犯上的狗脸被迫成了恭敬温顺,那幼爪才心满意足地缩了回去。


小满哥的脸比锅底还黑,奈何它不敢反抗,只得悻悻地眯眼睡觉。


三清峰上一片混乱,即将联系上吴家灵犬之灵的时候,问灵阵的灵识就被一道凶悍的真元激碎,阵内五十人皆被反噬的灵气重伤。小花扶起一名经脉尽损的解家弟子,在他后心打入一道真元疗伤,但这点真元对他来说早就难以负荷,当即吐出一口血来,地面又被染红了几分。


小花到底不是医师,见状只能给人塞了仙丹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其他各家的弟子见解家长老都束手无策,只能赶紧将师兄师姐们的状况禀报师门。


灵气反噬是伤及根基的重创,更何况这问灵阵以八小峰联通越清山灵脉,方圆百里充裕的灵气倒灌入四十九个金丹体内,还没爆体而亡都是多亏了主阵的吴二白压制着。


小花看了一眼阵中的吴二白,那平日里君子如玉的吴二长老此时额角青筋突起,七窍流血,面容狰狞可怖,指诀却快速转换着,企图要将这失控的千万里灵气疏导回越清山的灵脉当中。


灵气的倒灌还远远没结束,原本温润的灵气此时就像是肆虐的激流,在三清峰与八小峰间的飞沙走石仿佛都成了利刃,连绵百里的越清山震颤不已,像是震怒般将周遭一切绞入其中。灵气从四面八方冲入问灵阵中,八小峰中的弟子们在凌乱气流中形容狼狈地将聚灵阵化作净灵阵,那些修为低微的布阵时险些要被击落山崖,山下弟子们顶着从上面落下的碎石,运起山间阵法加固山体,唯恐三清峰承受不住就此倒塌。


空中骤然出现一道黑影,在灵气风暴中逆流而上,问灵阵此时不容有失,吴二白强提了一口气,撑着整片越清山的灵气一心二用,用神识扫了一眼那黑影,只见那黑影倏地落入到问灵阵上,张起灵一脚踏入主阵之位,黑金古刀出鞘,直插入吴二白面前。


吴二白顿觉身上一轻,张起灵接过了主阵人的位置,盘膝坐下,杀念凝练成的凶戾真元如崩堤溃穴般直冲汉霄,几百年一场雪的越清山顿时多了几座白头峰,万里冰封的冷冽寒霜扑打在众人身上,在场的修士无一不成了霜打的茄子,在酷暑当头的午时不适时宜地打着冷颤。


看护着阵中金丹弟子的小花一行人任由霜雪落身上,他们此时可不敢轻易运起真元调动灵气,怕会将这问灵阵中乱局越搅越浑。上次秘境中群妖作乱之时小花便想这人真元底蕴深厚,恐怕是他的数十倍有余,修为怎会只有元婴之境?难不成关于内门张家那些空穴来风般的传闻是真有其事?


张起灵一身剑气外泄,与浩瀚无边横冲直下的越清山灵气对撞,轰然发出阵阵雷鸣之声,随风卷起的冰霜染上了他杀念浑厚的真元,一并化作了他的利刃,剑势冲天而上,像是要将这苍茫天际劈作两瓣。越清山中回荡着震人心魂的山崩地鸣,惊动了林中鸟兽,振翅高飞的飞兽群在半空中盘旋悲鸣,仿若遭遇上了一场灭世之灾。一时间风卷云涌,天地色变,晴空朗日像是被牵连其中,层云密布,搅成一团晦暗的浆糊。


吴二白与他对坐着,张起灵掐的指诀他一一看在眼里,虽是玄奥晦涩,以二长老博览天下万千术法的学识也仅能从中窥见几分熟悉感,但并不妨他最早发现这张宗主是疯了,他并没有将这灵脉的天地灵气疏导回山中,而是以自身剑气与其对冲,企图以卵击石般化散从四山九州重归问灵阵的越清山灵气!


吴二白声嘶力竭地喝了一声:“你这是找死!”


张起灵蓦地睁眼,双眸染上了赤红杀意,他嘴角流出了血,仿若整个人都走火入魔了,但那眼神却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在说难不成要像你吴二白那般,承受这越清山灵脉哪怕离爆体而亡只剩一线之差?


他的指尖布满了被血染红的霜雪,像是揣着一捧碎红,内府随着与这天地洪流的对撞震颤不已,杀念在其中狂欢般叫嚣肆虐,仿佛随时都会崩裂,但手中那指诀却是掐的无畏无惧,全然不顾身死魂散的可能。


吴二白无法忍受他凌迟般的视线,当即服下灵丹,祭出青铜宝鼎,替张起灵支撑一两分力道。金丹四十九人纷纷效仿,化守为攻,小花更是直接跟阵中一人对换,亲自上阵。


张海客远远地看着三清峰处的天地对峙,他抬起手,引动了一丝夹带寒意的清风,即便是此处依旧能感受到了掌中灵气惊恐不安。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其他人说道:“以杀入道之人,杀念一劫总归是难逃的。”


内门弟子中一身材曼妙的女子惊道:“哥,为何不拦下他?吴家的死活怎能跟宗主一命相提并论!”


“海杏,你可知半年前吴二白为给宗主封刀,内伤至今未能痊愈,若宗主不出手,这越清山今日定会生灵涂炭。聚魔令当头,吴家若是因这问灵阵反噬元气大伤,九门鼎立的格局必定动乱,天下不得安宁。”张海客望着遥远的雪白山头,怅然叹息,“当真是天意弄人,这心怀慈悲之人竟会落到杀念缠身的下场。”


他这一语中,张家宗主在他人眼中那股舍我其谁的孤勇,顷刻化作了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宿命所归。张海客向来觉得能者多为乃无可厚非,天道运势所趋,避无可避,可偏偏这天下诸多事中,大多只能是张起灵一人能背负得起,而他们那少言寡语的宗主从来就不顾什么值不值得,一股脑都挑到了肩上。


张起灵入世,只为求一个答案,而他们这内门七人,要保准他能留一条命回去完成张家的夙愿,可难不成这般不惜命的作为也是为了答案吗?


张海杏闻言,不安道:“这次比秘境那回严重,难不成真的就……”


张海客点头,默认了她心中所想,语气森然道:“宗主早已立下门规,若他杀念入心十日不醒,便将他带回内门,昆仑万里雪山任他疯个够。十年不醒,便由我们了结了他。门规如此,我们就只能……静观其变罢。”


黑衣人中有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很是不识时务地调笑道:“海客兄你们也太过杞人忧天了,宗主这小命跟九尾猫妖似的,这么多年了,宗主他鬼门关走得还少吗?只要想想张家万年宿命,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会爬起来的。我们啊,要袖手旁观就好好捉把瓜子出来看热闹,别总是自己人吓自……”


他的混账话还没完,就被兜头兜脸轰了一道落雷,雷光如裂帛之势,始料未及的张家弟子只来得及挡住了脸,天雷炸得他里焦外嫩,露出一张可怜兮兮地小白脸,讨好道:“海、海杏姐,海杏好师姐,我这不是调节一下气氛嘛!我好心提醒你多少遍了,你这动不动就炸人的脾气,再不好好控制一下当心过几年八百岁的时候嫁不出去。”


张海杏登时杀气更盛,恨不能将他的猪头剁下来当凳子坐:“公子张,活不耐烦了是吧?我也跟你说多少遍了,我这修道之人嫁不嫁得出去关你屁事!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将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公子张:“诶,师姐你真要这么狠心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舌头可是厉害的很,你真要试试吗?”说罢还舔了舔唇,若不是他整个人被轰焦了,定会是香艳无比的一道风景。


张海杏羞愤不已:“妈的!看我今天不干死这贱人!”短小匕首横在胸前,寒芒刺目。


公子张顿时施展浑身解数,上蹿下跳,飞天遁地,无所不用其极,间或还不断求救:“苍天啊!列祖列宗啊!师姐欺辱同门还有天理吗!你们都管管啊!”


张海客无语地看着张海杏追着公子张鸡飞狗跳地通山跑,满心惆怅。


宗主,你可要好好的,内门张家的威严还是得靠你端着啊。


越清山中,地动山摇的轰鸣声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三清峰方圆数十里古林幽溪仿佛都被风雪糟蹋过了一般,成了不合时宜的一片雪景。问灵阵那几处峰头开裂了几道幽壑,深不见底,地裂像是蛛网般铺满了四周,几处山峰更是塌陷了数米深。那些修士们见三清峰和八小峰这幅惨状,再望向主阵内那两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敬畏。


重伤弟子不计其数,吴家人带着伤药仙丹暂时先草草处理了伤员,九门前来协助的金丹修士们此时都被同门弟子带去吴家客宅处治疗。


小花也终于力竭,睁眼时,一片狼藉入目,他一时也想不通吴三长老为何如此狠辣,置整个吴家师门惨遭反噬的后果不顾,也要隐藏自己的行踪。


主阵之中仿若浴血的两人缓缓收阵,越清山终于重归清静,吴二白凝视着张起灵的一举一动,他曾替张宗主封刀,自然清楚他身上所负杀念之重,此时压制着张起灵的灵气散尽,如若他杀念失控,大开杀戒,吴二白已经暗暗捏了一道禁制,趁他虚弱之时将他封禁。


却只见那寒霜覆盖的眉心处一道清气蹿起,张起灵微微睁眼,面无表情收回了刀,朝吴二白淡淡问了一句:“何处?”


即便问灵查不到灵犬的准确位置,但大致方向还是能搜到的,从这方向推敲一番,未必不能寻得吴三省的踪迹。


吴二白喘着气,静默地观察了他片刻,这张起灵居然真的无事散去了越清山倒灌的灵气。他愣了好一阵,才松开了手中禁制,似是心有不甘地道:“东原以东,南海以南,西山以西,北漠以北,天涯海角之处。这个孽障!”怒气冲心,他猛地吐出一滩血来,吴家弟子纷纷上前将他扶住。


张起灵朝他微微点头就起身离开,只是不出三步,他整个人便直直倒下。


几道黑影不知从何窜出,稳稳接住了他,张海客上前一步朝吴二白躬身行了一礼:“我家宗主重伤,还请借贵派客宅修养一阵。”


吴二白自无不许之理:“吴家此番多得张宗主解难,空置客宅可随便入住,如今我吴家尚乱,改日必定再谢。”


张海客礼数周全地道谢过后才带人御剑离去,在越清山中寻了一处灵气浓郁的院宅,匆忙在门处打上几道禁制。其中两人将张起灵放到院中,摆成五心朝天的姿势。


公子张动作利索地用上品灵石在张起灵四周速速布了一个小的聚灵阵,嘴巴还不闲着:“师兄你就知道装,整日里搞这套搞那套的,时间紧迫哪还要管的上这些繁文缛节!”


张海杏难得与他同仇敌忾了一番:“老娘就知道你下山前闭关学的那堆东西,都是虚伪!”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正手忙脚乱地令身上的蛇守在客宅门口,听了他们的话摇头晃脑问道:“书上的东西,怎能叫做虚伪?”


“好孩子,师兄看的书跟你的不一样,都不是些什么正经书。”公子张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条黑蛇从那男子肩膀处攀起头来,他当即又缩回了手,“小师弟,管好你家宝贝!”


日理万机的张大师兄终于还是忍不住在百忙之中暴击了一下他脑袋,门内其他弟子甚至懒得给公子张投个同情的眼神。


“入乡随俗,万事要做得游刃有余,内门张家才不会让人觉得有机可趁了。”张海客理直气壮说道,他见张起灵还未醒转,又接着对扶住他的人道,“你把他衣服脱了,我来画阵封住麒麟。小蛇,把天玄墨取出来。公子张你跟他俩去画禁制,叫他走火入魔也蹦不出这院子,海杏,布青铜铃阵,让他情绪安稳点。”


公子张一把从御蛇的师弟手中接过刚从储物戒中拿出来的天玄墨,边用剑蘸墨在院中各处画禁制阵法,边讥讽道:“得令,保准宗主大人走不出这院子,绝不给海客师兄你丢脸。”


耳边这只聒噪的乌鸦真是没完没了了,张海客拿笔正要静心画阵,觉得这根刺不拔实在难以落笔,正色吩咐道:“海杏,轰他。”


‘轰’字刚出口,张海杏已是心有灵犀般掐了一道雷诀,顺带连同一道禁语咒扔向了公子张。


世间终于清静了。


半路上张海客就已经给张起灵草草把过脉,他体内杀念依旧混乱不堪,但此时阵法开始生效,张起灵周身的霜雪开始褪落,却见他胸膛处的麒麟并未显露杀意,麒麟与张起灵心灵相通,受他心境影响,此时却并不似他所担忧那般目露凶光,难不成这次的杀念比他猜测的要轻?


张海客满心疑惑,捏着笔正不知从何下手。


张海杏布出青铜铃阵,青铜铃铛悬于半空,无风自动地奏响。她刚布置好就见宗主身上隐隐散出一道清气,她顺着那道清气绕到了背后:“哥,这符篆是怎么回事?”


六人顺着她的视线落到张起灵的背后,只见一道淡淡的红色篆文浮现。


张海客手指引动灵力,触上红印,灵气顷刻被弹开,他瞳孔一缩,向来不温不火的语气变得慎重:“是血符。”张海客当即也管不了张起灵此时杀念之重,一指点住了他的眉心,正是要去张起灵内府中看个明白。


剑乃凶器,不沾血便不能成器,所以剑修大多身负戾气,心魔丛生,走火入魔者众多,乃至于剑修中能修得大成者少之又少。


可何谓以杀入道的剑修?


张起灵缓缓睁眼,映入眼中的血色经年累月不曾消退分毫,他便知道这回怕是真伤的重了,又回到了那个梦境中,只怕外头张海客那帮人又该头疼了。


他不慌不忙地踩在被血浸得鲜红的雪地里,气息吞吐间皆是让人作呕的腥味,张起灵看了看自己的手,那还是一双还因刚开始习剑磨破了泡的嫩掌,血糊糊的,险些握不住那把差不多有他高的黑刀。


而后,他几乎是习以为常地当空横刺出一刀,黑刀上还挂着不知何处来的血肉,一头苟延残喘面目狰狞的怪物猛地迎面撞上了他的刀锋,一命呜呼。


张起灵一刀挥落,那怪物连带沾在刃上的血肉一同甩了一地。


他对付这种东西已经是经验老到,像是未卜先知般又接连砍了几头怪物,他不知这种形同妖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也无法形容,它们从那扇门中出来,便像是蝗虫过境般食人骨肉,但这万里雪山,也仅有一个张家供它们啃噬。


张起灵艰难翻过了一个小土坡,终于看见了山谷下的那扇门,恢弘的青铜巨门如同山壁,艰涩玄奥的古篆龙飞凤舞地密布其中,无人能解。千万年霜雪落下,在青铜门周遭却始终只有薄薄浅白,风雪掩映下,青铜之色越发显得冷肃。门前,张家弟子跟妖魅厮杀已有十多个日夜,流血漂橹,至今未歇。


张家每一代的宗主都会继承张起灵这个名字,每一代的张起灵都会带着他们的答案进入青铜门内,上一代张起灵的答案是错的,证据便是那青铜门的妖魅又出来祸害人间。


张起灵还不是张起灵的时候,便是在这场屠戮中第一次悟了道。


他居高临下,隔着满谷腥红与青铜门遥遥相望,澎湃的杀意挟裹着数千米高山上罡风也吹不散浓重血气从深谷中扶摇直上,扑面而来,他的心骤然漏了一拍,而后不可抑制地加速。


无关爱憎,无关仇怨,那厮杀声便如烈酒入肠灼痛了周身经脉,惊醒了他沉睡在四肢百骸中极为纯粹的杀戮之欲,张起灵一时如痴如醉地沉溺鲜活的情绪之中。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深刻的心跳,如同春寒料峭落下的第一道雷光,深埋在雪水泥土里的万物生机开始复苏,寒风欢呼雀跃地缠绕在他周身。


家中长老说他无情无欲,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张起灵读不懂他们这番话的意思,他行尸走肉般行至如今,只尝到了那么一点情和欲的滋味,即便那是毒,也不可抑制地甘之如饴。


失控像一匹脱缰之马,一如过往般,张起灵却死死压住了冲劲,像是要将那丁点生息重新埋入泥土里重归死寂。他知道如果他像幼时那般遂了杀意,便会被这心魔彻底拉入杀伐无度的深渊。


但心魔又岂是忍隐克制就能熬过去的,张起灵一动不动,眼前却变换这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他手中的黑刀撕裂了风雪酷烈的天,一刀割下了妖怪的头颅,贯穿了它们的脏器,炽热鲜血从它们分作两瓣的残躯中喷薄而出,热不过片刻就变得冰冷,泼了他眼前一片赤红。沐浴在血雨中,张起灵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酐畅淋漓之感,不可名状的酥麻感从手中刀传来,真元前所未有的沸腾,被压抑到极致的心跳几近跳动出兴奋的节奏。


张起灵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握紧了手中黑刀,几欲纵身跳入这血海当中。


忽的,赤红的视野正中亮起了一道青色幽光,周遭种种刹那间安静下来了,张起灵瞳孔骤缩,蠢蠢欲动的冲劲戛然而止,杀念便像是春来雪融般涤荡一空。


张海客轻易不会用这种办法试探,神识刚一探入,便被那敌我不分的剑气热情招待了一轮,顿觉浑身发冷,等他突破了层层杀念的红云,寻到了正在内府中盘膝而坐的张起灵时,张海客那道神识都快要承受不住被弹出去,他环视了一圈张起灵的内府,只见黑金古刀的剑气凝结在张起灵元婴的头顶上,形成了一把与真刀一模一样的黑刀。


黑金古刀镇守在内府之中,周遭杀念肆虐,凛然剑气与漫天杀念旗鼓相当,分寸不让。张海客受这杀念的影响,内心隐隐开始躁动不安,正要退出去,却见一道清气在内府上空越来越亮,杀念像是避其锋芒般渐渐缩到一边。


内府中的张起灵蓦地睁开眼,刚被杀念塞得满满当当的心中骤然一空,怅然若失得让他有些无从着落。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那道清气缓缓沉下,落地化作了一个青衣男子的模样,他眉宇如锋,一双淡泊出世的眼中染了几分风尘,带着些朦朦胧胧的烟火气,他直直地看向张起灵,露出一个拈花般的微笑。


那分明就是吴邪的样子,他一袭青衣道袍跟木簪发冠理得一丝不苟,却是赤着脚迤逦而来,这份优雅端庄便多了些许玩味来。


被杀念重伤一回内府的张起灵还没在刚才的余韵中缓过神来,心弦微动,有些多余地想到,似乎还差了那股淡淡的桂花香。


那清气化成的吴邪走到了与张起灵相隔五步处,盘膝坐下,双目微合,嘴角弯起了温润的弧度,一股熟悉的清净安宁之气从他身上扩散开来。


张起灵忽的就安下心来,再无后顾之忧地任由飘忽的思绪陷入黑暗中。


张海客被清气驱赶出去的刹那,忽然有种感觉,是这个东西镇住张起灵一身杀念。


血符渐渐完整,分毫毕露,公子张认出了那道越来越明显的篆文,他不知何时冲破了张海杏那道禁语咒,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道:“可这是清心符啊?”


“不管是什么符,要让我知道是谁画下如此毒辣的东西,我定要割下他的脑袋!”张海杏的坏脾气又发作了。


公子张过目不忘,一息间就在脑海里闪现了无数张脸,迅速从宗主近来接触过的无数人中揪出了黑手,愤愤道:“还能是谁,能近得了宗主身旁画下血符的,不就只有趁他虚弱时在他边上那个吴家小子吗。”


张海杏这矛头顿时找到要发难的方向,立马问小蛇:“那小子叫什么,查出来没有?”


张小蛇点头:“吴家少主,吴邪。”


张海杏闻言就抛出了一把匕首,大有立即御剑寻人,要在吴家寻仇的架势,却被醒转的张海客及时喝住:“且慢,那道血咒有点奇怪,等宗主醒来再作打算。”


吴山居中。


王盟隔着四个精雕细琢的大箱子,极其无语的看着对面那坨烂泥半死不活地侧躺在榻上,纡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掀开了箱子一角,而后下了一道判决:“退回去。”


正伺候着吴邪换药的两个道童从王盟那不起半分波澜的那双眼底深处瞥见了杀气,未免成为无辜被殃及的池鱼,手脚并用地把东西收拾干净连连撤退,刚一逃出门口,又忍不住那份看热闹的八卦之心,跟其他道童一起缩窗户下面探头探脑。


王盟一反往常瑟瑟缩缩的姿态,一打响指,四个宝箱灵光闪烁,‘碰’的一声齐齐张开大嘴,露出了内里整齐放在一个个月檀木盒中的高级符纸和雕花瓷瓶中的上等朱砂。王盟指着里面的东西说道:“少主,这月檀木盒中的符纸是凌英门所出,沾上灵力便能见符纸上的暗纹,暗纹是凌英门用明水墨画下的符咒,对符纸上的符有增幅的作用,即便是少主你如今画出来的符,配上凌英门的符纸勉强也能达到能用的程度。而这冰心阁调制出的朱砂更是混着千墨湖中墨心花在真火焚烧研磨七七四十九日所结的墨粉,少主如今画符最大的难题在于对灵力控制的精准,这墨粉与各大符相容度高,能减少你的……”


“哈……嗯。”长篇大论之下,被伤痛爱抚了一整宿的吴邪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笔误。”王盟咬牙切齿地把最后两字说完。


“东西不错,看来你们办事都很上心。”吴邪顶着快要打架的眼皮一整天都没看清王盟的神情,这会儿还以为他是在讨赏,便像是君王在早朝上百无聊赖的寒暄般,一本一眼地赞赏了一番,而后头也不回地拐到了他一成不变以利为本的行事之道上,“退了正好能省很大一笔钱。”


王盟再也绷不住脸了,色厉内荏地说道:“你可知跟凌英门冰心阁做买卖都是概不退换的?你昨日不是还想着修符么?这些符纸朱砂于你来说再好不过,怎的一晚上就变卦了?”


吴邪脸色终于微变,在王盟话中捕捉到了极其重要的一点:“退不得就放店里卖着吧,虽说我吴山居从未卖过符纸朱砂一类,但最近场子旺,不妨试试。”


王盟感觉自己已憋出内伤,连忙默念起了清静经,恨不得将清静经的一字一句都吞到肚子里去,直到心境稍缓才低下头,无奈道:“是。”


偷听的几个道童心里为他默哀,少主心,海底针,可怜的王盟师兄,入世未深,在这妖孽铜墙铁壁般的厚脸皮面前无助得像棵惨遭风吹雨打的伶仃小草。


王盟抬头瞅见了窗户那排露出一脸同情的师弟师妹们,颇有些心胸狭隘地迁怒道:“都杵那干什么,过来把东西搬出去,各取一份摆到铺子里。”而后他再也无法忍耐店里这尊掌柜兼少主的大神,敬谢不敏地把照顾吴邪的烂摊子扔到其他人手里,逃也似的匆忙离开。


吴邪处心积虑地逼退了被他今日郑重奉为‘之最’的麻烦,也不管在他屋里忙碌的一帮道童,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迷茫眼神落在楼下那株桂花树上,忽然就自言自语似的开口:“你们说,我像是有心修行的人吗?这世间繁华,千丈红尘,总比那食之无味的长生叫人痴恋,你们啊,跟我这么久却硬是没尝到凡间的一点好。”


闻言愣怔在原地的道童们面面相觑,尴尬得正不知如何是好,相互挤眉弄眼地用眼神推搡,最小的师弟被迫开口说了一句,棒槌似的奉承道:“少主请不要妄自菲薄。”


其他四人一听,暗自吐血,让你灭火呢,怎么反倒浇油去了。


但幸好这蚊讷般的低声细语吴邪一点都没听清,一干道童就见那妖孽少主突发奇想又准备作什么妖似的猛地坐起身来,又被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累累伤痛无微不至地疼爱了一轮,发出了奄奄一息的哀鸣,吓得几个道童连忙扔下箱子,七手八脚地扶着吴邪,让他靠着个枕头坐躺起来。


在不该倔的时候偏要死心眼的吴家少主这回又不知吃错什么药了,铁了心似的一把将他们的肩膀全揽住,坐直了身子,目光如炬。


十一二岁的五个少年少女伸长了脖子也比吴邪矮三四个头,此时就像是被老鹰一窝端的小鸡崽们,个个僵着背脊仰起了小脑袋,如临大难似的听这妖孽下了宣判:“反正好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闲着也是闲着,你们今日就跟我出去感受一下这都城的似锦繁华。”


一心修道的这帮道童们避世都来不及,除了吴山居的日常琐事,谁会没事找事地给自己惹一身凡尘?一行五人被吴邪拉扯着拖出了吴山居大门,走在商贩叫嚷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才如梦方醒般想起了他们的王盟师兄,他们似乎是被这祸水东引给牵连了。


吴山居所在是某个大国的都城,据说已有二十多年的太平昌盛,不然吴家也不可能安心将吴少主放出来。至于到底叫什么国,不问世事的小道修们从未关心,凡人的改朝换代、人事更迭不过是世潮翻滚而过的一点浪花。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仿若永恒。在修界中人人心驰神往的长生中,一城一国的兴亡,轻若鸿毛,好比春去秋来,好比滴水石穿,一切皆是天道循序渐进中的必然。


吴邪漫无目的地带着几个小鬼大街小巷四处钻,他那身伤养了两天还没好全,按王盟的说法是他的经脉被火诀所伤,扰了体内灵力循环,凡药难以根治,此地灵气稀薄,吴邪又不回吴家修行调养,再好的灵药花费到他身上好处也是有限。


闻言,吴邪便默默收回了之前张起灵送他的灵丹,死马当作活马医,让附近医馆的大夫开了药,每日就喝着黑乎乎的汤药,敷着挑战嗅觉极限的怪草,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草药味。


吴山居内一众道童被这味道折磨得欲仙欲死,都快要忘了气清心正为何物,王盟隔日就以扰人清静为名在吴邪出没的几个房里贴了除味符,已然把他当做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大魔头。


吴邪在一家缎子铺里挑了几条发带,身残志坚似的挺着他那副残躯扒拉着木梯扶手独自回了茶馆二楼。那帮小崽子清静惯了,跟着吴邪没走多久就被周遭密不透风的市井喧嚣闹得头昏脑涨,这位主子不似主子的吴老板只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将他们托付到附近的茶馆处,自己到处溜达了一圈。


吴山居中除了王盟,其余道童都是外门刚入门不久的弟子,在吴家外门学过两三年东西后便被选到了这边伺候吴少主日常起居,修炼到了练气二层就能回到吴家,很快就会有接替的弟子过来。


吴邪也是从秘境回来修为大涨之后,才忽然间留意到这些道童们的层次,算来,有三两个再过不久就能回到吴家,继续他们真正的修道。


吴家刚入门的弟子都会接到各种杂事的任务,每日需要完成这些方可修行,在吴山居中也不例外,只不过吴山居此处灵气微薄,凡人五谷轮回搅乱清气,实在不是个修行的好去处,练气二层足够他们磨蹭个三四年。但无论如何,这些道童终归还是能回到吴家去的,王盟则是不同,他分到吴邪这边负责处理少主的日常琐碎之事,才有资格进了内门,除非被别的长老相了去,否则一辈子都得跟随吴邪。也因此,吴邪对王盟多了几分宽容,也难怪王盟总盼着他重新修行回归吴家。


不知流落凡世照顾一个不求上进的少主是不是他们避而远之的任务。


茶馆二楼临街的位置上,五个小孩正各自捧着一碗酸梅汤解暑,远离了少主那头大妖孽,几个小崽子总算是放松了心情聊成了一片。


一个小孩有些兴奋地说道:“我入门之前只在乡下待过,还是第一次看到护城河,第一次见皇宫的城墙,河里还有人在船上唱歌跳舞呢。”


“这有什么,唱的最好听在徐国呢。”


“那这里最有名的是什么?”


刚还在炫耀学识的小孩一时语顿,他们可是连这是哪国都搞不清就被送到吴山居来了,他低头看见手里的酸梅汤,福至心灵地道了一句:“这里最有名的,可不就是酸梅汤吗?虽然比不上仙门中的灵植灵蔬,可你们不觉得这一喝下去,整个人头脑都清爽了吗?”


其他小孩拿着酸梅汤,一脸狐疑。


一个年纪稍大的就笑道:“得了吧你,师弟师妹你们可别听他胡说,他这人就爱吹牛逼,丹堂的大师兄被他忽悠过后,还告诫过他修道之人要实在呢。”


那小孩就不服气了:“我看大师兄也不是实在人,回头就让我抄了五十遍门规,那门规可是有四百八十二条,整整五十遍啊!”


几个小孩很不给面子地笑了。


“我看丹堂那大师兄就很实在,不然怎么叫你长记性呢。”


“师兄要是知道你背后还说他,肯定还得罚。”


被笑红了脸的小孩又不服气地道:“你们这些小屁孩不懂,实在算个什么东西,我以前的爹是当官的,就是太过实在了才被人构陷,我才不要学他那么蠢。”


最大的那孩子微微皱眉:“师弟,你修道该不是为了……”


那孩子却像是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师兄多虑了,后来打起了仗,诬陷我爹那老秃头被敌军砍了头,相依为命的娘也病没了,我才去的吴家,若非如此,我早就饿死在乱葬岗了。”


一席话触动了他们入门前在凡间颠沛流离的过往回忆,几个小孩沉默了好一会,才有人重新提起了正事:“少主好慢啊,他如厕该不是掉坑里了吧?我瞧他刚才连坐都坐不稳。”


在楼梯处偷听了半天的吴邪正觉没意思,又怕闯进去有点不合群,于是捧着不上不下的尴尬杵在了楼梯处,此时寻得了个出场的好时机端着一张黑脸上了楼,边数落道:“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带你们出来玩一趟一个个见光死似的,小命喘过来没有?”


一见吴邪,五个小孩心里有鬼似的迅速把脸埋在汤碗里,好像那碗汤永远喝不到底似的,纷纷想到,白天果然不该说人。


吴邪坐到了那个明显空到一边的位置上,看五个小孩畏手畏脚地缩在他对面,他颇失廉耻地跟这帮小屁孩摆起了架子,大人有大量地说道:“修道之人当去杂、存真、了凡,方能悟得大道,你们总因一两点事就心生杂念,自乱阵脚,当真明白自己的心?”


有个小孩抬起了头,恍然大悟道:“少主带我们出来,是为了教我们悟道吗?”


“原来如此,平日里清修,所以未曾发觉心境仍有不稳之处。也只有到了闹市街头,环境变换,方知自己修为不精。”


“多谢少主教诲。”


“谢少主教导。”


吴邪当然没抱这种好心,他一心拉他们出来可是为了让他们感受尘世的美好,唤醒他们那丁点凡心,但被这帮小崽子谢了一圈,他已然下不了这个台。也罢,反正这些修道之人把凡心当作了洪水猛兽,这些东西他们终归悟不到的,吴邪把那几条发带拿了出来:“你们难得从越清山出来一趟,平日里还总窝在吴山居中,以后回去吴家就少有机会出山门了,这些就送你们当作手信了。”


这帮小鬼虽在吴山居中当着家仆,但也是他曾经修道时的师弟师妹,吴邪每每看着他们难免还是会心生一星半点作为兄长的感怀。


几个小修士诚惶诚恐地从被他们视作妖孽的吴家少主手中接过了礼物,满心猜测黄鼠狼给鸡拜年是在唱哪出,面上毕恭毕敬地连连道谢,看着他的眼神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吴邪被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赶紧打住:“谢什么,山河大好,窝山旮旯里修个屁的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整日里念那些个轱辘经,老了还有甚乐子给你们怀旧。”


这少主真是出了吴家门不拿自己当吴家人了,刚才萌发的那点好感转瞬就被掐死在泥土里,几个小修士只觉得少主刚才的那点好,不过是酷暑蒸出来的海市蜃楼,他们是头脑发蒙才信了他的邪。


喝过了酸梅汤,趁着傍晚日头没那么猛人也没那么多了,吴邪又把几个小崽子拽到了街上,拉着他们混到人群里看人耍猴戏听人说书,哪里人多往哪里钻,五个小孩觉得这妖孽是在存心报复。等那头大妖孽带着他们一人叼着一根糖葫芦,手里提着几盒点心招摇过市从街头逛到街尾,最后在勾栏院前驻足的时候,五个小修士顿觉被他们供奉在心头的‘道心清正’此时面临着修道生涯最大的危机,赶紧以回家开饭当借口连拖带拐把这人从那浓郁脂粉味中拉走。


回去的路上,吴邪还指使他们买了些乌梅山楂和甘草回去煮酸梅汤,美名曰消暑。有人不解道,吴山居里贴着冰符,走到哪里都凉飕飕的,喝这个干什么,吴邪不以为意:“这些天热得厉害,回去煮上一大锅,冰符镇着喝,多痛快。再说了,酸梅汤可是这地方最有名的,你们尝过了,总要让别人也尝尝吧。”


几个小孩信以为真,连忙看向刚才还在胡说八道的那位,那小孩揉着鼻子哼了一声,似是在说:“我就说嘛。”


六个人稀稀拉拉地走在落日余晖照得昏黄的青石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小修士们不知不觉间对吴家少主这头妖孽生出了怪异的亲切感,此情此景像极了曾几何时身处的尘世。


临近吴山居了,吴邪一行却见这街道比起往日多了许多人,弥漫着说不清的紧张感,行色匆匆的路人跟他们擦肩而过时,嘴里都念叨着什么可怜什么作孽。


几日来引而未发的担忧骤然窜上心头,吴邪顾不得他一身伤痛奔向吴山居,五个小修士见了少主突如其来的凝重,转眼都看见彼此脸上的茫茫不安,抿着嘴把所有无由来的恐慌压了下来,连忙抬脚跟上。


一路穿过了熙熙攘攘的长街,拐过了那看似遥远的转角,那个熟悉的方向处却只有一座焦木堆砌的宅院,还隐隐散出火灭后白烟,铺子前的路湿漉漉的布满泥泞。


吴山居周遭密密麻麻的都是前来救火的街坊邻里甚至官兵,但这一切喧闹仿佛都离他们远去。


转角一眼,他们只看见了坠落的凡尘梦。


吴山居,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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