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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04

4 镜花其二


老天爷大抵是与世人过不去,越是汲汲渴求的,越是背道而驰。


吴邪一度以为,他一不修道二不求长生,一心只想窝在那小小的吴山居中当个闲散老板,看百年春去秋来,也可谓是无欲无求了。


殊不知这世间狭路相逢,最难不过事与愿违。


吴邪不知自己是用什么心情推开吴山居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脚下灌满了铅,统共那么几步路,他活生生像是长途跋涉了数十年月,全身力竭方至。


门轴尽忠职守地发出‘吱呀’一声绝响,一声就将他的神魂拍得七零八落了,厚重的红木大门轰然倒塌,震落了满屋心如死灰的焦炭,震落了他小心翼翼揣在心口的一丝侥幸。


铺面依稀只剩下了一个焦黑的架子,吴山居的漆金招牌歪歪斜斜地悬在梁上,映着惨淡的微末薄光,笼罩在迷茫烟雾中,流火初歇,秋虫未至,吴邪却觉得此身所处,已是阴森冰冷得不似人间。


不知是不是心平气静、清心寡欲已被他修得臻至化境,吴邪只漠然地看了一眼,顶着屋内蒸腾如阴诡瘴气的白雾穿过侧门,沿着长廊拐进了小天井处,只见打斗的痕迹遍布四周,王盟跟四个道童横七倒八地躺在地面上,遍体鳞伤,身上烧黑了的血斑驳如灼灼春花,开出了一院子的沉寂如水,那才刚解禁不久的桂树杵成了一根孤零零的枝桠,冰冷得如同这满堂焦黑。


跟在吴邪身后的五个小道童吓得已经哭出声来了,踉踉跄跄地上前查看,一手扒拉到他们的脉搏处,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双悲痛欲绝的红眼眶望向吴邪,挤在喉咙的话纷纷抖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吴邪晦暗不明的神情藏在一派寂寥的薄雾中,他语调平静,忽然像是呢喃般说道:“我去杀了他们。”


几个道童根本不知道他要杀的谁,但这少主多少能耐他们怎会不知,惊慌之下连滚带爬地拉住了他的手脚,唯恐死了几个师兄弟,还得搭上一个不要命的少主。


“少主,冷静!”

“如今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少主你是要跑哪里找人去啊!”

“师兄们都……少主三思啊!”


吴邪面无表情:“修士入城都有登记,我去守城那里要名单,一个个杀下去,直至我身首异处,魂飞魄散,不死不休,否则此仇难解!此恨难消!”


吴邪想他在七星殿中几番落入死境,濒死挣扎也好,憎怨也罢,却不曾像如今这般洒落了满心沉甸甸的万念俱灰。


吴山居是他此生唯一的眷恋,再无其他了。


既是了无牵挂,身死魂散又有何惧?


吴邪周身缠上了一丝戾气,萦绕不去,似乎正在酝酿成离经背道的魔气伺机钻入他的内府中,道童们见到这一变故一时都懵了,被他身遭的黑气弹开了几步远。


平日里乖巧安静的小师妹一屁股跌倒在墙角,两只蹭黑了的小手抹了一把眼睛,灰头土脸可怜兮兮地,带着让人肝肠寸断的哭腔,含糊不清地嚎哭道:“少主,连你也不要我们了吗?”


吴邪脚步一顿,正当这时,一声轻咳刺入了他们的耳膜,几人连忙朝那声音看去,那活像被烤焦了的王盟微微睁眼,目光涣散地落到吴邪身上,呓语般说道:“少……少主……”


吴邪瞳孔微缩,强作镇静的脸上终于溃不成军似的暴露了满心恐慌、愤怨,黑气倏地散去,吴邪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扶住了他的肩膀,一众道童纷纷围了上来,最小的师弟方知刚才慌乱下他没捉准王盟师兄的脉,此时如失而复得般扑倒了他身上放声大哭。


王盟的手缓缓抬起,似乎想要捉住吴邪的手,最终却只能轻轻勾住了他的衣角:“切勿……冲……动……”


吴邪握住了他的手,断言道:“是若芝门。”


王盟没想到他这会都半死不活地谏言了,他家那倔脾气的少主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一辈子没心没肺仅剩的那么几个心眼全都抠在这里,他强提了一口气几乎觉得要把自己给憋死了。


吴邪见他的反应便知自己猜对了,王盟正要再开口,却被吴邪塞了一颗仙丹,硬生生把这口气又咽回了肚子里去。王盟觉得自己死也不可能瞑目了,非得被吴邪气成一缕戾气逼人的冤魂。


然而下一刻终于听见这人大发慈悲地清醒了一句:“开传送阵,把人都带回吴家。”


稍年长两个道童闻声擦了一把眼泪鼻涕,立即应声进了内室,平日里堆得满满当当的架子上空无一物,看来杀人纵火前吴山居还被洗劫了一番,他们稍微一愣,咬着牙奔向屏风后的密道,一路开启机关。


王盟半合的眼中窥见了吴邪的神色,气若游丝说道:“你……别在这时……添乱了……忍耐点……我没力管……”


吴邪拽紧了他的手,也不知算不算是答应了。


王盟叹了口气,松开了他了手,从怀中摸出了一道传讯玉简,青色玉简上有吴家道纹,被一剑破开了两瓣,王盟取出来时那道玉简就灰飞烟灭了。是这东西救了他一命,王盟挪动着他的视线,看着吴邪的眼睛,欲言又止。


化作尘埃的吴家道纹无比刺眼,刚扑灭的黑气在吴邪眼中一闪而过,霎时间小花几日前跟他说的事情又浮光掠影般划过脑海。问灵怎样了?三叔到底去哪了?他跟聚魔令一事有联系吗?吴家如今怎么了?


王盟平日里总跟吴邪摆谱,他此时有气进没气出的,无力再跟他针锋相对了,往日里那些藏得死死的无奈轻而易举就突破双唇:“你……心平气和些……让我们省省……心吧……”


吴邪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无比顺从地闭上了眼:“好。”


王盟见他言不由衷地隔绝视线交流,藏起了所有情绪,装出一副八风不动的木头样,却也奈何不了他。吴邪既然打算回吴家,那么此事应当早些告诉他,王盟只得无可奈何地坦言道:“宗主……渡劫了……”


吴邪猛地睁眼,他的预感扑了个空,又如同惨遭五雷轰顶,一颗颤颤巍巍的心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渡劫这东西好坏参半,成功渡过也就罢了,一着不慎便是一位大能陨落,但对吴家而言似乎也并无不同,吴宗主只剩这最后一次天劫了,若是吴宗主不幸陨道便是宗主易位,但如今三叔失踪二叔前阵子封刀重伤,他爹只不过是个书呆子,难当重任,难保各道魑魅魍魉不会趁虚而入,但即便爷爷他老人家跨过了这道槛,那也是得道飞升了,脱离凡躯归入茫茫天道,与天地齐寿,俯首人间。


可天道又何曾庇佑他吴家?庇佑他吴邪?


若芝门挑这个时候踢馆,难不成正是看上了吴家此时局势不妙,才来挖了吴山居这颗无依无靠的肥苗子?那么风雨飘摇的吴家呢?


九门鼎立,可谁不知这越清山外,八方狼虎,其心昭昭,想拿他吴少主一命胁迫吴家的也确实不只有那么个老金牙。


即便今日不是若芝门,偌大天地,早已没他吴山居安身立足的一隅了。


王盟断断续续地说着:“雷云未散……宗主命牌……裂了……生死难卜……吴家如今……”


吴邪截断了他:“行了,回去再说。”


道童们连哭声都哑了,紧闭着嘴静默不语,吴邪重新给其他人摸了一圈脉,但再也没有任何侥幸,除了王盟,其余四人都已魂飞魄散了。


一帮道童陆续把他们的师兄弟们带到传送阵中,吴邪把昏迷过去的王盟背上,进入密道前他看了一眼内室黑影绰绰的墙,墙上还挂着那把入门的剑。


他一点一滴堆砌起来的吴山居,有草木砖瓦,有墨香窗影,有宝物如山,有光阴倥偬,最后映入他眼里的,唯有一把无名剑,冷冷地挂在墙上,仿佛在嘲笑他道:“你吴少主躲了那么多年,逃得过么?”


偏安一隅便是懦弱么?贪慕凡尘便是不思进取么?


千千万万的凡人一生所求不过世间那点‘好’,难道他还错了不成?


可未等他心生愤怒,焦黑剑鞘上的吴家道纹就重重地压在了他心上,一下子就把他的火气压灭了,吴邪有些漠然地想到:“对了,他不是凡人,他是个吴家人来着。”


少年人玩世不恭的眉眼拧成了阴霾密布的郁结,一日间,在凡尘中偷闲躲懒的十余年岁月夙兴夜寐地回溯逆流,如同剥皮削骨般一一加诸于他身上,仿佛在催他破茧而出,若不是在这风雨中淹没,便是用他稚拙的羽翼振翅高飞。


吴邪取下了他的剑,紧紧拿在了手中,头也不回地往传送阵走去。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仿若要以那瘦弱的脊梁撑成顶天立地的柱子,撑起那岌岌可危的前路。


遗落在他身后的萧瑟光景中,承载了他此生红尘憧憬的桂花树,跨越十余年静止的时间正欲含苞待放,转眼却已成灰,风一吹,散落在那虚无缥缈的尘世间,了无踪影。


便道是那镜中花,水中月,浮生一场梦。


越清山中,雷云滚滚,风雨如晦。


雷光刺破墨云千重,煞白了天际,往常夜里林间熙攘的妖虫鸟兽此时瑟瑟缩缩窝在山窟里头,参天古树纷纷折腰低头,仿佛此间生灵都在向这天地俯首称臣。


张海客打劫了一妖兽洞穴藏身其中,一动不动地远眺东北峰头。


雷雨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二个时辰,听闻吴家有供长老们渡劫的山头,名曰千雷台,千雷台中设有历代长老的阵法,能挡天劫一时,似乎是原意是期望这吴家繁荣昌盛,后辈大能如雨后春笋,能将这千雷台加固到挡下千道雷劫。但张海客乍一眼看到那名字时,不出意料地误解了,觉得起这名的人对吴家是何等仇深苦大,才恨不能天劫下千道雷将他的后辈子孙们劈死。


张海客神识一扫,便知围绕这千雷台的无数山头洞穴中,此时也有不少人围观这场天劫,一来可以借此增涨经验印证己身,说不定还能近距离看仙门大开,二来无论吴老狗结果如何,吴家必定是要改朝换代了,也算是送一程这一代大能。


他望着山间惊雷不断,三百年前事如走马灯般浮现,当年的雷劫历历在目,他敛神屏息,止住了倒吸进胸膛里的凉气,有些莫名地想到,要是早知吴老狗这般‘下场’,他前几日就胆大妄为些,瞻仰一下这尊大能的真容了。


忽然间,对面山间一个顶着凄风苦雨登山的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雨落了两日,山中一片泥泞,这人影沿着险峻山道几乎是匍匐上前。


这里离千雷台已经很近了,天劫威严之下,周遭十里山峰早已是万径人踪灭,千山鸟飞绝,即便是吴家弟子轻易也不敢靠近,这人连御剑都不会就不怕被落雷轰死么?


兴许是闲看太久,张海客多了丝好奇心,神识探眼望去,却不料冤家路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


吴邪的伞在来路上便被吹折了,不得不狼狈地暴露在风雨下,越清山的山路比以往更加难走了,他滑倒了不知多少遍,像一只白饺子滚入了糟糠里头,真应了王盟当日的金睛火眼,快要滚成一坨泥人了。


在他身后十步远,一头黑犬紧随其后,它在泥沼中如履平地,走得比吴邪这人模人样的泥猴还平稳,它忽然张开了狗嘴,露出尖齿,像人一般说起了话:“你何必自找苦吃呢,少主?”


吴邪没有搭理它,身上的伤隐隐作痛,背后的冷汗跟雨水混在了一起,黏在他刚开始长肉的伤疤上,难受得很,但走得远了,渐渐也就没有知觉了,有时他甚至连自己脚下磕到了石头都不知道,直至视线倾斜,溅了漫天泥水。


那黑犬又接着悠然说道:“千雷台常常遭雷劫,乃至于寸木不生,却长了一片花海,这个时节,正好是青莹草疯长的天,千雷台上绿草悠悠,青莹草的花灵在夜风中摇曳生辉,浩瀚如星海——可这时估计看不了什么好风景,今年里的青莹草是长不起来了,少主你还是等明年吧。”


黑犬自以为将讲人话的功力发挥了十成十,不禁连自己都有些陶醉了,细细回味了一番,回过神来却见一剑鞘杵在它面前。


吴邪觉得有王盟那样会摆黑脸的侍从已经是家门不幸了,没想到这下梁歪居然还是吴家的传统。


他冷着一张脸,在这雷雨交加的天里映得惨白,语气多了几分阴森:“我走几步山路就不劳小满哥来看护了,想必吴家此时需要你的地方多得是,小满哥既为吴家灵犬之一,当以家中事务为重,不用劳师动众在这里费嘴舌劝我了,且忙你的正事去吧。”


小满哥:“……”


一句话说得彬彬有礼,可怎么它逐字逐句拆开掰碎也找不出一点敬重来?修习人话六百余年,小满哥脑子慢悠悠地拐了个圈,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下了逐客令:“闭上你的狗嘴,干你的狗事去。”


它故作深沉,不慌不忙地让开了剑鞘,踱步走到了吴邪身前,狗脸挤成了一副高深莫测:“得了吧,那雷劫我可招惹不起,吴家灵犬之中能挡上一挡的也就只有你爷爷袖中那三寸钉了,它在那我还去添什么乱。倒是你,你好歹是吴老狗的血脉,我总不可能看着你作死。千雷台这地方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片焦土,你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爷爷不知道怎么养的狗,不仅讲起人话来训练有素,还融会贯通地习得了吴家传承之重的‘会装’二字。


刚回到吴家,吴邪一腔悲愤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被这条狗打了个岔,千头万绪全都堵在了心口,神情越发的深冷:“与你无关。”


小满哥作为一条有尊严的狗,不屑于看人眼色,自顾自地说道:“你刚回越清山还没几个时辰,家里的事都听说了多少?”


这条大黑背絮絮叨叨了一路,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似的,吴邪见了它就闹心,板着脸继续无视它赶路了。


吴邪没回应,它就瞥了一眼,兀自又道:“吴家因问灵阵元气大伤,药堂那过节似的样子你也见了,三省那臭小子又跑到那什么天涯海角之处,二白那小可怜新伤旧患,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出关,吴老狗也就那样了。如今吴家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你那老古董的爹,不说那些觊觎着吴家的狗东西会拿你怎样,外头因那聚魔令还乱得一塌糊涂。”


……这狗东西还有脸说别的狗东西。


小满哥:“你近来也少往外跑了,让吴家省点心吧。”


吴邪垂下眼,长长的眼睫把他眸中那丁点光给扑灭了:“不会再有第二个吴山居了。”


小满哥觑了他一眼,百无聊赖地甩了一把尾巴上的水:“吴家灵犬跟吴家人立的是血契,血脉不断,契约便可延续下去。说来我们灵犬一族跟你家的关系也是源远流长了。如今吴家三子并不成问题,可你这代呢?你乃吴家嫡子嫡孙,往后你可担得起与我族这道血契?”


吴家,又是吴家。


狗讲起话来半天不着重点,吴邪被他折磨了一路,耳朵里嗡嗡响,莫名有些烦躁了。


他琢磨了一下这狗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依旧是面无表情,不着五六地打岔道:“你是想让我早日成家,好延续吴家香火,留个后代跟你们灵犬一族死磕?大媒人你眼光可真长远,快说与我听听,到底是哪家仙子入了你法眼?”


“……能有点出息么?”小满哥恨不能学猫妖一族修得九命才来听这人扯淡,“你想撂挑子还是怎的我也管不着,我族若是能少了这道血契压制还能快活些,但吴家终究与我族有很深交情,我们一把屎一把尿地看大了吴家那么多小鬼,多少也懂得了为人父母之心。”


吴邪想到幼时被这群大狗舔了满脸口水吓得哭个不停的可怜样,心力交瘁地任由这灵犬恬不知耻地占了他辈分便宜。


身为狗父的小满哥又接着道:“你居南国,可能尚且不知,北漠一带已有妖族祸乱,凡间也并非太平盛世,处处天灾人祸。聚魔令在秘境中现世后,内门张家在各门各派周旋了一个多月,算是拉出一批前锋。九门主事,散修组建千鸟盟临时算作第十大门,还有其余大小门派如今各自为营,维持一方安稳。内门张家首当其冲地揽了大头,他们人不多,就负责去揪聚魔令后面那只黑手,可这事如今查到了吴三省头上来——老三那小兔崽子太不是个东西了,打小就是屁股欠揍。”


“内门张家这时可是个枪头,他们指哪后面就有一堆人跟着打哪,吴三省在秘境中留了一屁股烂摊子,虽没人敢明指,但吴家总归是在这风头浪尖上。张宗主日前为吴家解了一难,也是一时按下了指向吴家的矛头,却未必能解得了吴三省。这些人总得有个靶子,不然久乱之下只会是一盘散沙,三省那倒霉催的往上撞了,如今先那他开刀也是自然。”


听小满哥这般说来,吴邪才恍然大悟,小花跟他说的事确实不多,吴家问灵阵开阵,兴许半是奉命宗主,半是迫于无奈吧。


吴邪被树根绊了一脚,险些滑到,爬起来时抹了一把雨水,一抹就花了半张脸,硬撑着身子往山顶而去。他拾级而上,总觉得前路漫长得永远都走不完,漠然说道:“人心惶惶,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一堆惊弓之鸟。”


小满哥舔了舔嘴:“可不是。”


吴邪被它漫长的前因后果,内情外情说得越发凝重,却仍是觉得小满哥这车轱辘话里只是一纸异想天开:“你想让我去找三叔,拉他回来坦白真相?小满哥你狗头被淋昏了吧,我可只是个练气二层的外行,三叔一剑就灭了你们四九问灵阵,我要是去拦他,一根手指就把我扔十万八千里外了。”


“没让你这么不自量力,不过你资质不错,小时候画符就数你最快上手了。这一乱也不知会乱到什么时候去,你也好好打算打算吧,吴家真没什么人了。”小满哥怅然道。


吴邪不由得回头看了它一眼,这条大黑背在雷雨夜里淋成了落汤鸡,垂着湿哒哒的尾巴像是条无处可归的丧家犬,而后他觉得这比喻不吉利,连忙抹去。


小满哥一双装不下什么情绪的狗眼里带上深沉的光,它望向东北峰头上落下的阵阵雷光,端着那颗自作多情的为人父母心,悠悠说道:“你不争气点,难不成要他自生自灭么?”


大厦将倾哪——


说话间,吴邪已来到了山顶,忽然间天光乍现,天雷撕裂黑渊般的苍穹,满目风雨萧条,如鬼影幢幢,千雷台隐于晦涩天地间,像是棋盘上一颗黑子。


越清山的秀丽清幽仿若纸糊的般,如今只剩了满地狼藉。


吴邪寻了个能躲雨的凹角,把剑放在一边,盘膝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千雷台的方向,纵然以他练气二层的修为,只能在雷光中才看得见一星半点蛛丝马迹。


小满哥抖了抖毛,便在他身边趴下,视线落到远处千雷台中央那人身上,忽然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吴邪叹了口气,无奈地回了它一句:“我不知道。”


仙道凡间,左右都不是他的归处。


小满哥虽然啰嗦,却不似总围在吴邪身边转的那碎嘴似的咄咄逼人,吴邪听着觉得它没那么闹心了,就是太烦了些,有点煞风景。


但那张狗嘴不怎么识时务,又开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起了往事:“你爷爷小的时候,大概是百来岁吧,平日里修行松散,卡在元婴门槛上十多年没进境,一直窝在越清山里不温不火地磨洋工,家里几个兄长看不下去了,就把他拖下山历练过。那时候世道不好,山外到处都是战祸,血气重了,妖魔也伺机出来作乱。回来的时候,就剩了他一人,听说是遇到了魔修占城,他们就想进城救人,后来嘛……后来他那几个兄长,拼了命才让他留着半口气出了城。那趟回来之后,他疯魔了似的修行,当上了长老就跑去灭那魔城,嗷,想起来了,好像就是你吴山居那座城——好不容易留下来半口气,差点也没了。”


血脉永远像是个绕不出去的圈,后辈总是不约而同地走上祖辈的老路,兴许便是那天道轮回、因果循环。


小满哥也不知是要劝他去还是别去,只是悠悠叹道:“人生的孩子,要么一直长不大,要么眨个眼就变了个样。”


吴邪沉默不语。


小满哥又问:“我听跟你的那几个小豆丁说了,你要去若芝门寻仇?”


雷鸣炸响,万山瑟瑟发抖,照得吴邪的侧脸发白,几缕发丝贴在他的脸上,雨水沿着他下巴一滴滴落下,整个人像是蒙在一层稚嫩的杀气中,他冷冷地说道:“血债血偿,理应如此。”每个字都像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血誓。


小满哥:“少主青出于蓝,你爷爷在天之灵心情会很复杂。”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吴邪:“爷爷还在呢。”虽说生死难卜。


小满哥不以为意:“你没修行过多少年,修界的事你知道个屁。都有一万多年了,这修界已经很久没人能成功登仙了。上一个成仙的,叫周穆,说来与七星殿还有些渊源。不对,三百年前也有人开过仙门,不过他刚跨进去半步,就自废了修为,生受了一场大天劫,整个人差点连皮肉都没了。此后的三百多年间,再也没人敢开仙门,吴老狗躲这天劫躲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能躲开。”


吴邪讶异:“为何?”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不过九门中人都道,李生大路无人摘,必苦。”小满哥转而想起了什么,“你想知道,不妨去问问他本人,问灵阵那回他伤得比较重,还在吴家修养来着,就张家宗主。”


吴邪这下再也没法镇静了,脸色如同被这天劫当头劈了一遭,还以为是雷雨声太吵,他听错了,直眉楞眼问道:“张起灵?”


“张家宗主代代都叫张起灵……你怎么回事?”小满哥正疑惑这吴家少主怎的忽然间这么大动静,脑子慢吞吞地绕越清山走了一圈,才注意到,这反应像是他就认识那么一位张起灵,“对了,潘子跟我说过他在秘境中回护过你,你们认识?”


吴邪:“……救过我一命。”


小满哥难得体谅了一番他神色里‘一言难尽’四个大字,没去追问,砸吧着嘴:“你道运不错,别人修道几百年都未必能跟他攀上点关系。”


吴邪干笑了两声,懒得解释。


碎嘴狗似乎终于无话可说了,又或者说得累了,吐着舌头眼珠一动不动地望向千雷台。


千雷台在夏夜磅礴的雨幕中朦胧得只剩一个轮廓不清的黑点,除了劈落其中的雷光什么都看不清,吴邪却怎么也挪不开眼。


他想,就连越清山都变得如此陌生了。


小满哥一安静下来,周遭风声雨声,雷鸣惊兽,一股脑地滚入了吴邪耳中,没完没了地洗刷着他心中的烦躁,又像那每一滴雨声都是一丝愁绪,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脑海中,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短短二十四年泛善可陈的岁月,有他与爷爷匆匆渡过的短暂又不甚愉快的童年,有他跟随吴家师兄师姐们修道习符的枯燥无味,有外门老道士在八月桂香中缓缓道来的缱绻凡事,有吴山居中他抠进钱眼里的琐碎点滴,有秘境里的生死一线与不合时宜的冰霜,有皇城拐角处的一捧灰……最终都一一踩在他背身走向传送阵时,那不大稳重却坚定不移的脚步下。


捉摸不透的汹涌思绪信马由缰,不知要漂向何处,却又觉无论何处无外乎都是一片空白。


一无所有了。


吴邪在猎猎风雨中正襟危坐,挺得笔直的背脊却微微颤抖,眼前这场天劫过后,许多东西都要变了,他还没来得及磨亮刀锋,却已猝不及防地被杀至眼前的过往牵扯出了一丝软弱,一切恍如昨日的光景在他看清自己无能为力的可鄙可憎后,仿佛都深刻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彼岸。


他如饥似渴地追溯,却像是追忆一场梦境骤然清醒,在他身边,只有一把吴家入门用的剑,和一条比人絮叨的大黑背。


岁月匆匆,指间流沙,越是紧握,越是什么都留不住,掌中永远只有天命晦涩的虬结纹路与往事留给他的薄薄的茧。


过往种种,在他蓦然回首时,都成了一场岁月蹉跎。


少年人约莫都会在某个时刻遭遇上那么一道槛,跨过去了,方知岁月洪荒,他不过孑然一身,前后皆茫茫。


小满哥忽然道:“要结束了。”


最后一道雷挟裹了天际所有的光,轰然劈落,像极了盘古开天辟地之时的刃光,千千万万年来无人敢与其争锋,威势亘古不变,修道之人逆天改命如今终于遭逢天怒。


尖锐的犬鸣贯穿了疾风骤雨,黑渊般的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兽灵迎面冲向了这道雷光,即便是灵犬族中最不可一世的强者,天劫之下,却也不过是孤注一掷般垂死挣扎,顷刻便如同击石之卵般,粉身碎骨。


吴家祠堂中,宗主位上吴老狗的命牌啪地一声,碎开了。


吴邪原以为他跟爷爷匆匆别过的数面之缘没有什么可回顾的,可这时却忽然想起了当年跪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爷爷那只枯槁的手也曾像寻常老人般轻轻拍过他巴掌大点的脑袋,说道:“人生在世,多的是不尽人意的时候。”


千雷台上雷光大作,灼痛了吴邪的双眼,他却像生来就不知道闭眼般,直直地凝视着那道炽热的光,视野一片雪白,溢满眼眶的滚烫从他的眼角落下,漫天雨点也扑灭不了它的温度。


连绵百里的越清山中回荡犬吠呜鸣,撕心裂肺。


吴邪站起身来,他在吴山居里那身公子哥装扮的锦缎白袍在一路上泥水的洗礼下早就换了个色,山顶的风雨鼓起袍袖,宽袖上的银纹却透过了蒙尘,冷冷地泛着光。


小满哥呜咽了一声,抬头去看那长身玉立的背影,却惊措地发现,它看大的吴家孩子,又是一错眼间,变得有些陌生了。


雷云来时汹涌澎湃,去时却显得意兴阑珊,风雨渐薄,才吝啬地让出一点月色。


小满哥一语成谶,这头在吴家积威甚重灵的灵犬修的兴许是张乌鸦嘴。


千雷台上一片焦土,什么都没剩下,连同历代大能绘下的阵法,半数都成了废墟。


青莹草的根蜷缩到了泥里数尺深,秋风将至,兴许要到来年才会爬出头来看看这面目狰狞的老天爷息怒了没有。


附近山峰处围观的修士陆续御剑而来,有些看了一眼匆匆离去,有些似有所感地寻了块地方打坐。吴家内门几个师兄带着弟子上来打点,见了吴邪只远远点头打了个招呼,这个挂名在门下的吴家少主入凡后跟他们有些疏远了,交谈好像也只剩下年中回家没几次的礼节。


小满哥带着吴邪飞过几个山头,落到了千雷台上,忽然想起了吴老狗最后抱着它说的话,叹道:“吴老狗给你在武堂外埋了几坛酒,原想着过年时设宴来着,可惜了。”


吴邪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满腔难以倾诉的孤愤像是撞翻了杯子倾泻而出,洒落了成了一身酸苦与委屈。


真就一无所有了吗?事实似乎也并非如此。


迷障深陷,被一句寻常家里话轻易豁开了一道口子。


他语带苦涩地喃喃道:“都辟谷几百年的人了,爷爷他……”


那几个师兄以为他悲痛过度,忙想接着他的话安慰,却哽在了喉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吴邪却是摇了摇头,踱步往千雷台中走去:“是得道了罢。”


吴家十来个弟子齐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吴邪像是没看见他们怪异的神色,兀自说道:“柳暗花明处,豁然开朗时,大道之所在,如此……便是得道了罢。”


难怪会被天劫劈得什么都剩不下了,原是心系尘缘。


这么想来他爷爷跟吴山居的道童们也并无差别,有的人修道只为在这艰难世道中活下去,有的人既得大道却忍不住回头看身后,还有的人往仙门踏进去半步了反倒自废修为,宁可重堕凡间。


修道千年,毁于一旦,他却连一句“值得吗”也问不出口。


修道所求究竟是为何?


经年日久的凡尘都能从一个内敛幼孩中打磨出一身傲骨了,可有些东西怎么都去不掉,吴家弟子仿佛又听到这少主少时喃喃问着的那番话,不禁怀疑少主是在讥讽宗主修道千年的愚不可及?


在吴家修养的小花围观了这两日的天劫,远远走来时听闻了他的话,只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节哀。”


吴邪似乎并无意外,朝他微微一笑,便像是接着上次道别时的话,悠悠说道:“我回来了。”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来了,冥冥之中,便像是个周而复始的圈,层层叠叠绕成了根擎天的柱子,撑起了吴家数千年的传承。


当日彼此心知肚明的话中意被他拒而不答,此时,小花方从他坦坦荡荡的眼神中窥见了答案,便问他:“你要修什么?丹器符?”


吴邪:“修剑。”


轻飘飘地两字,掷地有声。


与那人的一剑霜寒十四州相比,丹器符这些终归失了些气魄,显得小家子气了。幸亏吴家弟子听不见他心中此番大言不惭,不然几千年传承被这吴家少主称作小家子气,那一众吴家人内心该是如何翻云覆雨。


不,即便如此,这话也足够吴家震上那么几下了,身边那十几个吴家内门弟子仿佛刚刚天劫的雷云还没散去,轰鸣声不绝于耳,坚决不信刚刚自己听见了什么东西。那虎背熊腰的大奎跟忙揽过小满哥的狗头,眼神仿佛在质问它给少主灌了什么迷魂汤,较年少的皮包跟坎肩平日里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此时却把脸憋成红烧般都吐不出一个字来,堵在嘴里的千言万语都成了一顿热闹的手舞足蹈。


吴邪只轻轻一笑,缓缓吐出了胸中徘徊已久的郁结,群山环绕的千雷台上,月明星疏,雷雨洗净的薄凉空气浸入肺腑,一息灵台清明。


许多年前他离家弃道,在小小都城一角撑起了酝酿多年的凡世梦,许多年后吴山居金字招牌被火烧得漆黑,摇摇欲坠,密道中不曾开启过传送阵光芒大炽,他漫长十年的兜兜转转,最后揣怀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悲恨,走上了一条回头路。


“是逃不过了么?”吴邪忽然才看清了秘境回来后,纠缠得他苦不堪言的烦闷的真面目,可躲得是什么?他打理着吴山居时何曾觉得自己是在逃避呢?


直到手中剑的冷意渗入他的掌心,吴邪浑身冰冷地想到:“只是如今的他想逃过自己的弱小与无力罢了。”


几经生死,天劫之下顿悟,辗转到头来,这无比艰难的回身一步,却是走得如释重负。


可见人想要做的事,跟他终将走上的路,差了的永远是那南辕北辙的一抹滑稽,荒唐的惊鸿一瞥过后,只剩那失之交臂的遗恨驱赶着他前行。


修道所求为何?


长生不过是个十里地外巨大的香饽饽,饥饿的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唯有听闻过后流下向往的涎水,可没人会想历经艰辛拿这香饽饽充饥,这路上之所以人人接踵而至,匍匐千里,只因沿途粮食已尽,再无他路。


自幼吴家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条修真之道,他循规蹈矩了十数年,将长生两字嚼来啃去也尝不出半分味道来,唯有在那老道士的故事中窥见了一丝心动,隐蔽在内心深处的渴望在怦然间便如食髓知味般,贪恋上了往日里视为禁忌的滚滚红尘,一发不可收拾。


兴许吴山居只是他道途中的一劫,没有在凡尘中翻滚,一个只会画符的家里蹲说出口来的脱尘出世终究是纸上谈兵,没有尝遍七情六欲,再清心寡欲也无非是个薄情之人,没有被不尽人意的刀剑捅得遍体鳞伤过,又怎么会知这天地可畏。


修道所求究竟为何?


没人能看得见那遥不可及的长生。


兴许千万年来的修士们,所求不过是此身所往,此心所归相错而过的罅隙间,万千苦难过处的夹道求生。


世有百般滋味,三千大道,原来终不过是殊途同归。


夜风呼啸而过,吴邪仿佛听见了在他修行伊始,在讲堂上被书卷墨香催的昏昏欲睡时,老先生哑着嗓子念着的:“道可道,非恒道。”


寥寥数字,举重若轻。


他一阵恍然,此前懂得了的道理原不过是自以为是,这世间所有的苦,都在他一目十行翻过的浩繁卷帙中,被他似是而非地读过去了。


及至此时,他才隐约感觉到了有什么推动着他,推动着所有人前赴后继的走在这条路上,像是千篇一律的经文,像是香饽饽一样的长生,又像是朦胧不可逆流的无名世潮。


奔腾不息,声势浩荡,没人能让它停下来。


千雷台上挂起了白幡,幡旗飘飞,吴家上下比往日还要清寂了几分。


师兄们用锦盒收拾了骨灰便带回了门里去,次日里祠堂便多了一个牌位,吴家上下轮番上了香便散了。修士兴许对白事不怎么讲究,魂归故里,入天道乾坤,与万物同在,仪式做足了便是道好了一声永别。


吴邪听了他们的话,才蓦然惊觉,吴老狗撑起的这个吴家,只有一群对他心怀敬畏的弟子和疏远的亲缘,知心者就只有那么几条狗了。


满门上下忙成了一团,吴邪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自发给吴老狗跟那四个道童守灵三天。


吴邪每日在祠堂里就吃着咸菜白饭,定时上香烧纸,外门弟子跟宗主牌位不在同一处祠堂,他便每日翻两座山头走过去。


吴邪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着,那天为何不把其他小鬼都带出去呢?他日夜想,翻来覆去想,想到了后来,都成了‘若有早知’的无可奈何。


修道本就清苦,如今更是没人敢整点消遣的,似乎连欢声笑语都少了许多。他好好调养了一番伤势,其余时间便开始重拾落下十余年的功课。


吴家擅长炼器,丹符两门兼修,三叔一派兴武斗,修习的更是五花八门,但都是打架练出来的功夫,连个端正的架子都摆不出来。他琢磨来琢磨去,吴家到底不是修剑的好地方。小花便给他推荐了个师傅,据说是个习万家剑的,不是剑修但剑法一流,等他们休整好了便出发。


吴邪这几天没闲着,搜罗了一些术法秘籍翻着,在吴山居时常是忙得一本书几个月才读的完,忙惯了他就有点闲不住的毛病,没翻一会儿就开始坐立不安,才刚笃定地跟小花说过要修剑,这会反而纠结自己究竟选对了没有,搔首挠腮间一抬头看见爷爷的灵位,全身一绷,杂念顿散,默念了几遍清静经又继续埋首书中。


大半天过去,吴邪已经能成功将自己按在书堆里头,渐渐地就沉溺在书卷里无暇他顾了。


至于吴家宗主一位,吴老狗原意是培养吴二白接任的,但后来三叔风头更盛,二叔则是太过聪明反倒不爱锋芒毕露,忙将这个被他奉为冤大头的宗主之位让给了三叔。只是如今二叔重伤未愈,三叔鬼影都不知去哪了,吴一穷只好临时接管了宗主一位。


北漠群妖之事潘子半个月前就带人过去处理,虽然各大门派多少都让人前往,战况却仍是暧昧不明。一来这形同散沙的修士们独善其身,谁也没敢抢先往里冲,只在外围收拾收拾,等情势一边倒再准备冲进去,二来修士间本身就有隔阂,有些门派刚到场,还没遇上妖修,倒是自己人先掐起来了,里外都乱得不可开交。


潘子这性子耐不住,自己带人往妖修城里冲了几波,没讨到好处,从吴家传讯玉简中听闻了三叔在那什么鬼的天涯海角处,当即不当这个趟雷的,大手一甩扔下一帮师兄弟就从北漠抽身而出。


安分守己的吴代宗主从未近距离感受过武斗派的无赖作风,气的直哆嗦,毫不迟疑地端起了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第一把火就彻底将武斗派的给整肃了个遍,又重新派了大奎去接管北漠的事,这位以仁厚平等为本的师兄匆忙之中也没忘将他们罚抄的范本顺带捎了一份过去。


正值吴老狗仙逝,吴家元气大伤,越清山附近的野路子门派异想天开地想要争上那么一块地,周遭不得安宁。于是这第二把火把整个吴家烧个遍,一众人连日把越清山各大阵法重新修整加固,而不幸遭逢两遍大火的武斗派却像是苦尽甘来,这帮被门规门纪以及清静经折磨得欲仙欲死的活像后娘养的可怜弟子们,抛开了笔杆子拿起了阔别多时的武器,泄愤似的把越清山四周造反的二流子们揍了个遍,之后还跟长年与吴家抢夺资源,此番更是准备趁你病要你命的陈家陷入了持久的胶着战中,吴一白在打得乐不思蜀的武斗派后愁成了一张苦瓜脸。


最后一把火,原以为会烧到了太会给吴家长脸的吴三长老头上,却没想到吴代宗主在这事上一反常态的果断,全力支援各门各派对吴三省下落的追查,先把人挖出来再说。但暗地里意思是要活捉下来,询问清楚,清白也就算了,若是他淌了这浑水——以吴三长老一派的无赖,死到临头都不会承认狗屎出自他身上。这种风格的主意稍稍一想,便知是那吴二白修养中睁眼过来,给他这左支右拙的大哥点了条明路。


被吴二白横插一杠,这第三把火,吴邪怎么也没想到会烧到了自己身上。吴代宗主焦头烂额之中来祠堂跟他谈了一番,他爹生性笨拙,只擅于跟炼器符咒一类打交道,近来被宗主这位置折磨得死去活来,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吴一穷听闻了吴邪重新修道,当时心中一喜,下一瞬便被他要离家修剑一事泼了一头冷水,吴邪何时离开过吴家眼皮子底下?吴一白被浇了个透心凉,当即要拿他是问,可一面对面,吴邪就低眉顺眼地给他倒了杯温热适宜的茶,递到跟前告罪道:“爹,近来辛苦您了,孩儿无能,不能为爹您分忧,恨不能早生百年,替爹来护着吴家,爹就可以每日爱炼器就炼器,练符就练符,哪怕陈家人打到越清山脚下,还有孩儿能给您顶着。”


这话甜的把吴代宗主打好的腹稿都给扔到九霄云外了。


吴一穷叼着根笨舌头跟经商十余年舌灿莲花的这位甫一交锋,就完全被牵着鼻子带着跑了,将这场狼烟四起的兴师问罪硬生生地谈成了一场嘘寒问暖的家长里短,等吴代宗主满心感慨地被吴邪一送再送带出了门外,慢悠悠地往回走时,才恍然醒悟自己中套了,只能无奈地看着他家这小孩翅膀硬了,管不住了。


三把火过了,吴家大事小事总算是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三日守灵过后,吴邪的修为不紧不慢地爬到了练气四层,他在秘境中打磨了个好底子,最起码到筑基为止都会很顺利,近来顿悟多了,修为更是一日三千里。据闻,王盟醒来时惊觉他那烂泥少主追上他了,当即又气昏了过去。


吴邪给吴老狗上了最后一炷香,正要收拾一番去跟小花说说拜师之事,刚步出祠堂,就见屋外小广场的青铜鼎旁站了个高挑女子。


那仙子一袭黑袍,眼看正是桃李年华,双眸皎皎如明月,若不是这仙子冷冷地望着他,吴邪觉得哪怕会挨个巴掌也理应上前搭讪一番。


不过此时——他果断地调头往侧门走去。


那女的身上穿的,可不就是张家道袍么!


吴邪脚底才刚打了个转,一道寒芒就从他眼前划过,刺入了窗棂上。


他僵硬地转过身来,谄笑道:“这位仙子有何指教?”


张海杏好悬忍住了要一剑串上个肉丸子的冲动,板着一张脸:“你随我来一趟。”


吴邪略显为难,又恰到好处了露出一点想入非非:“这……男女授受……”寒光又现,那匕首从木头中抽身而出,直指他眉间。


躲不开还恶心不跑,吴邪识趣地闭嘴了,虽说他还有满肚子坏水,但对上张家人,到底还是留几分矜持比较妥当。


内门张家借住的客宅在一片青翠竹林处,里面一应都是木头竹子建的,越过院墙,假山流水给这风雅之地点缀了几分恬静,疏影横斜间,潺潺流水叮咚作响。在皇城里混久了,吴邪多少对向往着些文人雅兴,随即便想到若是在此避暑,能以琴酒当佐料,想必会更添趣味。


再进角门,竹叶飘飘扬扬洒落,黑乌鸦似的肃杀之气回荡其中,秋初暑气还没散尽的风掠过,凉意袭人,吴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再也不敢想避暑这破事了。


坐在石凳上的张海客缓缓睁眼,挥退了张海杏便朝他走来,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张家万里雪山深处的冰冷。


张海客让出一侧黑袖:“吴少主,招呼不周之处见谅,里面请。”


吴邪一听这个声音,便知是七星殿那日的鬼面人,忐忑地说道:“不知张前辈邀我来此,是为何事?”


张海客秉着下山前闭关习得的待客之道,带他到园中石桌处坐下,天南地北地跟他闲扯了一番越清山的风土人情,顺带用自家带的茶叶泡了壶冬心茶请他尝尝。


吴邪心虚,却也不知为何心虚,只知张起灵对血符一事耿耿于怀,甚至为此多番试探,叫他如今面对张海客的热情有点风声鹤唳,从他话中捕风捉影了一堆有的没的,兀自演了一场十面埋伏。


直到温润的冬心茶被他一整杯灌入肚子里,才将信将疑地想到,难不成真是他家宗主在这修养,张海客闲的无聊才请他来叙旧唠嗑?


初秋渐散的暑气配上雪山御寒的冬心茶,一杯就成功点燃了吴邪的肝火,他口干舌燥地止住了张海客为他续杯的动作,利索地将闲话打了个包:“越清山好在清秀,青山绿水也多,若是几位前辈闲暇不妨到处转转,想必能见着许多与雪山截然不同的景色。吴某叨扰已久,就不打搅前辈歇息了。”说罢,他拱手便欲起身离开。


张海客:“且慢。”


话中微微带着冷意,吴邪整个人都僵住了,在自家眼皮底下还是第一次怂的一动都不敢动。


张海客看了他一眼,暗自咂摸了一番这待客之道真不好使,终于开门见山地给他来了个痛快:“你画下了一道血符,救了他一回,真以为我们就此会撒手不管吗?”


……难不成你们还要以身相许?


吴邪擎着一张谦谦公子脸,把张海客后半句寻仇似的架势忽略掉,随口道了一句佛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前辈无须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张海客眯了眯眼,似乎要从他的惺惺作态中看出破绽来,却只见此人脸皮厚的浑然天成,坚不可摧。


正这时,在外面偷听半天的张海杏再也按捺不住,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手持青铜匕首,紫雷乍现,仿若流光,她大喝一声:“废话恁多,符不符的,了结了他自会散去!”


吴邪闻声时已是躲闪不得,满院徐徐清风此时重重压在他身上,杀气如毒蛇吐信,从他头上袭来,一阵发麻从头皮窜到了脚跟,却怎么也无法动弹。


张海客见状揪了一把吴邪的领子,将他提到一侧,张海杏的刀锋堪堪与他错过,又是一折,指向了吴邪胸膛,忙道:“哥,你护他作什么!这歹毒之人七星殿时就该当场剁了,以绝后患!”


“叫师兄。”张海客沉声道,“宗主怎么交代的都忘了?客人面前闹什么闹,月铜刀收回去!”


吴邪左右一看,高下立现,当即麻溜地躲在了张海客身后。


张海杏急了:“师兄!”


张海客:“刀呢?话听一半,你是不是想找罚?”


张海杏没吭声中,双眼瞪向吴邪,气的手直抖,最后愤愤收起了匕首,抱手站在一旁,对上吴邪时那神色活像黑店宰客,以这位仙子两番朝他动刀的案底,这宰的自然不会是他的钱袋。宗主铁令在她眼中俨然成了将破未破的废纸一张。


趴在墙头处看热闹的公子张揽过小蛇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看吧,我就说,师兄摆出长辈架子的时候,你师姐不敢乱来的。”


张小蛇:“宗主有令,师姐怎么能先斩……唔!”小孩就是不懂事,公子张以迅雷之势捂住了他的嘴,朝冷冷看向这边的张海杏露出了一个灿烂无辜的笑容。


吴邪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全身又绷紧了,环视了一圈这院子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正深入虎穴,吴家进贼了!


“吴少主见笑了,这些孩子第一次下山还不懂规矩,先喝个茶压压惊如何。”张海客作了一个请的姿势,眼中若有和煦春风,大有促膝长谈之意。


……这对兄妹真的是亲的么?


吴邪可不敢坐下来‘愿闻其详’,咽了一口水,后退几步,一根手指就能捏死他的四个人眼睛都锁在了他身上,吴邪觉得浑身像针扎似的,支吾着说道:“几位前辈,是吴某没长眼,不该来当这个好人的,下次保证见死不救……不知各位大哥大姐能不能念在初犯……”


张海杏一记眼刀,把吴邪那堆乱七八糟的鬼话全堵住了,吴邪哆嗦一下,不小心还把舌头给咬了。


公子张忍不住就笑道:“师兄你放过他吧,我看他是真不知情。”


张海客叹了一口气,问他:“你可知何为血符?”


这话仿佛哪里听过,吴邪便回他道:“以血为媒。”


符修有九大符门,小符门数百,类型不一而足,血符为九大符门其一,特点便是以血为媒。吴邪自幼有修符的天赋,九大符门中却也只修习过以医术为重的生符,清心符与逢春符皆是出自生符一门当中,因此对于血符一门也仅是略有耳闻的程度。


张海客点了点头,说道:“血符以血为媒,血魂相系,一符可有千变万化,乃血符跻身九大符门的精妙所在。可你这道血符,却是以他的神魂为引,行的便是邪魔之道。”


吴邪一怔:“此话怎讲?”


张海客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吴邪从他这笑中看出了些别样的意味来,就听这张海客接着说道:“你既然修过符,便知如何解符。画入神魂的符常有两种解法,一是以你真元破去,可如今画符人尚未筑基,此计不通,另一种……”


“够了。”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道。


被截住话头的张海客也不愠怒,转身看了眼来人,便低头道了一声:“宗主。”


客宅中走出来的张起灵只着了一件雪白单衣,黑发如瀑般披散着,数日前被问灵阵反噬和杀念入心所伤还没好利索,嘴唇微微泛白,他站在廊间竹影下,整个人黑白分明,在这点虚弱下反而少了几分冷硬。


屋里的陈雪寒拿着一件黑衣匆匆跟出来,那张刀刻似的脸布满不悦,直到给张起灵披上了外衣,才舒展了眉头安静地站在身后,眼神有意无意地飘向了吴邪这边。


张起灵接连歇了几日都没睁过一眼,这次被吴邪到来闹出的那番动静吵醒的,陈雪寒黑着一张脸,摆出了送客的架势,若是他有扫帚在手,吴邪应当有幸成为第一个在自家客宅惨遭扫地出门的少主人。


吴少主何其会观言察色,当即就明白那人的黑脸是冲他来的,暗自跟他不对付了一番,大热天的他热汗冷汗都快把衣服浸透了,这人什么毛病,还给主子加衣难不成想让他捂一身痱子么?


张起灵走到院中来,看了吴邪一眼,又转向张海客问道:“张灿师兄跟丹呢?”


张海客忙应道:“丹去寻那天涯海角之地,师兄他说要去北漠转转。”


杀念消去后张起灵便昏睡过去了,这事还没跟他说起过。但追查吴三省跟聚魔令,这两人的实力都是信得过的,又都是单独行事的性子,所以张海客便任他们去了,但如今有点后悔,当初他俩要走的时候他应该硬气一点,把留下的那帮麻烦鬼也塞过去,省的留这里碍眼。


闻言,张起灵也没说什么,只点头默许了:“都下去吧。”


转而又对着吴邪说道:“既然来了,你跟我来。”


宗主居然要跟这歹人单独相处!


张海杏当即暴起:“宗主,这人说什么也留不得!”


陈雪寒慌了:“宗主你才刚清醒,还是有人在你身边照料比较好。”


吴邪也吓得跳脚了:“不费事,有事长话短说,我约了朋友,差不多该回去了。”


于是这位深谙御下之术的张大宗主瞟了一眼张海客,后者认清了他的操劳命,心领神会地拉走一脸要跟吴邪不共戴天的几人:“愣这干嘛,宗主还叫不动你们了?”


吵闹声在竹林中远去,客宅又重归了安静,只留了满院竹叶的飒飒作响,越清山苍翠一隅中,清风晕染,绿意微荡。


内门张家的‘待客之道’上下风格迥异,吴邪一日之内已然见识了大半,纵是见怪不怪了,此时仍是搞不清这张起灵是不是没睡醒,挥退了一干弟子,却只隔着在五步之遥默然看着他,眼神介乎于‘醒了’与‘梦游’之间,叫他有些不自在。


眼前人跟清心符落地而成的人影不谋而合,抬眼与张起灵视线相撞,一眼便像是窥破了他内里纷杂的杀念,可张起灵心知,吴邪是看不见他这败絮其中的,然而他在这直率的目光下仍生出些无处遁形的狼狈。


那分毫毕现的青衣男子端立在横斜交错的竹影下,呼吸声鲜活地跳入他敏锐的耳朵里,真真切切得无以复加,却独独没有那丝桂香,而后他才恍然,吴邪身上从来都不曾带着桂香,那香味只在那天夜里他随口道出的情爱故事里头,哀怨而缠绵。


半晌,张大宗主像是终于看累了,眨了眨眼,眼中茫然顿消,他从虚虚实实中回过神来,道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修为长进了。”


吴邪登时觉得自己是棵大白菜,被十天半个月才来菜园子一趟的主子看了半天长势,给他的茁壮成长评了声好。他客气地憋出了一句:“若不是当日得张宗主施救,晚辈也未能有今日之境。”


这话中微妙地藏着些埋怨的意味,张起灵品了片刻,收回了眼神,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见桌上还有张海客刚还没来得及收拾走的冬心茶,便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吴邪犹疑不定,擦了一把手中的冷汗,挪着脚跟他走到石凳旁,只站着,没敢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他:“你……没事了?”


他嘴上再硬,心里到底是虚了,纵然血符这事张海客含糊地给他说了几句,吴邪甚至还没来得及问清这道清心符除了安神静心之外还会造成什么副作用,但从张起灵身边这几人的反应看来,这副作用铁定是要闹大发了。


吴邪自知闯下大祸了,说起话来也没敢再那么理直气壮,甚至不自觉地带了些负荆请罪的讨好之意。


张起灵点头:“无碍。”


又来这套,吴邪都快被他整的没脾气了,只好杵成根不声不响的木头等候他发落。


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像是头上正悬了把侧刀,张起灵的一举一动就是那把迟迟不肯落下的利刃,他身上的细微动静落入吴邪眼中都被逐一放大,眼前那人如覆薄霜的面容上光影飘摇,骨节分明的手指纤巧而动,仿佛都带着不为人知的杀意。


他生受凌迟一般,如临大敌地警惕着这点‘风吹草动’。


在黑发的掩映下,张起灵的面容苍白得惊心,像是个没有血色的木偶,吴邪看着看着就心猿意马地怜惜起来,心想这人可真不会疼自己,好像自认识以来就没怎么全须全尾过。


张起灵从来无畏无惧,那丁点小野兽似的眼神直刺他身上也浑然不觉分毫不自在,端着杯子便凑到苍白的嘴边,不料却中途被人拿走了。


“这茶太躁,你伤还没好全,身体虚,这个天还是喝点……”吴邪习生符,平日里颇有些讲究,正说着,忽然惊觉自己看走神时都干了些什么混事,拿着杯子的手猛地一颤,接着,香味醇厚的冬心茶撒了一手,满院飘香。


吴邪:“……”


堂堂吴家少主,在奸险狡诈之徒横行的商界中撑起一间吴山居,可算是年少有为,足以独当一面,却连个茶杯都拿不稳。


有时候,洋相出在两人四只眼的众目睽睽下,再演技精湛的云淡风轻也都难以为继了。


茶杯咯地一声被他重重地放回桌上,吴邪冷着一张脸,手掌握成了拳头,蘸了一手茶水的掌心像是捏紧了一把汗,黏得让人难受,他面对这个有登仙失败嫌疑的张家宗主,破罐子破摔似的说道:“血符一事我当真不知情,若你需要解符,待我筑基后自会为你解去。”


方才张海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后半句,修符之人自不用明说也知道,符乃画符者心魂所凝,魂散符散,张海杏嚷着要取他性命,无非也是为了解符罢了。


吴邪自忖他这几两贱命值不了几个钱,却总像犯冲似的老赶上些非生即死的境况,兴许应该日行一善了。


于是这漫不经心的第一把善就随手便宜了张大宗主。


张起灵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转眼即逝,并没有领他的情,淡淡说道:“我以杀入道,杀念缠身,多得你的一道清心符,近日才能安睡静养,为何要解?”


苦修清修时也就罢了,既然有这道清心符镇住,他何不顺势而为,放松心神,难不成日日静坐跟杀念较劲好玩?


张起灵虽不惜命,但也并非是个亡命之徒。


吴邪脸色几变:“可……”说好的副作用呢?


张起灵摇了摇头,只问他道:“你修不修魔?”


自寒冬腊月而来的冷水兜头兜脸浇下,吴邪被一阵透心寒贯穿,气海中那日未曾散去的一缕黑气像火苗般晃了晃,他双眉紧锁,一字一句道:“自然是不修的,我乃吴家正道弟子,前辈这话是何意?”


张起灵的话依旧是模棱两可:“足矣。”


吴邪不忿:“你倒是知足,可我难道一辈子要受你张家束缚不成?”


平白无故被拖到这来的吴邪心里早就憋了一股气,张海客说他这道血符行的是妖魔之道,皇上不急太监急地来讨说法,这头张起灵又来质疑他日后修魔,却纵容他放虎归山。满门上下的欲语还休,就摆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警告他,可莫要行差踏错。


吴邪再淡定自若也熬不住这温水煮青蛙,无理取闹道:“我修魔修道还是修其它的都是我一人之事,与你何干?再者,走火入魔之人向来不在少数,即便我一步不错,也难保道运不济的一日,张大宗主可别看走眼了,吴某不才,还唯恐达不到你的期冀。”


这话旁人听来简直就是在找死。


张起灵重重说道:“你敢?”


吴邪:“这是我敢或不敢的问题吗?”


那日跟小花说修剑的时候,想到张起灵都是满心钦佩,可对着真人,吴邪发现他平日里满嘴弯弯绕绕的耐性都磨光了,如果话语能成剑,他恨不能捅上十刀八刀,也不知这‘深仇大恨’是从何而来。


张起灵冷冷的看着他,院中泛起了凉意:“当日我在七星殿许下一诺,便容不得你与妖魔有染。”


吴邪听他身负重任似的提起这鸡毛令箭,不由觉得好笑,但也深知分寸,不敢过火,嗤笑一声道:“……开个玩笑。”


但玩笑中掺和了多少实话自不用别人分说。


张起灵也知他这个身缠杀念的人,令吴邪不偏不倚行正道甚至不入心魔太过强人所难,出言呵斥不过是因他太明事理完全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态度,话刚出口就开始后悔了。


吴邪到底只有二十来岁,正是骄狂无知的年纪,张起灵暗里叹息,觉得自己终归有些做过头了,他自幼没个能让他懵懂天真的机会,从小就被说不识人情,近来见多了内府中那清心符化作的人总是一副清静淡泊的模样,总觉得这个人不应当如此轻浮,却忘了前阵子在秘境中吴邪还不过是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


他沉吟片刻,语气又缓和下来了:“若你修行,我可收你为徒。”


张起灵想,若是留他在身边,倒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吴邪哪知他心里那番估量,只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拱手说道:“若张宗主只为给当日一诺有个交代,大可不必了罢。”


张起灵眉尖挑起:“我能守你正道。”


吴邪苦涩一笑:“可我何苦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说罢,便是要离开了。


张起灵被他这番诛心的话生生绞出一丝心烦意乱来,干脆就没拦他,眼不见心不烦,可不知不觉紧握住的拳头间,已结了一把碎霜。


竹苑与内门弟子的居所隔着好几座山,吴邪走回去得费好几个时辰,他走到竹苑门口边发愁边问候张家列祖列宗时,张小蛇就追了出来,张口就说是张宗主吩咐送他回去的。


吴邪还沉浸在方才沉闷的心情中,内心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面对漫长归路下没推却他的好意,带上这个在他看来还算印象过得去的张家人离开了。


张海客没能拉住那几个净会闹腾的师弟师妹太久,吴邪前脚刚走,他们后脚便跟着回来了,一回来内门又开始不得安宁。


刚进院子,张海客就没好气地说道:“宗主,你留着那道血符,若是日后有个什么问题,可想过后果?”他对张起灵的决定并非没有异议,只不过他常代表着张家出面办事,总不好像张海杏他们那般随便发作。


在口诛笔伐吴邪这事上兢兢业业的张海杏见缝插针道:“入不入魔先不说,血符千变万化,清心符又是与心神相系,若他起了歹意,要乱宗主你的心神,不过是掐几道指诀的事!这种东西怎么能留着!”


这俩兄妹丝毫没把他们偷听当回事,明目张胆地站了出来。


张起灵扫了一眼两人,只轻飘飘一句“我意已决”就将他们堵了回去。


陈雪寒犹疑了一下,终是忍不住问道:“宗主,你是真想收他为徒?”


张起灵微微点头,丝毫没为他们解释一二,顺势就吩咐道:“近来诸事繁多,我们也不可久留了,过三日再请他过来问问,收徒后年底便回一趟张家,给他立个命牌,再补入门训诫,不算多大问题。”


……重点根本不是这些细节末梢!


惊涛骇浪在内门张家中卷席而过,张海客几人登时石化成了浪花中几块若隐若现的礁石,耳畔嗡嗡直响,纷纷痛心疾首地想到:“宗主大人您老都被当面拒绝一回了,怎地还不死心?”


没心没肺的公子张这时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宗主,张灿师兄说他心有执念成不了家族大事,把这个烫手山芋的宗主甩手给了你,你要把这传统发扬光大的想法是好的,捡个徒弟,把这祸害万年的沉疴宿疾扔给他,我们这帮不中用的就能回门派养老,但也不能见谁都往里捡啊。”


内门七人,张小蛇是张起灵在南疆蛇沼秘境中捡回来,陈雪寒是他在西北雪山的自在观中修佛时捡回来,丹是张起灵在康巴洛分家中捡回来。内门几人细想下来,好像也没捡到什么有用的家伙,宗主的眼力劲让人不敢恭维,再者,能继承那道麒麟魂符的就只有那么一个张起灵。


张海客则是眉头一皱,很快就分析了一番其中的前因后果:“将吴邪收作徒弟虽说可以避免血符出乱子,可那到底是吴家的人,内门张家向来不牵涉修界各派之事,宗主你想收他为徒,可要掂量清楚。”


张起灵重新给自己倒了冬心茶,慢慢品着十万八千里外家乡的味道,也不知是真听了张海客的话在掂量,还是单纯在发呆。


御寒的冬心茶偏躁,但对张起灵来说却正好,他一身真元都融着雪山万里的冰寒,体内寒意太重,只有喝着冬心茶才会缓缓升起一团暖意。


吴老狗说他活不长的,张起灵觉得其实也不尽然。三千年间他整个人被杀念拉成了时时紧绷的一根弦,似乎随时都可能崩断,片刻都不敢放松,若非被杀念逼至走投无路,他也绝不会找吴二白封刀。七星殿时他觉得他快要完了,却始料未及地被一道清心血符歪打正着压制了下来,几千年来难得有了几日黑甜无梦。若是能借此机缘,好好休养生息,静心养神,倒也不至于活不到他寻得答案的那天。


可前人蛰伏万年都未曾寻得一丝线索,他带着内门张家入世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张起灵手里捏着茶杯,茶梗在微微泛起的涟漪中沉浮不定,他抬头望着竹叶飘扬的天,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修道千年,学佛千年,其余各道涉足又千年,然临入仙门方知,这些终非答案。”


如逆流而上淹没在浪里白花里头,如雁过留声无人能闻,如声嘶力竭却发不出丁点声响,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徒劳的煞费苦心。


越清山上半是落日余晖,半是黯淡星光,炊烟袅袅升起,仙山便像是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吴邪是张小蛇御剑送回去的,这比他矮一个头的少年一路上都沉默不语,不像他那几位师兄师姐那般咋咋呼呼,不知张大宗主手下听话好使唤的是不是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孩。


正当他这么想时,却见那少年发间露出一只金黄蛇瞳,正晃晃悠悠地打量着他,吴邪一阵发毛,刚从心中升起了那么点乖孩子呆软可欺的印象顿时烟消云散。


这熊孩子竟把蛇养身上,张大宗主你都怎么教小孩的?


吴邪没有直接回自己住处,指了个路让张小蛇带他过去,落到邻近山谷层木掩映的一处客宅门前。那是小花跟他师门几人所在的客宅,从空中远远望去,院中似乎正热闹地准备着返程。


张小蛇没进去打扰,就在门外不远处带着吴邪落下,他脚跟刚沾上石板就要转身离开,忽然像是想到什么,顿了一下,回头朝吴邪一脸郑重地说道:“蛇很喜欢你。”


……那又如何?它要献身跳酒糟里酿几坛吗?


张小蛇煞有其事的神情仿佛是在给闺女说媒似的,吴邪刚准备道谢的话忽然就被噎在了喉咙,心想张家果然就没什么正常人。


而就在他发愣的那么一小会,张小蛇已经御剑飞的人影都不见了,这熊孩子还得跟他家师兄学习学习礼仪。


吴邪按了按额头,把那帮乱七八糟的张家人全都扔脑后去,转身拐进了小花住处,却不知道一道蛇影已悄悄地附到了他身上。


而后知后觉得知此事的张海客几人看着张小蛇在院中放出了一条跟踪用的红头黑蛇时,脸上菜色仿佛是好不容易养大白菜给猪拱了。


只见那张小蛇抬眼表示了一下疑惑,没等他们搜出一箩筐斥责的话来便已盘膝坐下,一副开始干正事的正经八儿的样子。他咬破手指给蛇喂了血,只见蛇身上刻着符文的蛇鳞逐渐被各种景象覆盖,仿佛在吴邪周身装了无数只眼,看得人眼花缭乱。


最后还是公子张蹲到了他面前,却是为老不尊地欣慰说道:“我以为你师姐够狠的了,没想到最狠的还是你,一整天没见你对那吴邪吭过一声,居然转身就下了毒手。师弟,师兄我佩服的五体投地,以后若是觉得我待你不好,当面说就好,师门内不兴这手。”


张小蛇十分正直地表示被猪拱了的另有其人:“宗主吩咐说了,要看好他。”


内门张家一干弟子:“……”


宗主多么清风霁月的一个人啊,不动则已,动辄就不择手段了。


但这番堪称雷厉风行的收徒行径没过几日便戛然而止了。


张起灵坐在榻上,整个人都笼在光线晦暗的阴影中,没有杀气,却隐隐透着森冷。


内门弟子们紧张地围在两侧,看张小蛇将红头黑蛇请了出来,喂了一滴血,只见那条蛇低着头徘徊半刻,蜷缩成了一个团,再也看不到一点景象。张小蛇少见地焦急道:“半个时辰前没的。”


公子张纳闷道:“这怎么回事?”


自七星殿之后,张小蛇一直负责打探吴邪的消息,这时思量片刻:“他跟着解语花离家修行,可能是他们去的地方有禁制,蛇过不去,又或者影蛇被发现了。”


张小蛇自南疆蛇沼中被张起灵带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个灵修,整个人都修成个蛇窝似的,跟吴家与灵犬一族结契不同,灵修一道都是用自身的血饲养妖兽灵兽长大,两者神魂可相容从而获得强大灵力。张小蛇身上养出来的这些蛇就连张家人也说不出来头,蛇上没有一丝灵力,乃是血魂所凝,基本不会受禁制限制,自然也不会被发现,张小蛇说的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只有一个可能。


张海客半信半疑地说道:“难道是个魂道的?”


魂道,这词几千年没人提起过了,公子张几人听了都思索了一番。这也不怪他们没印象,在魂道最兴盛的时期,魂修也不过屈指可数,而这寥寥几人,大半在魔修中都闯出过不小的名头。


魂修以魂为祭,修己身之道,似乎自有魂修以来都跟魔道牵扯不清,后来也因太过血腥而被正道彻底灭了,这几千年间再也没听说过魂道的修士,就连魂道一词也仅存于传承数千年的大门大派的典籍中。


魂修的说法虽听着匪夷所思,可若非魂道之人,何来针对魂魄的禁制?又或者,怎会发现血魂所凝的一道蛇影?


张海杏闻言就炸了:“他有种修魔我就去剥了他的皮。”


公子张乐观道:“魂道失传多年,未必是个正经魂修。解家毕竟也是九门正道,不可能给吴家少主认个魔道的师傅。”


张小蛇抬头问张起灵:“要找吗?”


张起灵冷冷道:“找。”


张海客悚然一惊,心里咯噔一声响,总觉得眼皮子底下有些东西要脱离把控了。


他觑了一眼张起灵的脸色,提心吊胆地发着愁,拿捏不准张起灵收徒这事是怎么想的,是为了看住吴邪还是真想教出个徒弟来,若只是想看住他,他们大可用点强硬点手段,让小蛇给他下道蛊,只要不让吴家发现做的隐蔽些就是了,可如今竟连跟踪的手段都使上了,徒弟也不是这么收的啊。


都道这一代的张起灵无情无欲,张海客跟他自幼相识,也从未见他执着过什么东西。


如果说追寻答案也算是张起灵唯一执着过的东西的话,这份执念也无非是他活着一天就拼尽全力一天,穷尽一生后结果如何他并不在乎,哪怕是死在即将获得答案的一步之遥,大概也只会落作‘结束了’的一声悲喜莫辩的轻叹中,都不过是漫不经心的较真罢了。


张海客不是不知杀念缠身的痛苦,可难道一道清心符的甜头,张大宗主就把自己给卖了吗?


张起灵幽黑的眼中像有万丈深潭,一丁点光都逃不出去,身侧茶几上,茶水微微凝了一层白霜,在他周遭仿佛飘着一层永远散不去的寒意:“往东山找,我曾遇过一个魂道的人。”


阴沟里翻了船的张大宗主陡然生出一股被人捷足先登的挫败感,他闭眼调息,重新压制那几欲破体而出的杀念。


内府中盘膝坐在他对面的‘吴邪’正缓缓释放出清气,打扫起那些肆虐纵横的杀念,他望向张起灵时依旧是面露微笑,静心安宁。可张起灵见了那张脸,一想到吴邪可能跟魂修修行,就再也没法静心宁神。


符乃心魂所凝之物,但这符跟吴邪本人除了相貌外再无半分相似,张起灵看着他满目的笑意,忽然就觉得上面挂的是张虚情假意的脸,劳苦劳心的清心符就这样被毫无道理地殃及池鱼了。


这清心符像根敌我不分的刺似的,一边抚慰着他满心杀念,一边又戳着他的心,待他情绪稍稍平复,才静心反省了一下近来太过心浮气躁,又引那心魔来犯了。


可躁在哪里?


有人唆使陈家寻仇导致他杀念失控,聚魔令横空出世,吴三省带着宝物消失,满门上下都透着不对劲的玄海宫,北漠妖修占城,修界一片散乱,诸多种种他都有条不紊地一一处理着,对将要做的事也差不多有了个模糊的框架,任这世间再乱,张大宗主都能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但吴邪一句话,轻易就在他三千年修得的古井无波上搅了个天翻地覆。


张宗主难得扪心自问了一番:“有必要吗?”


他端起那杯冷得泛霜的冬心茶一喝而尽,苦苦思索了半天,只得了个似是而非的结论。


他似乎……有点像是瞎胡闹了。


给他护法的人从陈雪寒换做了张海客,左右只剩了他们两人,张海客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宗主你那……”


张起灵打断了他:“不找了,去北边要紧。”


一室静谧,张海客被压下了话头,再也没能鼓起第二轮勇气去问。


另一边厢,东山青丘一座偏僻山峰。


全然不知自己引得内门张家一番动荡的吴邪望着眼前这位师傅,顿生了一种前路茫茫的无力感。


-tbc-

这月份的两万字,当是给自己整了个生贺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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