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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05

5 惊蛰其一


青丘乃霍家狐仙一族所在,狐族擅媚术,霍家中大多是貌美妩媚的女子,红颜云鬓,肤如凝脂,满山姹紫嫣红,空气中似是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即便是男子,眼波流转间都是带着钩子的。


而吴邪眼前这人,显然跟妖媚二字搭不上一撇一捺的关系。一身行走江湖的黑衣,黑发干练地高高束着,行走若有风,唯独被一段黑布蒙着的双眼,把他那身凌厉气息抹去了大半。


不知是不是来得仓促,没来得及通报一声,这瞎子大白天就喝了个半醉,酒气冲天,嘴里哼着不知哪学来的荒腔野调,拎着个酒壶磕磕绊绊地越过长廊,没走几步就左脚踩了右脚,弱柳扶风似的地扒在了栏杆上。


老弱病残总是让人垂怜的,吴邪在秋风索瑟中听着那不合时宜的苍凉腔调,忽然就起了点无由头的悲从中来,他对他这跟残字沾了边的准师傅第一印象,便是这点可有可无的怜悯,然后余下的悲意都在惆怅的想着,小花所说的那个习万家剑法的就是这个瞎子?


吴邪面无表情地戳了戳小花手臂,然后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那瞎子,用眼神质问了他一番:“你在逗我?”


还没等小花按下他这冒犯的手指,那瞎子竟隔着大半个院子朝这边回过头来,洞若观火似的准确无疑将视线落到了他们身上,招呼道:“回来了?”


吴邪被那蒙在黑布后精准的眼神惊悚到,一时没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来,然后那瞎子便又此地无银似的补充了一句:“哦,我是说你从南山回来了?”


向来不会在脸上摆出多少情绪的小花蓦地冒出了一脑袋官司,拉着吴邪的手顺势就一拽,挡箭似的将他推了出去,说道:“给你带的徒弟。”


回过味来的吴邪顿时明白了——他是个手信。


瞎子把酒壶搁在了栏杆上,摸着下巴像个老色鬼似的扭扭歪歪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圈这来自南山的‘手信’:“啧啧,南山那地山明水秀,养出来的人也长得润,细皮嫩肉小蛮腰,跟别地那些糙汉子就是不一样。”


那三尺垂涎隔得老远都能看得见,吴邪惊恐不定地看着小花,满心觉得这瞎子是要吃人的,霍家那妖魔鬼怪般的媚术摄魂术在他脑自里飞转着,想的他老脸喷火似的红通通,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这时,那瞎子勾住了他下巴,把吴邪的脸别了回来,没轻没重地嚷了一声,喷了他一脸酒香四溢的口水:“徒儿,叫声师尊来听听。”


叫个屁!吴邪电光一闪间拍开了他的咸猪手,三寸不烂之舌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欺师灭祖起来:“小辈吴邪,久闻前辈大名,听说前辈剑法了得,未曾想竟是霍家人,今日难得一见前辈风范,不知能否讨教一番。”


三声十分见外的‘前辈’砸在醉的十分有‘风范’的瞎子脸上,这瞎子终于眼瞎了一回,全当是没看见他的脸色,笑盈盈说道:“年轻人,挺有冲劲,不错不错。”


小花听吴邪这踢馆的语气就觉不妥,这人虽然又瞎又醉但还不至于被他那点花拳绣腿给糊弄过去,但扫了一眼吴邪脸上的‘兴致勃勃’,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去。


“你师傅我素来是来者不拒。”瞎子忽然竖起了一根手指,“不过徒儿你刚入门,为师不欺负人,就以这一指为剑好了。”


那语气洋溢着准备以大欺小的春风得意。


吴邪:“那就请指教了。”


他冷哼一声,手拿着剑,怕误伤没有出鞘,连连后蹿几步,拉开架势寻了个好下手的地方。那瞎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指立在身前,衣袂翻飞,还真有几分一代宗师的凛然气派。


吴邪绕到他身后,提剑便是一跃而上,自上而下劈落,切风之声呼呼作响,就在那剑即将给他来个当头一棒时,瞎子蓦地矮腰转身,整个人化作了一道灵活的黑风自他剑下窜出,侧身迈出一步。


吴邪刹住脚步,一动一静仿佛将经脉里的灵力都烧成了沸水,心跳如擂鼓,手中剑转劈为扫,朝那瞎子拦腰砍去。


瞎子快成了一道黑旋风,卷起了周遭落叶,他朝后缩身绕开了他的剑,那比吴邪的剑还短的手指却是错开剑锋,直冲向他眉心,势如破竹,只一指就洞穿了刀光剑影,丝毫不见那醉鬼方才左摇右摆的妖娆步姿。


那食指点在吴邪眉间,仿佛带着出鞘利刃的寒芒,吴邪咽了一口唾沫,冷汗冒了一身,方才惊诧地出声:“你看得见?”


瞎子一笑,指节一曲,敲了一下他额头:“看得见,也看不见。不过为师方才并没有看你,你脚步太重,剑落得太慢,尘世那些个江湖高手随便就能将你拿下。”


这番话倒是属实,吴邪并不觉得自己那三两天磨出来的剑法有甚可圈可点之处,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这瞎子的虚实,那融合了大开大阖剑势的一指中已有张起灵一剑的气魄。


吴邪当即就服气地抱拳:“请师傅赐教。”


瞎子贼笑一声,衣冠禽兽的气息跃然脸上:“赐教称不上,等你先把基本功练扎实了,为师再好好调教。”


吴邪:“……”


那瞎子在吴邪这里蹬鼻子上脸完了,又是迈着醉步朝小花走去:“你带来的这徒儿可不好教,我得费狠劲去打磨啊。”


吴邪一愣,觉得这话中不像是抱怨,倒有那么点微妙的讨赏之意,还没咂摸出什么味道来,就听见一声惨叫,那不知真醉还是假醉的瞎子左脚又冤家路窄地绊上了右脚,张大双臂朝小花扑了过去。


小花侧身让开,放那瞎子吃了个狗啃泥,神色淡定地说道:“吴邪就有劳你了。”


吴邪:“……”


真是一物降一物。


拜师一段小插曲被小花一页翻过,他飘然转身离去,独留吴邪对着个四仰八叉的醉瞎子,满心前路未卜的彷徨。


瞎子不知是从哪来的,因为这人总是一身黑,所有人都称他为黑瞎子。


黑瞎子问他道:“世上有万千剑谱,有的人走豪迈的剑招,有的人一步一剑都是谨小慎微,还有的只会练些华而不实讨小姑娘欢心的,徒弟你执意学剑,可曾有中意的剑法?”


天下这么多的剑法,总不可能一个个的试下去,因此习剑除了讲资质,还得讲缘分。


而后还不等吴邪回答,他又兀自说道:“算了,瞧你那耍的那几下,估计也就练过那么几日,待为师观察一阵子再说吧。”


吴邪忍住了想要以下犯上的冲动,坦然地回他道:“不瞒师傅,其实徒弟曾遇过一个剑修,那人剑势干净利落,万敌在前他仿佛都能轻而易举地一剑洞穿。徒弟甚是喜欢,不知我能否修习此类剑谱?”


“既然称得上万家剑,你就别小瞧为师的家底。”黑瞎子伸了个懒腰,聊得十分随意,并不像在炫耀什么,“但那是你习剑的机缘,不能算作你往后练哪种剑的机缘,每个人能走的路子都不一样,你不可能踩着别人的脚印走,更何况那还是剑修走的路。”


吴邪好奇道:“师傅你一直在说机缘,不知师傅习万家剑法又是何种机缘?”


黑瞎子转身过来,古怪一笑:“因为为师左右逢源啊。”


……看来师傅的正经话不会超过三句。


黑瞎子以行动不便为由,坐在廊下喝着小酒东南西北乱指了一通,便算是给吴邪介绍一番青丘风物。吴邪曾跟随家里人来青丘霍家拜访,这地方虽没自家后院熟悉,但也知道那么几分,比如狐族中霍家白狐血统最纯,比如霍宗主乃九尾狐仙,比如狐族得一仙字的缘由,还有当地人编的一些狐仙传说,每一段拿出来讲都能让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听得津津有味。


如今从师傅口中听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当黑瞎子绘声绘色地谈到青丘哪座池里女狐仙们去的最多,哪位男狐仙比女子还诱人时,吴邪已能擎着一脸风轻云淡将整个人放空,缓和几日来的羁旅劳累,间或木头似的胡乱应着黑瞎子的话,权当他师傅是在用嘴放狗屁。


黑瞎子侃侃而谈:“以前多国混战的时候,这明峰是个乱葬岗,死气太重,玷污了这青丘仙气,狐狸精们就受不了了,后来我路经此地,在后山做了阵法压制,他们就把山头让给我。所以我并非霍家人,只是个给他们看院子的,不过这院子花团锦簇,时不常有狐仙们过来窜门。经书有道,狐仙自色欲界投胎而来,狐仙们什么都好,尤其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蛊魅之术,只一笑就叫人神魂颠倒,久处不厌,真真是人间极乐地,乃至于为师一住就是两百年,你日后便能晓得。”


吴邪:“如此甚好。”


黑瞎子:“师门虽小,尊师之道不可弃,徒儿你今日的任务,是抄写清静经五十遍,已近黄昏,为师也不扰你了,不如速去研磨吧。”


吴邪:“如此甚好。”


而后,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的吴邪猛地扭过头来,就见他师傅笑眯眯地望着他,顶着十分不怀好意的良师益友脸。


来了青丘,小花免不了要带人去霍家拜访了一番,回来时就见吴邪黑着一张脸埋首纸堆,快要把清静经写成了状告书。


修道之人大概都离不开入门的那本清静经,大概也都被这源远流长的经典之作变着花样荼毒残害过。


不知为何,小花看着吴邪奋笔疾书抄着这让人又爱又恨的清静经时,忽然就觉得带吴邪来拜这师傅是拜对了。


小花没进屋打扰,安静看了一会,便在门外随口道了一声别。


黑瞎子托着下巴邀他道:“难得来了,不坐坐?”


小花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妖修都占城了,我解家哪还能坐得住?”


北漠妖修作乱一事持续大半个月了,起初不过是三两妖族入城杀人,取人心串成一串悬于城门之上,见惯了战事的守城将领都给吓破了胆子,城主当即派人向修仙之人求助。当地有九门李家和一些大小门派庇佑,妖族挑衅到他们头上来,自然也难以容忍,十来修士前往城中,却遭了妖修埋伏。妖修修得人身,千年修为,并非这些寻常弟子可比,派出去的第一批人成了城门的肉串子,流下来的血冻成了刀锋般的红冰棱。


妖族揭竿而起不过半月,声势小雨点大,在整个修界还被一纸聚魔令蒙住了头脑不知如何处置是好时,悄悄爬出来杀了个措不及防。坚如磐石的修界被这股群妖作乱的风浪迎面泼来,再也撑不住那徒有其表的空壳子,沙石堆砌起来般轰然倒塌,一溃千里。


南方刚入了秋,北漠今年落下的第一场雪已被鲜血染红,肃杀的冷冽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灰黑城墙,几百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依稀见了端倪。


妖修占城,一路南下,北漠雪地白骨遍野,妖气横行,仿佛只在一夕之间。


作壁上观的九门再也坐不住了。


黑瞎子却不以为意,侧头朝在桌案上埋头苦干的吴邪冷笑道:“乖徒儿快瞧瞧,这仙宗大户里头都是拿‘忙’字来显摆的。”


不怎么忙的吴少主自惭形秽地把竹简竖起来,隔绝了他师尊寻求拥趸的炽热视线。


小花苦笑着摇了摇头,带着解家弟子们御剑跳入了暮色四合的天。


黑瞎子被布蒙着的双眼望向他离去的方向,倚着栏杆又哼起了那段乡野小调,调子悠长,在醉汉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哼唱下,苍凉得像是塞外风雪中的微弱烛光,透着行将灰飞烟灭的浅淡离愁与眷恋。


这曲调跟这位给霍家看家护院的闲人师傅一点都不搭,吴邪抄经累的火气都偃旗息鼓时,捏着发麻的手筋,抬头看了一眼那醉鬼,却忽然觉得那张被遮住了大半的脸上有难以察觉的一丝落寞,那曲子意外的应景。


吴邪就在这陌生的歌声与酒香中,低头看见桌上不知不觉堆积成山的白纸黑字,灯火下那杀气腾腾的清静经依稀是幼年被罚时不甘不愿大笔一挥的依样画葫芦,字句不解其意。


微风轻轻勾起纸张一角,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像是将相隔十来年的物是人非慢慢剥落,一弹指顷去来今,吴邪如梦方醒似的想到——他又回来了。


吴邪拿过一方镇纸,将宣纸展平,提笔重新蘸了墨,敛去了聒噪的一笔一划染着几分古今逍遥、清心如水之意,带着清心符意境的清静经便在这小小的桌案上行云流水般铺开了。


在他身旁,带着醉意的歌声夹着不知何处来的悲怆,在青丘恬静的黄昏中悠悠往千里之外的北方飘去了。


秋风袭来,东山青丘一点也不青,萧萧落木像一把由北向南的大火,渐次把东方温婉绵延的丘陵烧得金黄。


风从北方冰原翻越千山万水,长途跋涉而来,北漠战事的血腥气都淡成了玉简战报上寥寥数字,凡人依旧歌舞升平,仙人依旧不问世事。


唯有不周之风裹挟着战火的余音,往四山九州卷席而去。


张海客赶往北边跟师兄张灿联系上时,北漠妖修的战线已经逼至了李家山门外百里,李家护山大阵拦住妖修们一路南下攻城掠池的步伐,仙宗九门跟散修的千鸟盟齐集于此,拉开了一道防线。


放眼望去,山外灰蒙蒙的天地间,妖气浊得像是供奉在佛修庙宇中的香火,如烟似雾般笼罩在北边的天地,叫人身处其中快要喘不过气来。


除却四方茫茫沧海,辽阔的四山九州已被掠去了一州之地。


张起灵伤势已回复了八成,内门几人得知北漠战事吃紧,宗主若是前往指不定又要冲到前头,便先派张海客出发,余下几人尽量拖住张宗主的脚程,到处走走停停,顺道清了一路上出来兴风作浪的小妖小怪。


路上,张起灵一行搭救过一队南迁的流民。流民自北漠而来,有年轻修士护送着他们沿山野小道一路南下,山路崎岖难行,流民中妇孺老人占了大半,每日至多也不过能行十里地。


一同夜宿山谷时,张起灵便问那些护送的修士:“此地早已远离北方,为何不寻个地方将他们安顿下来?”


那修士虽白天被张起灵所救,但却有些畏惧这位冰冷冷的大能,修为越高的人越不爱过问凡间琐事,小修士被他亲自询问顿时惊飞三魂七魄,不知哪些当讲,哪些不当讲,慌出了满头热汗。


这时,流民中有妇女给做噩梦的小孩唱的安眠曲像隔着蒙纱般轻飘飘传出,小修士们隔着篝火,发现张起灵黑幽幽的眼底映着火光,神情柔和了许多,不像白日那般不近人情,这帮修士奇异地安下神来了。


那些个修士说起这事来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凡间北地原属于蛮族之地,蛮族与中原各国向来有纠纷,战事不断,没有哪位皇帝会同意收留冻僵的毒蛇。他们不收,我们也不能干晾着,只能一直南下。”


仙魔间的战事不但打破了修界的平衡,还搅乱了凡间秩序,这些修士们心忧自家门派,即便有意将流民随意安在个安全的村镇里,一来不敢违抗师命,二来凡人之中容不得异类,这地方虽然没有妖魔祸乱,但最危险的还有人。


一个修士赧然道:“前辈,你莫要笑话我们办事不力,这些在修界看来鸡毛蒜皮的东西,在这些老百姓的角度上便是道天堑鸿沟。”


张起灵未置可否:“送至何处?”


小修士:“师尊说了,南至南疆有蛮荒之地,无人无主。”


张起灵想了想他们的脚程,大概得走上大半年:“太远。”


小修士苦笑:“不然还能怎么办,总不可能逼迫那些凡人贵族们把流民都收了,那些凡人说是敬重仙家子弟,但靠一时逼迫和尊崇能撑到什么时候?流民安顿下来,衣食住行还有干活的,这些分配下来就是一大麻烦事,等我们都走了,他们还不得把这帮麻烦扫出门。不过是多走点路,师尊师兄们都在对付妖族,我们这些小人物也只好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了。”


古往今来的凡人对仙家无外乎是两种感情,对修士翻云覆雨能耐的畏惧,以及凡间修饰得过分美好的仙缘憧憬,即便日日烧香拜佛祭天地,也未必是诚心向着天地。


但凡真心想要救助这些流民的,用不着修士出面,若是由他们出面请来的,施舍给流民们的那点善也不会长久。


小修士道:“师尊说,行善是用不着逼迫的,真正的敬畏不该是源于力量上差距或己身损失,天地自在人心中。”


张起灵微怔,跟自在观的大师们学佛时,也曾听说过类似的话,三千大道,本就是万变不离其宗。


无论修的是什么,总有‘法’凌驾于人上,约束着修行之人的行为,引导着他们的观念,比如是非对错,比如善恶有别,即便是只读过那么几页圣贤书的妇孺,也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佛修讲无欲无求,道修讲道法自然,也皆是为了悟‘法’行‘法’。


可人有七情六欲,有贪嗔痴妄爱怨憎,没有修行之人诸多顾忌,君王可以因害怕业报而敬‘法’礼‘法’,可以因一时附炎趋势收容流民,也可以因麻烦转身就将其驱逐。


修界之外,君王立于万民之上,本就横行无忌。一念成仁,一念成魔,心念一动间,善恶对错全都成了泡影。


幸而天道在上,有因果轮回,有福祸唯人所召,行了恶事,终归是会遭报应的,才不至于乱了套。


倘若人心中没了天地玄黄圈出来的一方净土,世间又将如何?


人心真能得道,与天地平起平坐?


张起灵如坠冰窟,习惯了寒冷的他竟难得觉出了几分凉意从背脊爬上了颈脖,他似乎捉摸到了什么,却又觉得翻涌而出的疑虑太过模糊,总挠不着痒处。


等他回过神时,发现那些小修士一脸惶惑坐立不安,偷偷瞄着他,他才松了松绷紧的脸颊,顺便嘱咐了一句:“南疆瘴气较多,多备药。”


次日分道扬镳时,张起灵想及他们路途遥远,近来多有妖魔作乱,便留了他们几件保命法器,这一动静看得张海杏几人一阵胆战心惊。


在他们看来,宗主虽是个好人,但却是个好得很有分寸的人,绝不会做多余一点的事,杀念缠身,他有心操心别人,还不如担心一下他自己。


因此,这番叮嘱在内门众人眼中已称得上诡异,就连青铜门大开也不遑多让。


张海杏给公子张甩了个眼神,后者就忍不住凑上前去,小声问张起灵:“宗主,你卜算向来很准,这回是算到那群人会遇险?”


张起灵静默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公子张皱了皱眉:“那你是觉得他们活不到南疆?”


宗主大人难得多一分好心,俨然已经被内门几位当做了噩兆。


张起灵无奈道:“你能别多话么?”


张大宗主难得嫌弃一句,比起往日里张海杏的狂轰滥炸还要有威势,公子张倒抽了一口冷气,险些从剑上摔了下去。


流民们千恩万谢,也不管这些仙人辟谷没辟谷,塞了些干粮过去,陈雪寒在盛情之下完全推托不开,见宗主没有表态,一行师兄弟都御剑在半空把他扔出去接待,顿时对往日负责这事的张海客师兄感同身受起来,便效仿师兄做主收下了干粮,放储物袋中偷偷转手给了护卫流民的修士们,以备他们路上不时之需。


之后便是一队南下求生,一队北上迎敌,凡人与仙家祸乱中匆匆别过。


张海杏几人再怎么拖,也不过是比张海客晚两日便到了北山李家,张起灵几日来对那夜一番话苦思不得其解,但谁都看不出来张宗主一心几用地赶着路,直至到了寒风呼啸的北漠营地里,他还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而这之后再也没有闲暇让他静思了。


李家山门外,李家长老带着门中弟子严阵以待,巡视的修士们神识一波接一波往四周扩散,严丝合缝地监控着广袤的北方荒漠,连迷途在薄薄碎雪中秋虫动静也窥得一清二楚。其余各派修士都在山外各自开辟了临时营地,一字排开,连绵百里,各派都是门内长老或当家弟子守着,在北漠边沿拉开了如千里长城的防守线。


张海客在李家山脚下等候已久,没多寒暄,便直接将张起灵几人领到须弥芥子里的一座小院中。


须弥芥子中布有禁制,温暖如春,张起灵带着一路寒风还没暖和下来,一进去就开门见山问道:“如何?”


张海客脸色一直很黑,见了主子顿时就想着撂挑子了:“还能怎样,如今修界里头谁敢做这个主?不是我说啊,宗主,我们张家有张启山一族的出面就足够了,何必来掺和战事呢?”


张起灵:“妖修中应当有聚魔令线索。”


妖魔二族持聚魔令号称血洗修界,若想要揪出后面那只黑手,始终还是绕不开这些战乱。


张海客原以为张起灵把事情办得差不多就该扔给九门的人来接手,他们好继续办张家自己的事,但张宗主何止是没松手,还大有顺便把仙魔之战也打了的意思。


看热闹可以,有必要掺和一脚被热闹吗?


他都快觉得张宗主下山被带坏了,没好气地说道:“那也没用,妖族的族长们都窝城里头,我跟着他们打了几天都攻不下。”


内门众人从没见过张海客还能窝囊废得如此理直气壮。


亲妹张海杏带头,内门一行整齐地赏了他一排‘要你何用’的眼光。


这时,一俊俏男子从里面捧着茶盘走出来,和颜悦色道:“师弟,你们一路风尘仆仆,先喝个茶歇歇再说吧。你海客师弟被当做内门张家的代表,给拉出去折腾好几天了,想必是说来话长,没想好怎么跟你讲。”


张起灵点头:“张灿师兄。”他淡定从容地接过了张灿手上的茶盘,开始了泡茶倒茶的师弟本分。


一室静谧中,只剩了开水咕噜滚进杯壶的声响,白气蒸腾在两人之中,晃晃悠悠、随心所欲地飘荡开去。


片刻,张海杏先炸了:“张灿师兄,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她指着张灿身上活像在刀片上滚过的累累伤痕,整个人绷成了一只炸毛的鹌鹑。


内门弟子一阵鼓噪。


视若无睹的张宗主依旧无动于衷地泡着茶,在清静的境界怕是张海杏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当然,除了张海杏外,其余几位自认也只能远远地望其项背。


张灿顺着她的手扫了一眼不怎么得体的衣服,漫不经心地掸了一下衣袖的尘,轻描淡写道:“我近来化名董灿混进了散修的千鸟盟里,刚跟他们偷溜到妖修城中试着攻破妖城的禁制,不过很可惜,没成功。我瞧着宗主师弟就要到了,便逃回来了,还来不及整理,不过这战场上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恐怕这不是一句‘可惜’能轻易带过的。


妖修风驰电掣地占了北漠一带,一路上大小门派都拦不住他们的势头,像萝卜似的被连根拔起,李家联合整个修界在北漠拉出一道防线,至今也不过是彼此分寸不让地来回较量。


他们这帮没规矩的散修们,动不动就跑到人家妖爪子底下挠痒痒,活得不耐烦了吗?


张灿一脸平静:“大惊小怪的作什么,过来坐下,难得宗主给你们泡了茶。”


世上奇人如张家大师兄,上阵有斩妖除魔的英勇无双,下阵有沏茶待客的优雅闲逸,两者变换自如,脸色都不带变的。


于是刚斩杀完妖魔,妖血估计还热乎着就被随意擦掉的那双手,端起张大宗主刚沏好的冬心茶送到了嘴边。


张灿放松地喝了一口茶,吐出了一口热乎乎的白气:“上次妖魔作乱,家中有史籍记载已是万年前的事了吧,上次打了多久?”


张起灵回道:“百余年。”


张灿苦笑:“照这么说,这才开了个头啊。”


百年战乱,足够凡间两代人从咿呀学语走到老年垂暮了。


张海客冷冷补充:“还是开了个坏头。”


气氛陡然一肃,所有人都意识到他要开始讲起正事了,平日里老给他拆台脚的几人都安静坐在一边,等着听张海客说来。


他将杯中茶一喝而尽,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宗主,他们打算找个领头的。”


张起灵道:“好事,人心散乱难成气候。”


修界的实力理应不比妖修魔修这些邪魔外道低,否则这天下就不会让修界当家做主了这么多年,早已是群魔乱舞的妖世了。


妖修们一鼓作气攻占了北漠,只是占了个措手不及的甜头,如今打得整个修界都回过神来了,妖修们也就没那么容易讨到好处了。


之后便是该看各门各派能不能尽快调整过来,彼此相助彼此配合。


张海客哂笑一声,说道:“是好事,你们来时想必也瞧见了,百里长的战线都是各自为营。李家在各营设了联络阵法,勉强能调动一二。但打起来反倒是个掣肘了,一来援兵跟不上,二来没人领头,常遭了妖修暗算,打完回来还得狗咬狗骨相互推卸一番责任。若是有个能挑头的人站出来,起码不至于打得乱了套。”


冬心茶的暖意缓缓升起,张海客抹了一把热汗,接着道:“我这几天代内门张家去跟他们商讨,意在推出个人选来,但各家有各家的说法,谁都说服不了谁,都快要开成百家长老大会了。”


这挑头的人须得服众,须得平衡各家的得失,可修界大小门派数以千计,在四山九州一方说的上话的,除了九门之外还有百来个几千年传承的大家,彼此间关系错综复杂,要在其中权衡得当,把这盘烂局收拾起来,非得把三魂七魄都熬成浆糊。


然而这点还只是其次,关键是这领头人夹在修界各大门派之中,左右都不是人,真没那么好当。即便是平平顺顺打到这帮妖魔鬼怪滚回老家,那之后呢,修界又是否容得下有一个门派立足于他们头上?


世道人心,要比万千鬼神可怕。


被唾沫星子泡了几日的张海客无奈道:“日前有人提起了三百年前的事,说道那一回是宗主你带的头,大半的人都想将这冤大头的帽子往您脑袋上扣呢。”


内门张家谁不知这当中枝节,张海杏怒道:“不可能,宗主算是把大半个九门都得罪了个遍,那些人怎么可能听宗主的。”


修界中如陈家恨不能将张起灵剥皮削骨,神魂尽散的不在少数,他们这时借三百年前事将张起灵推举出来,安的是什么心?


物尽其用,战后再寻些鸡毛蒜皮的人命帐记到他头上来么?


这新仇加旧恨的算盘可真是打得叮当响!


“当着宗主的面,说的都什么话。”张海客挥手让她冷静下来,转而又接着说道,“自然也是各有算计的,但也确实是信得过宗主的能耐。毕竟内门张家与世无争的立场摆着这,也算是比其他门派少了许多盘根曲折的关节,在整个修界中算来,也只有我们这内门张家是最不怕得罪人的了。”


张大宗主兴许生下来就是条贱命,内门张家在青铜门的邪魅祸乱中险些死绝,万年夙愿压在了这根还没竹竿粗的脊梁上,他活过的三千年,走得是剑修中最凶险的杀之道,流着的是得背负麒麟魂符的血,天下之大他硬是没捞着一点好,出点倒霉事他还赶着跑前抢。


这回倒好,谁都知他专挑这种烂活,人还没到北漠,担子都准备朝他肩上扔去了。


他竟还连一句废话都没有,问道:“不赞同的都有谁?”


张起灵靠着软榻坐着,手中捧着茶杯,热气氤氲,下面一群人暗潮汹涌的替他激愤着,他浑然不觉,又或者没当回事,话说得似是与己无关,该歇息还是歇息,该喝茶还是喝茶,张大宗主还真颇有些没心没肺。


张海客还没反应过来,张起灵又接着道:“去跟他们说说,若不服,便也不强留了。”


四山九州,仙家凡间,分崩离析之际人人自危,他刚来北漠,屁股都没坐热,就伸出一只手准备将这烂摊子接过来。


还知晓三百年前事的人,兴许都觉得这位开仙门的张宗主无所不能。


好像没人记得他被天劫劈得血肉模糊的样子。


张海客觉得整个人的神魂都被这一句钉住了,神情几变,入木三分地演绎了‘百感交集’四个大字,半天才找回了要说的话:“来接你们之前我已经推脱过了,你杀念本就在失控边……”


“无碍。”张起灵淡淡道。


常年任劳任怨修得的恭敬谦顺顷刻崩塌,张海客怒道:“张启山一族不也同样担得起九门的头,这烫手山芋我们不接!”


张起灵:“他担得起九门,可担不起散修的千鸟盟。”


散修与各大门派素来有嫌隙,即便在北漠这边也是独来独往,不然张灿也不会化名混入散修中行事。这诺大修界,估计也就内门张家深居雪山,不问世事,不争夺各处天材地宝,千鸟盟才算给了几分薄面,赞同了张宗主来当这个沙盘头头。


张海客对着这座软硬不吃的冰山完全使不出招来,有生以来竟也忤逆了一次:“宗主,请考虑清楚哪些才是你该做的事。”


说完,他便重重搁下杯子,摔门离去。


挟裹着血腥的寒风伺机卷进了须弥芥子中,捎来了一份与张家雪山截然不同的雪的气息,冲淡了小院中冬心茶的茶香,万里雪山的宁静似乎也被吹得越来越远了。


内门张家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甩手不干了,拉人的口头功夫就落到了张海杏几人头上,他们也是有脾气的,不愿当这吃苦不讨好的出头鸟,但张起灵冷冰冰的一眼,有人看见了怒火,有人看见了决绝,四人瞬间就没了立场。


可怜无人用的张宗主万万想不到,派出去这四人没一个是有商有量的。


点火就炸的张海杏,站着都显得不靠谱的公子张,脖子上镶了棵榆木脑袋的陈雪寒,还有个说话也不知能不能算数的半大孩子,来回在各大门派中周旋,四人不谋而合地只表达出了一个旨意:“不愿跟我们打就一边凉快去。”


半日内,反对张起灵的门派在四人费尽心思的游说下,活像衙门喊冤似的在长老会上表态:“张宗主三百年前如此毁九门,只成全了他一人的得道,可见此人居心叵测,可如今天下有难,不得不承认,张宗主确实这领头的不二人选,但我等也并非懦夫,理应同站在这修界前线,日后定当放下隔阂,听令于张宗主便是!”


话中一波三折,把张起灵的罪状声讨了个遍,把众门派的明事理哭诉了个遍,悬而又悬地落在‘共同进退’四字上,内门四人战战兢兢地好不容易听完,心神备受折磨,总算是歪打正着的施了个激将法。


听闻此事的张灿师兄笑道:“不愧是同一个师门出来的。”


这话微妙的有些褒贬难辨。


反对派纷纷倒戈,余下的一些见势不妙,在仁义二字当头的世道下,游说的风还没吹到,墙头草就倒向张起灵这边来了。


千鸟盟中有个胖子,火眼金睛瞧了一圈各派长老的神色,悄悄对旁人说道:“开始变天咯。”


一日过去,张起灵领头一事已成定局。


然而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原居北漠的门派急于报仇雪恨,执意要强攻,而寻求稳妥从长计议的门派则想要徐徐图之,张起灵才刚在领头人的位置上落座,举目一望,座下已是火星四溅,硝烟弥漫。


内门几人纷纷担心这位置会不会太扎屁股了。


可即便是针毡,这位张宗主怕是也不会道一声苦。


张海客几日来一片衣角都没在张宗主眼角掠过,张灿只好亲自将各派资源算了一遍,确保没差漏便放到了张起灵桌边:“报上来的是这些数,但不定各自会藏了些保命的,这点可就算不准了。”


张起灵点头:“足够了。”


修界之人向来不会光明正大的告诉别人自己斤两几何,统计人手资源也不过是为了合理分配战力,既然是藏着保命的伎俩,想必也是派不上除妖用场的。


东奔西跑了一整天的张灿靠在榻上,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扫了一眼快要被桌案上的玉简埋掉的张起灵,他大概有一天多没挪动过了,千年修行留给他连轴转的耐性与心神,通通都浪费在这些繁琐事上。


张灿忽然想起来一事,好奇问道:“我听海客说你身上有一道清心血符,可压制杀念,如今看来你当真是不需要静心调理了?那画符的人呢,你怎么处置了?”


张起灵神识刚从一道玉简中探完一圈出来,左手将其放下右手又摸出了另一份玉简,见缝插针地回了他师兄一句:“等过些时日。”他答的避重就轻,转眼神识又探入了玉简中。


要担起这个修界,张起灵要补足的功课还很多,近来进攻妖城的收获,妖修的来历,资源配给,北地状况,各门派修士修为几何,擅长什么,能派上什么用处,各派过往纠纷云云,不一而足。


张灿从这几字中听懂了不少东西,清心血符虽然安抚得了张起灵的杀念,但近来琐事多了,杂念丛生,心境浮动,整个人躁起来了可不是单靠清心符压制能抚慰的,越是压着反倒是适得其反,还得靠他自己静心养养神。


不过推到日后,倒是引起了这位师兄一些微词。


他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养精蓄锐得放在战前。”


又是过了一小会,张起灵抽出空来,面无表情说道:“明日便要出发了,没那个时间。”


夹在北漠修士的血仇跟各大宗门的理智间,张起灵丝毫没有左右为难,干脆利索地挑了下下策,甚至连人手和时间都定好了,就在隔日。


张宗主一敲板,行事起来带着雷霆之势,谁反对也没用,比起北漠修士们还要来的急不可耐,徐徐图之的长老们终于徐不下去了,冷眼站一边袖手旁观,任那些北漠修士们跟着张起灵自生自灭去。


张灿沉吟片刻,觉得自己身为兄长,即便明知师弟是头倔牛,也理应拉上一拉:“师弟,你没必要由着那帮北山人,这事一时急不来,还得踏踏实实地循序渐进。妖修的虚实我跟千鸟盟的人探过几次,有好几个修为连我都看不穿。”


张灿已是分神期大圆满,比起如今的张起灵还要高出两个大境界,连他都看不破的那几个妖修,只怕都是大乘期渡劫期。


张起灵未置可否,只道:“血仇在身,若不让他们宣泄一下,再怎么想循序渐进也只会坏事,正好我也想亲自去看看那妖城。”


他的手指在玉简上拂过,看得再多,不置身其中终究也只是纸上谈兵,让他总觉得不踏实。


张宗主没有位于人上的矜持,行事更喜欢亲力亲为。


张灿坏笑一声:“你想打场败仗,给他们泼盆冷水?”


张起灵:“若是能胜,自然是最好的。”


听那稳稳当当的输了无所谓的语气,张大宗主看来不只是没心没肺,心肝脾肺肾估计都是缺件的。


张灿瞥了一眼败券在握的师弟,沉声谨慎地问道:“那若是败了一场,他们反倒更激愤,你当如何是好?师弟,你才担起这个领头的,一上来就先输了,底下的人恐怕要乱。”


刚问出口,他都已经开始怀疑张起灵是故意的,师弟这是要拐着弯子撂挑子,毕竟这担子太重,真要打上百年,那是活活要人命的。


不料却听张起灵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若真有人如你所说,心志摇摆不定者难担重任,顺道揪出来于日后来讲也是件好事。”


以己度人的张家大师兄被一口北漠初冬的凉气灌了个透心凉,活见鬼似的低声惊叹:“你是认真的啊。”


张起灵自然是认真,要重新带起整个修界,起码要分清谁愿意拼命谁不愿拼命,张海杏他们用激将法把人拉拢到一块,可靠一时激愤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他忽的就想起那小修士为安顿流民左右为难说的话,修界凡间,人都是那么些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修道之人整日里念着‘天地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可大难临头,似乎也没人能做到以其无私而成其私。


生死当头,贪生怕死兴许才是人的本性。


他低着头,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喃喃道:“人心强求不来。”


次日,张起灵协同李家等一批北漠门派,在修界营地外齐集,御剑而起直指妖城,半日后不出所料的惨败而归。


刚被推举出来的领头人首战便输了,在修界中又掀起了一阵风浪,不少人对张起灵能否担此重任起了疑心,纷纷准备参他一本,再重新换个稳妥的人来。


但以李家为首刚跟张起灵打了场败仗回来的北漠修士们却是力挺起张宗主,他们只求能报仇雪恨痛痛快快打一场,有奶便是娘,张大宗主在北漠修士中声望空前高涨,借此机会,张宗主看清了各派修士内里错综复杂的态度,迅速将前线修士上下进行了大清洗,把结党分派的人通通打散,划分出了几个大营,以后各司其职。


这一回出战妖城张起灵没遇上妖修,跟妖族的对峙中,他试着朝妖城禁制砍了几刀,竟是纹丝不动,妖修的强势他向来只是道听途说,如今终于窥见了冰山一角。修界中修符修阵的各大家都被他集结到一块,针对这个妖城禁制热火朝天地设法破解起来。


而北漠修士们总算看清了如今横亘在他们面前冰冷冷的墙是一时半会翻越不过去的,好歹能静心下来专注己身修行,仍有小部分不知好歹地想怂恿张宗主再接再厉,但张宗主这回像是翻脸不认人了,冷冰冰的一句“日后再议”将他们挡到了门外。


北风呼啸,这小半不明事理的北漠修士终于发现他们原来是后娘养的。


在北山说一不二的李家向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知张起灵的态度后,重新把整件事倒回来翻了一遍,顿时也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揽下了安顿北漠人心的功夫。


张大宗主借着这场败仗一箭三雕,没等人联结起来拿他的败仗做文章,接连发布了几道律令,一举稳住了最难缠的北漠修士们,三下五除二重新恢复了整个修界的秩序,但他本人可称不上有多好,回来之后接连几日闭关修养,一应事务都交给了手下的人。


北漠到处都是一片灰茫茫的白,张海客在霜雪飘飞中目送着张起灵带人出发,又目送着他一身血腥回来,杀念在张起灵眉间若隐若现,张海客终是不忍心看他一人劳累。


世间有君臣,有王侯将相,有强弱相互掣肘,但修界中只是各自为营的一盘散沙,积威甚重的九门或多或少与其他门派有利益牵扯,要将这盘沙子聚拢起来一致对外,放眼整个修界,能服众的做事又不束手束脚只有那么一人,能在混乱修界中重新划分出条规来的也只有那么一人。


沉默寡言的张宗主跟气的不愿说话的张海客冷战一场,无声对无言,谁都说服不了谁,终于还是后者拉下了脸皮,重新拾起了他的操劳命。


忙得头昏脑涨的一众内门弟子,看见张海客出现在营地中时,眼睛都亮了,觉得他是来大赦天下的。


可这修界如何如何,妖魔如何如何,张起灵是一概都管不了了。


连日来杂务缠身,跟妖族大战一场,杀念盘踞在他内府之上徘徊肆虐,一附上他凌乱的剑气便敌我不分地贯穿张起灵的元神,清心符的清气对上赤红杀念越发显得杯水车薪。


一连数日,整个须弥芥子的小院都被冰封,比起北漠的初冬还要冷上几分,一身真元运起来都挡不住刺骨的寒意,给张起灵护法的几人冻僵一个换一个,叫苦声迭起。


对此毫无知觉的张起灵破天荒地做了个梦。


自从他能以修行代替睡眠之后,因忌讳杀念趁虚而入,不记得多少年没做过梦了,哪怕是近来在吴家越清山安眠数日,也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梦见自己在身处杳然无边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纵然他在这里辨不清前后左右,不知过了多久,有朦胧的微光不知从何处漏下,在那光亮的地方,他遇见了一棵树。


那是世上最大的一棵树,妖城的城墙才能勉强将那树干围起来,无数枯枝像佛修经书里头那些炼狱业火中苦苦求生的手一样,绝望地朝天上探去,枝桠不曾抽叶开花,上面硕果累累挂满了的全是仙魔妖人的头骨,在这黑渊中显得尤其阴森冰冷。


张起灵仰望着那棵树,听见虚空中有无数人的喃喃低语,或祷告或祭祀,或梵文或誓言,或毒咒或祈愿,回荡成了遥远而苍老的歌谣。


在他心中无时无刻叫嚣的杀念渐渐消停了,他的识海从未所有的安静,像是一个长期背负重物的人,有一日把背上的东西卸了下来,整个人轻飘飘的,羽化登仙也不过如此。


张起灵一丝不苟地感受着那股奇异的安静,好一会儿,才探出神识,想仔细去听那歌谣,声音又忽的消失,所有一切都离他远去。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以元神之躯躺在内府中,手里拽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清心符化作的人闭目打坐,浅笑如斯。


那日吴邪画下这道清心符时的安宁心境仿若凝结于此,多月来不曾褪色。


张起灵枕着他青衣一角醒来,杀念蚀骨般重新翻涌而来,如同无数虫蚁啃着他的头部,一阵阵地发痛,他不由得紧紧地捉着清心符的手腕,像是竭尽全力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像是仅此两人的生死相依。


可那终究只是一道符,他力道极大,手背上青筋突起,在那符上甚至留不下一道红印。


不知是不是梦的太久了,心神还没完全醒过来,等他熬过了杀念回拢最浓烈的一刻,却依旧懒洋洋地躺着,任外头诸事再乱,此时他只想抛却一切昏头睡回去,回到那个安静的梦里头,连杀意在头顶上梭巡不去他也没想到要起身。


他将那只手拉到了眼前,带着几分尚未清醒的茫然想到,若是能多几分暖意就好了,若是能多几分活气就好了,若是能多几分桂花香就好了……


可贪恋尽头,只有一个人冷冰冰地说:“我何苦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张起灵顺着他的手往下,握住了他的掌心,一个轻轻落在那手背上的吻消融在无声的叹息中,翻出无边的酸涩与凄惶来。


离苦得乐,方能成佛。


他在自在观的千年学佛中,总觉得世间的苦无非是庸人自扰,他无悲无苦,不需任何人来渡他,佛从何来?


修佛未精的小沙弥被问得抓耳挠腮,看见一身黑色袈裟的张起灵跪在佛祖莲台下,身旁青灯一盏,经文数卷,他抬头看着香火氤氲间的佛像,眼中似是藏着一汪星罗万象。


没有信仰,只是凝望,仿佛在看一个与他平起平坐的人。


小沙弥想起了初见张起灵的那个雪夜,这位道修以凡人之躯,徒步翻越过自在观设了禁制的千丈悬崖与险峻雪山,隆冬的雪落在他发上,黑袍上,剑上凝成了霜,那人身影却依旧挺拔。


还没师兄腰身高的小沙弥跟在后面,手里拖着个扫帚,蹭了蹭冻得红彤彤的小鼻子,探出小脑袋去看那陌生人,一抬头,只见一浑身漆黑的道修驻足在门前的火炉旁,像是一尊出世的佛像。


小沙弥依稀记得,庙里扫雪的扎西师兄问他:“施主从何而来?”


那人道:“山中来。”


这是个张家人。


自在观往西北山路一直深入,是昆仑张家所在。但昆仑张家向来不问世事,山中弟子更是入门后从未离开过山门,扎西在自在观修佛两百年,只见过有人上山,从未见过有人下山。


扎西问他:“施主要往何处去?”


道修:“外面去。”


扎西又问:“施主为何停在这里?”


“此处……”他似乎被问住了,良久才想起了后半句,“暖和。”


那一身黑的道修静静地站在火炉旁,山中禁制封住了他的灵力与气感,肉眼凡胎在呵气成冰的寒冬时节孤身只影跋涉而来,在他身后孤零零的一排脚印慢慢被碎雪覆盖,越往山里,越淡的看不见踪影了,他就像只路过小憩的落单候鸟,独自走过了极尽的荒凉,下一场风雪到来前,又将踏千万里茫茫山雪离去。


远方夜空如洗,星河如练,无由来处而起的寒风在门前打了个转,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火光摇曳,在那道修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黑,万物都已成空。


这世间最宁静处,仿佛就在他身遭。


小沙弥抱着木鱼,忽有顿悟,对着不知在发呆还是在冥想的张起灵合十一礼,一本正经地说道:“佛陀曾对阿难说,当作自洲而自依,当作法洲而法依,当作不异洲、不异依。佛不在他处,施主便是佛。”


可佛修们说张起灵是修不了佛的。


小沙弥那日大言不惭,被得知此事的师父罚抄经文去了。


庙里的师兄告诉小沙弥,张起灵不是佛,因为他也不知何为乐,苦过了,知涅槃寂静,才是佛修该走的路。


很多人都对张起灵说过这样的话,张家长老们说他无情无欲,天生是个修道的好料子,康巴洛分家的丹说他没有心,这很好,因为有了心别人就容易伤害他。


张起灵生来便不懂苦与乐,哪怕是杀念快要抹去他的意识,他依旧能与其和平相处,所以他留在自在观中也只能学佛,不能修佛。


可千年间,他依旧参不透佛。


张起灵将‘吴邪’的手放在心口上,仿佛能堵住那泛滥成灾的酸苦,他躺着看内府之上杀念和清气刀兵相向,有些茫然的想到,是他不需佛来渡他,抑或是佛从不曾渡他呢?


突然,木偶似的清心符的手贴在他身上轻微动了一下,张起灵惊措地捉起那只手,而后才发现清心符依旧是一道符,动了的是他自己的心。


像是自在观中的大师带他见的那个仅剩一缕残魂的女人,身体苍白地露出了死气,可她仍在呼吸,在心跳,活在了三日静寂中。


他的心也在跳着,他也活在这世间上,如同这芸芸众生。


张起灵闭上了眼,含混不清的呜咽声从嘴角漏出,无数情绪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他像是个沉入海底的空壳子,内里的空洞被掏干挖净,陌生的七情六欲将他塞满满当当,几近窒息。


喜与乐都不过浮光掠影,匆匆而过,只有悲意浓墨重彩地将他三千年的无情无欲大肆渲染成了一片荒芜,像是与生俱来的一道狰狞伤疤,如今重新撕裂了他的骨肉,歇斯底里地喷薄出叫人撕心裂肺的痛不欲生来。


天地仿若分崩离析,只有一个吴邪,岿然不动。


张起灵痛苦地蜷缩着,他急切地渴望从吴邪那里索求更多——安宁,安静仿佛独独将他舍弃在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里,与他隔着四山九州,隔着千丘万壑,隔着天地伦常。


张起灵把清心符那只没有温度的手牢牢扣在了胸口处,额头抵在他的膝盖上,不敢用力,不敢逾越,极尽小心地捧着,他像困兽般低声嘶吼,克制隐忍仿若是他跪在神佛座下也未曾有过的虔诚。


那女人留给了他一颗心,直到他将一个人放在了心上,才知那颗心是这般重。


学佛千年,阅经书万卷,字里行间高深玄奥的度化与解脱在上一次的不欢而散与下一次的相逢无期中,交错成了无边佛法里的求而不得。


有求皆苦,世间神佛,在那万千苦难处。


青莹草是随处可见的杂草,只要灵气充足,山岩绝壁,浅水泥沼,青莹草都可落地生根。


青丘霍家山门外的山谷就长了一片的青莹草海,初春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的蒙蒙细雨不甘不愿地撤退,迎来了花滴露柳摇烟的十里艳阳天,直至入了夜,青莹草的花灵才慢吞吞地回过神来,晃晃悠悠随风摆动,幽幽生光,远远望去像是新下的一层霜雪。


忽然,一道白影在山谷中飞速掠过,荡开了一大片的花灵,像是在星海中激起了涟漪。


那人影直冲向谷中一片空地,直至中央,他脚尖轻点,稳稳地停住了身影,轻功干净利落,无半分多余,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箭势却在半路上戛然而止。


他漫不经心地回身,一手搭在腰间剑上,眉目间带着几分浩然君子气,仿佛是从画中走下来的,可他举手投足间的云淡风轻没让他显得飘逸洒脱,倒是将那不可一世描绘地淋漓尽致。


此人正是吴邪,光阴荏苒,十年倏忽而过,岁月不吝分毫地将他磨成了一把出鞘的利剑。


远处一声啸响,四个人从他后头追出,将他围在了正中,为首那人横眉怒目,咬牙切齿道:“关根!又是你小子坏我好事,今日非要让你知道好歹不可!”


吴邪扫了一圈,黑瞎子师傅说他长了一张欠揍的脸,他原以为是抢了师傅在青丘的风头招他嫉恨,没成想这回下了山没几日又惹上了麻烦,师傅怕是说了句实话。


他叹了口气道:“各位前辈,天道贵生,喊打喊杀有伤体统。”


那壮汉怒喝:“你刚杀我们的虎妖,剑上的血估计还没干呢,现在还装慈悲?识相点,以后别让我在东山看见你!”


吴邪一顿,装模作样地诚恳道:“原来虎妖是前辈们的,恕小辈直言,当今妖魔二族乱世,私下与虎妖往来,恐怕大有不妥。”


那四人还以为他要示弱,没想到竟是在火上浇油。


在此地横行霸道多年的四位恶人,第一次遇见比他们还精通先出口告状的伪君子,本就不占理,眼下还冤屈得无处诉说。


“放屁!今个儿非得把这姓关的拆了!”那壮汉活像被烧了胡子的老猫,一声怒喝,四人默契十足地合围而上。


吴邪的身影游蛇般往一侧蹿出,迎上了一把长戟,后头三道火咒急速追来,吴邪手中雁翎刀一错一别,寒芒如雪,竟将那长戟压沉在地,他一蹬脚踩着长戟跃到那人肩上。七尺男儿身形一沉,险些像他手中长戟一般低头折腰,吴邪稳稳当当地站着,转身一剑,斜挥而出的剑气将接连而至的三道火咒砍得灰飞烟灭了,荡开了一片夜寒露重的湿冷潮气。


壮汉提着斩马刀,三人从三个方向削过来,吴邪一脚扣住长戟修士的脖子,以此借力翻身而起,半空中将脚下人踢了出去,分毫不差地在三面刀锋将他绞成数段前,飘然落到一丈开外。


那长戟修士险而又险躲过刀锋,惊出了一身冷汗。


吴邪见他被削掉发髻,成了个参差不齐的鸟窝头,不忍安慰道:“凡人多信佛,回去剃个光头,以后说不准很吃香,晚上还不用点灯。”


然而回答他一番好意的是一把斩马刀,长刃挟裹着凌厉剑风扑面而来,两人左右夹击,那长戟修士恼羞成怒,明目张胆的从背后搞起突袭来。


吴邪应付得游刃有余,时而一剑疏狂书尽少年锐气,时而精打细算地算计一二,缭人眼的花把式走到一半又成了真剑真招,好像想到哪出是哪出,一时竟没人能看穿他剑招走的是哪路子。


青莹草的花灵在剑风中璀璨绽放成了朵朵浪花。


吴邪架打得如鱼得水,却不打算伤人,但在四人眼中,活像是被吴邪戏弄着,越打越气,越气越打,还真有些没完没了的架势。


这时,又有一人赶至谷中,手上还用缚灵绳拉着一个鹅黄裙子的小姑娘,朝吴邪嚷道:“住手!关根!不然就要这女的好看!”


忙得无暇分身的吴邪匆匆往那边看了一眼,被禁锢了灵力的秦海婷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不出的委屈。


他忙从人群中退出,当机立断翻出了救兵:“我师傅乃是青丘霍家的瞎子长老,此地算是霍家的后花园,各位拿我朋友性命要挟,未免做的不太厚道吧。”


壮汉几人脚步皆是一顿,霍家显然是他们招惹不起的,但瞎子长老他们可不曾听过。


很快便有人抖机灵道:“你记在千鸟盟名下,怎么可能是霍家人!兄弟们,别让这小子给骗了!”


吴邪简直是百口莫辩了。


关根只是他混入千鸟盟用的化名,他难得讲了一番真话,没想到转眼已是声名狼藉得没人信的境地,更没想到他师傅如此名不经传。


吴邪拜师时把他师傅奉为‘久闻大名’,黑瞎子也曾说过遇事可以报他名字,定会让一众妖魔鬼怪闻风丧胆,但这招屡试屡不灵。哪怕在青丘中也不一定有人知道黑瞎子是何人物,还不如吴家少主的名头响亮,即便都是些浪荡公子的坏名头。


他抱着一丝幻想以为霍家狐仙不问人事,但不曾想黑瞎子为人低调至此,在走南闯北的散修中也依旧默默无闻。


他这位空有一身万家剑才华的师傅,竟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壮汉见他不回话,以为他不敢妄动了,冷笑道:“你老实点,先把虎妖内丹交出来。”


吴邪心生不耐,有心想回去欺师灭祖一下,以泄长年被骗之恨,被他们这么一拦,面无表情道:“原来几位是为盟中委托一事前来,盟中发布委托谁都可接,虎妖也是先杀者先得,小辈哪里有意坏过各位的好事?莫不是几位前辈技不如人?”


“你……!”壮汉对着这人竟是挤不出话来,伸出一只手,缚仙绳咻地飞到了他手里去,秦海婷被缚仙绳绑住了手,一个趔趄便扑倒在那壮汉身旁,“你小子再油嘴滑舌,当心这女的小命不保,马上立誓退出千鸟盟,否则后果自负!”


吴邪横了他一眼,修士立誓可是有天地看着的,胆敢违背定有天劫制裁,他行事向来留些余地,最烦的就是遇上这种欺软怕硬的。


他看了一下地上的秦海婷,满不在乎地说:“恕关某自在惯了,向来不爱被这些有的没的拘着。”


那壮汉气的眼睛鼻子都快挤到一块来,不知施了一道什么诀,雷光顺着缚仙绳攀到了那鹅黄衣裙的小姑娘身上,一声凄厉的惨叫,‘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灵气四溢,那缚仙绳下的姑娘瞬间炸成了一张碎掉的符纸。


有人惊道:“怎么回事!”


趁所有人没回过神来,吴邪飞快地蹿进了夜色中,几下就不见了踪影,还十分周到传音为他们解惑:“这小丫头片子狡猾得很,几位前辈这眼力劲还是回去练练吧!”


自十年前妖魔作乱开始,便有人把四山九州的散修们聚集到一起,成立了一个没传承更没山门的奇异门派——千鸟盟。


千鸟盟作为修界九门外的第十门,其实更像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凡间各处都有千鸟楼,任何散修都可从千鸟楼入门,记名在千鸟盟门下,盟中弟子一律受命牌约束,上位者有权利驱使下面的人做事,由此把散修们的力量都聚集到一块来。


但若想成为门内高层,只能通过完成盟中发布的委托来换取贡献度,除此之外,还会分发一些报酬。盟中的贡献度机制十分完备,情报宝器丹药秘籍等等,各类东西都能从中换取,一时间引无数散修拜入门下。尽管刚开始时千鸟盟家底较薄,但盟中弟子遍布四山九州,十年积累下来,也不输九门中任一门派。


可以说,散修的千鸟盟是在权和利的驱动下组建起来的。


吴邪沿着山谷山壁跃上青丘,熟稔地在夜色朦胧的山中绕了几条小路,转眼便回到了明峰山脚。


山脚的阶梯处正蹲着个打盹的秦海婷,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小鸡啄米的脑袋精神抖擞地立起来,朝吴邪眨了眨眼睛,才清醒过来冲他道:“吴邪哥,你好慢呀,你让个姑娘家在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等你到三更半夜,好意思不?”


吴邪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瞧你那口哈喇子,合着我到了还打搅你美梦了是吧?”


秦海婷闻言小脸一红,忙抹了一把嘴角,什么都没有,才发现又被他戏弄了,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小姑娘生气很会找地方,杵在他回山的路中间摆出一张怒冲冲的脸,明摆着等人哄。


跟在那老大不正经的黑瞎子身边几年,吴邪都嫌哄人那些花言巧语恶心了,只得苦笑着摸出一小袋灵石,抛了过去:“来,你的报酬。”


秦海婷一睁眼,里面像是闪着光芒,伸手一兜就把灵石收下了,满嘴笑意,再怎么想装怒也压不住那翘起来的嘴角。


哄秦海婷这种生物实在太容易了。


妖魔祸乱,千鸟盟中大多委托都与这有联系,发布斩杀妖魔的次数多了,这几年还在千鸟盟中兴起了猎妖猎魔。盟中不乏结伙猎妖猎魔的散修,今天那几个壮汉也是同样。


吴邪以前跟东山一个叫海叔的人做过生意,没想到在盟中一个委托现场意外见了海叔修道的女儿,两人便常常结伴而行,完事分摊报酬。


秦海婷修为较低,但性子狡猾,完美地继承了她做生意的爹,通常只负责出入千鸟楼打听妖魔的藏身之处,最后占大头的还是吴邪自己,他花一小部分酬劳就省去打听的功夫,也就乐得如此。


要说到为何他要如此大费周折化名潜入千鸟盟中抢猎,归根到底还是他那不靠谱的师门。


某日,黑瞎子师傅喝着小酒,旁观他徒弟在晴天烈日下挥汗如雨练剑,时而以指导为由拿他徒弟当下酒菜,调戏着玩。


墙头那藏了一排围观的小狐狸精,探头探脑地竖起小耳朵,这个给吴邪使个风诀吹吹,那个唤个云遮遮阳,更有甚者被吴邪不经意间的动作戳中,捂着砰砰直跳的小心脏,热泪盈眶,直直地从墙头上摔了下去,咚地一下,半天没了声响。


大热天的太阳像个烤炉,却死活都烤不焦墙头那一片春色。


黑瞎子师傅正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色衰爱弛,自我反省没到半炷香,福至心灵地认为徒弟学有所成,便心怀不轨地将他那杀狐狸于无形的徒弟招到阴凉处,认真教导说:“你学了这么些天,底子总算是磨出来了,但师傅今天要跟你讲的是,真正习剑光是这些还不够,如果仅是练好剑招便是修好了剑,那修剑可不成了花点苦功就能成事的下三滥?”


吴邪顶着来源复杂的各种媚术,擦着汗听完,觉得颇有道理:“师傅请细讲。”


见他入了套,黑瞎子老怀欣慰:“剑还是要靠实战练出来的,除此之外,你还需要一些助你修为的家伙,比如说你还需要一把自己的剑,练器的材料,筑基要用的上东西。”


就在吴邪正以为师傅要慷慨解囊时,那臭不要脸的瞎子便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听说千鸟盟中有发布委托,你不如隔三差五下山历练一下,顺便赚点灵石和贡献度,作为第十门想必里头好东西不少。”


吴邪简直是无言以对了。


练万家剑的师傅,看来注定会教出个吃百家饭的徒弟。


秦海婷‘嘿嘿’笑着就把灵石收进了储物袋,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僵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在,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吴邪哥,你那个……他们是不是……”


“放走了,反正我也知道了是千鸟盟的人暗中拦我。”吴邪沿着阶梯拾级而上说道。


秦海婷吓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惊道:“那你傻呀,放虎归山?”


吴邪回头斜睨了她一眼,觉得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直白的在脸上写着‘不然呢’。


她忙追上来几步,干咳了两声,跟在吴邪身后捉耳挠腮片刻,不管不顾地抱怨:“不行,你得想个法子,你说你五个人拦不住,要我替你留住一个,这多不容易,要是以后被他们缠上怎么办,要是被劫财劫色怎么办?”


临走前顺带给秦海婷竖了一批仇敌的吴邪十分过意不去,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你财色无忧,他们绑了我给你那张替身符,也只说了要杀掉而已。再说了,你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恐怕也就这符了,我拿去卖起码也得是两块中等灵石。”


不知这安慰到底有没有起作用,反正秦海婷满脸愁容不见了,又祭出了那张‘你快来哄我’的侧脸。


女人天生就很会坑男人钱,这张小脸要是往其他人面前一摆,也不知多少人愿意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


吴邪暗叹一声,想来以前这招对他可是万试万能,小姑娘气鼓鼓的脸颊白里透红的,多招人喜爱。


可在青丘里住了几年身旁都是些什么东西,三天两头换着各种媚术调戏他玩的狐狸精还有个整日里谈着谈着剑法就跑题到风流韵事中的师傅,他修为增长的同时,无心栽柳地把定力都练起来了。


他心疼钱袋,便干巴巴地搬来他师傅的一句话:“世上唯美人不可辜负,但寻常招式拔不了铁公鸡的毛。”


诡计败露的秦海婷怒道:“混蛋!”


吴邪十分赞同:“你说的很对,这话我师傅说的,他就是个混蛋。”


秦海婷以前跟吴邪见过几面,那还是他在倒腾宝器灵草的时候,有一回她爹跟吴邪倒卖起人鱼骨,她爹那为老不尊的跟吴邪私底下分享起不知哪淘来的人鱼话本,里面都是些光着半个身子搔首弄姿的女人图画。


吴邪跟她爹那会儿简直是蛇鼠一窝,怎么转眼这人就油盐不进了呢。


秦海婷不信邪,不甘心地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招最好使?”


闻言,吴邪脚步一顿,这个他还真没想过。


漂亮的人他见过不少,以前他去的勾栏院里头大多是些庸脂俗粉,但琴棋书画的才艺甫一露相,倒也能显得不俗起来;玄海宫的宁仙子也是极美的,她从天而降那回身一剑让他至今难忘,但后来发现这仙子一肚子坏水;小花有种雌雄莫辩的美,但与人相处总有种距离感;霍家霍秀秀是个比秦海婷还难缠的丫头;张海杏脾性又太过暴躁……


他细想一圈,最后只剩了个水潭之上静坐的张起灵,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可那人是个石头脑袋,顶着颗浆糊脑袋的秦海婷还差了上万年石化的道行。


于是师傅的话只能由师傅来圆,吴邪照旧搬出一句故弄玄虚:“情人眼里出西施,懂不?”


秦海婷一锤掌心,领会了精神,说道:“所以还得靠摄魂术!”


吴邪内心忽然有点沧桑,春天来了,有些蠢货的脑子里又是一片青草悠悠了。


“你懂了就好,这方面你跟我师傅应该能聊到一块,不如多在客宅住几日吧。”吴邪似笑非笑,接着说道,“正好能躲他们一阵子,我近来想留山里修行,委托暂时不接了,你最好也少在千鸟楼混了。”


大金主要甩手不干了,秦海婷管不上什么招不招的,小步追到他前面去,拦着他道:“近来猎妖猎魔委托那么多,你闭关也要挑个时候啊,没见最近都是赚钱的黄道吉日吗?”


他们兴许看的不是同一份黄历。


吴邪伸手从她身边让出了一条路,顺手敲了一下她脑袋,说道:“就顾得赚钱,委托多了那是好事吗?东山妖魔乱起来指不定会成为另一个北漠。北漠那边断断续续打了十年,算是勉强稳住了,可那些嗜血的妖族魔修会耐着性子在北漠死缠烂打吗?近来猎妖猎魔的委托多了,我原以为接下来会是南山,那边有几处妖谷,年前我还特意回家看了一下,没想到竟会是东山。”


秦海婷疑惑:“你怎知是东山?”


吴邪难得正色:“霍家日前收到玉简战报,北漠要分一批人过来。”


回天乏力的寒冬抗争了大半个月,终是随冰雪一同消融成了最后一丝冷意,化散在润物无声的夜风中,轻轻拂过林间小道。


秦海婷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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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小后续


吴邪:“师傅,你究竟是怎么看见的?”

黑瞎子:“待你结丹,六识外放,不睁眼比睁眼看得清。”

吴邪:“……打坐时也是吗?”

黑瞎子:“徒弟你想趁为师入定时报复?呵呵,没门。”

吴邪:“……”

那日,吴邪只是想起了几年前愚昧无知的自己做过的倒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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