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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06

6 惊蛰其二


道修中大多数师门都是怎样的?


吴邪幼时有幸走访过各大门派,术法专攻不同,师尊性情各异,但来去也总归是有几样同样的。


得了长老们青睐的弟子们都会搬到长老峰头处,灵脉仙气清灵,设施齐备,可供徒弟潜心修行,师傅们时不常会来指点一二,若是能得其亲自教导更是极幸。师门中哪怕关系算不上兄友弟恭,但起码的相敬如宾终归是有的,幸运点的兴许会有个如花似玉的师姐可以赖着,过几年说不定还会有娇俏可爱的小师妹。


可这些,通常叫做别人家的师门。


天刚亮时,吴邪就带着他的剑去大院做早课。明峰更像是一处山庄,没有特地划出空地供习剑,山顶最空旷的大院便被黑瞎子拿来当校场,师门平日修行授课基本都可这儿进行。


吴邪刚到院子门前,忽然迎面刺出一道光亮,大大咧咧朝他腰腹冲来,他一抬手,剑都懒得出鞘,轻轻一别,漫不经心地将那凶器甩到了一边,正眼都不看那凶手,任他直接栽进草丛,自己则玉树临风地拐进了院子里。


一进来就见他那在廊下打着盹的师傅,晨曦正好,林间花香鸟语渐渐苏醒,初春美好的风光沐浴在一路拔尖催人尿下的呼噜声中,要多煞风景就多煞风景。


吴邪额角青筋跳了一下,食指敲了几下剑鞘,琢磨着要不要拿这瞎子磨磨刀,等在清脆的金石声中沉住气,才端着若无其事的语气走进去,唤他道:“师傅早,初春露重,师傅不如回房里补觉吧,省得打击弟子们的心气。”


闻言悠悠醒转的黑瞎子打了个七拐八弯的漫长哈欠,后头从草丛里挣扎出来的凶手顶着一脑门官司——那眉清目秀的男孩攥着把不合手的剑,端着张不情不愿的脸觑了一眼吴邪的脸色,才勉强给他个面子,行了一礼,撅着小嘴说道:“师兄,方才失手让师兄受惊,多见谅。”


吴邪宽宏大量地点点头,没打算放过这小屁孩:“下山数日,苏万师弟什么时候换上真剑了?你这小臂膀真能提的动吗?”


那小男孩闻言,提溜着那把沉甸甸的玄铁剑,眼神天上地下飘了一圈,才想起那没什么存在感的师门规定有那么一条叫做‘练气四层方能换上真剑’,他还差了一点,自然是不允许拿这剑的,他恹恹地低下小脑袋,吐了吐舌头,没敢吱声,默默地把剑双手奉上。


“放回去吧。”吴邪斜睨了他一眼,也没接过来,径自往里走去。


要说起跟这师弟苏万的孽缘,只怪他入门比师弟晚。师傅难得正经了一回,认为让吴家少主管个半大孩子叫师兄不太合适,便自作主张地改了门规,谁厉害谁作当家大弟子,儿戏得十分合情合理。


可当时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哪管这些,带着灵气的小眼睛在师傅跟新入门的吴邪间来回走了一圈,这辈子头一回观言察色,便一针见血地看破了这两个大人的心怀鬼胎,当即愤愤不平道:“明明是我先入门的,理应我是他师兄,师傅不能偏心!”


黑瞎子摆了摆手,敷衍道:“我是师傅,我说的就是规矩……”师威立了一半,这瞎子猛地转头去看门前,“哎呀,小莺今个儿是要去哪呢,戴的这小步摇可真好看。”


于是,这拈轻怕重的瞎子师傅转身扔下了闹别扭的徒弟,心无旁骛被路过门口的小妖给勾走了。


小苏万奈何不了他师傅,只好瞪着小眼看吴邪,本着熊孩子就该从小管起的至理,吴邪从善如流地揉了揉他新师弟的狗头:“师弟,听话,不听话师傅会罚你的。”


小狗崽子悲恨相续,张嘴露出尖齿,初见面就拿他师兄的爪子磨了牙。


从此,以下犯上俨然成了师门一大特色。


吴邪刚降服了一只刺杀失败的小师弟,转身就见那瞎子翻了个身睡了回去,忙半带威胁地劝道:“哎,师傅你在听人讲话么?刀剑无眼,伤着您可就不好了。”


黑瞎子侧过身,留给他一个装聋作哑的背影,不慌不忙地打着鸣。


吴邪:“……”


早些年,吴邪还会安慰自己说:“兴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家师门也是家丑不外扬罢了。”


可到了如今,为了对付他这时常跑出来扰人清静的师傅,吴邪早就把三十六计钻研了个滚瓜烂熟,他转身就拉住准备去换剑的苏万:“师弟,不急不急,你先前说在练三清剑第一式,练习得如何了?既然剑都取出来了,不如我来给你喂喂招吧。”


十四五岁的小孩自幼就在青丘长大,见识过的世道险恶也不过是师傅跟师兄比功课还勤的狗咬狗骨,自然不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时也是这副嘴脸。


苏万顿时眼中放光,忙不迭地点头赞同,有人喂招比自己一个人练可有意思多了,师傅偶尔给他喂招都像拿着根逗猫草玩似的,师兄陪他练也多是绷着张黑脸被师傅罚的,可难得今天师兄竟主动来陪他,苏万小师弟完全把‘打倒吴狗当师兄’的雄图伟志扔一边,在身负光芒万丈的师兄的特批下拿着真剑摆起了架势。


跟个小孩练剑得知轻重,但吴邪却是三两下对上他的剑锋,一剑滑到底,卡住了苏万的剑,剑气一别,小师弟本就不趁手的剑脱手飞出,杀气腾腾地直朝廊道的那颗黑脑勺而去。


什么喂招都是放屁,这断然是一记借刀杀人。


苏万小师弟正处变声期,吊着把公鸭嗓,在他那杀鸡宰鸭般惨叫声中,目送着他的剑如离弦之箭,怎么也追不回来,已是吓破了胆子。


黑瞎子被他那叫声刺得脑仁发疼,懒洋洋地一挥手,那剑哐地一声被风弹飞,打着转不偏不倚地落到了黑瞎子手中。他坐了起来,把玩着刀柄,贼笑道:“一大早就借花献佛,乖徒儿今天心情不错?”


也不知他叫的是哪个徒弟,反正苏万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几乎五体投地地喊完‘师傅万岁万万岁’就畏罪潜逃了,吴邪十分无辜地说道:“师傅,我提醒过您了。”


黑瞎子按着肩膀,松了松筋骨,提着剑走到院中,边说道:“跟小徒弟练没什么好玩的,为师来陪你练练。”


吴邪想了想,欣然答应:“好啊,难得师傅有此兴致,可师徒切磋未免误伤,等我进里面取两把木剑。”


说罢,他没多久就带回了两柄连刃都磨掉的旧木剑。


以教导徒弟尊师重道为名的公报私仇戏码还没来得及粉墨登场,已然被奸险狡诈的大徒弟一眼识破,黑瞎子默默地看着被塞进手中的木剑,心想:“此时再不重振师威,更待何时?”


不多时,两人便在院中拿着条‘木棍’你来我往的交起手来。万家剑术在黑瞎子手下变换得叫人眼花缭乱,一剑刺出,如迅雷剑的‘穿云’,又如三清剑的‘破竹’,锐不可挡。


吴邪一记‘凤归巢’才使了半招,虚撩一剑,以退为进的剑势扭头一转,滔天剑气如千军万马迎上了守关一将,沧浪剑诀的‘一剑狂澜’声势浩荡,掀起了满院湿重晨露,凉飕飕的剑气让人一个激灵。


黑瞎子对世间剑法如数家珍,吴邪还没能学到九牛一毛,只依着自己的喜好挑了几本剑谱。师傅剑招学的驳杂,使起剑来东一招西一招的,上行下效,吴邪也跟着把他的坏习惯给学过来了,上招接下招接的毫无章法,神鬼莫测。


然而这变化多端的剑总能出其不意,意外的好用,乃至于吴邪后来也认同了黑瞎子的话,张起灵那一套他是学不来的,剑修讲究人剑合一,走的大多是刚正的路数,可吴邪这剑随性而为,他一点都不挑,耍起阴险也没半分负担。


这剑练着练着,黑瞎子就给他喂起招来,还指点道:“你这一剑气势不到位,落日剑可是种老人剑,‘落日归山’一式的剑意更是烈士暮年时的心境,你这么点年纪就想着解甲归田了?到底怎么挑的剑谱?”


他话音刚落,吴邪回身一抽,‘落日归山’又当头落下,一剑拟尽不死战意,无可挑剔。见黑瞎子被噎得无话可说,他便笑着问道:“师傅,你要是真闲的无聊了,怎不去北漠?”


“我早已解甲归田,告老还乡。”黑瞎子手中剑顷刻化作‘长河落日’接‘落日归山’,落日剑的壮心不已被他舞成了日薄西山的沧桑,竟还无半分违和感,看来这师傅着实是有一把年纪了。


黑瞎子嘴里还嗔道:“去什么北漠,塞外苦寒之地,能有青丘安乐?”


吴邪:“哦,那想必是弟子想岔了。”


黑瞎子:“你想岔什么?”


吴邪一笑:“师傅若不是记挂着谁,一个闲人总赶着第一时间问霍家要玉简战报作什么?”


黑瞎子不知他打哪来那么多闲工夫打听些乱七八糟的,并且认为这并不是他的错,是上家给带坏的,兴师问罪道:“徒弟,我问你,你以前在吴家修行时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些什么?”


吴邪在吴家哪有认真修行过,手中的剑不带停,义正言辞说道:“柴米油盐酱醋茶,老婆孩子热炕头——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不值一提,倒是在师傅门下活得费脑子多了。”


黑瞎子嘴角一抽,气息一滞,真元在经络中险些走岔:“那是你思虑过重,我这明峰是什么刀山火海,值得吴少主您整天思前想后、步步为营的?你本是资质上佳,心境天成,修道于你而言无非是个慢慢积累的过程,可你总白费掉这好底子,一天到晚装着些乱七八糟的,千鸟盟的事我听你家那傻丫头说了,你藏着修为逗几个筑基修士,好玩么?”


吴邪不答反问:“师傅可曾听说过杀鸡会用牛刀的?”


他佯装自己是只无害的小鸡崽,在千鸟盟中行事再如何招惹了人,也不至于引来一把牛刀,反倒是落得清静了。


带着这徒弟十年了,黑瞎子不用细想就知道他徒弟把道理反过来使的那些迂回曲折的心思,可从秦海婷处听来,吴邪却未曾伤过那些人半分,眼瞎心不瞎的瞎子长老有时也看不清他徒弟的玲珑心思,这处处手下留情究竟是心慈手软,还是优柔寡断,又或是——此时他挺想问一句:“徒弟,你杀过人没有?”


可这话多番爬到了舌尖上,又被他咽了回去,只觉得不是他该问的。


大约天底下再不着调的师傅也开不了让徒弟刀刃见血的口。


这几年来吴邪装腔作势的空架子一点一点被削去了,留了个温文尔雅,连一颦一笑都拿捏得相当有分寸的君子样,把他那慎密心思都藏得严严实实,谁都摸不准他心里头想什么,眼底经年带着不易察觉的疏远。


他对千鸟盟那三瓜两枣再不近人情,那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刻薄,以他们真正的境界差距,不如说吴邪能跟他们演上那么一场,已是让黑瞎子觉得闲着蛋疼。


在他看来,吴邪简直像是怕被人捉到什么把柄,乃至于做的处处滴水不漏似的,黑瞎子一路看来觉得他着实有点太疯魔。


少年人正当是鲜衣怒马之时,不该如此,可吴邪偏要反其道而行,越是有能耐了,越是懂得藏锋。


黑瞎子难免想到了那句话——姓吴的,都是些扮猪吃老虎的货色。


他迎头落下一剑,愤愤说道:“不成器。”


东山有张红霍解九门四大家,在此地和平共处已有数千年。北漠来人一事像是一记警钟,敲醒了春雨靡靡中犯着困的东方丘陵,这九门四家难得露出了些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就连素来不参与北漠一事的青丘霍家这几天都里里外外给整饬了一轮,连那群狐狸精们都不来窜门作妖了。


头两天无所事事的秦海婷还常往千鸟楼跑,见楼中来来往往的修士中隐约露出些许紧张感,她也察觉到了这形势不妙,打定主意搬青丘住一阵,结果才出门就冤家路窄地碰上了那晚的几个筑基修士,一路鸡飞狗跳地从城南打到了城北,幸而她身上带着吴邪留给她保命的符,被感知到符破的吴邪千钧一发下从那寒人的斩马刀下捞回了一条小命。


可秦大小姐刚死里逃生却完全不知道消停,坐在小隔间里灌了几杯茶压了压惊,感叹了几句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就开始掰着手指絮叨着:“你瞧见没,盟里都开始招兵买马了,要不我们也接一个?这东山要是打起来,那我们铁定是会被牵连进去的,在盟里好歹还有个靠山,不接不是亏了么?可我琢磨着啊,这要是接了,我要想临阵脱逃的时候会不会死的很惨?斩妖除魔替天行道,我自然是愿意的,可真要打起来,跟猎妖猎魔完全不一样啊。”


恐怕整个东山的散修都在愁着同一件事。


秦海婷:“哎,还有那帮人也接了委托,要是上面把我给分到一块怎么办?我都要愁死啦,你惹的这锅老鼠屎能不能给想点法子?以后还让我怎么混啊?”


吴邪快要被她唠叨得走火入魔了,冷冷回道:“你要不闭嘴,现在就会死的很惨。”


秦海婷吐了吐舌头,耍赖道:“你连那几个散修都舍不得下手,怎么舍得拿我磨刀?这小命还是你刚劳心劳力给救回来的呢,你爱如何处置我还能拦你不成?”说罢,还扑簌扑簌地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吴邪被她娇滴滴的声音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完全是被这半桶水的摄魂术给惊到的,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目不斜视说道:“符都点好了?”


“跟关爷做生意,我们自然都是放心的,不过是走走手续罢了。”坐对面的青衣女子掩嘴笑道,“倒是小仙子好生可爱,关爷可真有福气。”


吴邪皮笑肉不笑地说:“让姑娘见笑了,我是真没那福气,只有晦气……”话还没说完,隔壁秦晦气姑娘在桌子下使劲掐了一把他的大腿。


青衣女子微微笑道:“若仙子愿意,不妨到我新月楼小住一阵,关爷为我们画下了阵法,寻常妖魔侵入不得,如今八座分楼连成的阴阳八卦阵,哪怕是妖修现世也能挡上一挡,比起千鸟楼倒也算是个好去处。关爷乃我楼贵客,自然也不会怠慢了仙子您的。”


修界四山九州,每年一场大仙市数不清的小仙市,都是依照黄道吉日开放的,唯独这东山的新月楼拍卖行,隔日便有一场拍卖会,上品灵药宝器秘籍流水似的,有些东西还不知从哪里挖出来,闻所未闻,可见其在修界中人脉极广,眼线遍布各个角落。据闻,这新月楼背后,还有九门张家分了一杯羹,乃至于在东山稳稳立足了千百年。


纵然如此,能得这新月楼耳奴的盛情邀请,吴邪还是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儿来。他跟新月楼做生意有七年了,起初无非是找个地方出售一些阵法符纸,好供穷困潦倒的他换取的一些东西,在新月楼手中遍及修界的人脉上,他还担不上几分重量。


阴阳八卦阵法是他两年前杀一个混进新月楼的魔修时提出的,阵符不分家,他修剑之余也钻研了不少时间,这阴阳八卦阵中他作了不少变动,是以他的血为媒的一个活阵,比寻常阵法灵活许多。


那新月楼楼主算来也是奇人一个,听闻了来了几分兴致,直接批给素不相识的吴邪一道令牌,笔墨材料任他调遣,按一流阵修的标准给他算酬劳,叫他放手去弄。


但那到底是防护阵法,怎会安心交给外人,如今妖魔祸乱在即,耳奴们劝不过楼主,只能想方设法从关根那换些保障,想必邀请秦海婷也只是为了留一后手。


“这丫头难伺候还不安生,吃饱了就净会惹事,不敢劳烦贵楼。”吴邪忙道,“倒是你提起的这个阴阳八卦阵,此阵以防守为主,我近来有些心得,想添置一些攻击符咒,不知贵楼可同意我做些许改动。”


耳奴拿出了一道通讯符,微笑道:“谢关爷好意,小奴定当禀报楼主,三日内给您答复。”


等离开了新月楼,秦海婷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信不过你?”


吴邪听了就觉得好笑:“这世间若无利字,谁信得过谁?你爹难道没教过你?新月楼在东山扎根多年,想来除了张家背后还有不少靠山,但祸乱当头还有谁顾得上一座小拍卖行可就难讲了,牵制住我也只是为了留多一个保障罢了,可我为何要留他们把柄?”


秦海婷疑惑道:“但你不是刚说了要给他们修阵吗?”


吴邪瞥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跟师傅说话还比较省力,但他还是耐心地解释了一下:“若他们手中没有我的把柄,我为他们做了事,挡下了这一劫,这欠下的便是一份人情,往后我要是想借新月楼的眼线一用,他们答应得也会痛快些。”


恍然大悟的秦海婷愣怔了片刻,才皱起眉头,不解地问道:“你每天老想那么多的作什么,不嫌累人吗?”


吴邪苦笑,摸了摸腰间的剑,似乎这冰冷的凶器能给他带来些许安定。


其实在那阴阳八卦阵中还有一部分他留着没告诉秦海婷,阵里头他掺和了些小手段,若是往后跟新月楼这‘利’字讲不来了,阴阳逆转,守阵变杀阵,新月楼的担忧也并非杞人忧天,全看他们的合作至不至于走到那一步罢了。


吴邪跟秦海婷并肩走在青丘附近城中的石板路上,春雨初霁,轻尘尽歇,城中风光被洗净得鲜艳夺目,映入人眼中也带上了微末光彩,新鲜得让吴邪好一阵恍惚。


尘嚣依稀,凡间有人的地方约莫都差不多一个样。


吴邪觉得自己正被那擦肩而过的车马人声粗粝地磨着、搓着,一点点划开十年间他辛苦筑成的外壳,像是有一把钝刀子,顺着那缝隙,长驱直入,一下戳中他骨子里那点凡俗血肉,有什么东西就从中漏了出来,似乎里头有个似曾相识的白衣公子倚着软塌,一下一下地用扇子敲着手心,望着他的眼神有那么点无奈,又有那么点可笑。


吴邪沉默了半晌,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淡淡说道:“自然是累的……”


可他要去的地方还离得很远很远,还没到他停下脚步的时候。


半个月后,北方来客齐聚张家。


黑瞎子一大早就把他那盛装长袍翻了出来,换下了他那件没半点讲究的江湖装束,将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出门前瞥见了院中习剑的吴邪,正觉得缺个小跟班,一步上前,两指不由分说地夹住了他的剑,直接下令道:“把自己收拾一下,跟为师出趟门。”


被扰了兴致的吴邪脸色活像咽了一只苍蝇,加大力道试图把他师傅的脑袋当个瓜一刀劈作两半,然而无论他怎么使劲,手中剑就是吃里扒外地纹丝不动,吴邪磨了磨发痒的后槽牙,态度恶劣地问:“去哪?”


黑瞎子笑出了一脸的高深莫测:“张家,带你瞧热闹去。”


东山近来妖魔作乱频发,像是酝酿着什么大事,把远在北漠统领八方的张宗主都给招来了,不仅如此,各门派还重新派了人前来东山助阵,这批新面孔今日都纷纷到达东山张家,俨然是将要成为抵抗妖魔的新一道屏障。


北漠这些年在张起灵的带领下已经有自成一套的规矩,哪怕他本人不直接上阵,各个修士营地间也能相互协调应对一二。


而乱世已至,世间能人应运而生,十年间涌现了不少叱咤风云的名字,北漠仿佛是个群雄辈出的英雄场。


黑瞎子给他说了很多北漠的事,就像这人真去过似的,忽然又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北漠如今英雄辈出,个个都想赶上这场风云际会,可在为师看来,这世上的高人都无非是可怜人。”


吴邪一路上都是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新学的剑谱,这才搭理了他一下:“师傅何出此言。”


而后就这么一句,那瞎子就顺杆爬了,端起了夫子姿态:“你可听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


吴邪点头:“人心多是争强好胜,独树一帜自然会招人嫉恨,在凡间甚至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讲的是家国,但想来师傅也能以此为鉴,修士都讲求清心寡欲,像师傅这般总想往脂粉堆里扑的是在太过招摇,修道之人理应独善其身,有道是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能达物我两忘之境,师傅若是学不来徒弟这般低调行事,倒不如从出言无状、沾花惹草这两点开始改改?”


黑瞎子师傅给他后脑勺赏了一大巴掌:“你尊师傅为高人,为师就心领了,可谁跟你说这个?”


吴邪揉了揉后脑,闪开了蓄势而起的第二掌,无奈地道:“师傅,冰山深有千尺,也不过在海上露出一角,这些被风摧折的高木,那都是虚高,根不扎实。”


黑瞎子认为他家徒弟的处世之道太过偏执,一时无言以对,只好接着刚才的话茬说道:“你以为个个都像你一样,只想学一身铜皮铁骨,好装蒜啃掉人大牙,这天呀,要是塌了下来,还得靠他们撑着的。你我称不上高人,无非是个普通人,也没什么救世济世的大志。人生在世,理应是得过且过,能快活一日便是赚一日,可眼下街上烧起了大火,我们还是得探个头去看看,这火会不会烧到咱家门口。”


眼看马上就要到张家山门了,吴邪默默掐了一道禁语诀,犹豫着要不要糊到他师傅脸上。


他跟在黑瞎子身后御剑而行,目力所及已经见到大批修士落到前面悠悠青山处,个个凭虚御风而来,负手而立,显得不可一世,沾衣不湿的蒙蒙雨雾中仿佛笼罩着一片激荡战意。


黑瞎子沿着张家长长的白石阶往上走时,总算还知道些正经,给他徒弟说起了正事:“九门张家以前跟昆仑张家同属一门,昆仑张家向来不问世事,深居雪山,与九门这主管修界各事的张家联系也少,后来被这一代的张起灵划分出来,从此有了内外之别。有传闻说张家内外门不和,这些你听着就行了,别当真。若说为何会分出外门来,为师倒是偏向猜测昆仑张家卜算出了什么,张家都擅长窥天机,内门尤善,兴许是他们知道了什么,才把九门张家给抛了出去。”


吴邪顿了顿,问他:“张家卜算……与齐门八算相仿?”


黑瞎子摇了摇头,说道:“有过之而无不及。齐家算的是小运势,张家算的是大运势——这些真要说来为师也不懂,拿几个钢镚掐几下手指,看天看地就能知过去未来,岂不是说天下都在他们股掌之中?”


吴邪听他又要出言不逊,忙劝道:“师傅,话不能说太满。”


黑瞎子哼了一声,取出了个小酒葫芦,守财奴似的抿了一口,一脸满足地喟叹:“张家也好齐家也罢,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人立于天地间,当以己身开拓前路,心怀剑意,牛鬼蛇神自会退让。”


这师傅偶尔说那么一两句人话,吴邪也会真诚地折服认同。


可黑瞎子口中的窥天机仿佛是在嘲笑胆小鬼所为,吴邪想到张家的张起灵,认为张宗主跟胆小二字还真搭不上边,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点头。


没等他掂量出个结果来,就有人跑出来帮他给黑瞎子唱反调了。


“瞎子长老,你这说的可就不对了。”一个穿着白裙的小姑娘蹦蹦哒哒从后面追上来,笑嘻嘻地跟到他们身旁,狐狸耳朵在她发间耸了耸,显得俏皮又机灵。


这小狐狸精一本正经地反驳道:“又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能耐,卜算乃是为了趋利避害,张宗主想必是算到了什么,你想想看,若不是昆仑张家入世,这修界还不定乱成个什么样呢。”


吴邪喊了她一声:“秀秀。”


霍秀秀耸拉着毛茸茸的耳朵:“吴邪哥哥,你们走得太快了,我在后边都追了大半天。”


黑瞎子:“怎么是你个小丫头来了?”


霍秀秀长吁短叹地说道:“奶奶她说我皮,老爱往外跑,这不,觉得我终于有用武之地,就让我跑腿来啦。”


而后,这小狐狸才沮丧了没一会,又精神抖擞地笑道:“正巧就碰上瞎子长老讲课,哎呀,太新鲜了,我还从未见过长老你这么正经八百的样子,早知道有这么好玩的事儿我就多往明峰跑。”


黑瞎子露在黑布外的两道横眉吊起:“丫头片子,拆台是吧?”


“嘿,命数天定,长老您也别不信命。”霍秀秀说着就拉过了吴邪的手,一板一眼地说道,“吴邪哥哥,我跟你说,你师傅不认这些玄乎的,跟他扯这些没用,齐家能以算卦开山立派,总是有道理的。你说若是没有冥冥之中,哪里来平日说的机缘呢?”


吴邪笑了笑,也没去纠正她,小狐狸跟修士修行不同,讲起这些来东穿西插的,她说的因缘果报跟黑瞎子说的求签问卜根本不是一回事,但不妨他见缝插针地给师傅添添堵。


“你说的对。”吴邪十分偏袒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闲庭自若地踱步慢行,“茫茫人海,诺大天地,相逢一眼既是缘。”


他这么说着,正好走到了长阶尽头,一抬头,触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眼睛,隔着张家大半个广场仙气缥缈的人海,隔着山间蒸腾起的云雾,突兀地撞入了他眼中,巧的让吴邪顿生一丝心惊胆战。


张起灵正跟身旁人交待着事情,忽有所感地朝山门处看了一眼,只一眼就精准地落在了吴邪身上。


那魂牵梦萦的少年渐行渐近,腰佩剑,长发束起,一身寻常白衣,往日在凡尘泡得慵懒闲散的轮廓水落石出了个器宇轩昂的身影,举止谈笑间君子如玉,那个莽撞轻浮的少年仿佛不曾存在了。


接连不断的战事把光阴填得密密实实,再见时张起灵才惊觉那故人面孔已是陌生而疏远,十年前的往事匆匆却在这一眼中忽然清晰起来。


他原以为对吴邪的非分之想只是源于数千年间对清静的渴求,十年别离,再见到那跟清静无关的人时也该能醒悟了,可四目相对的那刻,张起灵的心蓦地就跳错了拍子,像孩童光着脚丫胡乱踏着水花,节奏乱成了南疆篝火夜宴的舞步,扑通扑通地乱响一窜。


这点轻微悸动在经年处变不惊的张大宗主看来就可谓是惊心动魄了,杀念出来作妖了?妖修追过来了?什么事情算漏了?


等他从兵荒马乱中回过神来,见吴邪定定地望着他时,张起灵又觉踏实了,好似苦苦追寻多年的那人终于来到了面前,弥蒙细雨下的所有天光都落到那人身上,比满山灼灼烈烈的春花更叫人挪不开眼。


张起灵后知后觉地发现,恍惚十年,原也称作‘隔世’。


吴邪微微惊诧,这十年里头他没少听见张宗主在北漠的威风事,可人真出现在他面前了,似乎也与从前没差,即便这人被荒漠草原的风沙打磨得愈发冷厉,他对着张起灵依旧升不起半分敬畏。


兴许是头一回见面他就奄奄一息趴在那人脚下,兴许是在张起灵最为狼狈的时候差点把他给掐死,好歹生死都与他草草牵扯过,往后再多见外和客套都成了多余。


吴邪觉得张起灵并非朋友,但也称不上敌人,因他而起的那点情绪来去也快,几年不见,过往郁结顿时都烟消云散了,感激淡淡的,厌恶淡淡的,敬佩也是淡淡的,就连十年前为了他一点隐瞒而言语冲撞都成了年少时的无知愚昧,种种愤恨,不过都因张起灵处处想要护他周全,就像对着个少看一眼都会被碰碎的花瓶,然而当年的他已经受够了自己的弱小了。


直至如今,他也终于能抬头挺胸地直面张起灵,纵然境界上他称不上顶尖,剑术也并非一流,可吴邪就是觉得,他再也用不着别人为他的命负责了,再也不会惧怕欺压到他头上来的牛鬼蛇神,似乎就连吴家这根大梁他也能轻易挑起似的。


他遥遥地朝张起灵点了点头,没再看第二眼,随黑瞎子两人往里走去。


忽然间,他想起了多年前秘境中张起灵的一句因果,便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师傅所讲,也并非全无道理。”


吴邪几人聊天也没刻意设禁制,几句话轻易就飘进了张起灵耳中,不痛不痒地刺了他一下,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目送着吴邪一路走远,眼神几乎是痴痴的,手下汇报的消息一个字都跑不进他耳朵。


旁边的张海客见状,故意咳了两声,提醒道:“宗主,静心凝神。”


张起灵一怔,回过头来,定了定心神,收起了周身冰冷的寒意,接着对跟他到东山的一个北漠修士道:“不必留情,进东山边境前务必清掉,一个都不能放回北漠,对外只道他们被魔修误导入了邪道。”


那北漠修士点头:“是。”话音刚落,身影倏地消失不见了。


一个身着李家道袍的弟子这才上前,行了一礼道:“张尊主,那十三家门派合谋在半路设陷于您,实在留不得,不如小辈联络师门……”


“然后让北漠前线自相残杀么?”张起灵反问,冷冷地看着他,“魔修才露了头,如今还不到我让位的时候。”


那李家弟子闻言,心中一惊,便知这绝非张起灵第一次遇到截杀,修界那滩浑水看来不止是长老会上几口唾沫给灌出来的。


这李家人看着张起灵忙碌的背影,心情不由得沉了下来,也不知这鱼龙混杂的北漠离了这位宗主,会不会出什么乱子——那边到底是李家的地盘啊。


张家开放了几座山头的禁制,来客皆默认是为聚魔令一役而来,各派弟子入山门前都一一登记下来,日后都是要归张宗主调遣的。普通弟子都只行至山腰处,继续往上走的都是要听战时令的长老们,跟张起灵从北漠过来的那批修士会给各派分配任务。


吴邪能上来见识是沾了瞎子长老的光,闲人黑瞎子能上来是沾了霍家的光,前线这些部署是落不到他们身上的。


张家还颇有些待客的闲情逸致,摆了好几排长桌,奉上了些灵果酒水,黑瞎子自来熟地跟各派仙子们搭讪,秀秀鄙视了他一眼,就代表霍家忙活去了,吴邪不好跟着师傅一起丢人现眼,便坐到一旁佯装打坐,竖起耳朵偷听,倒是听到了不少东西。


北漠乱了十年,可出面的始终只有妖修,妖修数千年修为,身后又有庞大妖族支撑,跟北漠修士来来回回地打着,硬是凭着妖城禁制多年不进不退,僵持在了李家山门之外的那道防线处。年前李家宗主半截李亲自带人破城,才从破除了一城禁制,正道们狂风扫落叶般将满城妖族斩杀殆尽,终于在城中发现了妖城禁制的端倪,为此,李宗主也付出了惨重代价,至今仍在闭关修养中。


经此一役,修界打了几年败仗的霉运好像终于走到了头,近来九门红家在东山追捕一魔修时,意外得了聚魔令线索,立马让人报到了如今统领修界的张宗主处,在妖魔有大动静前抢先派了人过来。


霍家狐仙同属妖族,不好跟妖修撕破脸皮,所以从未派人去过北漠,这回连霍家都带来了,兴许是一直不曾直接露面的魔修终于有了动作。


吴邪听着觉得索然无味,来去他都在霍家跟千鸟楼中听说过,他掐着时间,觉得自己跟师傅一样是个无所属的闲人,没必要等着听战时令,便准备扔下他师傅跑一趟新月楼。


新月楼的楼主已经批准了他改动阵法,近来每隔几日他便过去折腾一番,这血阵耗费了他不少心神,吴邪估摸着今天也修养得差不多了,得赶在东山真出什么事前把八座分楼的阵法都修整好。


正当他起身离开时,却听见有人嚷嚷:“哎呦我的亲娘,这不是小天真嘛,一阵子没见都吃什么长的,胖爷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吴邪不记得什么小天真,只觉得那声音是冲自己来的,转过身一看,只见一个脸肥腰圆的胖子十分有分量地哐当撞入眼中,神色当即沉了下来,那可不就是七星殿秘境中那个讨人嫌吗。


胖子是个不甘寂寞的胖子,这几年在北漠混的风生水起,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千鸟盟中有头有脸的一坨肥膘。


胖子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贼眼,见了熟人眉开眼笑,揽过吴邪的肩膀,唾沫横飞跟他叙了一番旧,他们当年那几句暗潮汹涌的交情自然是没什么旧好叙的,大半都是胖子在吹嘘他在北漠中的英勇神武,聊到激动处还激励后辈似的拍拍吴邪后背。


可那胖子完全不知轻重,一巴掌呼来地动山摇,吴邪五脏六腑齐齐被震的山呼海啸,偷偷摸摸地运起真元挡在背后,装出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淡定自若。


胖子似乎对吴邪修道一事一点儿也不稀奇,早就把当年吴邪跟他信誓旦旦说过他只是个商人的话给忘到了脑后,只字不问他怎么金盆洗手弃暗投明。


这世道太乱,凡人是很难活下去的,胖子一身厚重肥油下藏着颗通透的心,一眼就看穿了他个中的苦楚,如若不是遭遇到了什么,当年那双单纯无瑕的眼神怎会蒙在一层浓厚的阴霾下。


不过一场聚散,世间已是清平不复,故人亦是面目全非。


胖子想法比吴邪直接,当初自己要结识吴家这朋友,那管他从商还是修行呢,此时见了他只是好一阵唏嘘,胖子不好揭人伤疤,就变本加厉地用自己宽厚的掌心安慰吴邪。


吴邪在飞沫与激励的‘风雨飘摇’中被他磨磨蹭蹭摧残到了黄昏,直到战时令要发布了,胖子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的熊掌。


战时令按黑瞎子师傅十分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安排谁家做啥事,张起灵出来露了个脸,其余交接事宜都由张海客安排去了。吴邪旁观了片刻,黑瞎子不知所踪,这会儿去新月楼也晚了,他便打算顺道听张海客发布完战时令,权当收集些情报卖给千鸟楼,若是师傅还不现身他就自个儿先回明峰去,结果没坐一会儿,就在一通如雷贯耳的大名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吴邪愣了一下,忙往高台上看去,只见那被点了名的吴家仙子缓步走上前,从北漠修士手中接过了令牌,有人跟她嘱咐了几句,她才敛衽轻声道谢,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两个吴家弟子连忙跟到她身后,一同往山门的方向离去。


吴邪赶紧追上前,叫了她一声:“哑师姐!”


领了令牌的女子顿住脚步,回过头来,那双有些疲惫的眼神渐渐带上了神采,她一脸惊诧地打量着吴邪:“少主……少主可真是变化太大了,年前听说你回了一趟吴家,我都没能见上一面,要不是你叫住我,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吴邪赧然一笑,又跟旁边两位师兄打了招呼,便随他们一起离开。


他少时常受哑师姐照顾,见了她就像见了亲人,不由自主就觉得自己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孩,压下满脸傻乎乎的笑,满不在乎地说道:“若我出来修行十年还像个以前那样,我爹非得把我揍回吴家不可。东山路途遥远,怎么是师姐你过来了,其他人呢?”


若是此时黑瞎子或者秦海婷在此定会被他这神情震慑,这姓吴的居然装得像只无害的小白兔,小鬼讨糖似的撒娇简直要惊天地泣鬼神了。


哑师姐并不是哑巴,只不过为人总是冰冷冷的,不爱说话,所以在吴家总被人叫做哑师姐,可这些年她的神色总带着些沉重,像是冰山上布满了阴云,冷的有些压抑。


她浅笑一声,说道:“其他师兄师姐们不是去了北漠就是在守着越清山防备陈家,还有的出去寻你三叔了,可不就剩了我么。你这些年在东山过得如何?你师傅待你还好吧?”


吴邪心头一暖,他爹嘴笨不太会过问他的事,潘子那帮人又是一群糙汉子,更别提灵犬一族气死人不偿命的父母爱,越清山那么大个吴家也就哑师姐的关怀让他觉得特别熨帖,一时间,他便无师自通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有些笨拙地笑道:“师姐你就别操心我的事了,霍家跟北漠妖修八竿子打不着,我窝在青丘里清净得很,师傅没什么名气,但却是真材实料,你瞧我如今的境界,上次回去连王盟都不敢不服我了,我担着这少主名头这么多年,这下总算能理直气壮地摆点少主架子了。”


“傻小子。”哑师姐被他逗笑,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他脑袋,“近来东山也不太平了,你又不许王盟跟着,我跟其他弟子们都会在这附近建营落脚,若是有什么事,记得过来告诉我一声。”


吴邪爽快地点头应允,却知道自己压根不会去依仗哑师姐他们,他年幼时不懂,长大了点也懂得哑师姐对三叔是个什么感情,但并不知三叔是怎么想的,同属一门,吴邪跟哑师姐交流点情报还算是情理之中,若是有什么麻烦事,给哑师姐欠下人情就是不妥了。


吴邪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东山聚魔令的事,只是一路跟她聊了点这些年的见闻,将她送到了山门处,哑师姐跟他道了别,便要去城郊一带布防了。


吴邪见他们就要御剑离开,藏在袖中的拳头松紧几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姐,三叔有消息了吗?”


闻言,哑师姐脸上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凝滞了,她回过身,走到吴邪跟前,拉过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微微发着抖,却又稳稳地落在吴邪手背上,踌躇了一下说道:“三省……你三叔他会没事的,三长老那么厉害一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潘子也带人去找了,二长老当年说的天涯海角之处,他应该是当时在某个秘境边沿,世上大小秘境数以千计,只怕还要费些时日,不过,总能找着的,他会回来的。”


这种毫无根据虚无缥缈的自欺欺人,别说是安慰他人了,恐怕就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吴邪神色未变,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道:“嗯,会回来的。”


直至这时,哑师姐才从吴邪笃定的眼神中窥见了一丝以前不曾有的成熟与稳重,原来这孩子气场变了不只是因为修为长进了,人也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目送了哑师姐他们离开,吴邪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他最后一次见三叔的时候,那大名鼎鼎的吴家三长老毫无廉耻地坑走了他一份秘境残图,而后十年间音讯全无,想及此,吴邪不由得暗骂了一声不负责任的老狐狸。


他把闲散在外的心神都收拢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漫漫长阶,刚才开始就有一道神识紧追在后,这时被发现了,干脆登堂入室地凑到了吴邪跟前,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也该负一次责,不能把自己活成了那头老狐狸。


张起灵等在山腰处,等吴邪往回走,一路来到他眼前时,他才收回了那道缠人的神识,不错眼珠地望着他。


他其实还没想通自己怎么就跟过去了,可一见吴邪跟吴家弟子一同离开,张起灵蓦地就想到战死在北漠风沙雪地中的那些修士们,神识已经抢先一步追过去了,甚至连藏匿都给忘了。


直到看见吴邪往回走,张起灵一颗无端长了翅膀的心才算晃悠着落到了实地,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兴师动众,吴邪若是执意当这个前锋,他也留不住。


张起灵看着吴邪,隐隐有些无措,一番可笑的忐忑不知该从何所起。


北漠那地本就荒芜,风里还如影随形地夹带沙子,加上战事不断,吴邪走得近了,才发觉张起灵清减了些,脸上轮廓更深了,像是勾勒一把锋利的刃,寒芒内敛,剑意深藏。


在为数不多跟张起灵聊天的记忆中,这个人一直是根怎么撬也说不了几个字的木头,吴邪也逐渐摸到了跟他说话的方式,反正无非还是当年的事,不用问也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背着手,抬头看着张起灵,开门见山说道:“放心吧,我不会动那道清心血符的。你常年在北漠沾染血气,杀念本就不好控制,若是没了这道清心符压制,恐怕这仙魔之战也打不下去了,哪怕说是为了这修界着想,我也不会打你主意的。”


吴邪说这话的态度称不上恭敬,甚至有点倨傲,没有人时隔十年再见迎面便是这么表诚心的,但张起灵却发现自己很喜欢他省去了繁缛的礼节与寒暄,因为有种心照不宣的亲近。


张起灵点了点头,并不在意那道清心符,往上走了一步,侧过身看了他一眼,示意吴邪跟上。


他一声不吭地在前面引路,吴邪便也不问,隔着几步跟在他身后。


同属东山,张家跟青丘霍家却是截然不同,没有那么多幽然飘香,林间也没窸窸窣窣地藏着小狐狸,雨后泥土的清新闻着就让人神清气爽,尤其是吴邪在脂粉香堆里泡了多年,每每溜出青丘转一圈,觉得满腔乌烟瘴气都给洗涤了一番,格外舒爽。


满山清幽之中,古木成林,百花斗艳,溪水淙淙自山上流下。


石阶上铺了一层没来得及扫去的落红,零星的虫鸣鸟叫带着点响遏行云的味道,抬眼望去,方寸苍穹在碧涛掩映间,自成一派天高地迥。


吴邪跟张起灵沿小路走,绕过了发布战时令的大堂,往后山而去。


周遭渐渐剩了一片寂寥,张起灵沉默的背影就在他眼前,吴邪便不自觉留意了几眼,发现这人抬脚往上时背脊总会微微弓着,低着头看着脚下,每一步都走得极为专注,带着些化外之人离群索居的意味,让人难以想象竟是这么一个脱尘出世的人,站在了整个修界的顶峰指点天下。


吴邪在这林间小道上忽然就想开了,张家人向来与世无争,张起灵也从来不曾怀有恶意,他当年怎么就跟这不谙人事的木头置气呢?


他心怀愧疚,嘴巴就耐不住闲,兀自解释:“我这些年学了不少符,也知道了血符是怎么一回事,当年走投无路,误打误撞之下给你画了这么一道也不过是巧合,如果你觉得不需要了,随时都可让我废去这符。”


张起灵脚步顿了一下,淡然说道:“无妨。”


吴邪听了,宛然一笑,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畅快。


他心情莫名轻快,隔着几步阶梯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我在霍家修行,其间也听说过不少关于你的事……你知道吗?北漠自古便是个寒冷贫瘠之地,不仅种的粮食养不活人,越往北去甚至连个活物都难看见,人迹罕至,本来也不可能会兴起多少人丁兴旺的门派,能有个数十人聚居的山头就已算是繁盛,一场隆冬风雪过去,小一点的门派没准就彻底覆灭了。最早的时候,北漠这些门派就跟浪花似的,忽然冒出一个,忽然没影一个,起起落落,铁打的山头,流水的门派。”


张起灵不明所以,却也随着他的语气心生感慨:“那是五千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修行之人没那么多,各家道法也还是半摸索中,正值百家争鸣,到了如今,有些来不及传承就消铒了,有些也仅剩几份残卷。你提起这作什么?”


吴邪‘嗯’了一声,随手摘了一块粉嫩的花瓣,捻在指间玩着,状似随意地接着说道:“可那之后的几百年间,接连在北漠中发现了几个小秘境,小秘境资源丰富,足够养活一批人,一时间引起了北漠各派的争夺,最终抢占了这几个秘境而成为北漠一枝独秀的便是李家,因此李家在北漠中的存在很微妙,跟其他各派关系一直很紧张,个个都惦记着李家手里头的肥肉。到了后来,四山九州的修真门派如雨后春笋,那些北漠修士渐渐跟内地门派有了交流,逐渐又兴起了几个能与李家争锋的,想必李家早已是恨得牙痒痒了。你说,如若不是聚魔令作祟,还真不能见得着他们同处一营的奇景。”


张起灵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吴邪:“真正静心清修之人能有几个,李家抢占小秘境,成为北山说一不二的大门大户,他们也是有野心的,如若没有妖修削弱了那些个北漠门派,李家也未必见得愿意跟他们联手,如今无非是兔死狐悲,北漠一派友好共处不过是假慈悲罢了,可李家也不蠢,不可能坐等他们东山再起,又怎会容忍养虎为患之事?”


吴邪的声音随着他的话逐渐转向低沉,在幽静的山间荡开,就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般,却是字句清晰,兴许是在青丘这十年间耳濡目染地带上了狐族说话的腔调,不自觉地透出些许蛊惑的味道,带着轻重缓急韵律的语调一下下地仿佛能直入心魂。


张起灵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除了清心血符带给他的安宁,他少有地感到了‘享受’,可那话语声却开始牵扯上了阴诡之事,张起灵顿时像是在美味的点心中一口咬到了砂砾,恼怒与心痛油然而起,芥蒂暗生。


吴邪看着手中的花瓣,低垂的眼睫敛去了他眼中的锋芒,转而说道:“难道你不认为放眼整个修界,亦是同样吗?”


张起灵不由分说地回避了他的话锋:“是与不是,又能如何?”


吴邪轻笑了一声,张起灵退一步,他就逼近一步,直言道:“你大可不必去北漠的,修界有九门为首,散修中有千鸟盟,全都绑一块未见得是好事,各门派关系错综复杂,相互掣肘,这批人凑到了一起不会如你所想那般所向披靡,相互脚绊脚倒是真的。这人心里都有一点火星,逼至绝境,就会烧成一把大火,你觉得这修界人心散乱,不成气候,可各自为伍,未必不能够船到桥头自然直。”


张起灵静默了片刻,说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很多人都说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这世间少了他纵然会跟如今不大一样,却也依旧能磕磕绊绊地走下去,或许只需个三年五载,就会是个不一样的光景,既是拧不成一股绳,也能绞出几条鞭子却勒那妖魔的脖子,他所有的顾虑与牺牲显得不值一提。


听得多了,张起灵也就麻木了,麻木久了,就在他心里筑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任由外头千军万马来势汹汹,他心中自有一片天地丘壑,可那堵名为麻木的城墙,事到如今却被一剑捅得分崩离析。


他在这无人理解的孤城废墟中,满目兵荒马乱,尝出了铺天盖地的惶恐与茫然来。


张起灵是被张家人捡回昆仑的,那时候他才不过几个月大,还是个一口水都能给噎死的崽子,万里雪山的冰寒就不近人情地送了一场鬼哭狼嚎的暴风雪给他接风洗尘,上山路有封印灵力的禁制,风寒刺骨,年轻力壮的修士尚且难以忍耐,一个比刚破壳的没毛野禽也差不到哪去的小东西被人用兽皮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一团,冻得连怎么哭喊都给忘了。


一场索命的风雪,似乎已经预示了他的一生坎坷。


张起灵凭着能继承麒麟魂符的血直接进了张家内门,成了宗主继承人之一,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学会‘张’字怎么说,门中已经开始内讧。当年的答案出现了两个,上一代张起灵跟内门半数长老各执己见,势同水火,再到宗主一派被无情倾轧,都是在张起灵无知无觉中彻底改天换地的,等他懂事的时候,被上任宗主选出来的继承人们日子已经没那么好过了。


张起灵的童年被各种修行和放野塞得满满当当,同样充实的还有宗主与长老派的纷争,明争暗斗甚至毒杀刺杀都不过是家常便饭,像张起灵这种出生就被决定好立场的,自幼便是给人当刀当挡箭牌使的,多一个少一个也不足为惜。


那时候的内门张家还很繁盛,不缺继承魂符的修士,张起灵在他们之中不过是个侥幸活下来的小崽,可没人会料到,就这么一个刚学会拿剑的小东西,还能侥幸地在百年一度青铜门洞开的邪祟之乱中活下来。


那次的邪祟之乱前所未有地汹涌,至此内门张家已是不足百人,家中大能落英似的缤纷陨道,张起灵被急匆匆地架到宗主这座高台上稳固人心,成为了最后能继承魂符的张起灵,结束了暗无天日的内斗时期。


家中长老说张起灵是被道运眷顾着的,他幸运地活过了内乱,幸运地成了宗主,可这对他本人而言,却是没有一点欢喜,上一代人两千年来用鲜血换得了两个答案,那一年青铜门大开告诉他们这都是错的,邪祟之灾不过是个小小的惩罚,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张起灵还来不及对这点隐忧发出稚嫩的惆怅,以杀入道的恶果就纠缠着他渡过了极其漫长难熬的幼年与少年,把他仅剩那点软弱都熬没了,等他学会跟杀念共处时,已是孤身一人成了这一家之主了。


其后漫漫长生,都只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寻寻觅觅。


张起灵这辈子只来得及学会了背负,纷乱的内斗,风雨飘摇的张家,无休止的杀念,万年苦求的一个答案,形同散沙的修界……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些都是可以放下来的,哪怕内门几位总在他耳边唠叨,也只不过为了答案罢了。


可吴邪又是为了什么,除了一道清心血符,他们再无瓜葛。


张宗主顶天立地惯了,乃至于偶尔听人让他放下一次,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我连张家万年夙愿都撑住了,难道还撑不起一个修界么?


不是滋味的张宗主终于为他的大公无私钻了一次牛角尖,以寻常人不能理解的执拗硬生生把吴少主的好意掰成了轻蔑与挖苦,九天神雷分毫不差地劈在了他经年不见踪影的逆鳞上。


吴邪没察觉出他神色有异,轻声说道:“那你也认真听听,何必来挑这担子呢,以前在秘境中我见你时常静心打坐,想来也是杀念日夜纠缠,清心符能帮你多少我不清楚,但靠这符压着也是治标不治本。”


张起灵忽然停下脚步,不露声色地回头看他,近乎平静地问道:“你也要来当这事后诸葛吗?”


他的神色依旧淡漠,吴邪却敏锐地从中觉出丁点愤怒。


张起灵的鼻梁笔挺如峰,眼神便像是藏在崖底深渊,万丈黑暗中仿佛有只看不见手,恨不能将吴邪拽下去剥皮削骨,一口吞了。


吴邪被他隐含怒意的一眼看得心惊,不知自己怎么触了他霉头,隔着几步,顿住了脚步,他舔了舔牙尖,果断选择了避其锋芒:“算我多事了,我也只劝你最后一句,别太依仗一道符了,若是可以,便将手头的事交待下去,回去休养生息几年吧,你也能轻松些。”


张起灵从‘轻松’二字中总算听出他语中关怀之意,坚如磐石的心不由得陷下了一小块,但没心软到底,又回味过来吴邪的态度只是懒得跟他计较,当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也觉得我是一意孤行?”


又要吵么?吴邪无奈地想,刚还心平气和地聊着,握手言和还没到一会儿,他连自己提了哪壶不该提的都弄不清,气氛陡然又变了。


吴邪飞快地总结出败因,下回还是专注于谈天说地不提正事的好。


吴邪就这么提心吊胆又无奈地抬头看了一眼张起灵,后者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要等他交待出个所以然来,可这种事有什么可刨根问底的?


张起灵天赋异禀的耐性这时就凸显了,他没有多余的声响,杵成根木头一样盯着吴邪,似乎他不解释解释,就打算跟他僵持到天荒地老,绝不会先松口,哪怕他肚子里有一堆的话,克制隐忍倒像是只受伤的小野兽,只会龇牙咧嘴露出尖齿——这时,吴邪忽然觉得他又没那么可怕了,他醍醐灌顶似的想到了秦海婷那张‘快来哄我’脸。


这一联想把他吓了一跳,一口气险些呛住,身影不易察觉地晃了晃,好险没从阶梯上摔下去,可张起灵堵在路上,闷不吭声一脸不悦的,真是越看越像秦海婷跟他耍小脾气,越想就越像真是那么回事。


吴邪在心里飞快斟酌了一下,将信将疑地拿张起灵当半个秦海婷,不动声色地哄道:“我师傅说这世上的高人都是可怜人,我也有同感,撑着一身杀念沾染战事,仍能坚持神志清明,自是苦不堪言的,我自问没张宗主这份胆识,猜不透宗主心中想法。不过,兴许是我们这些闲人站的不高,只看得见身旁一亩三分地,看不见这天高海阔罢了。”


他这话把两人之间的沟壑越挖越深,几乎想挖出个云泥之别来,但一见张起灵不为所动,吴邪又道:“张宗主,这世间有句话叫曲高和寡,你也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又何必来强求我呢?”


吴邪自以为把人家捧上高台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好取悦了,殊不知张起灵却是被他无意中逼得越发心烦意乱,苦涩水漫金山似的充斥着四肢百骸,一举将他本就不多的话全噎在喉咙,恨不得将吴邪揪过来,一字一顿在他耳边掏心挖肺。


当然,张宗主最终没有付诸行动,他觉得自己见了吴邪之后有点疯,清静经不管用,已经开始默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了。


而那很不长眼的‘虚妄’又补了一刀:“我不过是个庸人罢了。”


张起灵的心蓦地一阵刺痛,不由得握紧了手,想要把梭巡在指尖的麻痹与刺痛挤出去,像是挤出去他就不会心痛了似的,那朝思暮想的人明明就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捉不住摸不着,似乎相隔有天边那么远,张起灵不知究竟是自己不可理喻,抑或是识人不慧,怎么就对这么个人起了不适宜的念头。


张宗主以他与年纪不相称的极其贫瘠的人事阅历苦思冥想了片刻,依旧没能发现结症所在,其实跟什么不可理喻与识人不慧没半分关系,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入了他的心。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所有的如鲠在喉与喜怒无常,都不过是有人入了他的心罢了。


千年苦修,千年梭巡,千年寂寥,三千年洪荒呼啸而过,也就只有那么一个吴邪。


张起灵无言地盯着他半晌,终是无可奈何地长袖一甩,揣着满腔无处安放的苦涩,继续拾级而上,只撂下了一句:“你变了。”


吴邪摇头,听出了他春风化雨似的隐蔽愤怨,觉得自己真是冤枉:“是这世道在变。”


吴邪心不在焉地跟在张起灵身后,惊疑不定地分析这人性情反复,难不成真的是在撒娇耍赖?


细细想来,张起灵的传言他听过不少,据说他修道有千年,学佛又千年,后来乱七八糟各家大道又学过千年,三千年间不是窝在修行里头,就是跟杀念相互折磨,也只有三百年前入世一次,搅得九门天翻地覆,后来重伤不知所踪,直到十年前七星殿秘境开放……这位世外高人没准只是摆着厉害,为人处世还没历练过,心底还藏着一丝半缕的孩子气。


感觉自己的发现不亚于挖掘出了一个新秘境的吴邪望向张起灵的背影,就着这颗涉世未深的赤子之心,浮想了一出坎坷入世路,将他如何变得冷漠寡言编排了一回,眼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许怜惜。


吴邪心想,哄就哄着吧,反正也没什么。


而那被默默心疼着的张宗主浑然未觉,一路带他来到一座客宅门前,门外一北漠修士正候着,见了张起灵躬身行了一礼,似是有事禀报,犹疑着看了吴邪一眼。


吴邪心领神会,不等张起灵开口便说道:“走了半天,我也渴了,自行进去泡个茶。”


张起灵伸手拦住了他,毫不避讳地朝那北漠修士说:“不碍事。”


那修士在两人中来回看了一眼,觉得吴邪眼生得很,不像是北漠跟来的那批修士,但也不敢多问,说道:“共五十七人,已合围在缚仙阵中斩杀殆尽。”


张起灵早已料到,吩咐道:“取其残魂铸入血箭,用锦盒封禁存好,等我命令,再给他们门中长老们送回去。”


“这……”小修士顿时冒了满脑袋冷汗,抬头惊慌地看着张起灵的神色,没看出什么花样来,“张宗主,这恐怕……如今宗主没在北漠亲自坐镇,引起北漠那边的不满恐有不妥,请宗主三思!”


这可是上门撕人家脸皮的活啊!这等排场的挑衅光凭他们可撑不起来!


这时,张起灵还没出声,那位热衷于多管闲事的庸人就蹦了出来,仿佛逮住了个沉冤得雪的机会:“怎么,我听闻你们来路上被人截杀,原来是北漠那边的人……张宗主可是在考虑方才我所说的事?”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吴邪唯恐他把自己打发走,不等他开口便道:“依我看,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则需下一猛剂,方能药到病除。北漠前线如今跟妖修直面对峙,要想捅破这层窗户纸,也得有所忌惮,免得伤了前线的士气反倒便宜了妖族。最好便是要让他们知难而退,血箭恐怕还不够,这挑战状只会让他们恼羞成怒,奋起反击,我倒是有一计,能使他们有所顾忌,不动武便自愿退出……”


小修士精神一震,忙用见了救世主的姿态洗耳恭听,却见张起灵摆了摆手,截断了他的话:“我并无此意。”


吴邪一怔,只见张起灵已在对那修士说:“按我说的,五日内办妥,回去等我命令。”


小修士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了吴邪,这救世主正挂着一脸神思不属,完全没接收到他的祈求,小修士只好一低头,应声道:“是。”


等那修士离开了,吴邪忍不住问道:“你并非要让他们退出,而是将他们蚕食鲸吞?为什么?”


张起灵点头。


吴邪颇有些当年王盟见了他的所感,烂泥果真扶不上墙,他一番肺腑之言,完全撼动不了这团软绵绵的东西,不由得有些气馁:“你以为所有事情靠强力压着就能成么?暴君都没你这么专政,道修经书里讲的清静无为都被你掰碎扔和尚功德塔炉里头了?”


张起灵忽然停下脚步,朝吴邪伸出了一只手腕,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地说道:“你若是好奇,便看一眼吧。”


吴邪低头看了一下伸到跟前的手,又觑了一眼他的神色,真心想在那张冰山美人脸上挖出马迹蛛丝来,哪有人轻易暴露破绽的,这张宗主难不成因为一道清心血符,自此对他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些年来慎言慎行几乎被吴少主刻进骨子里了,他面对张起灵无遮无掩的坦诚,不由得以小人之心揣度了几轮,总觉得他肚子里酝酿着什么坏水,然而无论吴邪怎么抓心挠肝,仍想不出张宗主在他身上看出了什么可图之利。


孩子气,缺心眼。吴邪暗自腹诽。


他瞪了张起灵一眼,自暴自弃地按捺下沸反盈天的疑虑,十分别扭地大手一伸,故作豪迈地把上了他的脉。


一道真元打进去,迎面就被澎湃杀意吞没,消铒于无形,搭在张起灵脉上的手指被弹开,竟如同被剑气划过,吴邪瞳孔骤缩,危机之下惊动了满身剑气,无意识中冲向张起灵,后者退开几步,侧着脸,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过了剑风。


身后屋檐一角被余波掀飞,砖瓦哗啦落了一地,吴邪定了定神,一时哑口无言:“你……”


张起灵幽幽地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压制过了。”


吴邪低头看着自己裂开的指尖,又难以置信地看向不动声色的张宗主。


他压制剑气尚有一时失控的时候,那压制这等杀念又需要一个人坚韧到何种地步?


张起灵别过了眼,不知为何有些害怕他深究的眼神,院中夜色渐浓,方兴未艾,廊下挂着的一排夹纱灯自行散发出微光,驱赶了他眼中稀薄而悠远的云影天光,在张起灵身后拖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影子。


吴邪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的侧影,哪怕战火即将蔓延,最起码此刻此地依旧是安宁平和的——唯独眼前人深陷水火。


他们所有人都在说着三五年怎样,十来二十年怎样,可张起灵能去奢求这三五年吗?兴许一个朝不保夕的乞丐都比他过得快活。


和煦微风拂过吴邪的发梢眉间,他却觉得一切安逸都不太真实,及至此时,他才对黑瞎子那句‘这世上的高人都是可怜人’有了更深的感触。


张起灵沉吟许久,直至天边最后一线橘红被夜幕压沉,波澜壮阔的云海失色,一切归于静谧,他才缓缓开口说道:“张家人只求一个答案,我是最后一个可能找到答案的张起灵了,所以我将如何,并不要紧。”


吴邪:“什么答案?”


“你可知张家人万年来守着一扇门?”张起灵问,吴邪迟疑着点了点头,他又继续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遂得一线生机,而其一便在这青铜门内,张家守门万年,乃是守住这一线生机,而这,亦是张家代代所求。”


吴邪不大能理解他所说的一线生机究竟是个什么,但隐约明白了他身上背负着张家的重担,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掌管整个修界,统领如此庞大的战力,是因为答案在战事上?”


“或许吧。”张起灵轻声叹道,“万年了,谁也不知道答案在哪。”


兴许殚精竭虑,穷尽一生,到头来也不过是徒劳。


吴邪捏住刺痛的伤口,攥在手中的花瓣染上了腥红,他问道:“那你把自己逼得这么紧,有意义么?”


张起灵看着他,来时无端汹涌的愤懑忽然就释然了,淡淡说道:“意义本身也没有意义。”


人活着本就是没有任何意义,乃至于色受想行识也同样没有任何意义,生死间一瓢光阴如水,千百年岁月洪涛一过,唯有显赫功过方能得青史留名几行,遑论每个人微不足道的彷徨与挣扎。


再轰轰烈烈叫人撕心裂肺的深情也不过是浪里白花,自作多情地绽放,悄无声息地陨落,自以为是那倾世烟火,闪耀了晦暗无边的年月,不曾想顷刻破碎,坠入渺渺沧海,今朝与后世无人能识。


大抵这世间所有的声嘶力竭与刻骨铭心,都终将会沦落成无谓。


既如此,一个吴邪又算的了什么呢?


他心怀那浅浅念想,纵然悲痛怨愤,苦不堪言,又不可抑制地留念与牵挂,却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也永远不会有人在乎,终有一天会变得不值一提。


到那时,又有什么来证明他曾把这么个人放在心上呢?又有什么可以证明那些欣喜与悲痛是真挚的呢?


世间种种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纵是漫漫长生路,最终也不能真正获得些什么,当途的悲欢离合,生生灭灭,便如昙花一现,过了,没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吴邪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了无可言状的孤独与沧桑,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像有一把冰冷的锥子,将他心里的甜酸苦辣搅了个天翻地覆,纠缠不清地漫过全身,最终又江流入海地重新凝成了百味杂陈的冰块,严丝合缝地在他心里堵了个水泄不通。


若生来不过毫无意义的皮囊一副,那一生蹉跎又是为何?


一辈子生老病死,此间爱憎,得失喜怒,都如此鲜明。


花花草草尚且知道落地生根,春花秋实,蝼蚁卑微,仍知道苟且偷生,世间有灵性与慧根之物,都是贪生的,熬不过的风霜雨露那就躲,跨不过的坎那就退而求其次,三千大道,总能杀出一条活路来。


可那前路的刀山火海,张起灵却不避不让,似乎唯有笔直的前行才是唯一正确的路途,纵是撞上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他也能视若无物,如履坦途地走下去,在山穷水尽处竭力再挪一寸又一寸,直至将来某日,他毫无意义地身死魂散在这条道上。


或许他容忍了那道清心血符,无非是因‘无谓’罢了。


可人生在世,真的能做到四大皆空么?


“人非草木……张宗主踽踽独行于世,可曾见过真正有一人,能做得到无欲无求,无情无念?”吴邪艰难地开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磕磕绊绊地组织措辞,“人心总有一念,比方说你喜爱赏花,赏玩便是一种欲望,未必是某种深刻的情绪,哪怕是丁点欢喜之心……或者说是念想吧,你可懂?”


张起灵看着他,眼角眉梢像是石头雕成的,沉默而冰冷。


吴邪定了定神,说道:“这么说吧,你装着一个念想,眼中的草木枯荣便不只是一场轮回,你或许会因绿意破土而欣喜,因无边葱茏而豁然,因靡荼已过而忧愁,因春风又至而感怀,而不是你所说的那般荒芜……人心里装的念想都不一样,悲喜也不一而同,而并非是别无二致的石头,这便是意义。”


他顿了顿,觉得越说越是难受,便打趣道:“你心中没有欲念我倒是不信,相由心生,你这三千年的闷油瓶子长这么好看,要是来青丘走一趟,怕是会招一屁股的小狐狸精。”


张起灵摇了摇头,不知怎么想的,合十一礼,像个敲木鱼的和尚般擎着一脸淡漠出世,道了一句佛偈:“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吴邪面无表情地听着,觉得修佛的都是跟自己过不去,有心想一把火烧掉张宗主乌黑如瀑的三千烦恼丝,让他脑袋凉快凉快去。


清心寡欲也就罢了,满目皆空还活个什么劲,真当自己是块活蹦乱跳的石头么?


吴邪:“再多的苦,等闲也就过去了,何至于此。”


锥心刺骨的苦难大多是一时的,人一生大半的岁月都不过是清汤寡水,即便当时觉得熬不下去了,等翻过几本黄历,春秋转过几轮,再回首时,便是痛,却也没那么痛了。


话刚出口,吴邪又觉得不对,万年来张家谁都过不去的坎,纵然张起灵再如此这般的举世无双,未必见得还能成为前无古人的那位,十有八九他一辈子都要跟张家夙愿纠缠着过了。


那么,张起灵真的是怕熬不过去吗?倒也未必。


就好比人站在悬崖边上,刚开始可能惊恐,奇葩一点可能会兴奋,时间长了可能会崩溃,抑或是麻木,会无比思念平坦地,而等他们回归平坦地时,这段悬崖上的奇异经历就成了一段吹嘘的谈资,可如果一个人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崖壁之上,在他的心里没有可归去的平坦地,险境与安逸没太大差异,日日命悬一线便也不过是寻常。


就如同张起灵所说,意义本身也没有意义,他口中的五蕴皆空也并非是吴邪所理解的道修中的‘无’,世间苦难加诸于身,于他也不过是‘寻常’罢了。


吴邪揉了揉太阳穴,要哄张起灵难度可真是太大了,这么一谈岔便觉得谈不下去了:“你又不是秃驴,就别给我讲佛法了,硌得慌。”


他想了一下,还是拉过了张起灵的手,把捏着玩了半天的花放在他的掌心上,又道:“念想总会有的。”


有道是飞花落叶,世事无常。


张起灵看着手上的花瓣,愣怔了一下,他道了一句心经,吴邪便还了一记小乘佛法。


吴邪叹着气从他身侧走过,洁白衣角从张起灵眼前划过,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在他心尖上扫了一下,又酥又痒。


张起灵站在原地,把那小小的花瓣攥在了手心,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蓦地脱口留他:“前年蜀中妖乱,我曾带人清扫,一路追至东山边境,在青丘方向,一眼就认出了你的清气。”


吴邪顿住脚步,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来应道:“啊?清气?或许……是我画下的阵法吧,有什么问题吗?”


张起灵摇了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念想都是如何来的?”


吴邪没料到张宗主竟还有刨根问底的兴致,当场便被问住,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想起了他曾听一个老道士讲故事的往事,那些遥远情爱就如涓涓细流,叫他干涸的心如梦方醒般拼命汲取,而后他才发现自己等待许久,熬过风吹日晒,大约便是为了这一口甘泉。


吴邪:“想到了,便有了吧。”


而后,他反应过来这句话太不像话,连忙找补:“这都是没道理可讲的,等你知道时,它就已经在那了,明白我意思吗?”


张起灵点了点头。


吴邪一头雾水:“你真懂?你懂什么了?”


他可是连自己说的什么鬼都不懂!


张起灵嘴角微微勾起:“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总是莫名其妙,猝不及防地到访,兴许便是那一年间青丘溢散而出的一缕清气中,他如同在梦中一脚踏空的满心慌乱。


只一眼,草木枯荣早已是一片怒放的欢喜与悲苦。


约莫所有念想的源头,归根到底,便是一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张起灵领着吴邪进了屋里,回身就在门前打上几道禁制,在吴邪满眼的讶异与警惕中,取出了两块青色的石头,石头上有许多孔洞,甫一露面,诡异的气息就从孔洞四散开来,上面青色的纹理仿佛在流动,幽然生光,青光在禁制之内来回弹走,像是某种活物。


张起灵将石头放到了桌上,推至吴邪面前。


这青石头上带着某种类似摄魂术的术法,看得久了,心情莫名浮躁。


幸而吴邪这些年在青丘练出了一身足以媲美定海神针的定力,只微微皱眉,甚至好奇地用手指试探着碰了碰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石块,触手冰凉,如同玉石,他问道:“这是什么?看着像是妖邪之物,你怎么给带在身上?”


张起灵拿起了其中一块说:“日前李家宗主带人破妖城禁制,此物便是城中阵眼。”


吴邪神色一肃:“我听闻妖城禁制极其牢固,多年攻克不破,这青石头得是个什么来历?”


张起灵:“这种石头传说源自西王母城,西王母位列仙班,早已不在六合之内,其修行时期的洞府遗址中便留着这东西,我们张家将其称作陨玉。妖修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获得了这些陨玉,才致使战事一直胶着。”


不等吴邪开口,张起灵又拿起了另一块:“而这块,是十年前七星殿秘境里,我从七星棺中所得之物。张家进七星殿,原只为棺中鲁帛书残卷,可我进去时,已被偷梁换柱了。”


吴邪心如乱麻:“你告知我此事,可是与我三叔有关?”


张起灵拿了个杯子,给吴邪倒了杯水,用真元催暖了递到他面前:“西王母城秘境开放向来难以卜测,即便是以张家内门万年传承,也不过在张家楼中存放了少量陨玉,不可能外流,就目前所知,也仅存于妖修之中。我曾查看过七星棺,棺中暗锁禁制仍有残留,应是当年开放时遭人破坏,因此斗胆猜测,当年入秘境的修士当中,有人与妖修勾结。”


吴邪一口将水喝完:“……所以你怀疑我三叔。”


张起灵平静地看着他,未置一词,又仔细给他添了茶水。


手中杯子缓缓流淌着暖意,吴邪木然地看他添满了热水,才摆了摆手,示意他够了,酒好歹能浇愁,喝一肚子水顶多是让他多跑几次茅房。


吴邪:“鲁帛书是何物?”


张起灵解释道:“七星殿乃周穆洞府遗址,传闻万年前周穆飞升入仙界,因其没有弟子,便将修行之法记入鲁帛书中,封存在各大秘境之内,里面记载的便是长生得道之法。”


长生……三叔他是个会为了长生得道背弃吴家的人吗?


吴邪低头,看着杯中水映着昏暗灯火,微微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感觉心中也如这涟漪般久久不能平静,如坐针毡。


他幼年修道,曾跟随三叔到处走访,很多时候他幼小的世界都源自从三叔身后的窥探,三叔就像只迎风破浪的船,小小的他躲在夹板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惊奇张望三叔所到之处那广袤无边海天一色的新世界,而如今模糊的记忆仍留着当时令他震撼的浮光掠影。


跟当时腼腆内敛的吴邪截然不同,三叔带起了吴家的武斗派,为人仗义直爽,习惯了用刀剑说话,快意恩仇,活得了无阴霾,在家能光着膀子翘着二郎腿啃西瓜,西瓜籽儿跟胡天海地的乱侃相辅相成一场天花乱坠,拿起剑的时候,一招能挑翻轩辕台大比,完事还颇有些小肚鸡肠地讥讽一下陈家,给人走镖的时候往往都是一马当先,精力过剩似的总冲在前头,与修道之人清心寡欲的印象相去甚远,也跟心里总是装了许多弯弯绕绕的吴邪差着十万八千里,乃至于吴邪离家经商后,总是有意无意地嘲讽他三叔一身匪气,不像个修道的,倒像个劫道的。


这样一个人,也会在长生的牢笼中固步自封吗?


吴邪心事重重地回过神来,抬眼发现张起灵一直看着自己,他的眼神黑而清澈,平静得如同无波古井,却总带着恍如实质的专注。


吴邪不知自己走神了多久:“多谢你告诉我,但我三叔他……他不是那样的人,我跟在他身边或许还不如其他师兄师姐来的久,但我从小就看着他所看的东西……我……”


说到一半,他失笑了一声,不知自己究竟在解释什么,便道:“他日若是张宗主寻到我三叔,恳请交由我吴家处置,若……吴三省长老真的做出了有违道义之事,我吴家定当还修界一个交代。”


张起灵不太会安慰人,若是平时有人对他说这番话,估计也就只能换他个无悲无喜的眼神,然而此时看见吴邪眼中闪烁,勉力撑起了一把脆弱的笑意,他却如有灵犀地开口道:“既如此,我会证他清白。”


这话不像是张宗主的立场该说的了,已然直白的带上了偏袒。


吴邪瞠目结舌地消化了他这寥寥数字,顿时啼笑皆非,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却忘了杯中并非酒水,味蕾寡淡得让他好一阵郁闷,不由分说地提议:“来陪我喝杯酒吧,权当是给你接风。”


说罢,没见张起灵反对,他便从储物袋中一探,拿了个酒坛子出来,往桌上一摆,笑道:“张宗主,你碰着我可真有口福,年前我回家一趟,把我爷爷当年酿下的桂花酒挖了出来,你猜怎么着?”


吴邪卖了个包袱,他只有一颗想灌两口黄汤去去愁的心,也不顾面前的观众只尊沉默的石雕,兀自把泥封掀开,醇厚的桂香四溢开来,酒味熏人欲醉,就连不动如山的张起灵眼中也微微闪烁了一下。


吴邪说:“我家二叔很讲究,酿酒的材料都是灵植园里最好的,每种材料还得按时节时辰采下,用符咒封存,他老人家难得酿一次酒,外头多少人排着队都求不到。我师傅是个酒鬼,瞎子鼻子都特别灵,我都没敢让他瞧见,一直藏着掖着,不然可就留不到现在了。”


吴邪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过去,黄澄澄的酒水翻滚着桂花的幽香,把酒味全给盖了下去,佯装自己是杯甜腻腻的糖水:“你来尝尝,虽说你早已辟谷,但这灵酒对修士也是极有益处的,不吃不喝的把这人间美味活活错过了,多可惜。北漠那边想来是没什么好吃食的,这些年辟谷丹都是大批量地往北山运去……”


很快,他又意识到不该聊这些正事,‘啧’了一声,生硬地把自己刚提起的话题岔开:“说来你们这是准备在东山待一段时间吧,以前有来过吗?”


张起灵点头应了一声,他没张海客擅于待客聊天,不知该怎么回应这种毫无内涵纯属撩闲的话,吴邪便自顾自地说,也不管张起灵在不在意,迫不及待地先给自己罚了一杯。


这酒仿若一把燎原的大火,滚入喉咙灼成满嘴桂香,直入肠中,遍及肺腑,把整个人都烧开了,吴邪刚想感叹一声好酒,眼前蓦地就黑掉了。


离家多年的吴少主,想必是从未干涉过吴家家务事,因此对这以灌倒吴三省为目的酿下的桂花酒一无所知。


前代吴宗主亲自吩咐,吴二白丝毫不敢马虎,他为人行事向来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当年借问灵阵被三长老一剑所伤,好不容易喘过半条命来,当即义不容辞地领了吴宗主遗命,在新仇加旧恨的加持下,亲力亲为地操持整个酿酒过程,为了把吴三省这千杯不醉灌成一杯倒,真可谓是竭尽所能。


这酒中也不知下的是什么东西,无色无味,单凭张起灵一时竟也未能窥见其中端倪,足见其用苦良心。


然而千算万算,第一个倒下的却是另有其人。


—tbc—


张宗主不要什么曲高和寡,要的是琴瑟和鸣嗯嗯

这次字数突破2w5+,月更反而比以前写得还多了,蜜汁效率XDD

然后各位看完这更大概就知道这点火花还不够火候,还没扣题,其实惊蛰最后一段早就写好了,但就是怎么也写不到,怎么也写不完剧情,所以这章大概得分三次更,原谅我这么啰嗦_(:зゝ∠)_

统计了下目前字数,惊蛰更完大概也就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进度,写大纲的时候还以为是中长篇的我实在太天真哈哈哈哈哈哈【已疯


ps这一更有些部分怎么改都觉得不对劲,没辙了,将就看吧,三天两头发作的间歇性自我怀疑患者OTLL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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