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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09

9 清狂其二


低沉的号角声打断了令人窒息的静谧,三两成行的黑纸鸢从天边悠悠飘过,摧枯拉朽地驱散了虚假的静宁,如同一群盘旋在半空的黑乌鸦。


那是黑鸢,是千鸟楼召集散修的宝器,一声能传出去十里远,往常都是大批散修凑堆做委托或是遇险时寻求援助才会用的上,如今倒是成了最方便的传召利器了。


胖子一听这声音,感觉一口气又沉了几丈深,都快喘不过来了,他睨了一眼窗外黑鸢:“又来,当千鸟盟的就不是人啊!我堂堂一元婴老祖,还要被你这破鸟差遣!”


成群的黑鸢出现在东山很少见,常是出了大事,吴邪忙问道:“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吃白饭的千鸟楼,是委托就接,也不看人家托的都是什么,魔修?去他娘的,这东山地上跑天上飞的,一天下来我光遇上的就能从你这门口排到山脚外!这马后炮的委托顶个屁用,这些凡人就知道起哄架秧子,还非得守着块地,等我们过去都魔走城空了!还救个毛线!”


胖子虽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一边已是快手快脚地打点好了宝器符咒,起身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往吴邪手里塞了个东西:“你的东西,胖爷我当遗物收着好一阵了,还你了。”


吴邪看了一眼那小包裹,脸色都黑了:“遗物?你还真会未雨绸缪。”


胖子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倒吸了一口气,而后牙疼似的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道:“也对,估计没人告诉过你。”


吴邪听这话音,狐疑地抬起头来。


胖子顺势就揉乱了他的头发,遮住他的视线,故作镇定地嚷嚷道:“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脉搏停过一阵自己不知道?鬼门关三日游还乐不思蜀了你,胖爷我都准备给你超度了!”


修士即便因重伤而昏迷不醒,等情况稳定下来,六识也能外放,只不过吴邪当时深陷万年木梦境,外头如何跌宕起伏,他是一概不晓得。


这时又有黑鸢徘徊到上空,一声低嚎,行之有效地驱散了气氛,胖子连忙转了话题,继续他的骂娘大业,嘴跟脚都不带停地赶着出门,结果愣是被门口上的禁制给挡了回来,他骂街的重点也跟着打了个拐,从没完没了的委托转到了无辜的张宗主头上。


临走前,这胖子还不忘苦中拿惨遭软禁的吴少主取个乐,从窗外回头抛了个销魂媚眼,叮嘱吴邪好生休养,等过几日烤的香脆酥嫩了,自己撒好葱姜调料,他闻着香味了再来幽会。


胖子就这么顺着窗溜走了,吴邪呆愣地望着窗台,哑言片刻,这才低头去看那所谓的遗物,不由一笑,这确实是件遗物,却并不是他的东西。


那是块用灰色破布包裹着的硬铁片,半个巴掌大,旁边还散落着碎块,铁片的边都卷了,烧黑了大半,铁是好铁,已经看不出前世是个什么来头了。


这是吴邪那天接住的那把刀,应当是被他一直攥在手心,旁人都当是个重要物件,才被胖子带了回来,那胖子只胡乱洗了一把,边角翘起的地方还留着斑斑血迹,泛着蚀骨的铁寒。


在这到处被符咒禁制裹得密不透风的小屋子里,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消息往来都靠从人嘴里抠,总像是雾里看花,不大真切。


魔窟里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幕都在漫长的沉睡中漂得模糊不清了,直到此时,他的指腹轻轻摸着那铁片,冷意浸入骨髓,他才恍然间回过了‘当真是劫后余生’的神。


吴邪没敢问常春观里死了多少人,他从胖子那只言片语中已有了估量,他在那般险境中失去意识还能捞回一条小命,已称得上命硬。


那么这之后呢?他还要掺和仙魔之战吗?


走了这一遭,东山的情况吴邪大致有了底,鲁帛书记载的得道之法借由裘德考之手告诸于天下,在三千大道中杀出了一条邪路,他浩浩荡荡地带着魔修横行无忌,话说得信誓旦旦,修界难免会人心浮躁,甚至是暗地里认同那鲁帛书上的杀伐之道,加上内门张家对三百年前事的含糊其辞,东山……乃至这整个修界已是被这所谓的得道飞升之法搅成一滩浑水了。


但其实得道飞升何其之难,天灾人祸,时运道运,心魔天劫,诸多种种都是修行中的一道槛,万年间,便是各家道法多如牛毛,能登峰造极走到渡劫期的又有几人?谁又敢笃定宣称自家道法到底能不能通往那缥缈的仙界呢?——只不过是万年间的无果、周穆飞升的传说,把鲁帛书上的杀伐之道装点得犹同横空出世,像是一道光破开重重迷雾,长年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乍一看见,都误以为那就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吴邪是断不信这鲁帛书的,他也断然不信张起灵会认同这就是张家寻了万年的答案,但被裘德考跟鲁帛书横插一杠,老实说,事到如今吴邪已经想跟他师傅虚心学学,窝在明峰里头坐等万事尘埃落定,之后再琢磨如何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当年秘境中,盗走七星棺中残卷的究竟是他三叔,还是玄海宫人?若那份残卷落入裘德考手中,三叔又为何十年间不见踪影?若是在三叔手中,残卷上记载的又是什么,为何他当年会抛下家人跟同门弟子于不顾?——这些通通得等到擒下裘德考才能审,而且还轮不到他这小小金丹去打探。


都道万事开头难,吴邪重重叹了口气,觉得他这家事是步步维艰啊。


这时,外面传来了不徐不疾的敲门声,响过两下,就听见门外的人规规矩矩地禀道:“我家宗主请关根道友来雁塔一趟。”


吴邪神识一扫外面的人,那人也不躲不闪的,微微躬身,九门张家道袍很是易辨,他皱了下眉,把铁片收了起来,压下又开始兴风作浪的药效,套上了衣服就往门口走去:“你家宗主找我是什么事?”


外头的人:“这小的不知道。”


吴邪边琢磨着张启山找他的几百种可能,边走到门前,才想起了张起灵设在这的禁制,他顿了一下,而后也没怎么犹豫,一推门就如履平地跨过了逼得胖老祖去当窗上君子的万恶门槛。


“麻烦带路吧。”


雁塔是九门张家峰顶的一座经塔,九层高,顶层是个四通八达的瞭望台,能将整个张家收入眼底,此时还能见天边到处飘着黑鸢,早已远去的号角声隐隐传来,依旧吵得人心不宁。


据闻张启山位居九门之首,曾是大名一出,整个修界都要震上三震的人物,但这百来年已是鲜少露面,便是吴邪当年随他三叔旁观东山清谈会,这位神秘的宗主也只不过在高处走了个过场,凭虚而来,御风而去,飘走得比天上的云还快。


这算是吴邪第一次见张启山真人,有些出乎意料,张启山算来跟他爷爷是一辈的人,但模样还年轻,光坐在那威迫感就如泰山压顶而至,轻描淡写的扫过来一眼,却比他爷爷还不怒自威,令人浑身一震。


想及张启山邀的是关根,吴邪立即行了一礼:“不知张宗主邀关某到此,是为何事?”


张启山抬手让他入座,寒暄似的轻飘飘来了一句:“日前,我听耳奴们说起过,你那阴阳八卦阵确实可行,新月楼近来多得关道友照料了。”


吴邪一惊,他知道新月楼能在东山久立不倒,背后定有不少靠山,可这阵法是他跟新月楼主定下的,无关利益的小事一件,根本不需同他人分说,他原以为张家也不过是借新月楼分一杯羹,如今看来,这何止是一杯羹的关系。


“你也无须惊慌。”张启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若我真要对你做什么,也不至于等到今时今日。”


不至于等到今时今日,岂不是说迄今为止他在新月楼做的事,这位张宗主早就一清二楚?


吴邪心中一沉,这趟明摆着是来者不善。


张启山对他的警惕视若无睹,依旧闲聊似的酝酿着天打雷劈:“我听闻年前你曾去过南山,哦,不对,是回南山,你这模样肖似你爷爷,我一见你就忍不住想起当年,年轻那会你爷爷在我们几个当中算最会闹腾的,还曾孤身闯过魔城,要比起来,你比你爷爷沉得住气。”


张启山说一句,吴邪心中就咯噔一声,手不自觉握紧了,手背上青筋突起,涔涔冷汗冒了一身,勉强僵持住了脸上的不动声色。


张启山说:“你借新月楼眼线查你三叔行踪,也不算多大问题,毕竟他有嫌疑在身,藏了这么多年,知道自家侄子寻他,没准会自动现身,可以说是好事一件。但我倒是不懂了,以你的修为,为何还要费尽周折接个截杀蛇妖的委托,四处辗转回一趟南山呢?”


只是为了委托,还是为了回南山?


吴邪听得出他话中的端倪,不动声色地撇清道:“那蛇妖在东山害人无数,我们追截至南境一带就断了行踪,未免南山遭其祸害,自是要同南山千鸟楼联合。”


“而后你们十来修士就在南山晃荡了大半个月?”张启山看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出了几分耐人寻味,“看来这蛇妖确实是狡猾。”


“南地山多水多,夜间多有瘴气,妖谷就有五六个,要寻一只蛇妖是何等难事。”吴邪低垂着眼,装作一副恭敬的模样,避开了他的视线,话说得振振有词,“张宗主,截杀蛇妖这种小事何须您挂怀,更何况,这不过是千鸟盟中一件中级委托罢了,不值得九门上心。”


“一只蛇妖毁了南山十数村庄、三两门派,聚魔令未出之时,算是妖祸大灾,如今竟是称作小事了?”张启山冷笑一声,指节缓缓敲了桌子两下,在这诡异的片刻安静中响得铿锵有力,“那照你所说,蛇妖逃难途中灭了若芝门,也是小事一桩?”


吴邪听见这名,神色一凝,藏在桌下的手不自觉捻住了衣角,隐隐觉察出不妙:“我们散修办事不力,致使南山遭难,却也犯不着张宗主来为南山讨公道吧?”


张启山摆了摆手,说道:“怎会,听说你的伙伴在长陵郊外寻到你时,当时还烧起了山火,你逃过一劫,满身是血,手里拿着那蛇妖内丹,这事说来还是你功劳最高,护了南山,还欠什么公道该讨的?”


他话说得轻巧,像是随口道来的一句赞赏,却微妙隐含了语焉不详的味儿,足够让有心人听得惶恐不安、浮想联翩了。


十来散修散布在南山一路追截蛇妖,费时大半个月,才陆续跟踪到长陵若芝门附近,却见那若芝门的山头被一把火烧了个透,火光漫天,气浪灼人,而关根白衣染血,顺水漂下,被同伴捞回了一条小命,但既已取得蛇妖内丹,事件也便到此为止了,至于那不幸蒙难的若芝门,自然也是那蛇妖底下的一笔孽债。


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毋庸置疑的,纵然只有些含混的证据,甚至没人亲眼见证,可在这谁都过得糊里糊涂的世情里,也可谓是死得清楚明白。


……若非没人知道若芝门跟吴山居十年前的牵扯的话。


没有人质疑过他们当中有人伪装成‘筑基’修士,混迹其间,没人质疑过是不是有人在分散行动中自作主张行事,是不是有人特意将那蛇妖往某条路线上驱逐,是不是有人先一步屠了若芝门,是不是有人特意毁尸灭迹地烧了一把火……这些可能都会随着委托的结束,被含混而潦草地一笔带过,渐渐成为千鸟盟记录里的一把蒙尘。


吴邪不巧正是那有心人,他心头一冷,蓦地升起了杀心。


那日同队的散修中有张启山的眼线,还是为监视他而来的!


但张启山却是点到即止,淡定自若地结束了这一段:“这件事的始末我也不感兴趣,只是有一事还需关道友替我解解惑。”


他也没提是否怀疑吴邪从中作了什么梗,爽快地转了话锋:“事后我的人曾去若芝门,发现那地方已被大火烧光了,甚至不留一魂一魄,蛇妖食人血肉,若芝门更是修行之人,起码会留下冤魂才对。裘德考需要百万魂灵,四山九州各处魂灵事关重要,若芝门冤魂无端失踪,可能是南山藏有魔修,不知当日关道友斩杀蛇妖时,可曾留意过?”


吴邪冷冷说道:“不曾。”


“哦?”张启山话锋又是一转,“那你可知,当日常春观中开启魔窟阵法原本还需百人魂灵,你是如何不声不响潜进去?又是为何在你潜进去之后,突然开启了呢?”


至此,张启山绕完了话里话外的九曲十三弯,邀他来此的缘由才终于显露出冰山一角。


吴邪沉下心来,漠然道:“张宗主,明人不说暗话,有事便直说吧。”


张启山见这年轻人还颇有几分胆识,越看越像吴老狗当年,不由一笑:“我还当魂道早已销声匿迹,不会再在这世间露面了。没想到会在这风头浪尖有缘得见,也不知是祸是福。小子,你魂道是谁教的?”


吴邪斜了他一眼,坦言道:“天生的。”


张启山一边打量着他,边若有所思地嘀咕道:“难怪,我见你那阴阳八卦血阵精纯至极,不是十来年修为能练成,原是天赐机缘,世间竟还有这等奇事。修界数千年前严防死守,唯恐魂道有一丝复燃的可能,未曾想,如今会被老天反将一军。”


吴邪见张启山没像见了别的邪魔外道一般拍案而起,还颇为好奇,一时也拿不准这位特意来揭他底细到底是图什么:“张宗主特意找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事?”


张启山却笑了,往后一靠,收敛了眼神:“若你不是个魂道,新月楼那阵法就不会交给你来弄,找你来是为另外两件事。”


吴邪:“……”


也就是说,从刚才开始都是在戏弄他吗!


“第一,我不大喜欢有人在我眼皮底下搞些小动作,把你那阴阳八卦阵里头反噬的把式收收。”张启山淡淡说道。


吴邪被拿捏住了把柄,无从反抗,只好狠下心把在新月楼经营的歪心思摘了,正要点头,却见张启山眼中精光一闪。


“第二,魂道以一魂熔炼千魂万魂,”他竖起了两根手指,“裘德考说他要百万魂灵,我就想问问,以你一人可抵得上?”


他话音未落,雁塔四周忽然掀起了飓风,八个塔角上的铃铛叫魂似的响了起来,刺眼的白光从天际一闪而过,眨眼间一道剑气已是跟雁塔禁制兵刃相接,龙影若隐若现地盘在雁塔外,对着天一声长啸,把那黑鸢的叫丧声都给压了下去。


吴邪忙往外头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就听见张启山一打响指,龙影倏地就消失了,劲风稀里哗啦地卷了进来,搅得满屋狼藉,而来人一脚落在瞭望台的栏杆上,周遭霎时染上了一层冰霜。


张起灵杀气澎湃地凝视着张启山,手中黑金古刀战意凛然。


……这可真是相当简单粗暴的敲门方式。


张启山微露惊诧,而后迎上前去,朝张起灵低头行了一礼:“宗主,三百年未见,你是一如当年啊。”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直接越过了张启山,朝吴邪说道:“走。”


吴邪迟疑了一下,没觉得张起灵是来救苦救难的,而是来讨债的。


这前一个张宗主,后一个张宗主,吴邪心里飞快打转,权衡着私闯出门跟魂道败露两件事孰轻孰重,想及张起灵那天吃人不吐骨头的眼神,浑身一颤,竟觉得还不如留在此地受张启山唇枪舌剑痛快。


但未等他开口,张起灵半步来到吴邪身侧,一手揽过了他的腰,几个起落就劫走了人,从雁塔一跃而下,吴邪惊措间只来得及回头往瞭望台上看了一眼,张启山与他的视线正好撞上,戛然而止的话都尽在不言中,吴邪知道这件事肯定还没完。


他还想从张启山口中探些东西,这事只有张启山知道吗?这次邀他前来是私下还是有人已留意到他?张启山那意思是想把他交给裘德考,以求平息战火顺带验证那百万魂灵之法吗?


但满腹疑虑未及宣泄,雁塔已经消失在他视线之外了。


二月红一身红衣,沿着楼梯登上雁塔瞭望台,也顺着张启山的视线望向张起灵离去的方向,浅笑道:“佛爷,你这是把人逼急了。”


张启山回身,扶起了刚被风掀飞矮桌,从搁在旁边的茶具中取了两杯子,又各自斟上小酒,边苦笑道:“你瞧我刚慢声慢气,旁敲侧击,还耐性十足地循循善诱,就是唯恐吓着了小孩,这像是在逼人么?”


牛高马大的吴少主想必不会料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人称作‘小孩’,但想及九门这批宗主好歹也有二千多年修为,好像也没什么语病。


二月红在他对面落座,端起杯盏,抿了一口:“酒不错。我说的不是吴家小子,是说你把张宗主逼急了,他就在你家客宅落脚,难道你还能不知半个月前吴少主断了气时,他都恨不得割一魂救人了吗?张宗主情深义重,又岂会容忍你打这小孩的主意。”


张启山闷声道:“我这不是有用得上吴家小子的事吗。”


二月红又是一笑:“请人办事,用威吓?佛爷好本事,也不怕惹恼了人,被反咬一口?”


张启山扫了他一眼:“如今咬人最狠的要数陈家,被咬得疼了,再加上吴家小子这一小口又算什么——你当真要去看?”


二月红脸上的笑意随着这一声纷纷撤下,眼中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脱尘出世的漠然,他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佛爷,天地为熔炉,造化为工,万物自有其定数,你我也不例外。修行之人翛然往来,不忘其始,不求其终,不拘其形,若为朝闻道,看一眼又有何妨。”


九门这一代的宗主,各修其道上千年,各有其长,而又殊途同归,有谁会落后吴老狗太多?


只不过自张起灵关仙门以来,全都畏手畏脚地缩在后头静观其变,却未曾料到等到的会是鲁帛书这一变数。


张启山深明其义,与其困守囹圄,不如破而后立,却不知为何,无由来地一声叹息。


庄严古朴的雁塔静立在山之巅,远近无人,唯有云海林涛在起于青萍之末的风中簌簌作响,流散随心,千古不变的悠然之下,不知觉间却早已暗潮汹涌。


张起灵御剑而行,紧紧把人护在了怀里,还塞了块暖玉过去,一路上却也免不了冷风刮脸。


吴邪内伤未愈,药效刚起又被人拖起来,惨遭轮番折腾,情绪激昂没多久就开始偃旗息鼓了,不多长的路,他居然能眯着眼睡过去一小会。


刚被张启山激起的一点杀心就像株长错了时节的花,跟周遭数九寒天面面相觑片刻,就因后继乏力,捉襟见肘地飞快萎蔫下去了,等张起灵带他回到了那个偏远的客宅,一点气性也消铒得无影无踪。


刚落地,张起灵就松了手,把他放了下来。


吴邪朦朦胧睁眼,感觉脚踏实地,忽然一怔,他原以为张宗主怎么着也不会放过这个献殷勤的机会,直接送他回房,这会儿他累了也乐得如此,不打算跟他计较,结果低估了张宗主的没眼力,只送到客宅门口,离他房间还有不长不远的一段路,这就消极怠工了。


吴邪为自己的自作多情默哀了片刻,缓缓喘了两口提神,催快灵力运转,强压下睡意,而后才稳住了脚步。


不用明说,某人定是生气了。


果然,他回身一看,就见张大宗主在他身后一声不吭站成了尊门神,堵在门口让他无路可退,眼神似是在说,既然你费尽心思逃了出来,现在就给我一步一脚印地走回去。


张宗主自然不知他是这么想的,简直比窦娥还冤,吴邪三番两次试图离开,他便想借机把话摊开说,要去要留都随他。


只不过心底到底不愿他离去,本能先斩后奏地违背了原意,身体绷出了一代剑修的威迫感,戳门口的位置又卡得微妙,虽是不动声色,但落在做贼心虚的吴少主眼中,恰如万夫莫开的架势。


吴邪深得吴家真传,倔跟怂都是随机应变的,此时他心里只有一团乱麻,对张大宗主更是无话可说,识趣地就回身大步走进那客宅。


张起灵到了嘴边的话未及出口,就见吴邪径自往里走,未竟之言全都成一口气,带着紧绷出来的威严尽数化散开去。


他深深地望着吴邪的背影,自忖早已泥足深陷,而如今又深了几分。


可走到一半时,吴邪忽而又顿住了脚步,他想起了一件事,若是当着张起灵的面破了他的禁制,场面会异常尴尬。


再者,要说张起灵不知道张启山邀他来是为何事……何以会那般横冲直撞地闯进来?


吴邪心思一转,顺势就靠在一根柱子上,回过身来,假装自己方才的妥协只是想找个扶手靠靠,他本人依旧是坚贞不屈的硬茬子一桩,底气很足地恶人先告状道:“你是不是该说说,为何要设禁制锁我?”


他擎着一脸风轻云淡,也不像是在质问。


张起灵便不作隐瞒,直言道:“也锁不住你。”


敢情这人早就知道!


吴邪睁了睁眼,十分糟心,感觉被这群可恶的张家人无情玩弄了一天,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顿时了然:“我想起来了,当年你也是发现了这点,才跟我道的一句因果。”


早在十年前,早在他还懵懂无知时,秘境中一道突袭而来的剑气,沾着他的血冲破了张起灵的禁制,底细早已败露无疑。


那张起灵又是为何替他瞒了十年?甚至是在鲁帛书横空出世之后,跟那百万人命背道而驰,站在了他这边?


裘德考在东山闹得沸沸扬扬,三百年前事甚嚣尘上,张起灵一直没出面给个说法,也不在乎洗脱自己的嫌疑,究竟是不是因为真有其事?


那他跑来献殷勤,到底是真关心,还是有所图谋?


吴邪心里蹿起了一阵寒意,又赶紧在那阵古怪的暴怒泛起端倪前刹住了思绪,安慰自己道这是想多了,张宗主只不过是被他美色所误,要杀他为何还白费劲从常春观的魔窟里捞他回来。


张起灵没对他修习魂道一事刨根问底,吴邪躺了一个月连外头情况还没打探清楚,也不好贸然追问他的事,各自心怀鬼胎的两人楚河汉界似的在中间留了一线,暂时相安无事。


吴邪不用避讳张起灵,干脆也不跟他在外头挨冷了,慢悠悠地往他那火炉般的房间走回去,顺口把话提拐带回了安全地区:“我是后来才知道你学过佛,到底是何种因果?道修?佛修?”


道修跟佛修属正道,似同而不同,戒律道义有其相似的部分,也有其截然不同的部分,就拿因果来说,道修讲福祸无门唯人所召,佛修则是一切诸果,有道是“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所为是”,他们的因果是前生后世泾渭分明的。


张起灵不紧不慢地掇在他身后,回道:“佛。”


“那就是说因在前世?”吴邪愣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我就说七星殿之前我都不认识什么内门张家,你当年就知道认出了你我有因在?为何不跟我说?”


张起灵淡淡地道:“缘一字,谁敢笃定?”


“那我问你,”吴邪升起了一点促狭心思,半是调侃地开口,“既然入得了你张大宗主的法眼,前世的我是不是个倾城倾国的大美女?”


张起灵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句玩笑话,认为吴少主不学无术,把因缘果报扯到了风花雪月,这一连串是把脑筋歪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尽可能不让吴邪尴尬,一脸诚恳地回道:“三百年前大天劫,我修为尽毁,过去能忆起的事不多,只知曾见过你的血,兴许是一面之缘。”


吴邪歪打正着地套到了话,险些被这出人意料的实情给噎着了。


合着不是有所图谋,不过是当时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因果。


至于是缘是孽,更是找不准个蛛丝马迹来摸索,只好暂且放任,只是没想到,这一放任便是十年,裘德考迟了一步公开鲁帛书,即便是孽缘,落在张宗主眼中都成了一段割舍不掉的孽缘了。


真是个让人无言以对的真相。


吴邪无奈地扫了他一眼,很快就撤去了匆匆架上脸的狡黠,似是有些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转而朝院中走去,他看见这熟悉的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忽然对张大宗主这一板一眼的感到有些一言难尽。


少了那堆火炉跟符篆,吴邪只觉阳春三月天外头都是天寒地冻的,又从张启山那吓回来一身冷汗,暌违已久的清风带着久别重逢的热情扑面而来,他就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把外衣裹紧了些,头脑却觉清醒了许多。


他背对着张起灵,语气带上了几分轻快:“既是缘起前世,我也不修佛,你也不是佛修,何苦要结这因果呢?”


道行越高,越知这因果的玄奥,一旦沾染上,牵扯出的都是劫数,修行之人清修苦修,脱尘出世,也无非是为了避因果。


既然早就算了出来,又何苦自作孽去招惹呢?


张起灵可算听出来,吴少主这是又拐了弯子要令他改邪归正。


张宗主于是乎顿住了脚步,静静地站在一边,也不作答,尽情地视线投到吴邪身上,活像是要看这人又打算折腾出点什么来。


可出乎意料,吴邪这回没再搬什么大义或因果,他只是感知张起灵停了下来,也跟着顿住了脚步,微微侧过头,眼角余光落在了张起灵的鞋尖上。


他隐晦地道出了那夜醉酒之事:“我是不是做错了事,让你误会了。”


情不知所起,可若是无本之木,又岂会如同荒草疯长般。


吴邪思来想去,似乎唯有这件事,他是过了界的。


张起灵气息一滞,轻声道:“你很好。”


吴邪苦笑一声:“我们打个商量吧,你就当从未发生过,行不行?”


张起灵沉默地移开了眼,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了吴邪身后,落到了他那歪歪斜斜的影上。


院中有几株海棠,原正是花开靡靡的时节,却被近日来的凄风苦雨一搅,索性落了个干净,残红郁郁寡欢地浸泡在了泥水里,一派的萧条。


而那把无情的声音依旧带着南山的吴侬软语,挟着狐族勾人的调,像是闲聊般温温和和地说着:“行云流水,各有缘法,你我并非同路人,我随我师傅,得过且过便也足矣,而你求你的大道,寻你的一线生机,怎会甘心被我耽误。当然,我这条小命都是你几次三番救回来的,理应是偿不清了,若是他日需要我赴汤蹈火,我定万死不辞。”


张起灵在他的胡扯里忽然觉出点惨淡的可笑,他其实也不求能有什么回报,只想纵情对这人好,却未曾想会礼尚往来地换来这么句万死不辞。


张起灵止不住在心中黯然地想道,他心疼他,又怎会舍得要他赴汤蹈火呢。


可有些人偏就宁肯赴汤蹈火,也不肯遂了他愿。


林海传来一阵萧萧喧响,山中忽而刮起了风,吴邪刚想要缩起脖子躲冷,肩上忽然就搭上了一件外袍。


张起灵来得比那阵风还要快,不动如山地杵在了迎风面,挡出了一小片无风之地,一只手还就着搭衣服的姿势揽在他的肩头上。


吴邪把堵在心口的那口气重重地吐了出来,无奈地抬头去看那死心眼,感觉说了都是白说,这番肺腑之言约莫只是在张宗主脑袋里刻了个到此一游,转眼就忘乎所以地从另一边耳朵里跑出来了。


他闷声说道:“你是存心想惹我恼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张起灵僵在了原地,他不明白吴邪怎么忽然就生气了,神色有些木然的看着他。


吴邪只一眼就看破了他的惊措,就像是个做错了事而不自知的孩子。


人情与世故,这两样大概在张大宗主疲于奔命的一生中,从来就不值一提,他待人处事依旧是未经打磨的单纯直白,想对谁好就大大方方对谁好,他不会考虑太多,兴许在他眼中,冷了给你添衣加柴火跟在你垂危之时救你一把,都是势必要做的,若是不值得,他也不愿去虚与委蛇。


吴邪本想说让他改改,可转念一想,为何要改呢?张起灵这荒腔走板的一生,就如同一条被滚滚红尘遗忘的漏网之鱼,超然物外地游走于世间,为何偏要他去学着循规蹈矩呢?


这世上不缺人情练达,也不缺世事洞明,张起灵这不分青红皂白的好反倒最难能可贵。


吴邪把刚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只模棱两可地说道:“张宗主,请你别总自作主张的,我的事我自有打算,还用不着你来费心。”


说罢,吴邪甩手就想将衣服扔回去,却被人不由分说地按住了手。


“先回房。”张起灵习以为常地自作主张完,顿了一下,生硬地抿了一下嘴,不知从方才吴邪的话里头融会贯通了什么,接着又规规矩矩、不甚熟稔地补了一句。


“可好?”


张大宗主以剑丈量天下一辈子,何曾低过头?服过软?大概比起沉溺于温香软玉的缱绻缠绵,更令人防不胜防的是像张起灵这样的人宁肯克制约束自己而为谁留出的一点余地。


这两声措不及防地落在吴少主耳畔,威力足以媲美天打雷劈,直接从百会穴贯穿到脚底跟,轰隆一声炸响,把他整个人都镇在了原地。


吴邪一锤子火气还没来得及发作,就惨遭这毫无预兆的柔情当头棒喝,当下既惊又恐,敢情敌军唱的不是空城计,来势还空前壮大了!


“你……”吴邪张了张嘴,对着这软硬不吃的张宗主,一时没能你出个什么花样来,就丧权辱国地裹起张起灵的外衣被押送回房了。


苍天,他无意助纣为虐,张宗主这根棒槌都要开花了。


吴邪才被张起灵按着回到房里没多久,张启山派来的小厮又来敲门了,这回迎上了张起灵的棺材脸,把那可怜的小厮吓得够呛,哆哆嗦嗦地递上了一封信就飞快溜走了。


信中厚厚一沓信纸,全是以新月楼的名义给‘关根’下的委托,无一例外都是得用上魂道的阵符一类,张启山这人可真会物尽其用,不做奸商简直是浪费。


吴邪捏了捏眉间,尽管只字未提,这桩强买强卖的威慑已是力透纸背,他冤不得申苦不得诉,只好假装自己是个哑巴默默吃下这口黄莲。


除了张启山,不出一日,有心打探的人很快都得知吴少主醒来了,其中也有闻言安下心来的吴家人。


哑师姐实在是忙不过来,就派了皮包过去照料,皮包是吴家三长老那一头的武斗派,人长得黑瘦,年纪不多大的小伙子,办事机灵,也忠厚,哑师姐一句话下来,他当即点了几个弟子随同,让人打点了送过去的东西,马不停蹄地就出发了。


但吴邪觉得哑师姐这主意实在是馊得不行,照料病人实在不是皮包所长,画阵炼药还不如他带的那几个吴家人利索,皮包就只会整个疯猴子似的给人指手画脚。


吴邪为了他岌岌可危的清静,已经开始想法子把这帮人打发回去了,结果入夜后,一众闲杂人等撤了个一干二净,皮包就悄悄溜了进来,说是唯恐是张家人把少主扣下来,才派了他们过来守着。


吴邪皱眉,扣下来?为何要扣?


他来去尚且还算自由,哪里像被人扣押的?


而后他反应过来,扣人不过是个借口,皮包是被人忽悠来的,好让吴邪身边留个用得上的人,这当中只怕还是绕不开魂道一事。


魔窟那一日他迫不得已使过不少魂道的法术,纵是人多眼杂,可等闲之辈不可能认得出魂道。反倒是他幼年在吴家修行时,无心中没准早已错漏百出,但家里人即便知道他天生魂修,也不可能告知底下的人。


吴邪:“这是哑师姐的主意?”


皮包嘻嘻笑道:“少主英明,是二长老让我来东山的,跟在师姐那边有半个月了,这才找着机会跟你碰面,少主你比三长老还狂,这是犯了什么事,惹得张家扣人了?”


吴邪心底一沉,扫了他一眼:“二长老跟你说的难道没听清楚?”


皮包讪讪地摸了一把脑袋:“有有有,听清楚了,一清二楚,少主你别跟二长老告状,他老人家不好为这小事动怒。”


吴二白不会跟弟子们透露魂道一事,会派人守到他身边,借口自然也替吴邪找好了。


这皮包就是只猴精,小时候就知道钻门规空子,现在还敢反过来打探到他头上来了。


皮包见吴邪沉默地看着他,尴尬地笑了笑,干脆跳起来,蹲在了椅子上,越发像越清山里头的猴子了。


他说:“少主莫怪啊,我就想不通,鲁帛书那事之后被扯下水的不是玄海宫跟麒麟张家吗,照理三长老的事也该清白了,可二长老却说这事可能还有变,三长老的事要是被重提,有人会从你这动手,我们担惊受怕一个多月了,就怕九门张家把你扣留下来了,可我见少主你在这养伤,也不像二长老说的,这不是杞人忧天吗?”


吴邪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一脉相承地顺口胡诌道:“二叔自有他的道理,吴家上下,哪怕是爷爷再生,怕也没人懂得了二叔的心思,你想这么多也是徒增烦恼,他的话照办便是。”


二长老料事如神,这十年间直接越过了吴一穷这挂名宗主,挟天子而令诸侯地掌管了吴家主要事务,而那‘天子’本人还沾沾自喜,总算能当个甩手掌柜了。


吴二长老在吴家堪称大仙一尊,无人不尊,无人不服,皮包经吴邪这么一点拨,自认修为境界太低,实在不敢跟二长老相提并论,就这么被驯服了。


吴邪细想下来,二叔借皮包传的话虽然基本是忽悠,但因魂道一事,有人想从他这边下手不是全无可能,毕竟他已经接触过张启山了。


顺带的,他也领悟了皮包小师弟的正确使用方法,第二天也不留他们在这里碍手碍脚,将他们全派出去帮忙打听消息去了。


不得不说,皮包这小子确实够机灵,东山如今到处是战事,雪花似的战报看得人眼花缭乱,但他还能敏锐地从中搜出最为有用的消息来。


皮包摊开了一幅地图:“看,东山以这苍溪跟兴晓山为界,明面上没人说,实则除去千鸟盟的散修,修界就像是渐渐分作了两边,不太明显,以南的那一边局势明朗些,是陈家人带的头,以北这一侧不好说。”


吴邪琢磨了一下:“陈家是我们家的老仇家了,他们办事不会三缄其口,也不可能无故召集人马,你再去打听打听,看他们有什么动静。”


皮包立即点头:“好的,少主,还有什么要吩咐?蜜饯要给你带吗?东山还有些小集市照常开着,我顺路。”


吴邪递给了他一颗拇指大的红珠子:“这个你拿着,可以追踪我画的符,我近来跟张家有一桩生意,想知道他们背地里捣鼓些什么,明目张胆在这里查是不可能的,但张启山不可能事事亲力而为,你就从外围打探一下情况,切勿惊动他们。蜜饯再给我多带些,以后无事少过来,除非让你来送蜜饯。”


也就是说送蜜饯就是传递讯息的暗号,皮包嘿嘿笑道:“少主放心,我不会让外人知道少主在查这些的。”


送走了皮包,吴邪把整个人都埋在了软塌中,休息数日,他仍是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这时还没松下一口气,一瞥眼就看见堆在案头作符的东西,又强作精神,准备起来忙活。


张启山要的符其实也没那么急,他却已经送过去一部分了,为的就是让皮包尽快过去探探,他不知张启山那番话究竟是危言耸听还是确实在打他主意,魂道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这事引起的一丝一毫波澜他定要摸个一清二楚才放心。


他不怕得知魂道的这些人藏得太深,东山形势复杂,可也正因为复杂,有人有动作,就会层层叠叠地留下痕迹,不可能处理得不动声色。


吴邪已经慢人一步了,只望如今还算为时未晚。


而有过越狱这么一遭,那不知献殷勤还是有所谋的张起灵来得更勤快了,日日前来坐镇,吴少主的软禁待遇从此提升成了监禁,皮包背地里替吴邪办事,总要跟他错开时间,每每都成了午夜私会。


唯一为此庆幸的是胖老祖,他前来探监也终于不用爬窗了,可碍于张宗主在场,他俩也不好谈什么正事。


吴邪正对着黑黝黝的药汤愁眉苦脸,从小到大他就不擅长对付这东西,王盟给他熬药都得加三大勺的糖,还得配上蜜枣一块煎,闻着还不许带酸苦味,最好掺点儿桂香,味道盖不下去的不喝。


之前没让他逮到个散德行的机会,后来张起灵总算知道亲疏有别,来了也只在外间安静打坐,不敢越雷池一步,更别提管他喝药的事。


至于那色厉内荏的秦海婷,寻不着由头她不好意思发作,这药她端来也有半柱香的时间了,眼看着吴邪说要散散味儿散了半天,散的都快冷掉了,她都没敢吱一声。


胖子在一旁也没长眼,一闲下来歪心思就到处飞,他搓了把手,虚心请教道:“狐族最会偷人心了,你说你跟狐狸精混了那么长时日,总得会两手,你教教我,好使了,以后准有你好处。”


“摄魂术、媚术一类……”吴邪正琢磨着怎么对付这药,闻言顺势就搁下了碗,斜着眼上下打量了那肥头圆脸的贼玩意,耐心而含蓄地评道,“胖道友还欠了点天……分。”


秦海婷听出他语气的牵强与僵硬,又以吴邪向来的为人忖度了一瞬,如有神助般读懂了吴金主的真意:“吴邪哥,你想说的是天姿吧?”


“去你的。”吴邪扇了一把她那吃里扒外的脑袋,见胖子脸色转黑,连忙补救,“狐族那套不行,我们还能走凡人谈情说爱的那套。”


胖子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说。”


吴邪想了想:“这路子说来倒也多,像终日胼手砥足、只识黄土的农家女,一把山野小花就能了事,若细腻心思多的深闺女子,给唱个歌,找人说说媒,多纠缠些时日,总能成,无非都是一句话,讨得人家欢心,切莫太急躁太直白,把人给吓跑了,尤其你那张嘴,一不留神,没准让人相去放家门口辟邪。”


胖子皱着眉自个儿寻思了一阵,而后终于明白这人是在扯淡:“我总不能给她送花唱歌啊,不唐突么,再说了,你胖爷是个唱歌的料吗,你要我斩妖除魔,我能送她一世周全,你要我唱,那不行,我当不了那黄雀儿。”


吴少主为了不吃药,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更别提是这胖子撞枪眼上给他解闷玩儿,于是又来给他起鬼点子:“你也可以写诗啊。”


胖子一瞪眼,很是生疏地咬准了音:“诗?”


从胖子这狗嘴里吐出诗词歌赋那玩意,要多格格不入就有多格格不入,但吴邪也管不着胖子加诗能精炼出个什么东西,他只要寻个乐子耍耍。


眼看胖子上钩了,吴邪就凑到他跟前,带着不怀好意的真诚道:“对,就是写诗,你可以写得隐晦些,委婉些的,被拒绝了也能当做是个玩笑,你写不好,可以到城里找人替你写点。”


“如何写?”旁边一把声音插了进来,吴邪扭头一看,被不知何时走进来的张起灵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缩。


胖子早就习惯张大宗主在这出没,急着问吴邪:“对啊,如何写?”


吴邪怀疑张起灵是成心的,他一点也不想当着张宗主的面提这茬子事,一提就无比糟心,只好瞥了胖子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敷衍道:“话本里多了去了,照那些写不就成了?”


胖子撇了他一眼:“啧,你以为这修界个个都像你这般,胖爷我是没那闲心思,要有点钱那都花秘籍上了,谁有空看那东西,快,随便给我提两句,告我要怎么委婉,我得自己写,才能显得心诚。”


吴邪还想搪塞一下,奈何张起灵跟胖子这两尊大能的视线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雷打都不动,他只好当即拍板道:“写春风不度,写参商不共。”


胖子嘴角都抽了:“屁!”


当场甩了一把热汗,气的拂袖离去。


旁边张起灵用真元重新温热了药,惜字如金道:“喝。”


吴邪皱着眉,往后一仰身,躲避魔气似的闪过了那蒸腾而起的婀娜白汽,忙朝秦海婷挤了个请求救援的眼神,结果这吃里扒外的火速把头扭向另一边,速度之快也不怕闪了脖子,朝着早已不见人影的门口喊道:“哎,胖老祖,别跟这人一般见识,不就是写个诗吗,我读过一些,我来教你啊!”


而后,这两货扰完人清静,一前一后远走高飞了。


吴邪看了看递到眼前来的碗跟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张起灵,觉得张大宗主不至于会做出灌药的行径,贼心跟贼胆瞬间飞涨:“我不喝,喝完一整天睡不醒的,以后也别让人熬了,我自个儿调养便好。”


张起灵闻言看着碗里的药汤,二话不说就喝了一口,说道:“不苦。”


吴邪:“……”


这位宗主真是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能往人心里戳啊。


吴邪想不出招来,只好认命,实在是因为脸皮未及铜墙铁壁,拗不过这种耿直得不给人台阶下的直刀子。


等他捏着鼻子把药灌下去,心里跟嘴里的苦涩都泛滥成灾了,连塞了几口蜜饯,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连忙递了张送客令:“张宗主,药也喝完了,我还得画符,你留着难不成还想学写情诗不成?”


张起灵却问道:“我不能学?”


吴邪顿了一下,随即端着明白当糊涂:“能学,自然能学,诗词歌赋本就没有门槛,你识字,你有情,情真意切,再稚拙的笔触也总有人为之动心,何况是你张宗主,处处都好,哪怕是铁杵,也能被你磨成绣花针,只要别费上这份心,去跟海磨,跟天磨,那都是不值当的,海不会枯,天也不会老,我见张宗主决断明智,自然也不会做些不值当的事。”


说话间,吴邪走到了外间,笔墨纸砚已在案头上一一铺开,这都是他敲诈张启山得来的,哪些贵的点明要哪些,原以为足够让张启山咬牙切齿地肉痛一回,结果这九门张家里头还真有。


张家派人送来的还全都是品质上佳的,比起他在吴山居凑合用的那一套,又或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垃圾货,这些东西堪称是穷奢极欲,映入人眼,那就是金碧辉煌了,就说这墨,随便抠下一丁点都能顶他在新月楼这些年捞的钱了。


他当场就被激起了仇富心思,打定主意下次哪种稀有罕见的点哪种,就不信他张启山家还能包罗天下万物不成。


张起灵没有回应,吴邪也不在乎把人赶走了,他画符不易被外物所扰,再说这张宗主其实还挺静,也不闹腾,能一动不动坐一整天,不亲他前还算养眼,如今说来也就看着闹心罢了。


吴邪收拢起了乱七八糟的杂念,把厚厚的一沓单子往旁边一压,就怀着吃空掏干张启山的雄图伟志准备开干。


吴邪自幼习符懈怠,一直没能学到精华处,但无论学什么符都很容易上手,一来就是因为他心境天成,似乎一拿起笔,想到哪张符,符中释义的心境就信手拈来。而这之后,他潜心修行,画符一道更是通行无阻。


张启山让他写的多半是安魂静心的符篆,皮包还没查出他是干什么用,吴邪心里猜测过,兴许是针对裘德考所说的百万魂灵,未免这些冤魂丧失心智,还特意点出让他使上魂修的法子。


古往今来,也只有魂道才存在应对魂魄的道法,可吴邪一想到百万这天文数字,只觉得他画的再多也是杯水车薪。


他满心前途难卜的怅然,可刚蘸了墨,抬眼时,眼中已是澄清一片,连日来的喧嚣都如微尘落定,不染他半分清辉。


张起灵本想去劝他歇息,画符太耗心神,他尚未痊愈不应胡来,又因前阵子吴邪的话而犹豫不定,踟蹰了那么片刻光景,他忽然就看见了这么一幕,不由得看得出神。


吴邪挽起半只袖子,正欲下笔,就听见张起灵忽然开口道:“不见得,无非多费些时日。”


这是方才吴邪戏弄胖子时随口说的,也不知被张起灵听去了多少,转身就被张宗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他不知何时就走到了近前,隔着一张堆满符纸笔墨的书案,伸手将吴邪鬓角垂下的一缕长发撩到了耳后。


吴邪没顾得上恼火,他还沉浸在安魂静心符篆的意境中,原以为心境这东西于他而言是来去自由的,视线离了符纸就能摆脱,结果抬头一眼,只觉张起灵的眼神柔和得跟朝暾上窗的光如出一辙。


张起灵斟酌良久,终是忍不住道:“画符耗神。”


张宗主那双眼大概真能吃人,蜻蜓点水地在上面匆匆掠过,吴邪只觉整个人似是陷入了无底之渊,张起灵深深浅浅的心思横陈其中,铺天盖地般袭来,他竟也没想逃开。


张起灵深深地看着他,那明明是刀刻的眉目,却没有丝毫锋芒,甚至不扰他作符的心境,这人就像是波澜不惊地来了他心里,跟他的清静心境纠缠在一块,水乳交融,难分难解,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应当在这一般。


是阴差阳错的岁月静好,却无端平添了几分回味尤甘。


他无由来地在心里冒出了一句:“这是否就叫作在劫难逃?”


墨自笔尖滴落,绽开了一点梅花,吴邪一惊,这才恍然回神,让开了张起灵的手,低头慌乱地收拾笔纸,风卷残云地驱赶方才的情绪,觉得自己不是魇住了就是病得不轻,真是去他娘的在劫难逃!


画符容不得多余笔划,多了一点墨痕,这价值千金的符纸算是浪费掉了,吴邪心疼地一拂手,作废的符纸随即化作了齑粉。


而后他才想起方才张起灵的话,苦笑一声:“俟河之清,不可盼矣。”


吴邪没再递送客令,可张起灵再不识趣,也知画符时实在不宜外人在场,等他一走,吴邪却转身抛下笔纸,立即锁上了门窗,还鬼鬼祟祟地在张起灵的禁制上又加设了几道禁制。


那日胖子点出他心绪烦躁,吴邪还一直惦记着,这阵子内伤算是好转,终于寻得了机会,便往榻上一坐,开始打坐调息,探查身上的异样。


他尚未修得元婴,潜入内府中,所见除了镇守其间的金丹与磅礴气海,连个借以行动的元神都没有,只觉得自己也化作当中的一缕气息,晃晃悠悠地飘在空中,而等他靠近那无比熟悉的金丹,竟发现那金丹上盘着一截小小的绳。


漆黑的绳像是某种植物的根系,盘根曲折地缠在金丹之上,仿佛当中有一小部分渗透了进去,在金丹上出现了细小的裂缝。


吴邪当即从凝出一道利刃,指挥着朝那截根系横挥而去,剑气白影飞快从金丹表面掠过,过后却再无踪影了,而那黑根纹丝未动。


那黑根竟把剑气给吃了!


吴邪心生疑虑与不安,正要蓄气而起,却见了那黑根忽然动了起来,泥鳅似的钻进了金丹之中,而后破土萌芽,那金丹就像蛋壳一般,开裂后漏出了漆黑的内里,探出了嫩芽招展,继而拔地而起,几乎就在一瞬间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在他脑海里无原无由地浮现出一个念头:“这就是万年木。”


内府之中震颤不已,周遭卷起了失控的暴风,千万条白风长刃似的肆虐,吴邪咬着牙勉力僵持在原地,一脸震惊地看着那株通体黑色的树转而又从枝繁叶茂走向凋敝,飞快地枯萎弯曲。


黑黝黝的树叶如惊动的蝶群骤然散开,漫天纷纷扬扬,只留了光秃秃的枝桠,像是朝天上伸出的枯骨,行将就木之际,一把缥缈而苍老的声音如洪钟回荡般悠悠飘来,依稀是在吟道:“万物啊——”


话音方落,那株万年木发出吱呀一声绝响,轰然倒塌,又在落地前尽数散作了尘埃。


数千年万年的光阴在一棵树上缩地成寸,生死已已,不过须臾。


混乱的气海随声狂怒般掀起了巨浪千尺,迎面带着天崩地裂的架势扑来,那一瞬,吴邪只觉脚下身处的孤岛土崩瓦解,他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强力推着跨越了某个高高的门槛,触不及防地一脚踩空,坠落到奔腾不息的洪流当中。


漫天的白浪从他头顶上卷席而过,顷刻覆灭又重生,吴邪穷极目力,只觉深不见渊底,远不及边岸,到处尽是茫茫无边的流水。


他似乎从滚滚而过的浪涛中窥见了什么,俯身掬起一捧,水淌着熠熠流光从指间漏下,他的心骤然一窒,仿佛看见那磅礴而脆弱的光阴在眼前穿梭而过,沉淀着令人如鲠在喉的沉重与深邃,一丝丝一缕缕的浮光掠影,惊心动魄而又悄无声息地划过心头,还来不及捉在手中仔细分辨,便如风流云散般,消铒于无形,踪影难觅。


三千大道,何以得永生?传承万年的张家如今已不复兴盛,万年木亦已繁芜尽褪,古往今来何曾有过亘古不变?——都无外乎是看似长久罢。


微不可察的毫厘日以继夜、不止不休地堆积,终有一日将这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成全一场谬之千里的沧桑变幻、斗转星移。


只一刹,万古已朽。


这世间能长存且永恒的,似乎唯有无常而已。


回过神时,吴邪发现内府的动荡已然平息,他正以元神之躯静坐其中,而不知不觉间,早已潸然泪下。


这是……结婴了?


毫无疑问,是这埋入他眉心的万年木无意间助他突破。


吴邪百思不得其解,他金丹修得两年,尚未达到结婴当有的根基,却在当日那女魔头为取他性命所用的凶器推波助澜之下,一举迈过了漫长的积累修行,就如今看来,这万年木非但没能将他置之死地,还是个难得一见的法宝。


吴邪捉耳挠腮,依旧理不清当中的关节,便干脆沉溺于这豁然开朗的心境中,专心巩固境界,一点点打磨新境界带来的领悟,将其彻底化为己物。


又过了三日,吴邪缓缓睁开眼时,只觉浑身乏力,揠苗助长总会有反噬,加上内伤在身,他才刚收起灵力,顿感力竭,眼前蓦地就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前倒了下去。


吴邪倒也不显惊慌,十年来他就没少遭过大大小小的伤,倒在追截妖魔的荒郊野岭中也是常有的事,最倒霉的一次还是靠雨水浇活了一条小命,他自认也可谓身经百战了,对这种程度的伤还不足以去走一趟鬼门关相当自信,更何况不过是脱力跌在房间里头,至多也就磕着撞着,就算下面倒戳着刀尖,也伤不着他这新鲜出炉的吴老祖啊。


他就这么气定神闲地念着性命无忧,边不慌不忙地伸手往旁边撑了一下,以求不伤着他这还算有几分俊秀的脸。


一袭黑袍却倏地从吴邪眼前滑过,及时将他稳稳捞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中,叫他那已经预备好高空坠落的心猝不及防地踩了空。


吴少主从小没事就爱跟吴三省到外头闯荡,没听话地在锦绣丛中养过,但该有的爱护一点也不少,受不得半点委屈,可恍惚十年,他潜心苦修,百般处心积虑,一声苦也没喊过,也未曾有过半句不甘与悔恨,直到他在张起灵怀中感到渐次透入缎袍的凉意,人人都以为吴邪铜墙铁壁的那颗心,无由来地软了一片。


吴邪带着一点茫然与失措,抬头去看张起灵,一时间竟忘了回避。


张起灵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吴邪设在房间的禁制都被破开了,私闯民宅的张宗主十分坦然地端坐在他对面,兴许感知他修为有了进境,便自作主张来给他护法,房里先前设下的聚灵阵正井然有序地调动东山灵气,缓缓流淌入阵内。


张起灵虽干得出闯门的事,却又不敢逾越,扶住了人,就规规矩矩地将他拉了起来,深知分寸地收回了手,而后不等吴邪发作便道:“九门截下了几个魔修设的招魂阵,画符一事先不急,巩固境界为上。”


吴邪一愣:“招魂阵?”


张起灵微微点头:“裘德考无陨玉,百万魂灵须靠招魂阵收集。”


吴邪狐疑道:“为何,妖城中不是有陨玉作阵眼吗?难道妖修跟他们不是一伙的?说来,我最近就在想,若是周穆当年留下聚魔令只是为了后人能得道飞升,但妖修跟人不同,他们本不用掺和这些事吧?”


妖跟人走不同的道,当年周穆求道于蛇族西王母,也因其有心探寻妖族飞升之事,却在意外得了西王母青睐,临别时,西王母甚至留下了‘将子无死,尚能复来’这一佳话。


妖修飞升万年间从未断绝,妖族仙门比比皆是,当中最有名的便是霍家狐仙,白狐能得一仙字,是因霍家自古就有狐族飞升成仙,诸如此类的妖族仙家现如今也多如雨后春笋。


妖修既无求道之困,周穆又何以将其牵扯进聚魔令中呢?


张起灵皱眉,似是也有疑虑,含糊道:“妖修遵从聚魔令。”


可那聚魔令到底在谁手中?


哪怕妖修魔修在四山九州闹不消停,至今那主誓人仍是消息全无。


两厢静默,张起灵见他兀自沉思,便也不作打扰,悄然离去。


吴邪正思考这盘乱局,忽觉身旁一空,顿时惊醒过来,张眉张眼地忙去追索,方知是张起灵走了。


他刚想这人走了正好,总算是清静了,却怎么也没法顺着思路深思,视线有些索然无味地落在方才张起灵停留的地方,好似能从那方寸大小的地方看出一场苍凉。


有些人的一生只是清汤寡水,毫无滋味可言,却寡淡得轰轰烈烈,唯有回首时,觉察出跬步以积千里的悲壮。


譬如张起灵,张家夙愿如一条线贯穿始终,叫他所有一切都有迹可循,他在他日复一日的‘寻常’中织就漫漫无边的千里路,偶有一些意料之外,便是一顿伤筋动骨,兴许还来不及竭尽全力去作些什么,这点波澜就已经销声匿迹了。


可便是蜻蜓点水般的波澜,于他终究是一场石破天惊,轻易便如烽火燎原,一个不落地点燃了他有生以来所有的欢喜。


那几近逼人的纯粹与赤诚,常常叫人望而生畏。


可惊恐归惊恐,若是不在了,却又令人无所适从。


吴邪烦躁地捉了一把头发,也不知是对着什么骂骂咧咧了几句,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来,见了人忽而又僵在原地,如梦方醒地发现自己在做什么蠢事,当场哑巴了一下。


吴少主到底是姓吴的,很快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祭出了一副装模作样的平静,有理有据地没事找事道:“我曾听闻内门张家擅长卜算,如今看来,张宗主当真是能够未卜先知,竟早已料到我将结婴,在此地设上聚灵阵,真是多谢张宗主费心了。”


张起灵临至门前,一只手已经搭在了门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顿足回身,就见吴邪披散着头发就走了出来,肩上搭着一件外衣倚在门框上,带着点内伤未愈的苍白与虚弱,平日里的温文尔雅也因此变得易碎般。


他听见这微讽的语气,也不恼火,转过身来解释道:“巧合而已,张家只擅运势,称不上未卜先知。”


吴邪一挑眉:“哦?既如此,我倒想问问,若非裘德考以魔尊身份露面,你只凭那血箭,又准备如何令北山服从于你?那也是巧合么?”


又或是你当真如谣言所讲,背地同裘德考勾结,合谋那百万魂灵?


张起灵直直地望着他,双眸平静无波,任由吴邪质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也不作声,似乎迎上欲加之罪,他也不准备去辩解。


日头慵闲地沿着窗沿攀缘,这时分正好能洒进来一大片,浅浅地铺在吴邪周围,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翻不过去,摧毁不了。


屋里大大小小的炉子烧得噼啪作响,催暖的符不知何时又糊了新,聚灵阵一笔一划上流淌着幽光,像是镶上了一层惨淡的暖意。


无言的对峙潺湲在泾渭分明的光影间,愈发深刻成无以企及的陌路。


片刻后,吴邪终是叹了口气,方才装腔作势的那点咄咄逼人也顿时消散,缓缓说道:“行吧,我也不是外面那些人,无意逼你,你愿不愿坦白对我来说都一样。”


他往旁边椅子上坐下,低头看着地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斟酌了一阵才道:“只是你把这一切都布置得恰到好处,难免让各派生疑,更何况裘德考带着鲁帛书露面,且不说以百万魂灵为祭之法是否真能成道,他到底说了不该说的。三百年前你开仙门一事,已是万年间绝无仅有,自那以来,修界一直谣传仙门有异,以至于渡劫期一众大能畏手畏脚地躲着天劫。却是那裘德考,拿出这种邪魔外道,弃了数千年修为入魔,无声胜有声地给‘仙门有异’这事板上钉钉了,而你恰是这真相唯一的钥匙,他们自然是要把你拖下水的。”


张起灵却未置可否地道:“既是谣言,早晚会不攻自破。”


“张宗主,你这人倒是坦荡。”吴邪笑了一声,“单拿谣言来讲,真心信你图谋那百万魂灵的其实只是少数,但为何你会沦落到如今的处境?为何修界又牵扯上当年失踪的那批人出来闹腾呢?我知道这事你也肯定看得清楚,三百年前事说到底也就是条遮羞布,归根到底还是在仙门,他们是在想法子从你嘴里抠出三百年前你在仙门中所见。”


吴邪抬头看着张起灵,神色少有地凝重:“而你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若依旧对此事三缄其口,怕是会有不妥,鲁帛书之前他们可以容忍,只因仙门有异终究是个猜测,可如今事到临头,就要另当别论了。”


吴邪话说到这,眨了眨眼,愣住了,只觉张起灵眼底深埋着的汹涌暗流猛然间翻滚出些许端倪来。


张起灵蓦地往前一步,长驱直入地跨过了那道光影的墙,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道:“你信我。”


吴邪一脸错愕,连忙拒斥:“你……”


他话音刚落,张起灵身上那丁点马迹蛛丝便犹如受惊的野兽,不动声色地潜回了深不见底的冰山之下,渐渐酝酿成了一场似有若无的暗潮。


吴邪见他顿住脚步,忙公事公办地接上方才的话头:“你……你本就杀念入心,若要去取那百万魂灵,还成什么道,岂不是自取灭亡么。”


“再者我也不傻,”他忽而讪笑一声,“你在这屋里设的禁制,我近日查看过了,若要破除,不惊动你是不可能的,胖子是你准许放进来的,别人就难讲了,甚至是我吴家弟子也只能在外头跟我说事。”


“我入定前加设的禁制境界,说实话,跟你的差远了,能破你禁制的人一根手指就能把我的给捏碎,简直就是多此一举,我知你心中也有疑虑,不过你没猜错,这禁制只能是防你一人,我确实是为了试探你。”


“你会孤身闯雁塔,想必也知张启山……或者还有别的一些人正琢磨着以我一人抵那百万魂灵之事,若你真想借鲁帛书上所言成道,知我防备着你,定然会觉得我在怀疑你,拖延只会于你不利,我打算借此逼你采取措施,可我入定这几日,于你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你却没来取我性命。不是我信你,是我确认你不是。”


张起灵隔着两丈远,听他说着那弯弯绕绕的心思,最终长途跋涉地落在‘我确认你不是’一句上,不知为何,嘴边悄然挂上了一个安静的笑。


若他真有心怀疑,又何需费劲心思拿自己作饵来引蛇出洞?


药方是张海客写的,他就不怕掺了别的?


他们同住一处客宅,就不担心早已羊入虎口?


又或是那天从张启山那知道魂道败露了,为何还会在他怀中睡得心安理得?


可惜张宗主此刻心柔似水,情深若海,到底不谙风月,他有心报之以琼瑶,推心置腹地就兜头兜脸给吴少主泼了一盆透心凉的真相:“鲁帛书残卷上所述确实是周穆得道之法。”


吴邪仰起头看他,心中升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满脸惊愕。


张起灵:“而仙门之后,并无大道。”


“不……不对,不可能,你说没有什么?”吴邪只觉耳朵一阵嗡鸣。


张起灵闭上了眼,淡淡说道:“张家秘境藏有世间绝大部分的秘籍,可无一例外,皆称万年前阴阳初分,降本流末,天道成,万物入轮回,自此天行乃法,人行为道,各派道法皆从其塑,而我综合各家道法,观仙门之后,实则唯法而已,并无大道。”


法凌驾于人上,人又如何能成法?


当年仙门大开,若他有心再踏进去半步,只怕这世间,又或是那虚无缥缈的上界,再也没有张起灵这人了。


可若这世间唯法而已,那修行之人千万年求索,岂非是徘徊于穷途末路,飞升得道难不成只是无稽之谈?


这种真相,又该如何与外人道?


吴邪对飞升成仙没太大执念,可也知道这事会在修界引起什么轩然大波,他明白了张起灵隐瞒三百年前事的用苦良心,他忽然间又想起胖子先前所说——


大多数人就必定是对的吗?谁知道是不是我们都走了错路?


吴邪沉吟良久,好不容易咽下了他这番话,方问道:“照你所说……那万年前,周穆、周穆他究竟是成了法,还是成了道?”


若周穆成了天道,岂不是在仙门之后灰飞烟灭?


那裘德考如今所为,又算什么?


若周穆真能成道,那岂非要这世间流血漂橹,永无宁日?


“终非答案。”张起灵摇了摇头,显然无论照鲁帛书所言是否真能飞升成仙,他都不认可这般血腥之道。


可大道何在,谁又能说得清呢?


又有谁可证明,裘德考之流仅是奉行了一出悲剧呢?


又歇过几日,吴邪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张启山的符篆也托人送了过去,他一闲,就再也熬不住形迹可疑的秦海婷天天在耳边喋喋不休,张起灵也不是总有时间过来晨昏定省的,东山魔修还没清完,少不了内门张家的援手,他就趁机排除万难溜回了明峰。


明峰后山不多大的地方,位置都让乱葬岗上的石碑占了去,黑瞎子早年就在高处修了一座亭,这几日歇了雨,亭子四周就挂上了纱帐,调了线香,中间摆着琴,琴弦无风自动,兀自拨弄着闲曲。


黑瞎子正懒散地倚着扶手,品着点心小酒,扫了一眼阔别数日历经生死的大徒弟,二话不说就捏着鼻子嫌弃道:“血气真重。”


吴邪感觉许久没听这讨人嫌的师傅训话,倍感亲切,于是举起手臂闻了闻自己,没闻出味道来,便毫无诚意地赞叹:“瞎子的鼻子果然跟狗一样灵,师傅,我杀魔修了。”


黑瞎子信手拈来便是一句反唇相讥:“怎么我听说的是你小子被魔修杀得屁滚尿流,小命也差点儿遭殃了?”


对于这种有失偏颇的转述,吴邪登时就知道是某位仁兄吃里扒外:“哦?秦海婷给你说的?师傅,你都这把年纪了,看人怎么还如此肤浅,那丫头有奶就是娘,发誓就跟啃白菜似的,她说的你也敢信?”


黑瞎子‘啧’了一声,嫌弃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味儿来:“青丘这些小狐狸真是被你这副尊容骗惨了,小姑娘家能跟这些词搭在一块儿说吗,若是为师,早就近水楼台捞回家来了。”


吴邪并不准备引以为戒,他自认只是没他师傅浪荡罢了,但近来被张起灵所扰,他实在提不起心思跟黑瞎子扯淡,便苍白地还了他师傅一个眼神,不请自来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三两口啃完了一碟糕点。


亭外是层层叠叠的碑林,四仰八叉地在寸草不生的泥土堆上冒出头来,经年日久早已显得破败不堪,乱葬岗外围是黑瞎子当年画下的阵法,两百多年的增添修补过后,鲜红的朱砂泼墨般勾出了繁杂篆文,乍一望去,就像是画地作的牢笼。


可外头乱作一片,唯有此处,仍是一如往日。


“临刑饭吃好了吧?”黑瞎子等一曲作罢,才人模狗样地坐了起来。


吴邪皱眉,感觉这点心可能掺了毒,犹疑了一下,觉得反正也吃了,不吃完浪费,还是决定把剩下半口给嚼了:“有事说事。”


“确实有事,大事一件。”黑瞎子一摆手,旁边的琴声就停了,他忽然不着五六地开始问道,“你觉得为师是好人吗?”


吴邪正吃着点心,被他这句话呛了个半死,忙灌了几口茶水,把食物都咽了下去,才觑了一眼黑瞎子带着痞气的笑,好整以暇地回他道:“师傅,你还要脸吗?”


黑瞎子面不改色:“你可觉得为师是正道?”


吴邪一怔,有些不明所以,只好含混地应道:“你若不是正道,难不成还是妖魔一类?师傅,有志向是好事,但可别跟白日梦弄混了。”


“那为师再问你一个问题,”黑瞎子置若罔闻,继续道,“劫富济贫的义贼,究竟是义,还是贼?”


吴邪隐约明白了秦海婷给他捅什么篓子了,忙拍掉一手的点心碎屑,也装出一副受教的正经模样,正襟危坐地说道:“你是想讲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的道理?”


黑瞎子未置可否,只接着道:“这世间有它不可理喻的约定俗成,违背了它,你便会被打作异类。当日战时令前我曾告诫过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你还记得怎么回我的吗?难道如今你的根就长扎实了?魂道自古便有优于其他道法的好处,精炼魂魄,意味着你死后亦能长生,可你知道五千年前道修剿灭魂道之时,为什么这一道法轻易就覆灭了吗?”


吴邪点了点头,嗫嚅道:“因为生人修炼魂道,精炼魂魄损耗极大,甚至有人大量搜捕生魂,乃至于生灵涂炭,魔道横行,魂道也因而一概而论,全都纳入了魔道之流。”


正邪不两立由来已久,又怎会容得下在这两者的夹缝中存在模棱两可?


“魂道只要存在一日,魂修都会沦作魔修。”黑瞎子怅然喟叹,“哪怕死人修行魂道,精魂固魄只需几缕残魂,称不上邪道,也不可避免的成了正道眼中的洪水猛兽,因而为师可以教人修剑,也教不了人魂道,可是你不同。”


黑瞎子看着他,严厉地说道:“你生来便是魂道的集大成者,我教你的东西,是任你胡来的吗!”


吴邪无话可说,只好一声不吭地低头挨训。


有关魂道,早在十年前拜师之日黑瞎子便与他谈过,明峰山脚到处是黑瞎子布下的阵法,吴邪十年前随小花上明峰时,黑瞎子早已有所察觉,因而即便小花带来的是个连剑都拿不稳的三流道修,他也是有心收作徒弟的,只不过没曾想,平日里千叮万嘱,吴邪行事也总谨慎让人放心,却仍是出了岔子。


魂道最为兴盛之时也不过寥寥几人,还没来得及开山立派就已经遭到了正道的清洗,断断续续地流传到了今日,基本也就剩了黑瞎子这么个半桶水,没准在他之后,魂道这词就彻底从这世间消铒了。


然而也不知道这师徒俩到底谁道运好,黑瞎子破天荒收到了个天生魂道的吴邪,当即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了,若是往后吴少主有那么个机缘,没准就能顺顺利利悄无声息地把这一道法延续下去,只需稍加改头换面,魂道又能重出江湖了。


却没料到,黑瞎子还没来得及传授身为魂修低调的处世之道,这千年难得的天生魂修就在风口浪尖上粉墨登场了——兴许这魂道复兴之路,依旧是道阻且长。


黑瞎子自省数日,默默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平日里疏于管教。


于是这瞎子长老端出蒙尘的严师面孔,言辞激烈道:“东山才刚闹出了玄海宫与魔修勾结之事,若是有心人留意到,你当如何是好,这青丘明峰还有得安宁吗?这也就算了,你还带了个罪证回来,犯错不可避免,那毁尸灭迹总会吧?”


吴邪:“……”


有心人已经找他聊过了。


吴邪做贼心虚,又恐他下一句就要吼‘不肖子’了,连忙打断道:“不至于,早在十年前七星殿秘境开放时,麒麟张家就已经知道我这血了,他至今也没有揭发过……”


“难道要被赶尽杀绝了才叫揭发吗!”黑瞎子冷哼一声,“他张家不是不揭发,是不敢,三百年前张起灵若是没找到我教他精魂固魄,如今能全须全尾地到处蹦吗?我当时也只不过是稍微帮了一把,你倒好,直接给人起死回生了!”


吴邪十分委屈,他只不过是被设计了,真正起死回生——不,炼鬼蛊的人是那死了的魔修,现在已经是死无对证了。


再者,魔窟之中极为凶险,容不得他留一手,幸好黑瞎子不知道这一茬,否则都不知道这师傅会作什么妖。


黑瞎子厉声厉色道:“人就放在这明峰,你给我看着办。”


黑瞎子二话不说,走到亭子外,气沉丹田手放嘴边,使出了他那河东狮吼的功夫,整座山头荡起了一片回声:“小—徒—弟——”


鉴于苏万小师弟修为低微,跟他传音就等于一击放倒,传唤基本要靠吼,于是这山歌对唱般的喊话就成了明峰的日常。


……勉强说来,也算得上是本门特色。


再说这小师弟,他就是个稀世的奇葩,少年人长大最关键的几年里在瞎子师傅跟师兄的荼毒下,虽没有被扭曲成那不靠谱的气性,但却另辟蹊径养出了个大无畏的性子,不尊师不敬老,被两位主要受益人士评定是个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只知欺软怕硬的可造之材。


没隔一会儿,就听见遥远的山的那边传来了一句喊话回音:“干—嘛—吃—饭—呢——”


黑瞎子:“处—置—你—师—兄——”


苏万无比迅疾地回道:“就—来——”


吴邪黑着脸听完他们错误的千里传音术示范,顿时恍然大悟,这山里头日子过得没滋没味,难得闹出了点什么,他于是乎就被惨无人道地揪了出来,充当师门茶余饭后的乐子了。


苏万嘴里叼着个啃了一半的烤鸡腿,手里用缚仙绳拉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就这样风风火火地沿着山路赶来。


他身后那男孩就是当日常春观里救回来的鬼蛊,如今被人全身上下收拾了一番,也不显得那么阴森可怖了,尚未完全长开的眉目依稀透着点俊朗。


兴许是在常春观遭的劫难,他被苏万捆着一双手也不生气,漠然地低着头,闷不吭声地亦步亦趋在他身后,只有到了吴邪面前时,才微微露出一点惊诧,而后又很快警惕地把这点情绪藏了起来。


吴邪只模糊记得他非人的模样,救人也只是出于本能,此时让他对着这么个大活人‘看着办’,他真的是一点思路都没有。


吴邪:“叫什么?”


那男孩声音低沉地回应:“……黎簇。”


吴邪又问:“知道自己什么个情况吗?”


自称黎簇的男孩眼神游移着,艰涩地开口:“我……死了。”


吴邪没想到这孩子还算镇静,便又试探了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你走,要带你来这儿吗?”


黎簇闻声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他惊措地看着吴邪,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梦见的那些是什么,真的,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你放过我吧!”


当日吞了吴邪一滴血的黑石成了这男孩的生命之源,稳住了鬼蛊的煞气,透过这一滴血的联系,吴邪的一些记忆似乎也传了些许过去,而这男孩摆明了还记得梦里头的事。


吴邪自觉是魂道救了他的命,应当不至于让黎簇这么惊慌失措才对,便奇道:“我可以放了你,但你要给我说说,你都梦见什么了?”


“我、我梦见……”黎簇似乎踟蹰了一下是否应当信任他,可很快,话就顺着嘴巴跑出来了,“我梦见很多人在说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听不清楚,也可能是风声……那地方很黑,只有一点光,到处都是我从没见过的怪物的尸骸,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一个黑袍的道修——”


吴邪听他讲得一塌糊涂,这时却猛地心中一惊,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个人:“你给我说说这个人!”


“啊……”黎簇被他猛地打断,茫然地回想了片刻,“我不太记得……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我好像跟他讲了话,我不记得讲什么了,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了,因为看着他的背影像是又把刀在心上割着,所以还记得……前辈,我真不知道他是谁……”


吴邪不管不顾地打断了他,追问道:“他手里是不是拿着一把黑刀?”


黎簇垂着脑袋,苦思冥想了片刻,犹疑着点了点头:“应该有的……太黑了,我记不清他手上有没有东西……但他说话的时候好像杀了一头怪物。”


吴邪蹙眉,刚开始他还觉得这孩子只是遭了难,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和张起灵的这一段又是从何说起?难不成真是前些天张起灵与他说过的前世的一面之缘?


旁边听得稀里糊涂的苏万啃完了鸡腿,忍不住就蹿过来插嘴道:“师兄,怎么今天磨磨唧唧的,这些事听着又没意思,你赶紧进正题吧。”


黑瞎子伸手拦了一下苏万:“猴急什么,懂不懂什么叫前戏?”


吴邪白了他们一眼,没理会什么正题歪题前戏后戏,先把这一段怪梦搁一边去,接着又向黎簇打听:“东山若是丢了那么多人,官府总会发现,所以你们出现在常春观并不是魔修掠走的,你们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方?据我所知,那是官宦贵族修养的道观。”


“我们……被骗了,”黎簇顿了一下,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但刚才跟吴邪说了那么多,这下也不再磕磕绊绊了,“我们都是练气期的散修,在千鸟盟捞不了贡献,常春观里有几个练气八九层的修士,说是近来东山气氛不对,要广招弟子,我们就趁机去拜师,没想到……”


黎簇一抬头就对上了吴邪视线,他眼睛通红,激愤地说道:“那些乌龟王八蛋!他们把我们困了起来,喂了蛊,要我们自相残杀!我不想杀人……但到处是迷惑心智的妖阵!我们才刚开始修行,根本无从抵抗!我爹他、我爹他护了我,把我藏在了他尸体下面,我才能留个人样!我要去宰他们!前辈!你放我出去!我要给他们、给我爹报仇!”


吴邪不咸不淡地说道:“就凭你?”


黎簇:“我就算死!也绝对不会便宜了他们!”


吴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有过那么不自量力的时候,有些沧桑地叹了口气:“我已替你杀了。”


黎簇闻言就懵住了,一下子像个失去了目的地的迷路人,可他只茫然了一瞬,猛地紧握起稚嫩的拳头,脸红脖子粗地叫喊:“那么多的魔修,我还没杀干净!”


吴邪好笑道:“是啊,那么多的魔修,东山成千上万比你强的修士,怎么就杀不干净呢?就因为缺你?别说大话了,你跑的再快,又能捉得住那帮藏头露尾的龟孙?”


黎簇被他兜头兜脸地泼了一盆冷水,一时哑言,绝望无比跪在了地上。


吴邪头痛地对着黎簇琢磨了一下怎么处置,又朝黑瞎子跟苏万那边瞥了一眼,这两位站着说话不腰疼地齐齐用眼神不约而同的表达出了‘毁尸灭迹’这个提议——净会添乱!


少年人满腔斗志,又蠢得跟他当年那么相似,吴邪实在是于心不忍。


他想了想,便提议道:“你若要报仇,我可以教你。”


“啥?”黎簇这位当事人还没什么反应,倒是那两位又跑出来抢话了。


苏万飞快地将现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光火石间得出了一个结论,吴邪收徒,他是吴邪师弟,就等于从此以后他多了一个师侄,平白长了辈分!


于是这位小师弟踊跃地充当了说客,一把揽过黎簇的肩膀,喜形于色地说道:“别不知好歹的,快点头,常春观那三瓜两枣能跟我师兄比吗?我师兄他是个金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在魔窟那会儿还是他把你捞出来的呢!”


黎簇一听闻‘金丹’二字,顿时双眼放光,苏万后半句都成了多余,他就着跪地的姿势,直接朝吴邪行了跪礼:“恩人!师父!”


那边三人一团和气地拜了师,莫名升作了祖辈的黑瞎子顿时有些嫉妒,当年怎么轻易就收了这俩孽徒呢,起码得要三拜九叩才成啊!


他坐在一旁独酌,视线却若有所感地落在那遥不可及的北边,心里忽然就泛起了一丝涟漪,无由来地想到,等解家押送玄海宫人赶至东山,如今被勉强压制的局势又将如何翻天地覆?


可一口小酒才下肚,那丁点莫名烦忧也一同冲走了,魂道见不得光,他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闲人,这世情如何又与他何干?


而与这不思进取的闲人师门截然相反,焦头烂额的修界则另有一番热火朝天。


东山魔修为杀足百万人命,雁过拔毛地祸害一处是一处,闹得怨声四起民不聊生,求助的流民难民先是递送雪花似的万民书压垮了文武百官的案头,再是踏破了各地千鸟楼的门槛。


可说来也是无奈,这帮魔修缩头功夫比千年老龟还要深厚,从不在一处地方久留,派出去的修士再多也依旧是无补于事,到了后来,常常无功而返的散修们也懒得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了。


黎民百姓一看,这可不得了,连仙人都不管他们死活了,这处处风雨失调,饥荒洪涝,国不成国的能怎么办?


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人揭竿而起,说是朝廷办事不力,妖魔当道乃是灭国之兆,举着替天行道的旗帜到处打家劫舍,干起了强盗的勾当,以求饱食一日是一日,再不济也总比死于非命强。结果这还成了风潮,引得百姓竞相效仿,东山各地三天两头就冒出一个土皇帝,剿匪军打到国库空虚,迟迟不见粮饷,干脆也不干了,倒戈成了土匪流氓。


大国小邦的皇帝老儿们齐齐白了头发苦了脸,有的撂下一句愧对天下就吊死在梁上,抛下劳苦苍生早登极乐去了,甚至有想不开的开坛作法,摆出传国玉玺准备退位让贤,当然谁也没不自量力地要来当这收拾破败河山的‘贤’,这龙椅恭候的是从天而降的魔修,一国百姓的性命全被放在了秤杆上,以求能换他们这群真龙天子们一条小命。


修界闻讯头都大了,这下都用不着魔修亲自动手,凡人自相残杀反倒助长了魔修气焰。修士们在东山四处扎营镇守本也守不住多少地方,如今实在是没法,只得将凡人通通赶出东山,出关口唯恐魔修混入其中,层层把守,搜查森严,整日堵了一堆人在附近,招蜂引蝶地惹了一众魔修眼馋,反倒成了正邪两道常常开战的地方。


当日封锁魔窟失利,裘德考放出鲁帛书残卷以求其飞升大道之后,三百年前事也被重新提及,张起灵因而被殃及池鱼,可不到不得已的时候,没人敢对张起灵群起而攻之,张宗主只好暂时避嫌,由张启山带领九门代为号令天下,与之同床异梦的千鸟盟又开始各自为政,只因看在先前的合作上,两方人士勉为其难地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地除魔卫道。


北山押送玄海宫弟子的修士还在马不停蹄地赶来,东山各门各派忙成了风里来雨里去的陀螺,一时也没人敢明里提及鲁帛书一事,不敢提,也不敢想,万年间唯有周穆一人飞升成仙,他写下的鲁帛书便是大道所在,这在经年隔世间已成了修行之人的共识,就如同当年七星殿开放,修界各派为之趋之若鹜。


若鲁帛书上确有其事,那他们坚守的正道又是为了什么?


而这,是否印证着为何内门张家要对三百年前开仙门一事讳莫如深呢?


至此,各人都隐约起了心思,只待玄海宫的审讯来定夺。


修界一众长老商议至夜幕将尽,才大致商讨出了个讨伐裘德考的章程,张起灵因避嫌反倒在这最为忙碌的时候偷了个空闲,散了会,他便赶着熹微晨光回去客宅,才刚落地,天已破晓。


山间细碎的风撩起了袅娜云雾,带着沁骨的寒意茫茫然地四处徘徊。


朦胧天光在屋檐墙脚落了个孤寂的影,残花还淌着微末余香酩酊在泥地鞋跟,连日来不甘散尽地缭绕着清冷。


张起灵在吴邪修养的客房门前路过时,已经得知里头空无一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有些人不在了,却会出离地空空荡荡。


张起灵漫无边际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不由得搭在门把上,也没推门进去,就着一颗空落落的心,在吴邪暂住过的客房门外驻足,习惯性地为抚平情绪默诵起了经文。


可很快,他就觉得索然无趣了,万千卷帙上记载的道法仿佛在他眼中都成了虚无缥缈的一纸空话。


这世间万象,岂是一句虚妄能轻易带过?


生死是虚妄吗?聚魔令是虚妄吗?又或是那得道飞升是虚妄?


何为有?何为无?大道何在?一线生机何在?


天行有常,人行无常,法何以参透?人心何处归?


在于何自在?染着名为染?彼云何清净?云何得痴名?


痴人何故迷?云何名智人?何会别离已,名曰尽因缘?


此为可解?不可解?


毫无意义的疑虑一股脑地涌出来,各门各派对此的释义张起灵本是信手拈来,轻易能从中剖析出千百种道道,可如今却发现,终是没身处其中来得刻骨铭心。


那形形色色的欢愉离恨被千人一面地圈在笔墨中,可仅仅一场不辞而别,却已令人如鲠在喉、尤不堪说,又岂是三两字句能道尽。


兴许是心底怅然若失过后的苍凉,荒疏了当年光景,叫那万千道义都沦为了浮华,通通归作‘道可道,非恒道’的一点通明中。


杀念蓦地翻腾而起,张起灵闭上了眼,配合着那道清心血符平复了一阵,觉得近来确实是杂念过多,等东山忙乱过去,真应当去闭关修养一段时日了。


张起灵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原路折返时,才发现张海客就立在他身后不远处,像是一直等着他回身,这才缓缓开口道:“来谈谈?”


“玄海宫的人就要到了,裘德考手上的鲁帛书残卷并非赝品,到时候仙门之事败露,这修界定然是要瓦解的。”张海客邀了张起灵去喝茶,滚烫的白开冲刷着茶叶,氤氲开一片浅淡茶色。


从昆仑离家下山的时候,他特意备了大量的冬心茶茶叶,兴许是猜到回家路还漫长,张海客甚至带上了一些茶树小苗,想着若是能找到久居之地,就把茶树种下,兴许没有昆仑产出的冬心茶好喝,兴许会是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这些年来四处颠沛流离,稍微待得长一点的还是那片鸟不拉屎的荒芜北漠,难得来了东山,张海客将那些小苗取出来时,却发现因为禁制年久失修,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一角,里面的小苗都腐烂了。


是不是离了故土,那些往日里唾手可得的东西,都成了稀罕呢?


“他们——汪家知道这是个推翻你的机会,肯定早跟那个宁仙子通过气,她是玄海宫裘德考的人,很久以前就被埋下了陷阱,那个审讯是要置你于死地。”张海客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们回去吧,回昆仑,百年一次的邪祟也快要到了,自在观的佛修们虽说会帮我们,但杀生对他们来讲未免太残忍。”


张起灵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也不知这番话有多少个字入了他耳朵,良久,他才漫不经心道:“先不回。”


张海客收回了摆弄茶具的手,耸拉着肩膀,长吁短叹道:“万年前立下的聚魔令血誓,跟万年前周穆飞升这两者的关联先前不过是我们的猜测,但我们手上的跟裘德考放出来的鲁帛书残卷大致已经可以把真相拼凑出来了,若是当年西王母传给他的真是这以百万魂灵为祭的方法,就可以解释当时百年仙魔之战的缘由,周穆借此飞升,而后促成妖魔两族留下了一道血誓,为的就是下一个飞升之人。”


张起灵淡淡驳道:“万年前并无百万魂灵。”


闻言,张海客骤然一惊,整个人都绷直了,他瞪圆了双眼:“那周穆……他又是回事?既然他办不到,为何要把这西王母秘法传承下来?”


混沌初开,四山九州仅有稀疏人烟,当年从西王母手中得到这一秘法的周穆,是否会觉得自己被开了个恶劣的玩笑?


而当他亲手绘制鲁帛书,分散到各大秘境将这秘法传承下来时,心里头装着的又是什么,是爱?是恨?或许只是又一个玩笑?


张起灵摇了摇头,端着杯子凑到了嘴边,一股脑将那些无解吞了下去,便是面对面也不过人心隔肚皮,更遑论素未相识的一具枯骨?


太过遥远的谎言与阴谋,被岁月洪荒一视同仁地冲刷、打磨,纵是有过那么一点蛛丝马迹,如今也再无棱角、再无端倪了。


唯有那浮于表面能为人所记载下来的冰山一角,在零散的卷帙秘典中被后人拼凑联想,重新构筑出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万古千秋。


至于底下那盘根错节的纷杂,当局者尚迷困其中,又如何能分毫再现?


张海客摁了摁太阳穴,沉吟半晌,方才接上了来寻张起灵的初衷:“再怎么说,此处已经没有我们的用武之地了,宗主,你再如何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转机。”


他凝视着张起灵波澜不惊的眼神,顿了一下,转而又若有所指问道:“还是说,你不等转机,而是等人?”


闻言,张起灵这才抬起眼看了他一下,似乎被命中了心事。


张海客暗自顿足捶胸,他就不懂了,他跟张起灵算是同一辈长大的弟子,知道这宗主向来让人省心,可这才出了趟昆仑,转眼就给人带坏了,他都想抄起家伙去找那红颜祸水的吴少主兴师问罪了。


张海客干咳了两声,语重心长地劝起了宗主大人的终身大事:“若你想寻个道侣,修界仙子千百数,哪个比不上他吴少主?”


是啊,世间少不了比他吴邪要好的人,这谁不知道呢?


总有人长得比他好看,总有人修为比他高,总有人没他那般滑不溜手。


张起灵却一字一顿道:“我只要他一人。”


什么叫病入膏肓,张海客终于亲眼得见。


忽然间,鸣金声轰然炸响,在山间回荡成了一片鬼哭狼嚎。


张海客一口干完了杯子里的冬心茶,告辞道:“我去看看。”


张起灵神色一凝,在张海客擦肩而过时,飞快吩咐道:“让人守住东山通往昆仑的要道。”


-tbc-


#08没写得清楚,做了些修改,有空可以看看23333


#这文不讲前生后世,黎簇说的那段以及‘因果’后文会再解释


#主线大致可以分作四条看

1:鲁帛书的真伪引起修界的疑虑不安,纷纷采取行动,想方设法要从小哥那抠出真相,可惜真相更残酷,他不能说

2:魂道因为常春观一事暴露,暗地里有人开始打吴邪各种各样的主意,不过别担心,小哥会好好护着23333

3:小哥跟汪家的较量,这里简单提了点,不碍事

4:周穆、鲁帛书以及三百年前仙门里的法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条线贯穿全文,这里只算是简单一提,后文再慢慢捋


PS:好想写结局然后码各种糖的番外,我都不知道这么几行大纲写出来会是这么多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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