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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谪仙 番外1少年游

#正文进主线前先来混个更,撒点糖w


番外 少年游·其一


张起灵行走在南山的林间小道上时想,他兴许是在做梦。


越清山他只去过一次,来去匆忙间也没顾得看上一两眼,更别提对一条随处可见的偏僻小路能有什么深刻印象。


可当他在豁然开朗的拐角处放眼望去,视线所及是鹤逐云烟,远山叠翠,风与光穿过青竹的叶片,倾洒下淋漓山色——他忽然就知道,这里是越清山。


张起灵不常做梦,又或者说他不大敢做梦。


以杀入道的剑修,总逃不过杀念日夜纠缠,平日尚可压制,而在光怪陆离的梦中,那杀念却会变本加厉地变幻作各种妖魔鬼怪,不遗余力地勾动他单薄的七情六欲,试探他的心防,只待揪住一点疏忽,觊觎已久的杀欲就会趁虚而入。


可如今,他漫步在越清山中,清楚记得临睡前自在观中依稀传来的木鱼声,却想放纵自己这梦里头再待一会儿。


吴邪是在这山里头养大的。


山水有灵,那么越清山养育他时,也应当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张起灵曾为张家夙愿踏遍过四山九州,奔波得从一而终,没抱过半分游山玩水的闲心,因此世间名山仙山见识再多,他也只独熟昆仑,而昆仑却不领他的情,哪怕他一厢情愿地同昆仑神交多年,这雪山一年到头依旧是冷冰冰,显得孤傲而肃穆。


越清山则是秀气的,秀气得令雪山里人叹为观止,参天古木星罗棋布地酣卧于碧涛中,老神在在地奏响风声,鳞次栉比的屋舍在潮进潮退间时隐时现,长老们的仙峰就像是当中浪头,高高扬起一角,探进了山雾云霄中。


人行此间,似是能忘却一切烦忧——


然而张起灵身心舒缓没一小会,煞风景的就突兀地闯进来了。


前面草丛忽然晃动了两下,冒出一个花白的后脑勺,那圆脑壳上挽了个稀松的发髻,插着根枯树枝充当簪子,散发落魄地挂了下来,还支楞八叉地插满了树叶。


那形容诡异的老道士满脸惶急,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睁得老大,他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似乎没看见张起灵这么个大活人,就如释重负地从草丛中挣脱出来,可因动作慌乱,他几乎是扑到小路上的。


老道士忙把刚准备松下的那口气吸了回来,飞快屏住,大喝一声,双臂兜着风前后甩了起来,而后气沉丹田,竟是摆了个提膝上刺的架势来,他金鸡独立地单着脚,像个蹩脚的花旦往前蹬了几步,这才稳住身子,险险护住了一身老骨头。


然而这一声喝彻底暴露了他的行踪。


林间有人闻声追来,厉声喝道:“老头!别跑!”


那少年声音清脆,未脱稚嫩,却已初具雏形,暴露往后的马迹蛛丝。


张起灵蓦地转眼,就依稀看见林间一个人影飞奔而来。


老道士吓得一个哆嗦,未免摔跤憋出来的一身仙风道骨瞬间垮塌,他从怀中摸出了张粗制滥造的符纸,往草堆里一扔,炸开了一团烟雾,而后头也不回地开溜。


“有完没完!”少年吴邪往木剑上贴了道风符,“看剑!破!”


木剑随声掷飞镖似的扔了出去,划过了一道有气无力的弧度。


就看这使剑的手法,木剑在他手中也不比一条木棍好到哪去,绝对是吴少主修剑一道上的黑历史。


老道士一惊,百忙中回了一个头,只见木剑擦着他的手臂飞过,钉在了前路,他脚步一僵,后头吴邪就呛着咳从烟雾里蹿了出来。


吴少主画的符是越清山一奇,他原本心境天成,是符修百年难得的天才,只可惜道行有限,功课懈怠,低级符篆无可挑剔,稍高一等则是时灵时不灵。


这回,吴少主依旧是自己坑自己,符没催动,烟没吹散,但好歹逮住了人,他倒也不拘小节,转身就没心没肺地忽略这点细枝末节了。


张起灵没看懂他们这一出闹得是什么,吴邪跑出来后他就看得愣神了。


少年不过十岁出头,才到他胸膛高,身着吴家入门弟子习武时道服,人长得白嫩,嘴角浅浅勾着一道笑,一手万家剑使得炉火纯青时的英气还不甚明显,倒是清秀中似乎透出了几分狡黠。


张起灵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正朝他走来的这孩子,可方一靠近,张起灵就觉得不对,小吴邪明明就在他掌心下,恍惚中却似是隔岸看花,相隔着朦胧飘忽而又确实在那的一层蒙纱。


那少年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同面前的手擦肩而过,径直地穿过了张起灵,朝那老道士走去。


张起灵回身望着吴邪细瘦的背影,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眼前所见都是真实发生过,是似梦非梦的一段光景。


他于是乎愈发地不想醒来了。


少年吴邪把袖子卷到了手肘之上,俯身拎起木剑,抱着手,趾高气扬地对那老道士说道:“还跑不跑啦?我追你半天,你说你这是见少主还是见鬼的态度?”


那老道士都恨不得给他跪下了,哭丧着脸道:“你就饶了老夫吧。”


“我这还为难你了?”吴邪哼了一声,为防他逃跑,还拉住老道士的一条胳膊,领他往前走去,“我不就邀你习武课后去喝茶吗?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好意?你真就这样的话,那我也只能先兵后礼了,我让王盟过来告知你一声可不是为了通知你跑路的,再有下次,我就亲自把你绑过来。”


张起灵沿小路过来时那边原本什么都没有,此时却见尽头处倚着山涧,泉水清冽,叮咚作响,旁边还有个挨着古柏的小亭。


吴邪带着老道士进了亭子,自个儿坐守在门边上,而后才客客气气地从储物袋里头取出了小炉子跟茶具。


小炉子上写着明火咒,一催动,里头就冒出了火苗,吴邪深谙这老滑头的路数,不敢擅离职守,直接掀开水壶盖子,从亭中伸手出去,往水里一舀,而后放到炉子上烧着。


老道士缩在亭子最里面,一瞥眼,见了他那套精心准备的茶具,脸酸得不行,怪声怪气道:“少主你这是何必呢,还得劳烦你到处跑,逮人这事还是让小王盟来吧。”


吴邪冷笑一声:“他比我好打发,所以你就准备再接再厉地逃?”


老道士哼哼地仰起下巴,不搭理他。


吴邪也不气馁,取了糕点摆到他面前,继续软硬兼施:“你整日在外门给小鬼们说书,就偏不愿给我讲,我还就不信了,难道我的面子还请不动你?”


老道士长吁短叹:“少主啊,你也知那是小鬼,入门都没几年,尘缘未断,整日又只会在泥里打滚,张口闭口总离不开凡尘事,不像少主你,仙家骄子,符修奇才,金贵着呢,哪能拿这些俗世之事污了你耳朵?还平白蹉跎了你修行岁月?”


吴邪好笑道:“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年少,我还得日夜修行闭关给白白浪费掉,人间眨眼数十年就换了新,多少好东西我还没来得及见识就错过了,岂不是傻?”


老道士原本耸拉着眼皮,闻言突然面露惊恐,一个箭步屁股就挪了个位,伸手就捂住了吴少主的狗嘴,厉声厉色道:“说的这叫什么话!哪个龟孙教你的,你这是大逆不道!”


吴邪无语地看着他,无声胜有声地表示这龟孙就是眼前人。


老道士拒不认罪,把手掌上沾到的口水往金贵的少主人身上揩干净,拉下嘴角绷出一脸不卑不亢,而后袖子一拢,傲气地别过脸道:“少主,你可别自己学坏了怕长老们怪罪,就胡乱诬赖好人啊!”


吴邪这会儿正是书读得似懂非懂的年纪,对着一个说书老头也能端出一份礼贤下士的心,好脾性地掐了个净尘咒,真诚地叹服道:“上次你讲故事,说那道修出关发现心爱的姑娘不在人世了,就宁可当个凡人,这不是你讲的太好了,我都感动得想身体力行一番了吗?”


门规没明文禁止说书,但在九门吴家搞这些到底说不过去,外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老道士断然不会犯错犯到这遭瘟的少主子头上,他想了想,上回讲这故事还是在田里那老榕树下。


据张起灵不多的认知,梦里头都是曲折离奇的,大约也没什么逻辑可言,多思便是无益,反正两人提到这事时,周遭忽然毫无征兆地变了个样,成了一片错落有致的梯田。


门中大部分弟子还没辟谷,越清山要养活这么多人,自然也划分了不少田园,这时节田里头正开始冒出浅黄,再过不久便能丰收了。


那天刚好轮到老道士去照料,午间歇息的时候,他被那群精力过剩的小鬼吵得耳朵嗡嗡响,干脆往山石上一坐,锄头木柄往石头上一敲,溅飞了几点泥巴,清了几下嗓子就讲起了故事,有故事听,小鬼们渐渐都不闹了,陆续被吸引过来,安分地围坐在他身边。


张起灵四处张望了一下,就见在老道士自个儿讲得陶醉的时候,有个‘大人物’悄悄混了进来,跟小鬼们一齐缩在老榕树的浓荫下,张着小嘴,听得出了神。


田地靠着面不大高陡崖,上有一片桂花林,那嫩黄小花星星点点的落下,遥遥地洒来一缕幽香,仿佛是那故事里头的怅然与遗憾。


素昧平生的滚滚红尘就在老道士的三言两语中添上了声色,只一点浅尝辄止的滋味,足以令人在这寡淡的日子里魂牵梦萦,回味无穷。


水正好烧开,咕咚咕咚地欢快冒泡,过往回忆都随声破碎,尘归尘土归土地重新沉淀下来,重重压在了老道士心头上。


他像是听见一声清脆的‘咯噔’声,两条枯瘦如柴的手臂登时直直垂下,口中梦呓似的喃喃道:“完了完了,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吴邪快速沏好一壶茶,给老道士斟了一杯过去,顺带拍了拍他肩膀,浑不在意道:“哎,老头,既是提起了,你就把上次那故事讲完怎样?”


老道士此时呆若木鸡,双眼无光,失神地看着塞到手上的茶杯,端起来就是一口闷,登时烫得浑身一颤,吐着舌头吞了几口风,这才叫道:“讲什么,书就写到这!”


吴邪撅起小嘴,撑着下巴,据理力争道:“不可能啊,那道修能入定五十年,境界起码也得是化神了,他若真心喜欢那姑娘,怎能不去寻她的轮回转世?你是不是不愿给我讲?”


老道士:“……”


他头一回见这么难缠的上门小鬼,也算是开了一番眼界。


然而都道姜是老的辣,老道士后来被他缠得没辙了,折中一下,勉为其难地就给他家少主背诵起了吴家史册。


吴邪仿佛看见了祖宗十八代在他眼前转过,轮流点着他脑门,厉声斥责他荒废修行,败坏家业,其令人头疼的程度堪比孙悟空听到紧箍咒。


张起灵安静地看了半天,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了小吴邪面前,想要伸手摸一把他的头,哪怕摸不到,就这么叠在上面也好。


吴邪却在这时似有所感,蓦地抬起头来。


张起灵心弦微动,视线甫一对上,眼前就成了一团乱梦。


吴邪年少时的无数画面支离破碎地浮现,在张起灵眼前如走马观花匆匆掠过。


他见他曾满怀兴奋地随他三叔四处走访,贪婪地看一眼途中尘世,曾在脸上抹灰只为混在外门小孩里听老道士讲故事,也曾撑着下巴痴痴地望着被云雾遮掩的山外,提笔在符纸上茫然地涂着圈……


张起灵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戏台上看伶人们七手八脚地登场退场,无数久远的台词难分难解地混杂其中,此消彼长地翻过一幕幕剧,而后少年人一声凄厉的叫喊响彻脑海,听得他一阵心惊。


张起灵想在这团乱绪中揪出一个线头,顺着那道喊声追溯过去,可所有画面都在躲着他,怎么也够不着。


直至万籁俱寂,驳杂的景象潮水似的退去,周遭漆黑一片,只有远处一点昏暗的光,张起灵发现自己正站在吴家祠堂外。


夜雨瓢泼,雷鸣时而撕裂夜幕,发出一声愠怒的低吼,风带着一股狠劲横冲直撞,就连长明仙灯也被搅得明灭不定,苦不堪言。


吴邪个头高了些,模样也长开了些,他身影伶俜地跪在祖宗牌位下,身板挺得笔直,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正眯着眼打盹,丝毫不为风雨所误。


张起灵跨过高高的门槛,把本就没什么声息的脚步放得更轻,往里走去。


然而才刚迈出半步,吴邪顿时清醒了,直起了背脊,绷着脸扭头一看,随即松下一口气。


吴邪:“吓惨我了,还以为是长老们突袭,你怎么又回来了?”


张起灵的心猛地跳空了,怔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这是他的梦,凭什么只能当个看客呢?


他看着小吴邪浑身微微发颤,嘴唇泛白,也不知是跪了多长时间,蒲团都深深凹进去两个坑了,张起灵大步走进去就想把人抱起来。


吴邪却道:“回去吧。”


少年的视线越过了张起灵,落在了漆黑一片的门外。


张起灵蓦地顿住脚步,侧头一看,只见一吴家外门弟子正跪在祠堂外,刚才那话显然是对这小弟子说的。


这孩子比起吴邪还要小一些,他眼圈通红,死咬着唇,祠堂有禁制,他进不去,也不想进去,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反倒觉得舒畅些。


小弟子哭喊一声:“少主啊。”


“去吧。”吴邪头也不回看着眼前香火,眼皮倦怠地抬起,少见地收起了顽童的玩心,看起来竟有那么点稚拙的威信了。


他老气横秋地说道:“老头入门多年,也只能在外门瞎混混,能到这把年纪就算不错了,他还总说你们心系尘缘,哼,我看他也是半斤八两。骨灰盒跟他留我的书,你且送到王盟那,就跟他说……说过段时间,我会送老头回家。凡人都讲落叶归根,我偷听他这么多场说书,这点茶水费也是应该的。”


小弟子闻言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断断续续地梗咽着道:“少、少主你要……你要下、下山?”


吴邪抬头看着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感觉好像有无数道视线压在他身上,将他看了个通透,他反而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了:“我说修道就是个本末倒置的蠢法子,还不如当个凡人痛快,你觉得呢?”


小弟子不明白他的话中意,有些茫然地打着哭嗝。


吴邪见状笑了一声,就着跪地的姿势蹭到了供桌边上,从上面的果品里摸了个包子,仔细包上了一张避水符,抛给了那小弟子。


那小弟子忙伸手一接,双手捧起个包子,神情更加茫然了。


吴邪自己也摸了一个包子啃了起来:“别哭了,老头最怕你们闹腾了,你也不嫌累?吃吧,是肉包子,祖先们不稀罕,王盟托皮包偷偷换的,吃完明天他会再来。”


小弟子:“少主你明天还要跪?”


吴邪嚼着包子,脸颊鼓起了一边,若无其事道:“是啊,往常至多三天了事,这回被捅到了我爷爷那,估计就没那么好对付了,不过等他们知道我面壁能参透的也只是凡间比修界好,到时也就不用跪祠堂了吧?”


……那难道不是会罚的更重吗?


小弟子呆愣片刻,被雨水浇得清醒了些,忽然想起一事:“少主你、你伤怎样了?”


“没事的。”吴邪朝他笑了一声,“屁股好了,跪瘸了,这下我还可以卖苦肉计。”


尽管张起灵同他相伴的时间比起那神秘而叛逆的少年时光要长很多很多,但不得不说,张大宗主还是被这番不知死活的轻描淡写惊呆了。


人说物以类聚,时至今日张起灵方才明白,为何吴邪能在那不靠谱的师门里过得那般自在,想必是年幼时就有这么一条鲁莽的根在,若非如此,也做不出弃道入凡一事。


然而,等他们初识之时,这点鲁莽已被层层叠叠的伪装遮盖下来,及至后来,已是难得窥见其端倪。


吴邪吃完肉包子,拍掉碎屑,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快吃吧,吃完回去,明天你还得上课呢,睡前故事是听不了一辈子的,可觉还是得睡,难道你还想本少主给你讲不成?”


他朝门外露出了个哄小孩的笑,可正当这时,一道霹雳豁开了黑夜,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祠堂门口,外头转眼就彻底改天换日了。


伐魔大阵被滚烫的血染红,真火敌我不分地烧尽遍地尸骨,又开始焚着水火不侵的无主法器,各不相让地僵持成了天地间一盏长明的灯。


漫天刀光剑影把清气搅浑成一团混沌,拔节而起的水龙瞬间被冻结,天雷又将其劈作利刃,不多时又见一铜鼎反转过来,倾倒出炽热的岩浆,所经之处再无活物。


刺鼻的血气冲天而起,正邪两道皆手执法器,不求卫道,只为索命。


祠堂外那小弟子已是不知所踪,落下的雨水变作了红,铁灰色的苍穹传来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分不清是正是邪,是妖是魔。


吴邪只看了一眼外头,起身就准备往外走,站起来的时候他低垂的眉目是痛苦的,可抬眼时又飞快恢复成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张起灵二话不说冲他叫道:“别去。”


当他看见那场刻骨铭心的战火时,几乎毫不怀疑地认定,一旦出了这个门,少年就会脱胎换骨地长大成人,奔赴他兵荒马乱的年岁。


可吴邪脚步没有停下,他根本就听不见这话,也看不见面前的张起灵。


张起灵越是想去拉住他,越是觉得整个人都禁锢在了原地,仿佛不是要挪动一根手指,而是骨头要冲出皮肉,魂魄要挣脱躯壳,形同天崩地裂的轰隆声不绝于耳。


然而眼看着少年人离门槛渐行渐近,迈着毅然决绝的步伐从他面前走过,即便是千斤坠加身,也抵不过一代剑修此时根深蒂固的执念。


张起灵的手就这么举重若轻地落在了吴邪头顶上。


吴邪浑身一震,茫然地转过头看他,这一刻,所有杀伐声都消失了,连带着窒息与重压,只剩一派的静宁。


张起灵无端预感到,这梦是要醒了。


但不管怎样,他留住了小吴邪的脚步。


张起灵伸手搭在吴邪巴掌大点的小脑袋上,大约是觉得手感太好,没舍得放手。


他对着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少年,心生无边的眷恋与柔软,叹息似的轻声说道:“你长慢点吧。”


可以的话,希望你长得慢点,再慢一点,别急着长大。


光阴眨眼就会老去,尽管前路会有无数的明日,但那被带走的无忧年少却再也不会回来。


可以的话,我宁可你迷醉桃源,永远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哪怕你我此生再无相遇,也别急着去迎接那不久将来的风刀霜剑。


并非所有失去的都会将你构筑成刀枪不入,并非所有声嘶力竭到最后都能求仁得仁。


你这一生注定落入棋局,是一场接一场的覆灭与颠倒,是漫长轮回的起始与终结。


唯有那不起眼的须臾年少,沉浮于洪荒之中,渡了血与剑的万年苦难。


“你怎么也糊涂了?”吴邪低声笑着,“这岂是想留便能留得住?”


张起灵蓦地发现眼前人已不再是那个一心向凡的小毛孩了,他手中握着一把雁翎刀,雪亮的刀锋晃得人眼生痛。


吴邪近乎轻拿轻放地移开了他的手,任由张起灵伸出的手没着没落地僵在半空,而后大步流星地去往他千疮百孔的明日。


所有一切都在那背转过去的身影里戛然而止了。


“……手,快松手,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吗?哎呦,我可算知道被人爱死的滋味了。”


张起灵听见某人不温不火地求救,语气居然还挺欢乐。


他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感到后背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而吴邪被他紧紧地扣在了怀中,他马上放松了力道,但没把人放开,而是深深埋首在他脖颈处,深吸了一口吴邪身上浅淡的藏花香,有种失而复得的错觉。


吴邪好不容易喘上了一口气,他知道张起灵清醒了,就轻声一笑,伸手卷着他的头发,用哄小孩的语气揶揄道:“怎么?做噩梦了?”


张起灵摇了摇头,依旧不语,只是将他搂的更紧了。


吴邪问他:“那是怎么了?美梦?”


张起灵只道:“我梦见小时候的你。”


他想他其实并非糊涂。


岁月是浪,人如浮萍,任你是王侯将相抑或是能飞天遁地,任你是夙兴夜寐抑或是光阴虚度,也都不过是随波逐流中的一员。


他只是不知为何,看见了,就有点放不下。


张起灵的一生太过漫长,在遇见吴邪之前,日子是无边且庸常的,乃至于逝去的年岁与他而言只是翻过的一页页经文,积累下来的一卷卷书,在他身上,光阴刀削斧凿的痕迹几不可察。


一个人,若是没了时间留予他的伤痛与救赎,那今日与昨日、明日与昨日又有何区别?


直到他在梦中看着那无拘无束的小孩,第一次起了想要留住一段时光的心思,而后方知这逝者如斯,确实是怎么也留不住的。


吴邪听他没再作声,也不知顺着一句‘小时候’想起了什么,便轻声说道:“要不,我来给你讲故事?”


张起灵:“讲什么?”


“我来给你讲……”吴邪原只是随口问问,权当调戏,没想到被对方当了真,但他一想到张大宗主要听故事才肯睡觉,玩心又开始作祟了。


张起灵的气息扑在他后颈处,又酥又麻,吴邪想了想,侧头伏在张起灵耳边上,浅笑道:“给你讲是谁人承望月底西厢,变作了梦里南柯。”


而后,他说完这么一句,头往后一仰,拉开了一点距离,满眼期待地盯着张起灵。


后者只从这话中听出了语焉不详,跟着他一起大眼瞪小眼。


好半晌,吴少主再次对某人的不解风情大彻大悟了,干脆撑着手肘,支起半个身子,不跟他来这虚的了,直接往他唇上轻咬一口,在张起灵反应过来前,又欲擒故纵地退开。


张起灵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正在被人调戏!


吴邪舔了舔唇角,学着青丘狐妖的口吻道:“日有所思,夜里才会有所梦,我这么大个人在你眼前,光想就没意思了,你说对吗,郎君?”


正直无比的张大宗主算是明白了,这人铁定误会了什么,他不过是做了个正经八百的梦,然而图谋不轨的吴少主一旦揪住小辫子,现下怎么解释都会被打作狡辩。


吴邪的手伸进了他的衣襟里暧昧地摸着,孜孜不倦地在他身上搓火,张起灵抿了抿嘴,一阵的口干舌燥,认为吴少主早已销声匿迹的那点不知死活近来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而且还只对着他作妖,实在不值得惦记。


张大宗主果断放弃讲理,转而把人压在了身下,觉得把死有余辜的吴少主给就地正法了才是正道。


午夜梦回的怅然若失,在唇舌交缠、肌肤相亲中从头到尾安抚了下来。


自在观的钟声遥遥传来时,晨星还高悬在天,西山清晨都亮的晚,四处还是黑的,已有僧人起来做早课了,偏僻小院里的两位食客少见的赖了床,相拥着做了同一个梦。


梦见在八月的桂花树下,风中有丝丝的香甜,背着一把黑刀的男孩在漫长的旅途中,蓦地顿住脚步,抬眼看向漫天纷扬的落花。


只见山石上有个年纪相仿的白衣少年,他撑着脸颊趴在上面,一只手伸了出来,满掌心的金黄小花洒落到男孩身上。


少年嘻嘻笑道:“要来听我讲故事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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